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珏猛地将手缩回来,冷淡道:“我自己来。”
夙寒声见好就收,眯着眼睛乖巧地笑:“好哦。”
将长长的佛珠串在手腕上缠了几圈,崇珏默念几句佛经稳住心境,微微闭眸,下了逐客令。
“时辰不早了,去睡吧。”
本以为夙寒声还要再纠缠,但他却像是无事发生,直接起身告辞,听话极了。
夙寒声这么干脆利落地一走,崇珏倒是愣了下。
这就不作妖了?
崇珏耐着性子等了等,夙寒声的确去了后院斋舍准备睡觉了,并没有打算再继续折腾他。
一时说不上心中是何滋味,崇珏垂着眸看着手腕上的佛珠,指腹轻轻在暖玉上一摩挲,方才那股酥麻好像卷土重来,顺着他的手指延绵至心间。
崇珏微微闭眸,默念佛经。
他不过只是为了那个约束符纹在试探,加上他又因为自己要闭关而发脾气,所以今日行为举止才格外怪异。
只是个半大孩子罢了。
消了火就又会被其他新鲜的人或物吸引注意力。
于夙寒声而言,长生千年的须弥山世尊只是个过客。
哪怕退一万步讲,他真的心生出其他情愫,但只要几年不见,再次见面他八成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
花花世界,喧闹世间。
本该如此。
想到这里,崇珏拨动佛珠的手一顿,倏地睁开眼睛,一言难尽地看向后院的方向。
夙寒声毫不客气地再次去“玷污”世尊后院的温泉,赤身没入水中,对着虚空道:“叔父,来一起沐浴吗,我知道你在看。”
崇珏:“……”
崇珏突然觉得头好疼。
夙寒声还在那嚷嚷:“叔父,这么热的天,您难道晚上都不沐浴吗?我记得您是有洁症来着,不沐浴……噫。”
崇珏就算是圣人也该动怒了,他冷淡传音过去:“要我送你回落梧斋吗?”
要搁往常夙寒声早就怂了,但他这回不知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好啊好啊,你这就送我回去,明日一早让太阳晒死我好了,反正我也是拂戾族血脉,天道早恨不得我死了。”
崇珏:“你……”
崇珏想静下心来,拨弄着佛珠,几乎将新到手的佛珠盘得几乎要冒火星子,但转念一想这珠子也是夙寒声送的,更不自在了。
大乘期的神识就算再收敛,但也会外放数十里,更何况佛堂和后院也就几步的路,相隔并不远。
就算闭着眼睛不想去看,神识也能感觉到夙寒声在后院温泉中撩着水蹦跶。
夙寒声还是下意识怕水,只能在浅处的暖石上坐着,墨发垂曳而下,在水中隐隐飘荡,被水雾遮掩着像是随水流而动的海藻。
他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昳丽的脸上被热水熏出些许红晕,羽睫上凝结的水雾随着轻轻一眨眼,宛如一滴泪落至水面,荡开一圈微弱的涟漪。
涟漪陡然扩散,轰然撞在崇珏识海。
崇珏将佛珠拨动得更快,脸上越来越沉,可神识根本无法彻底收敛,被逼无奈只能一动灵力,本来温泉水上薄薄一层水雾陡然变成浓雾,伸手也无法见五指。
夙寒声整个人没在雾中,呆了好一会才闷闷道:“不解风情。”
夙寒声适可而止,沐浴完就捡起衣袍往还在滴水的身上胡乱一裹,不高兴地回后山斋舍睡觉去了。
佛修真是油盐不进。
夙寒声都怀疑自己就算真的向崇珏示爱,八成也得被当成孩子气说出的胡话。
善念并无色欲,有色欲的是恶念。
夙寒声垂头丧气地会后院斋舍睡觉去了。
明日再战好了。
还是得去找二师姐取取经。
偌大佛堂中,崇珏紧闭眼眸,手中的佛珠几乎被捏碎,却用尽最后的自制力知道这是夙寒声送的,才没有将其捏成齑粉。
明明夙寒声穿戴整齐,躺在榻上呼呼大睡,崇珏的心境却比方才更要激荡。
好像方才那滴水荡起的涟漪并未一圈圈的消散,反而在识海掀起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
崇珏闭眸,额间沁出些许汗珠。
蹲在识海角落啐了半天善念的恶念隔着层层结界瞧见这一幕,微一挑眉,似乎想通了什么。
宫家杂碎知晓夙寒声的凤凰骨、带来如此杀身之祸善念都没想要杀人,但如今只是神识落在四仰八叉睡得衣衫墨发都凌乱不堪的夙寒声身上,他却抑制不住,心中源源不断生出恶念。
……可还未成形,就被他自己亲手掐灭。
或许善念根本不知晓自己所动的是欲望、贪婪,他只知那种感觉和善念相违背,那不属于他,需要压抑、控制。
恶念挑着眉,突然笑了。
色欲也算恶念啊。
他似乎知晓如何让善念同自己融合了。
崇珏端坐佛堂,强迫自己参禅悟道,可薄唇轻启,无论念出多少佛经却全都不往心中去。
这是崇珏第一次前所未有的意识到……
佛心乱了。
难道这就是他的劫难吗?
崇珏用力捏紧佛珠,眉头紧紧皱起,脸侧汗珠凝结缓缓滑落。
忽而,识海中好似一闪而过一段古怪的记忆。
——并不属于他的记忆。
暗无天日的禁殿之中,无数莲花灯漂浮周遭,隐隐照亮床幔内的两人。
床榻凌乱,长长的墨发胡乱铺洒在锦被上,有人似乎在耳畔胡乱喘息着,一只手猛地从旁边伸来,紧紧攀住他的肩膀。
崇珏垂眸看去,瞳孔陡然涣散至满瞳。
身下之人羽睫微眨,一滴泪顺着眼尾往下落,没入乌发间,相貌昳丽的青年躺在凌乱塌间,脖颈上全是带着血痕的牙印。
那只柔软的手攀在他宽厚的肩,嘴唇殷红如血。
崇珏浑身僵硬,怔然听着他呢喃地喊。
“崇珏……”
崇珏倏地睁开眼睛,墨青眸瞳有那么一瞬像是被遮蔽了般,一闪而逝古怪的雪色。
刚才那段记忆是什么?
那人……
是夙寒声?
佛堂通明烛火,遽尔熄灭。
皎月倾泻而下,从窗棂落入披洒崇珏素白袈裟上,将端坐的身影斜斜打入如墨的阴影中。
黑影陡然荡起一点涟漪,宛如被人拨动的墨池般荡起一圈圈的水波。
波纹荡漾开来,黑影逐渐扭曲着幻化为高大的人形。
崇珏背对月光,面容漠然看向前方。
和他有着相同面容的男人一身莲花纹黑衣,长发随意用一根凤凰暗纹的发带松松垮垮绑起,整个人散发出同世尊全然不同的气质。
诡谲又邪嵬。
恶念大马金刀地盘膝而坐,手肘撑在膝上,骨节分明的五指懒洋洋拖着侧脸,笑得满是恶意。
“堂堂须弥山世尊,竟然肖想自己的师侄,啧啧,若是玄临知晓,恐怕会懊悔为何当初没将你也一起打入无间狱。”
崇珏和他冷然对视:“那记忆是什么?”
恶念还在懒懒地笑,手指在侧脸随意敲了两下,漫不经心道:“还能是什么,自然是你自己的欲念……”
话音未落,崇珏墨青眼瞳一动,恶念刚刚化为实躯的身体陡然化为黑墨噼里啪啦砸回阴影中。
恶念大半天才重新凝出身躯,近乎厌恶地看了崇珏一眼,冷冷道:“你都说了是记忆,当然是发生过的——你前段时日不是闭关三日吗,我便是那时夺了身躯,同萧萧……”
崇珏突然冷冷道:“住口!”
恶念一挑眉。
他自来瞧不上善念“以德报怨”的慈悲,只觉愚蠢,自从被夙玄临强行分开这十几年,此人一向都是清冷漠然,就算温和也只对着夙寒声,好像还从未见他动过如此大的怒意。
恶念不怵反而更加火上浇油,欺身向前直勾勾盯着崇珏满是怒意的墨青眼瞳。
两人相隔着一道皎洁月光,一黑一白,如相隔天堑。
“动什么怒?”恶念雪瞳诡异,似笑非笑道,“说的好像你有多清白似的。”
高高在上的世尊,不也一样的心生龌龊欲念。
崇珏冷冷看他,眼神中几乎罕见地带着戾气:“收好你的恶心念头,你若再敢动他,我可不会像玄临那般手下留情。”
恶念闻言哈哈大笑:“恶心?人天生便有欲望,我坦坦荡荡,从来随性随心,不像有些人自己都言行不一,还敢高高在上指责我?”
崇珏握着佛珠的手倏地一动。
一道浩瀚灵力凭空而起,直直朝着恶念压制而去。
恶念纵声而笑,宽袖一震,漆黑如墨的衣袍在风中翻飞,一把带着未干血痕的降魔杵悍然出现,他沉沉一握,上方血痕和铁锈震得簌簌往下落。
两道一青一黑的灵力在佛堂对上,荡起的灵力让虚空都微微扭曲。
恶念皮笑肉不笑地道:“只是一小段记忆便让你失态成这样?呵,若是九九骨链解开,那些有关的所有记忆彻底入你识海,你莫不是要疯?”
崇珏冷冷一挥:“滚!”
那些难道还不够吗,竟还有其他记忆?!
恶念大笑。
谁能想到平时古井无波的世尊,竟然被气到口出恶言。
见崇珏大概真的要动杀心了,恶念见好就收,飞快往后推至影子中,挑着眉笑着道。
“看在你我一体的份上,给你个忠告——十二年之内,通天塔将会再次塌陷,届时必定有人再次承天听,胁迫四圣物献祭。”
崇珏握着佛珠的手一顿。
十二年之内?
“十二年前,我不愿赴死。”恶念眼神陡然变得阴冷,“十二年后,更别妄想让我以身成就那虚伪的天道。你慈悲心肠心甘情愿献祭,别拽上我。”
说罢,他整个身形彻底消失阴影中。
整个佛堂重归平静,崇珏孤身坐在一片狼藉中,佛珠垂在腕间,冰得他瞳孔微动。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
“叔父?”
崇珏一怔,微微抬头看去。
夜半三更,夙寒声睡眼惺忪,举着一盏灯衣衫凌乱地走过来,他还没睡醒,声音带着鼻音,迷迷瞪瞪道:“发生何事了?”
本来已强行压下去的心绪陡然翻涌,崇珏只是匆匆看了夙寒声一眼,眼睛却像是被烫到似的,近乎狼狈地移开。
被恶念强行灌入的那段记忆崇珏碰都不敢再碰,他面无表情随手一挥,将满地狼藉的佛堂恢复原状,声音冷漠。
“没什么,回去睡吧。”
夙寒声摇了摇头,随手将灯放在小案上,赖叽叽地蜷缩在崇珏身边,拽着他的袖子昏昏欲睡。
他睡得根本没怎么清醒,也没寻常那些被人一眼就识破的心眼子,潜意识依赖崇珏,恹恹地道:“方才做噩梦被吓醒了。”
夙寒声的脑袋只是碰到崇珏盘膝而坐的膝边,崇珏却感觉一股滚烫的热意顺着虚虚相贴的地方传递上来,几乎让他下意识逃开。
须弥山世尊强行稳住神情,闭上眼拨动佛珠,眼不见心为净。
夙寒声穿着单薄衣衫,蜷缩在地上微微发着抖,他大概真的被噩梦吓着了,小脸煞白如纸,等了又等也没等到崇珏说话,只好恹恹地自问自答。
“萧萧做什么噩梦了?”
“我梦到叔父对我不管不顾,我被人抓去挖凤凰骨了,满身是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崇珏还是没说话。
夙寒声只好继续自己和自己对话。
“叔父不会对萧萧不管不顾,更不会任由旁人伤害你。”
“谢谢叔父。”
崇珏:“……”
崇珏拨动着佛珠,听着夙寒声困得眼皮都在打架,却还在那哼唧唧地自己和自己对答如流,半晌才低声道:“睡吧。”
夙寒声摇头:“我不困。”
崇珏依然闭着眸,脑海中全是自己都理不清楚的纷乱思绪。
夙寒声贴着他的腿在那哼唧,崇珏就算默念再多佛经也是没有半分用处,他尝试许久,最终彻底放弃,无声叹了口气,羽睫轻动睁开了眼。
“我不会对你不管不顾……”
此话刚一说出来,崇珏视线一扫,就见刚才还在说“我不困”的夙寒声已经拽着他的衣袖呼呼大睡。
崇珏:“……”
佛堂虽然铺着席但终归是地上,冰冷而坚硬,崇珏将夙寒声打横抱起送回后院斋舍的榻上。
夙寒声好像还在做噩梦,眉头始终紧紧皱着,刚一被放到榻上他整个人猛地一哆嗦,下意识伸手勾住面前人的脖子。
崇珏浑身一僵。
夙寒声长发胡乱铺在枕上,面容苍白而孱弱,许是常年受凤凰骨灼烧,只有双唇是红的。
他的手胡乱攀着崇珏的肩膀,似乎不想让他走,眉头紧紧皱起,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喃喃道:“崇珏……”
崇珏墨青的眼陡然闪现一道雪白。
眼前这幕好似和方才恶念那一闪而逝的记忆悄然重叠融合,夙寒声仰着头迭声喘息,求救般抓着他肩膀的手也化为握雨携云时难耐的欲念。
崇珏整个人僵硬着无法动弹,只能怔然注视着身下人。
夙寒声薄衣凌乱,好似一揉便破,他睁开漂亮的琥珀眼眸,却已没有寻常那股狡黠又清澈的朝气蓬勃,反而像是蒙上一层涣散的雾气。
他攀着崇珏的肩膀微微起身,长发和衣袍往下垂去,露出昳丽的五官和修长的脖颈。
夙寒声轻轻在崇珏唇角亲了下,眉眼带着令崇珏陌生的蛊惑,他低笑着呢喃唤他。
“叔父。”
一道梵音夹杂着雷鸣声骤然响彻耳畔,崇珏好似从炼狱中脱身而出般,猛地往后一撤,惊魂未定地看向前方。
涣散视线聚焦后,夙寒声正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赖叽叽地翻了个身,许是压到了头发,疼得他睡梦中也“嘶”了声。
崇珏怔然看着。
方才那一切……
只是幻觉。
夙寒声做了一晚上噩梦。
梦中绝望又痛苦,让他半夜哭醒好几回,直到迷迷瞪瞪被晨钟唤醒后,他枯坐在床上想了半晌,才隐约记起来……
昨晚那令他痛苦绝望的噩梦纯属是因为买两杯糖水,摊主却只给他一个小木勺。
夙寒声脸都绿了,什么鬼梦。
夙寒声穿衣洗漱了一番,本来想去寻崇珏的,但仔细一想昨晚崇珏对自己那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今日一早肯定又要不理他。
等下课后晚上过来,八成还得吃个闭门羹。
不去招人烦也罢。
等他下课后就去找二师姐取取经,如何撩拨得男人心动离不开他。
话虽如此,从佛堂前门路过时,夙寒声还是没忍住偷偷摸摸往屏风里瞥了一眼。
崇珏并未离开,反而一大清早在那泡茶喝。
夙寒声又撇嘴。
一大清早就泡茶喝,怪不得晚上睡不着在佛堂拆家玩。
夙寒声腹诽完,正要颠颠离开,就听屏风后崇珏突然道:“萧萧,来吃早点。”
夙寒声一愣,情不自禁顶着浮云遮去外面看了看天。
日出东方啊,没问题。
崇珏:“做什么呢?”
夙寒声“哦”了声,折返回去,乖乖走过去坐下。
崇珏将夙寒声爱吃的糕点推过去,垂着眸动作娴熟雍容地煮茶,好似昨日夙寒声妄图勾他之事权当没发生过。
夙寒声一时摸不准崇珏的情绪,只好乖乖吃早点。
总觉得今日的崇珏怪怪的。
崇珏为夙寒声倒了杯热茶,淡淡道:“今日我已替你向邹持请了假,你想去哪儿,我陪你一起。”
夙寒声像是仓鼠似的正在啃糕点,闻言一愣,疑惑看他。
“啊?”
“明日我便回须弥山闭关,十年左右才会出关。”崇珏始终垂着眸没有去看夙寒声的眼睛,语调也和寻常没什么异样,“今日陪你最后一日,想去哪里都行。”
夙寒声彻底呆住了。
不是说只是两三年吗,怎么一觉醒来突然变十年了?
崇珏知晓夙寒声定然会闹,耐着性子打算哄哄他。
但夙寒声却呆呆看他许久,“哦”了声,就像是听到一件寻常小事似的:“好。”
崇珏奇怪地看着他。
夙寒声平静得很,轻轻起身把褡裢系在腰间,随意地道:“等叔父出关后,我孩子大概都能满地跑了,到时您就能直接享天伦之乐了。”
崇珏:“……”
褡裢的扣子难系,夙寒声皱着眉系了半天,突然不耐烦地将那不听话的褡裢往地上一扔,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崇珏起身叫住他:“萧萧。”
夙寒声沉着脸一言不发,没有半点停留,飞快冲出佛堂。
崇珏眉头轻蹙,走出佛堂看着夙寒声三步并做两步一溜烟从台阶上跑下去,若非无法御风他八成得不顾宫规直接飞着远离此处。
崇珏身形如雾转瞬出现在夙寒声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萧萧,我并非是不管你,我已安排好人,这些年会在暗中护你,不会让你受丝毫损伤。”
夙寒声被迫停下步子,眼睛也不看他,闻言“嗯”了声,轻声说:“好,多谢叔父为我筹谋,护我安危。”
崇珏眉头皱得更紧了。
如果夙寒声对他狠狠发一通脾气倒还好,可如今这副温顺听话的模样却让崇珏一时不知该如何招架。
夙寒声等了等没等到崇珏开口,只好道:“我不敢耽搁叔父闭关如此紧要之事,今日就不必劳烦叔父陪我了,我回学斋就好。”
见崇珏不动,他又道:“叔父还有事要吩咐吗?”
崇珏看他良久,无声叹息,温声道:“不要生我的气,修真岁月短短十年只在弹指一挥间,我很快就回来。”
夙寒声愣了愣,终于抬头看他,眸中全是不解。
弹指一挥间?
不过也是。
须弥山世尊已活了两千多年,于他而言闭关十年许是和十日差不多。
可对夙寒声来说,前世十年便占据他短短一生三分之一的时间。
夙寒声看着崇珏墨青的眼瞳,明明该愤怒伤心的,他却神使鬼差有了个和此事全然不相关的念头。
他的眼睛……
真漂亮。
崇珏道:“萧萧?”
夙寒声如梦初醒,又垂下头:“我没生气,就是不想给叔父添麻烦。”
崇珏怎么看怎么奇怪,正要再哄几句,夙寒声又如往常一样,道:“那我去玩啦。”
“嗯……”崇珏迟疑着道,“好,去吧。”
夙寒声乖顺行了礼,一路小跑进远处的山林中,很快便不见了。
崇珏有点弄不准如今这些孩子的想法,沉默着看着夙寒声离去的方向许久,才转身回佛堂。
本还以为要经历血雨腥风,可夙寒声……
真的这么好哄吗?
从后山离开的夙寒声依然和往常一样,神情没多少变化,就好像要离开十年的只是个陌生人,和他无关。
他先回落梧斋换了身衣裳,又溜达着跑去惩戒堂去寻应知津。
应知津的心肝儿好像还在生闷气闭关,偌大惩戒堂后院仍然只有应知津一人。
夙寒声走进去后,恭敬行了一礼。
“二师姐晨安。”
“日上三竿了。”应知津正在连榻上歪着,懒洋洋喝着酒,随手一点,“坐——来寻我有什么事吗?”
夙寒声敛袍坐在小案旁边,嬉皮笑脸道:“没有事就不能来寻二师姐了?这是何道理呀,就不能是因为萧萧想师姐了吗?”
应知津嗤笑,撑着脑袋睨他一眼:“你这贫嘴的本事是同谁学的,一套又一套的。”
夙寒声冲他嘻嘻笑。
应知津道:“说吧,师姐能帮你什么?”
夙寒声知道瞒不过二师姐,眼巴巴凑过去:“师姐,我想结丹。”
应知津一挑眉:“结丹?你这小身板……唔,难是难了点,但以灵丹辅之,倒也不是不行,可能要耗费点时日。”
夙寒声补充了一句:“今日就结丹。”
应知津:“……”
应知津喝酒的动作一顿,没忍住瞪了他一眼:“胡言乱语。你才筑基没多久,就冒冒失失想要结丹,别说你体内灵力不足,就说你的一半拂戾血脉,就足够让你耗费十年也难以结丹,此事不能急,得徐徐图之。”
夙寒声眉头一皱。
又是十年。
和十年这个时间脱开不了了是吧。
“乖。”应知津拿出哄心肝儿的耐心,伸手摸了摸夙寒声的脑袋,无奈道,“就算你草草结丹,往后道途也难以支撑……”
夙寒声却是全然没把她的劝听心里去,眼睛一亮:“也就是说师姐能帮我结丹?”
应知津:“……”
这孩子怎么油盐不进?
应知津无可奈何:“能倒是能,别年年不少秘宝灵丹,但萧萧你要懂得,服用灵药强行结丹同揠苗助长没什么分别,你若想日后道途通畅,师姐劝你不要着急结丹。”
夙寒声沉默。
哪怕他重生也从未想过“日后”,唯一一次想过“将来”便是想为崇珏解开骨链所以打过急于求成的主意。
将来……
将来到底如何,就他如今这种疯疯癫癫的状态,也许崇珏还未出关自己就把这条小命给作没了。
他的未来只有“陨落”这一条路,何谈什么道途。
见夙寒声垂着眸认真思考,应知津满意点头。
这孩子虽然一身反骨,但还好听劝,也不知这么好说话的孩子,应见画是怎么舍得打的?
就不能和孩子好好讲讲道理吗?
应知津正在心中骂应见画,就见夙寒声正色抬头:“师姐,我想好了。”
应知津点头:“嗯,想好就……”
欣慰的话还未说完,夙寒声道:“我要结丹。”
应知津:“……”
应知津将酒盏放下,秀眉紧蹙,只好故意吓他。
“萧萧,利用虎狼之药结丹,会强行将你的经脉拓宽无数倍,哪怕再坚毅之人也无法遭受那种堪称凌迟之苦——你不是怕痛吗?”
夙寒声摇头:“我不怕疼。”
应知津:“你……”
应知津看着沉默不语的夙寒声,隐约觉得好像看到了夙玄临——她的师尊也是这种一旦决定了无论旁人说什么都不会轻易改变的脾气。
应知津愣怔许久,只好往后退了一步,道:“那你起码告诉师姐,为何要急急结丹?”
夙寒声抬起手,露出手指上戴着的须弥芥。
应知津何其聪明,诧异看他。
只是为了操控须弥芥?
崇珏一整日都心神不宁。
夙寒声清晨离开时明明瞧着正常至极,但却莫名让人觉得不安。
夙寒声乖了太久,久到让崇珏差点忘了,那孩子是个脾气乖戾、行事从来不管后果的小疯子。
他瞧着温顺乖巧,但骨子里却是和夙玄临一般无二肆无忌惮的疯癫。
崇珏越发不安,闭眸掐算夙寒声手腕上佛珠所在之地,可不知为何却好似失去联系,没有半分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