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塞尔点点头:“写了。” “那巴特爵士回信了吗?”维恩追问道。
“还没?有?。”安塞尔从口袋掏出一个小本?子,取下里面夹着?的迷你炭笔,勾画着?什么,语气笃定:“不过八九不离十。”
他用笔尖指指池塘左边的建筑群,又指指小山坡另一边的住宅区,眼神认真严谨:“这几天,我把附近的有?记载的聚集地都?跑了一遍,考察了共用水源,也就是水井与河流的分布,再?和档案里记录的霍乱感染情况一一进行对比,吻合度相当?之高。”
维恩没?想到自己空口无凭说的话,安塞尔会这么认真地对待,一时绞着?双手?,情绪激动,不知道说什么好?。
维恩不说话,安塞尔却有?很多话要说:“我又托威廉帮我查了雾都?一些大学的意?见,才知道原来霍乱是水生传染病这个观点,几年?之前就有?人提出了,只不过改建整个雾都?下水道系统是个恐怖的大工程,耗资巨大,伤筋动骨,没?有?人愿意?接手?,才拖延至今。”
维恩听明?白了,说到底,这些贵族才不在?乎底层的人们过得怎么样,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利益是否被触及还有?责任是否落到自己的头上。
安塞尔笑着?摇头,满眼不屑:“疫病面前,他们谁也不能置身事外。他们自以为拥有?独立水源,便可免去感染的风险,便不顾他人的死活,殊不知地下水都?是联通的。更?可笑的是,之前霍乱盛行的时候,泰晤士河臭不可闻,然而?那些贵族依旧坚持传统,举行了游船活动。活动结束之后,霍乱在?上流社会爆发,一半的庄园挂上黑纱,连亲王都?去世?了两位。”
安塞尔很少露出这样讥讽的表情,哪怕是遇到如维恩这样大字不识的文盲,也只有?温和的包容与耐心的纠正,然而?当?面对那些接受过精英教育,却依旧自私自利的精致利己主义者们时,他向来是不吝啬表达自己的厌恶的。
他这种态度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他和托雷的矛盾也是因为这个。
“我现在?还在?等巴特爵士的回信,”安塞尔轻轻开?口,眼神深远:“如果顺利的话,三月末正好?可以赶上议会第一次会议,会期五个月。资金已经开?始筹备了,应该能在?闭会之前把这件事敲定下来。”
安塞尔露出维恩最熟悉的那种坚定自信的微笑,他一身水洗牛仔的休闲打扮,却掩不掉骨子里的矜贵,黑色贝雷帽下的脸庞年?轻干净。
他往池塘走近一步,那些习惯巨大水声的鸟儿反而?被他细微的脚步声惊飞,仓皇地冲上雨后如洗的天空,形成一个个黑色的剪影。
“既然谁都?不愿意?担责的话,那就我牵头吧。”
有的时候维恩会想:安塞尔和他?真的很不一样。
他?的世?界小?小?的, 像一颗被压缩得皱巴巴的坚果,心里?仅存的赖以生存的那点甘油,也随时会被生活中不经意的事点燃, 火焰疯长, 把?他?烧得狼狈不堪, 歇斯底里?。
他?没有稳定?的情绪, 他?时刻都在那种逃命的慌乱之中, 上一世?就如?此了, 这?一世?在知道未来的种种灾难之后, 这?份惶恐不安更是愈演愈烈,终于在那个?夜晚,在熊熊火光之中, 到达了最高点。
他?一直强待在庄园, 等到确定?不会再有什么回旋之后,才向管家华先生请了假, 回了家。
梅林说害怕他?, 他?完全?能够理解,因为他?也害怕梅林。
有的时候他?们很开心地和朋友说着话的时候, 突然擦肩对视, 一下?子就回到那个?着火的夜晚,内心升腾起无限的痛苦与罪恶感。
虽然笃信对方不会?出卖自己, 可是?只要还能见到,便永远逃不出过去, 从此幸福安宁与他?们无缘, 身后总有凝视的眼睛, 头顶总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灵魂惶惑, 生活又谈何重新开始?
他?们是?共犯,是?尘埃落定?之后唯一知晓彼此罪状与阴暗的朋友,又或者说,金死?后,他?们成了新的敌人。
他?们尽量躲着对方,有时避不开了,就少说话,莱昂夹在他?们中间?有些不知所措。言珊婷
雾都是?他?们长大的地方,可他?们中总要有一个?人选择离开,两个?人才能过得更?好。维恩是?不可能离开安塞尔的,哪怕庄园里?烧黑的仓库会?时刻提醒他?身上有洗不干净的血,他?也会?待着,直到安塞尔和他?说结束。
所以只能梅林走,冬星的股份是?他?给的补偿。这?些都是?他?们那个?短短对话中,定?下?的。尽管是?这?个?时候,他?们仍有着可悲的默契。
他?回到家,温馨的家庭却没有像预想中那样让他?平静下?来,上一世?他?从庄园回家之后的惨烈景象他?记忆犹新。
他?看着姐夫宽阔的背影就会?恍惚觉得他?的袖子是?空的,他?看着姐姐苗条的身材就会?想到肿胀充水的腹部,他?看着三个?小?孩开心的笑脸,脑海不禁浮现他?们骨瘦嶙峋嘴唇黑紫的样子。
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维恩突然泄气了,甚至在想,如?果是?安塞尔重新来过,一切是?不是?会?变得不一样?
他?会?的吧。维恩想,事实?上,哪怕是?上一世?猝不及防地遭遇变故,安塞尔也处理得足够好了。
只是?……到时候他?还愿意拉我一把?吗?拉上一世?那个?懵懂无知的品格低劣的我一把?吗?
还是?会?的。
维恩看见那个?背对着他?问?路的挺拔身影时,心里?突然有了答案。
他?终于意识到,安塞尔的出现对他?来说有多么不寻常。他?好像在一片无边的大海上飞着,背后是?炙热的阳光,他?随时就会?力竭坠落。而安赛尔就是?突然出现的陆地。
或许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太过温柔沉稳,维恩每次注视的时候,内心也会?被安宁充盈。就好像他?现在拉着安塞尔的手,对方的所有阅历,修养与爱都顺着掌心的温度,分出一半慢慢地抱紧他?焦躁不安,鲜血淋漓的灵魂。
安塞尔的世?界那么宽广,他?有幸被爱,得以窥见一隅。
看见维恩垂着眼睛若有所思不说话,安塞尔轻轻晃了晃拉着的手,“你听见了吗?”
维恩条件反射地拉紧,有些慌张:“您,您说什么了吗?”
“我说,我看见你们家沙发上摆着一件制服,上面的标志是?坎森集团。”
“那应该是?姐夫换下?来的。”维恩随口?答道,安塞尔看着他?,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坎森集团听起来怎么如?此耳熟。
“不,不是?斯缇钢铁厂吗?”维恩迷茫道。
“是?他?名下?的。”安塞尔点点头。
维恩愣住了,这?个?坎森集团是?坎森公爵建立的。
维恩只知道几年后,这?个?从利物浦来的公爵在雾都商界正式登场,一来就将目光投向了艾姆霍兹家族经营了半百年的香料产业。
他?的手段很多,偷拿抢骗,阴谋阳谋,丝毫不掩饰自己想要一家独大,垄断市场的野心。对这?一点,维恩没有什么太大的不满,毕竟安塞尔也没有在他?手上吃亏,反而漂亮地反击了回去。
维恩和他?的仇,还在于后来的私下?接触。这?个?公爵身份显赫,却热衷于拉皮条。是?他?领着维恩以两英镑出卖了身体,多可笑,他?吃饭时随手泼掉的红酒就不止这?个?价钱,他?或许就是?想要通过羞辱维恩来报复一直砸压他?一头的安塞尔。维恩后来走投无路跟着他?,被忽悠着签了合同。他?为维恩提供结识贵族的机会?,相应地收入九成的费用。也是?因为这?样,哪怕维恩都已经出卖了所有,依旧没有凑到治病的费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后的家人随着最后一场雪消融在他?的生命里?。
现在突然听到安塞尔提这?个?名字,他?就都想起来了,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大,他?不知道原来在瞄向香料市场前,坎森竟然还在雾都经营着钢铁厂。
“虽然我们赛道不同,但他?也可以算得上是?我的竞争对手,我似乎不应该说他?。”安塞尔拍拍维恩的手背,轻声道:“但据我所知,他?的工厂机器都是?收来的二手的,存在着一系列的安全?隐患。这?件事,法瓦尔之前已经上报过了,最后却不了了之。”
姐夫的手就是?在钢铁厂绞掉的,工厂老?板恐吓他?造成延工,要他?赔钱,他?和姐姐也不懂,一商量,就赶紧一分钱没要,自己离职了。现在看来,这?个?出面的老?板很大可能就是?坎森。
维恩深吸一口?气,新仇旧恨交织。但法瓦尔的家族错综复杂,遍布各个?领域,是?雾都的地头蛇,连他?说话的没用的话,到底还是?公爵给的利益更?大些。
“我知道了,我回去让他?不干了。”维恩闷闷地说。
“要不要来庄园……”安塞尔试探着问?。
庄园的仆人都是?满编,除了刚刚空缺出来的马车夫的位置。但是?这?个?节骨眼上,和维恩合不来的金刚死?,维恩的姐夫就顶替对方的位置难免会?让人说闲话,安塞尔也明白这?个?道理:“我是?说,我看你们家门口?的植物都长的不错,正好我想再开一个?花圃,让姐夫来帮福伯怎么样?”
“我不想欠您太多,”维恩摇摇头,指腹摩挲着安塞尔的指节,漂亮的眼睛深情地看着他?:“用爱换爱,您不要再往上面加东西了。”
我怕我会?分不清……
安塞尔轻笑了一声,眼神专注天真:“可我总想给你更?多。”
维恩垂下?眼睛,什么也没说,好一会?才叹了一口?气偏过头,冲安塞尔露出一个?明艳的笑脸。
更?多地爱我,他?想,求您。
时间?回到几天前的法国马赛。
卡斯德伊伯爵夫人焦急地等在医生办公室里?,希金斯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上。 “没事的,母亲。”希金斯安慰道,可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他?从英国回来,老?伯爵特意请了一天假,待在家里?等着,就为了看见他?瘦了一圈时红着眼睛倔强地骂一句:“还知道回来吗?”
希金斯一下?扑到他?的膝盖上,哭诉此次英国之行的遭遇。老?伯爵耐心听完,拳头都要捏碎了,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艾姆霍兹是?好人啊,我们得好好谢谢人家。” 希金斯就等着这?句话,维恩和他?提过好几次,艾姆霍兹做的就是?海上生意,有的时候需要中转经过法国。他?抬起头,眼里?还带着眼泪:“是?吗,那我们海关有没有卡他?们的货呀?”
“你小?子,好了伤疤忘了痛,又胳膊肘子往外拐了。”老?伯爵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希金斯“哎呦”一声抱住脑袋,站起身跑到伯爵夫人身后。
“这?次不一样嘛!”希金斯笑着反驳,眼神却带着深深的失落。
罗科和他?在恋爱的时候,就一直在问?他?要钱。是?他?供着这?个?贫穷的留学生读了昂贵的大学,然而对方不仅不领情,还用他?的钱养着英国国内的未婚妻。
希金斯知道这?件事后,恶心得不行,断了对方所有的生活费和联系方式,没想到罗科找到了他?常去的会?所,硬是?跪了几天,他?一心软,去见了。罗科哭着说不能离开他?,花言巧语骗他?一起回英国生活,并发誓回去之后会?解除婚约关系。
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四年,希金斯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付了船费,办了手续,备了行李,带了钱财,只是?没想到罗科已经恨透了自己。
想想也是?,这?个?自恃清高的知识分子本来就是?喜欢女人的,自然把?四年来委身于男人当作耻辱。
至于到了英国之后的遭遇,希金斯一直都没有细说,但是?维恩听他?提过那天在船上他?们爆发了一场争吵,是?四年来吵得最凶的一次,或许也是?从那个?时候,罗科坚定?了出卖他?的决心。
希金斯摇摇脑袋,想把?这?些事都甩出去。他?的目光落到母亲手上端着的蜂蜜柠檬水。
“爸爸不是?不爱喝吗?”希金斯一边上楼,一边疑惑开口?。
“你爸他?可能上次宴会?吃多了,肚子胀,没胃口?,喝点这?个?消消食……”伯爵夫人伸手摸了摸老?伯爵心口?向下?两肋之间?的位置,希金斯一下?顿住脚步,好像想到了什么:“这?,这?是?胃呀!”
“爸爸疼多久了,不想吃饭?”希金斯有些跌跌撞撞地下?楼,脑海里?全?是?维恩和他?说的那些话,一不留神,从楼梯上滑了下?来。
伯爵与伯爵夫人都心疼地跑过去扶:“你慢点,摔疼了……”
“疼多久了?”希金斯眼里?含泪看着父亲,心脏紧紧地收缩着。
伯爵夫人想说“没多大事,也就一两天”,却发现丈夫沉默着不说话。
“去医院。”希金斯一擦眼泪,爬起身来,语气坚定?。
医生终于走了进来,伯爵夫人迎了上去,“医生,怎么样?”
医生摇摇头:“是?癌症,而且已经中期了,目前我们没有什么彻底治愈的办法。”
希金斯脑袋一蒙,他?本来只是?觉得维恩的话太巧了,来医院图个?安心,可没想到完全?和维恩说的一样。
维恩还说什么来着?
伯爵夫人腿一软靠在椅子上,哭了起来,希金斯突然张口?:“手术切掉呢?”
维恩还说了什么来着?
医生有些手足无措地回答:“这?,这?我不知道,会?死?人的吧?”最靠近的仆人发出一声轻微的抽泣。
维恩还说了什么来着?
他?拉着自己的手,从昏暗的船舱走到明媚的阳光时说了什么?
胃,胃癌……
希金斯倒退一步,避开想要扶着他?的仆人,打开办公室的门冲了出去,和办公室里?的整洁安静不同,候诊的走道里?有老?有少,全?是?叹息与眼泪,偶尔爆发一阵哭喊。希金斯跑过,好像跑过了人短暂的一生。
“这?位患者,请不要在医院里?奔跑!”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紧接着希金斯的手就被一把?拉住。
胃,胃癌……希金斯转过身,漂亮的眼里?全?是?破碎与迷茫:“谢恩贝尔……”
戴着眼镜的年轻医生愣了一下?,浅蓝色的眼睛里?全?是?迷惑,缓缓开口?:
“Oui?”
入夜了, 几个小孩还缠着安塞尔讲故事,珀莉催了几次,都没有用。
还是洗完碗的维恩举着烛台过来, 每人屁股上轻轻来了一下, 才?把他们赶出去。
“小家?伙们精力?旺盛, 够烦的。每天催他们睡觉和上战场一样, 也不知道?姐姐之前是怎么带的……”维恩把烛台放在桌上, 嘴上抱怨着, 可眉眼都带着幸福的笑意。
“我给你添麻烦了。”安塞尔有些抱歉, 他没想到这里洗个澡也要一趟又一趟地烧水。
“麻烦算不上,但是这里比较冷,我真担心您会?冻着。”维恩忧心忡忡地翻出皮袋, 往里面注着热水。然?后仔细检查了一下不漏水之后, 从床尾塞进被子里,放到安塞尔的脚边。
“我哪有那么脆弱?”安塞尔笑了, 他说的是实话?, 格斗骑马射箭他都做得不错,身体健康, 却天天被维恩像看小孩一样管着。
您最好是……维恩在心里吐槽, 上一世?的记忆太根深蒂固,他总是觉得安塞尔静下来的时候病怏怏的。他叹了一口气?:“我都不知道?说您什么好。庄园的床又舒服又大, 你偏要住到这个地方来……”
晚饭后珀莉随口客气?了一下要不要住在这里,一向懂进退的安塞尔竟然?笑着答应了。
维恩的埋怨, 安塞尔当作没有听到, 转移话?题:“姐姐姐夫对你真好, 你几个月才?回来一次,他们还给你留了屋子和床。” 维恩闭上喋喋不休的嘴巴, 眼神里闪过柔情,轻轻地嗯了一声,一屁股坐在铺好的地铺上。
“……我只是觉得你在家?更放松自在一点,没有那么多?的拘谨与礼仪,我想多?和这样的你接触一会?。”安塞尔也知道?自己做的不是特别?合适,坦诚地开口。
维恩的心软软的,有一点动摇,结结巴巴地回道?:“毕竟,在这个家?里我是主人,你是客人嘛。”他说着有些得意,好像为两者角色终于互换感到高兴。
安塞尔也露出温柔的笑容:“哪有主人睡地板上的……”他犹豫了一会?,用手轻轻拍了拍床,试探着开口:“要不要……上来一起睡?”
维恩脸慢慢变红,从头到脚麻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因为在家?里还是怎么,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
“不,不要了吧……床有点小……”维恩嗫嚅道?,眼神却亮晶晶地看着安塞尔的嘴唇,带着渴望与热切。
“好吧。”安塞尔似乎真的被说服了,点点头,侧身吹灭床头的蜡烛,“那晚安。”
本来维恩有些恍惚地借着烛火凝视着安塞尔温润柔和的脸庞,突然?之间,光亮消失,黑暗降临,他反应不过来,呆愣地坐在原地,听着安塞尔钻进被子里的布料摩擦的声音和渐渐放缓的呼吸声。
是故意的吧,这次?被无视的维恩眨眨眼睛,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和床边篮子里昂着头的珍珠大眼瞪小眼。
星光被周围的房子挡住,照不进房间,依稀能听到外面行人走动,鸟鸣犬吠的声音。
“少爷,您睡了吗?”过了好一会?,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维恩还是忍不住趴到安塞尔床边,双手交叠垫在下巴下面,用气?音轻轻地问。
“还没有,怎么了?”安塞尔含糊地回应,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摸了摸维恩蓬松的头发?。因为刚洗过的原因,他的头发?没有平日里那么卷,此时顺顺的,耷拉在额前,安塞尔一拍,碎发?倒着扎得维恩半眯着眼睛。
维恩神色苦恼,任由他摸着,绞尽脑汁憋出来一句:“您,您还冷吗?”
一片安静之中,维恩好像听见安塞尔一声轻笑,又好像没有。他屏住呼吸焦急地等待着。
安塞尔向里挪了挪位置,声音还带着要睡不睡的困倦:“冷。”
维恩赶紧爬起来,掸了掸膝盖上的灰,轻轻握住安塞尔冰凉的指尖:“那,那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安塞尔微微用力?拉了他一下,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闭上嘴巴,小心翼翼地掀开一个角,钻了进去。
维恩说得没错,这个床实在是太小了,两个身高相仿的人睡在上面根本平躺不开。维恩侧过身,正好看见安塞尔也侧过来面对着他,黑暗反而?将?对方眼里的光衬得更加动人。
维恩倒是没忘记方才?找的借口,伸手把他抱在怀里,手脚相贴。安塞尔好像困极了,也没有说话?,头埋在维恩胸口,手心却越来越热,甚至有些汗湿。
“您的心跳好快……”维恩手搂在他的后背上,贴到耳边压低声音开口,安塞尔的睫毛颤了几下,像羽毛一样划过维恩胸前的皮肤。 维恩突然?开心起来,笑着低头亲了亲安塞尔的头发?,然?后抱得更紧,自言自语道?:“我的心跳也好快……”
安塞尔有些不自在地动了一下,维恩体贴地拢起他贴在脖子上的长发?,略带粗糙的指腹擦过他的颈侧。
“什么时候回来?”安塞尔低声问道?。
“您都来了,我自然?是跟您回去。”
安塞尔沉默了一会?,斟酌着开口:“其实,我也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去,还是因为金的事对吗?”
这种时刻听见那个名字,维恩的眼睛一下暗了。见他没否认,安塞尔宽慰道?:“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都知道?和你没关系,不会?有人说你的闲话?,他家?属那里我也处理过了,事情已经过去了。”
事实上就是和我有关系。维恩苦笑了一下,指尖开始慢慢变凉。
“我不是因为这个。”安塞尔还想继续说,却被维恩打断。维恩咽了一口口水,将?额头贴在安塞尔的肩膀上,不敢看他:“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您发?现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我有很多?缺点,很多?阴暗面,甚至我是一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坏种。您还会?……还会?这样爱我吗?”
这段自白接在刚刚的话?题后面听起来真的很不妙,安塞尔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但维恩的声音实在是太过悲伤颤抖。
“我从来没有寄希望于一个人是完美的,我也不是因为渴求你的完美才?爱你。”安塞尔叹了一口气?,他的声音轻柔又有力?量。“所以告诉我你的阴暗面,我现在就想知道?。”
维恩张了几次嘴,似乎有万千话?语想要倾诉,最后却变成?一句含糊不清的梦呓:“……好困哦,睡吧……”
安塞尔心里一空。
维恩装作睡着似的,呼吸变得平稳舒缓,但内心惊涛骇浪一般。
他没有办法,难道?他要告诉安塞尔他在贫困的时候,将?身体出卖给了金钱,在寂寞的时候,将?灵魂出卖给了欲望?
苦难的遭遇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做错事的理由,如果把安塞尔放在同样的境地,他也绝不会?变得和维恩一样。有的人因为贫穷变得卑鄙无耻,有的人却立足窘迫愈发?超凡脱俗。
这就是事实。
送安塞尔上了马车,维恩松开手就要下去,安塞尔眼疾手快拉住他的胳膊:“什么意思?”
“您先?回去嘛。”维恩笑嘻嘻地覆上他的手背,掌心的温热隔着薄薄的手套传到安塞尔身上:“我等三个小家?伙起床了,就回去。”
“你不是不想和我待在一个空间里吧,嗯?”安塞尔垂着眼睛,有些冷淡。
“怎么会?,您不要多?想……”维恩温柔地凑上去,在马车帷帘遮挡下给了一个缱绻的吻。
等马车慢慢驶离这处街道?,维恩脸上的笑容也渐渐隐去。他转身回到客厅坐了好久,终于还是开口对珀莉道?:“姐,我准备在城里买个房子。”
“我们家?哪有钱买房子?”珀莉手上拿着抹布擦着桌子。 “我攒了点,这你就不用担心了。”维恩弯起眼睛,双手撑在桌上,歪着头:“你就说你想不想嘛!不租房子了,从这个见鬼的野外,搬到城市里去,买个属于自己的家?,买新家?具,要一个独立的厨房,三个孩子也可以就近上学认字,怎么样?”
“维维。”珀莉的神色变得很凝重:“你不要把钱都花在我们身上,你留着自己成?家?用啊。”
“我成?什么家?……”维恩笑了笑,端起水杯想要喝一口。
珀莉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跑过来,从他手上把水杯抢下来,用力?放在桌上。维恩愣了一下,就被架住胳肢窝拽了起来。
“哎,我还没喝……”
“别?喝了。”珀莉气?呼呼地把他拖到门?口:“你赶紧滚回庄园去!别?回来了,多?大的人了,还满嘴胡话?。”
她一推他的背,将?他推出门?去,然?后“砰”地将?铁栏门?关上。
“哪句是胡话??我不成?家?,还是要买房子?”维恩不甘心地攥住门?上的防盗栏杆,睫毛湿润,手从缝隙之中伸进去,想要从里面打开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