他提到醉月楼的地牢时,繁清的目光微微一动,望向了他。
他不是说说而已,这个念头,谢苏从那个地牢的暗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他同明无应说过,查完桃花疫的事情,他要回一趟醉月楼。
先前繁清一直在笑,此刻她忽然不笑了。
“毁掉一个醉月楼有什么用?你只看到我们被关在地牢,你知道是谁将我们卖到这里的吗?在南海上做生意,要问过谁才可以,你不知道吗?醉月楼的背后是谁,你难道猜不出来?”
“是沧浪海吗?”谢苏问道,“我得罪他们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管你信或不信,这件事我都会做到。”
沧浪海雄踞于南海之上,借海路之便养了大批船队,几乎垄断了南海上的所有航路,积累了无尽财富。
想在南海的风浪里做生意,没有沧浪海的允许是不可能的。
贩卖鲛人可获暴利,这样轻巧的无本万利的生意,背后必定有沧浪海的操纵。
繁清木然道:“若是你没有遇到我,若是没有这场桃花疫,你会知道醉月楼的地牢里关着什么,你还会这么说吗?我杀了这么多人,才终于让你看到了我们,才终于等到了你,这还不够好笑吗?”
谢苏微微蹙眉。
这一问,他答不上来。
他去过醉月楼的地牢,见过那些浑身是伤、屡遭玩弄的鲛人,见过他们靠吃老鼠活下来,见过繁清原本该是绚丽鱼尾的地方长出伤痕累累的双腿。
他的怜悯也好,因怜悯而作出的许诺也好,全都是自以为是。
就像片刻之前,他想对繁清说,很多年前,他还在永州的时候,也险些被人当作鲛人一样的卖掉。
但他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因为被人待价而沽,被人羞辱和作践的,不是他。
繁清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根本不用再问。
无数的细枝末节在他心中浮现。
桃花疫最先出现也是死人最多的地方在城南,那里居住的都是富贵人家,而金陵城中的权贵向来以蓄养鲛人为乐。
繁清一定要缠着贺兰月带她同去解池,是因为她或许比他们更想知道那所谓的仙药究竟为何能够解毒。
这个念头出现在谢苏心中的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另一件事,那就是繁清自己根本没有解药。
如果她有解药,根本不需要如此好奇。
方长吉和他此刻试图打动繁清,全都是泡影一般的东西。
明白了这一点,谢苏也就明白了今夜繁清为何来此。
繁清不知道他们后来在天清观中发现那些天魔种的事情,繁清只知道解池池心的天魔血可以解毒。
他们有了解药,就可以为城中所有的人解毒。
繁清今夜铤而走险来到万水之源,不是来跟他们谈条件的。在亲眼看到她摘下风帽之前,他们也不会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她是来下毒的。
清水行宫的万水之源连通九条大河,不止流经金陵城,繁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离开这里。她血中带毒,就是为了来做这件事。
而繁清先前说得不错,她坐在栏杆之内的边沿上,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跳进万水之源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就算他们现在动手杀了她,她还是会掉下去。
谢苏心中清明,想要转过脸看一看明无应,余光之中,他的身形已经许久没有移动过,也很久没有说话了。
方长吉仍在劝说繁清,谢苏凝神望向明无应,发现站在祭台边的只是他留下的一个虚影。
这个发现让他心中稍稍安定,繁清修为不高,隔着万水之源的水雾,她应当到现在都还没有察觉明无应已经不在此处了。
可是收回目光的时候,谢苏心里忽然一空。
不知何时,贺兰月从他身后消失了。
他站过的地方,兰草凌乱地倒伏着,夜风徒劳地空空吹过。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太快了,快得几乎只是一个念头从无到有的一瞬间,令人猝不及防。
繁清身旁的黑暗中扑出一个瘦小的身影。
狗六儿翻过白玉栏杆,踏在边沿之上,双手紧握一把匕首,向繁清捅了过去。
他脚踩的地方水汽湿滑,根本无法立足,还未触及繁清,整个人就滑向下方深不见底的众水汇集之地。
在掉下去的一瞬间,他被繁清抓住了。
繁清的神情从刚看到狗六儿时的惊讶变为茫然,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后目光呆呆地向下看去。
一柄长刀从后至前贯穿了她的胸膛。
刀刃的冷光上挂着她温热的血,在繁清身后,是贺兰月面无表情的脸。
万水之源震耳欲聋的水声一瞬间消失了。
几十道奔腾不息的流水好似被冻结,这座汇聚天地灵气的阵法被人强行镇压,灵气滞涩,水源凝冻,如同冰封。
明无应的身影凌空浮现,望着眼前的一幕,缓缓皱起了眉。
繁清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很重,因为到处都不听使唤,手指沉重得连抬起来都不能。
可她的身体好像又忽然变得很轻,因为贺兰月只是手臂一动,就把她拖了下去,抱在怀中。
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脱了力,坐在一边看着她。
她为什么要救他呢?
如果她没有伸手去抓他,就不会在那一瞬间全无察觉,被贺兰月的刀刺中。她就可以从容地跳下去,比现在这副样子从容得多。
如果一瞬之前,她能够跳下去,万水之源在被明无应强行停下来之前就已经到处流淌她身上的毒了。
可是那个瞬间,她竟然什么都没有想,伸手抓住了那个要杀自己的小乞丐。
是她嘱咐自己身边的侍女,要找一些不起眼的人来试毒,死了也不会有人察觉,最好是找一些小乞丐。
是她杀了城中那么多的人。
她不在乎杀人,不在乎杀无辜的人,因为这世上原本就没有无辜的人。
可是为什么看到小乞丐要掉下去,自己还是伸手抓住了他呢?
就像很多年前,自己已经听说海边的人会骗他们浮到海面上,再用渔网把他们缠住,可是看到那个挣扎在海底,很快就要死去的人,她还是游了过去,抓住他的双臂,把他带到了水面上。
渔网缠住她的时候,她能怪谁呢?
不甘心啊。
繁清的目光开始涣散,唇边溢出鲜血。
有温热的东西落在她的脸上,她想抬起手摸一摸脸,可是没有力气,于是问道:“你是在哭吗?”
繁清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看不清身边的人了。
她只听到贺兰月轻微地吸气,他说:“都别过来。都别过来。”
繁清虚弱地笑了笑,她猜得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也确实不想要别人看到。
不甘心吗?这是一定的。
后悔吗?这个没有。
不是他们说要帮她,她就得感恩戴德地接受。她走的原本就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被渔网缠住的时候,被剥光衣服被人骑在身下的时候,被术法割开鱼尾的时候,她流过许多眼泪,想哀求所有人,什么人都行,救救我吧。
一辈子都等着别人来搭救的人,是永远不会得救的。
而这世上有些耻辱,只有用血才能洗干净。
“别哭啦。”繁清轻声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只是利用你帮我做事罢了。为一个不喜欢你的女人流眼泪,不觉得丢脸吗?”
她听见自己说:“你说要……要带我去看草原上的日落,我说,要带你去看……海上的日出,我都看不到了,你自己,自己去看吧……”
她的喉咙里咯吱咯吱地吸着气,片刻后,抬起来的手垂落下去,不动了。
万水之源的另一边,谢苏好像树木生根一样立在原地。
他没有来得及过去,就算过去了,发生的一切也已经发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只是听到了贺兰月困兽一般的嘶吼,请求他们不要过去。
直到指缝间一片滑腻,谢苏才发觉他的手攥得太紧,手背上被咬伤的地方再度迸裂,鲜血汩汩而下。
在贺兰月的悲声长啸之中,谢苏转过身,看到从行宫宫殿的方向,赶来了一队侍卫。
四面八方都有侍卫赶来,将整座万水之源的阵法团团围住。
方长吉皱了下眉毛,他身前的知昼望着飞身而来的国师,向后退了半步。
国师的身法快得不可思议,谢苏几乎只是刚看到他飞掠而来,就已经跟国师面对面了。
这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环顾四周,在看到贺兰月怀中繁清的尸体时,神色波澜不惊。
“这里出了什么事?”国师的神情堪称诚恳,“我在行宫之中,察觉此处阵法被压制,看起来,应当是蓬莱主的手笔吧?”
明无应依然凌空站在万水之源的上方,居高临下道:“国师耳聪目明,难道没听见这里出了什么事吗?”
国师微微一笑:“我年纪老迈,如何还能耳聪目明啊?”
“国师一连数日留居行宫,不在金陵城中,我还以为国师是在躲我呢。”
国师叹道:“这是从何说起啊。城中瘟疫肆虐,陛下命我将长公主送入清水行宫,这才耽搁了些日子。”
明无应嘲讽道:“那么这位长公主也知道,自己腹中怀着的是天魔种吗?”
有那么一瞬间,谢苏几乎以为国师要对明无应出手,可是他的脸色只是微微一变,旋即恢复如常。
“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
“听不懂没关系,”明无应淡淡道,“金陵城中桃花疫卷土重来的事情,国师心中有数就好。”
国师目光一动,忽然看到了被方长吉扣在身前的知昼。
虽然他克制得极好,但谢苏还是从国师的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惊讶。
他心头浮现一丝异样,尚且来不及捕捉,就察觉到有一队侍卫靠近祭台,悄悄潜入他身后。
在转身的一瞬间,谢苏看到祭台之下,一个侍卫从阴影中走出,面目模糊的脸上有一种诡异之感。
祭台上长明灯光芒大放,那侍卫的脸上凭空浮现一只漆黑的鬼面具。
他伸出双手,向山河璧抓去。
电光石火之间,谢苏根本没有其他想法,仿佛不需要考虑便已经作出决定。
承影剑铿然出鞘,携着坚不可摧的气势,剑风决然劈下,比鬼面人的动作还要快,径直斩在山河璧上。
玉璧碎裂的声音灌入耳中,好像有什么更深邃,更不可触碰的地方缓缓碎裂。
长风骤起,席卷天地。
谢苏觉得自山河璧的碎裂之处旋转而出一枚巨大的风眼,霎那间到他脚下,将他卷起,令他沉入一片浑浊汪洋。
飒沓流风,一瞬停歇。
山河璧碎为齑粉,谢苏的身影消失在万水之源旁,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国师。
所有的人都被吹得东倒西歪,无法站立,乱七八糟地倒在地上,其中也包括方长吉,还有那个戴着鬼面具的侍卫。
他脸上的面具一瞬间消失了,露出下面一张寻常面孔。
只有两个人还站在这里。
明无应淡淡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元徵?”
在他面前不远处,知昼缓缓一笑。
山河璧碎裂的一瞬间,谢苏无端生出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说陌生是因为他好像在霎那间被吸入一个巨大的风眼之中,狂风席卷天际,眼前的一切都随之化为乌有。
风烈如刀,割去他身体发肤,却无痛感,只好像纯然的剥离。
唯余一盏神魂,旁观天地逆转,乾坤倒悬。
虚与实的界限被一瞬打破,他如沉溺汪洋,目所能及之处,银泊万顷,辉光百道。
说熟悉是因为入水之后,他又浮出,变得无比轻盈,来到了,或者说是回到了一个曾经留驻很久的地方。
他的来处。
借聚魂灯的指引,谢苏已经察觉他那一缕缺失的魂魄就在山河璧中。
那由心而发,快极的一剑也不是鲁莽,不只是为了不让山河璧落入那忽然出现的鬼面人之手,而是谢苏心底有一种直觉,他知道他这么做是对的。
那一缕魂魄散在风中,与他融合,随之而来的是浩瀚的记忆,无论他情愿还是不情愿,都似画卷一般铺陈在眼前。
极度的困倦忽然涌来,阖眼之际,是一片微茫的银光。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谢苏仿佛正在经历此生最奇妙的一场幻梦,而他却知道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有空灵而威严的唱诵声,不是响起在他的耳边,而是在他的脑海里。
空明天,天外天,虚静境,澄怀心。
这十二个字被反复地唱诵,在这世上无处不在。
层层叠叠的流云如宝塔一般,最上面则是无法直视的灿然金光,照彻此世的一切,身着白衣披着金甲的武神隐没在流云背后,手中的兵器被上方无尽的明光耀出金痕。
这是谢苏在聚魂灯引起的高热中见过的景象,他曾以为这是幻梦。
而眼前的所有却是真实。
世上一切言语无法形容这里的威严与壮美,金光照耀之下,白云亦被五色神光笼罩,虹影万千,飞架天际。天河倒流,垂落九天。水雾之后是望不到边际的琼楼玉宇,如蜃景一般恢宏绚丽。每一处都气象万千,熠熠生辉。
此处就是空明天,天外之天。
至高无上,泽被万宇。
而天河之水滔滔而下,亘古久长,无人知其来处,无人知其去处,唯见水幕宽阔,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流水如镜,映出凡世春秋。
三千尘世散落天河之中,如星辰繁密,如流水可掬。
天河之下,有一个白衣金甲的武神站在错落的玉阶之上。
他周身光彩流溢,手中有一把寒如秋水的长剑,身后有一盏柔和温润的明灯。
剑名承影,灯名无尘,取天地无尘,山河有影之意。
看清那白衣武神相貌的一瞬间,谢苏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是他自己。
这念头刚刚在他心中升起,谢苏就发觉自己的神魂仿佛一分为二,一半高悬碧空,俯视着空明天,另一半缥缈下落,杳然无踪,只那白衣武神的眉心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白光。
这感觉甚为奇异,像是回忆,更像是幻梦。
谢苏再度睁开眼睛,已经跟另一个自己融合,站在了天河之前。
在他身前,还有另外一柄长剑,剑身之上有一层朦胧的金色光华。
于是谢苏忽然想了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眼前的长剑较他的承影要宽阔一分,锋锐无比,桀骜不驯。
空明天三百白衣武神,无人可调伏此剑。
他是受命来将这柄不受调伏的剑投入天河的。天河之中有万千尘世碎片,尘埃沙砾,无尽混沌,可吞没万物。
而一柄不受调伏的剑,恰如一个不可驯化的人,是不能留在空明天的。
谢苏伸出手,在这柄剑上轻轻一敲,其声铮然。可惜他已经有承影了。
片刻之后,谢苏发觉腕上一痛。
他翻过手腕,见收紧的袖口有鲜血透出,下面的肌肤已经凭空出现一道伤痕。
这种伤痕,谢苏再熟悉不过。
这伤意在惩戒,因为方才他心中有过一瞬的可惜与不忍。而这便是空明天不该有的东西。
他将袖口解开,把如水般轻滑的白绸推了上去,露出一只修长结实的小臂,上面却有层层叠叠的伤痕。
最新一道,就是腕上还在透血的那处。最旧的,是一条淡淡的痕迹,谢苏已经想不起来那是因为什么。
天河之中,无数尘世如星辰般浮现,一闪而逝。
谢苏无意中抬起头,看到流水中的一幕。这匆匆一瞥,令他心神巨震。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认出了那个人。
天河流水如镜,照出那尘世的一角。天门阵徐徐旋转,无数道凶悍戾气下,现出一个身影,从容立于浑浊天地之间。
这人生就山岗一般的静美,也如山岗一般沉凝。
他从身上握住一簇灿然金芒,随手投了下去。金色光华落下的一霎那,气度凛然,横无际涯。
在他脚下极远处,是汹涌奔流的弱水,吞没一切,是连片的城郭,悲声四起。
那是明无应。
他神色之中并无悲悯,也无眷恋,仿佛做这件事只是随手而已。
谢苏脸上流露出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动容之色。
明无应自天门而下,脱去龙骨的一幕,原来自己早在那么久之前就看到过。
自己早在那么久之前,就已经见过他了。
他看到自己握住眼前的长剑,反手向天河之中掷去。
这柄桀骜不驯,不为空明天所容的长剑,化作流光坠向那处遥远尘世。
他想,送给你了。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看来你比我以为的还要多愁善感。”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带着一种不知道是否能算是善意的嘲讽。
谢苏转身,见到国师向自己缓缓走来。
他此刻经历犹如幻梦,见到国师,内心不知为何,毫无惊讶,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国师微微一笑:“你既然已经知道我就是天魔,难道不知道我是由人心所幻化?这无数凡世,可能永远没有圣人,永远没有神仙,却一定会有我。连这至高无上的空明天也不例外。”
谢苏淡淡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国师了然地点点头:“山河璧中有你的魂魄,上面又有我亲手落下的禁制,所以山河璧碎裂的时候,将我也卷进来了。”
“金陵城中桃花疫实为繁清下毒,而你的血可以解毒。我只问你,是否饮过你的血,就会变成天魔种?”
他问出这句话,国师却是忍俊不禁。
“到这个时候,你竟然还会问我这个。谢苏啊谢苏,这就是你被空明天放逐的原因,你难道还不明白?答你也无妨,若是饮下我的血就可以转变,那盐湖是我血肉所化,天下已有多少人吃过解池的盐了?难道个个都已变成天魔种不成?你有心思来问我这个,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
国师的身形一动,宛如无数光影浮动,幻化成无数人的面孔,环绕谢苏四周。
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幼童,有男子,也有女子,有英伟俊美,也有丑陋猥琐,一人千面,无数人声一齐向谢苏涌来。
“大道无情,生育天地。空明天至高无上,只能容留真正的无情之人。你若生来有情,必遭放逐,流浪生死,常沉苦海。”
天河水幕之下,国师的诸般化身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水雾涌来,谢苏眼前景物变幻,再度停下来的时刻,是他被放逐的那一日。
依旧是在天河之下。
空明天的放逐,与丢弃一柄剑其实没什么不同。再高深的修为,堕入无尽天河,也会被其间无数沙砾尘埃吞没,成为新的尘埃。
他看到自己剥下金甲,褪下白衣,苍白的面容之上,有一丝极淡的嘲讽。
从前他喜欢将天河当作镜子,三千尘世,人来人往,悲欢离合。
而空明天容不下有情之人,天河也终于成为他的归处。
坠入无尽水雾的时候,将生死置之度外,反而让他顿悟。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可他竟然没死。
那不知从何处而来,又不知是往何处而去的天河之中,有那柄曾被他抛入无数凡世其中一个的长剑所留下的一行痕迹。
像一栈桥,一条路,像一道流星曾经划过,因此留下永不黯淡的星辉。
让他循着那朦胧的金色光华,坠入了凡世之中。
昔时因,今日果。
他有悲悯,有犹豫,有愤怒,有愉悦,所以做不了神明。正因有情,不为无情之至高天地所容。也正因有情,得以在这斑斓际遇之中挣出一线,落入人间。
谢苏随着相融的魂魄,再度经历这一场天河放逐。
无尘灯和承影剑离他而去,不知道掉落在何方。
无尽的坠落中,他几乎被天河中的尘埃蚀去一身修为,神魂一时混沌,一时清明,最终落下的时候,却被天魔捕捉,封入了一面玉璧之中。
玉璧之中如同无穷汪洋,他无知无觉地漂浮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苏眼前的景象再度清晰起来。
他好似置身事外的一个人,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毫无波澜。
他看到金陵城中桃花疫肆虐,国师将上百名幼童带往内室,令他们服下自己的血,再以秘法将自己的气息灌入到他们体内。
这是上一次桃花疫时发生的事情。
而国师将那百名幼童转化为天魔种,似乎有些力竭,不久便神智昏沉,倒了下去。
场景再度变幻,谢苏看到了谢太医,他正随着天清观的弟子匆匆而来。
正值太医院及天清观为桃花疫焦头烂额的时候,国师或因劳累过度,晕倒在内室之中,几个天清观的弟子六神无主,连忙请太医来查看。
谢太医掀开重重帘幕,只向其中看了一眼,便惊得魂飞魄散。
床上有两具皮囊,一具年老衰朽,面庞青白浮肿,已露死相,这是国师。另一具年轻鲜活,肌肤润泽,看身上衣着,本是国师身边一个亲近的随侍,此刻五官仿佛烧融的蜡,缓缓变成了国师的模样。
这两具皮囊之间,那面山河璧正缓缓倾吐着灵气。
谢苏抬眸,看到帘幕的另一边,国师的身影浮现。
这诡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场景下,谢太医骇得跌坐在地,谢苏却与国师平静地对视。
国师将他封在玉中,是用他的魂魄和所剩不多的修为来温养那面玉璧。
而国师在转换上百名天魔种之后昏厥,不是因为力竭,而是他那具肉身恰好到了无法支撑的时候。
忽然有一声轻微的碎响,像是山河璧无法承受,终于碎裂。
可谢苏目光下移,却并没有在山河璧上看到任何的裂纹。山河璧依然白玉无瑕,仿佛刚才的碎裂声不过是谢苏的错觉。
可是谢苏目光一凝,在山河璧旁看到了自己。
那是另一个自己,小时候的自己,几乎只是一个幼童,凭空出现在谢太医的面前。
而谢太医惊魂未定,神色呆滞半晌,忽然直挺挺地从地上站起来,开始在内室之中搜刮各种经书典籍,最后半是惊惧半是犹疑地牵住年幼谢苏的手,把他带走了。
国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应当已经猜到了,谢太医本就对求仙问道一事很是热衷,他见过我更换皮囊,知道我乃非人之身,又见到山河璧中凭空出现一个你,更觉神异。他不敢偷走玉璧,只好把你带走了。”
谢太医从天清观搜刮不少典籍功法,随后告老还乡,回到永州日夜钻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