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处处好风景。
尤其是此刻没什么人,又安静又美丽。
莫尹穿着羊绒大衣,又系着围巾,身上轻便暖和,推着轮椅走走停停,像是旅游观赏一般,他的手机里没有任何人找他。
裴清大概是不想把他卷入这件事中,所以没有联系他。
裴明疏现在应该忙着主持大局,估计正在焦头烂额之中。
至于张华超嘛,此刻估计忙着哈哈大笑,他们也不是方便联系的关系,不联系才是最好。
所以,一切都很顺他的意。
莫尹感觉神清气爽,就是很遗憾总是不能亲眼看到一些重要的瞬间。
这也是他躲在幕后的弊端之一。
俗话说有得必有失,但他还是比较喜欢兼得。
佣人看到莫尹自己推着轮椅进来,也是连忙上来询问安慰,莫尹紧张道:“很严重吗?”
佣人们有许多也各自被差遣出去了,留下来的都是些年轻人,“不知道,现在都在医院呢,你要去吗?我帮你叫车。”
“方便吗?会不会给他们添乱?”
佣人也迟疑了。
“那你还是先休息吧,要吃点东西吗?厨房还有人。”
“谢谢,随便吃一点吧,我现在没什么胃口。”
佣人点头去准备,很快就端来了两菜一汤,都是很清淡新鲜的菜式。
莫尹温和俊秀的脸上难掩忧色,他在裴家待了一年,一直温温顺顺的,对待裴竟友也很恭谨,佣人看他无依无靠的可怜,不禁多安慰了他两句,意思裴竟友那是老毛病了,肯定会很快没事的,让他安心在家等待。
莫尹点头应允,等佣人离开后,他脸上忧色尽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在闲适,他慢悠悠地喝着热汤,脸上笑容若有似无的,很享受地看着网上爆炸井喷式的一条条新闻。
文件图片密密麻麻地打了新闻版头的马赛克,这些文件都是内部级别很高很机密的文件,就算是裴清的保险柜里也没有的,只有最高层才有机会接触到,要想留下照片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裴竟友一看到,立即就心脏紧缩,不受控制地栽倒了下去,还好丁默海看到新闻立刻过来报告,这才赶紧拿了药硬塞进裴竟友的嘴里,一面替裴竟友心肺复苏一面立即打电话通知裴明疏。
裴明疏顾不上处理突发事件,当机立断地马上送裴竟友去最近的医院急救。
裴竟友人醒了,看到裴清和裴明疏分坐在他病床两侧,他立即向着裴明疏的方向伸出了手,裴明疏握住他的手,“爸,你醒了。”
裴竟友虚弱地点点头,氧气面罩上升起薄薄的白雾,他声音很轻,裴明疏俯身去听,边听边点头,神色凝重严肃,“我知道,你放心。”
短短六个字就叫裴竟友面色松弛了许多,这才转向另一侧的裴清。
裴清正双眼凝视着他,裴竟友刚醒,其实脑子还不大清楚,视力也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裴清的脸,他向裴清伸出了手,裴清手垂在身侧好一会儿才也把手递给了他。
裴竟友的手干燥温暖,掌心有些粗糙,上了年纪的触感。
裴清回到裴家时,正值青春期,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不会缠着爸爸,更何况他的身份又那样特殊,所以他和裴竟友一直不算很亲近,裴竟友对他口头上很关心,落实到行动上其实也就是那样。
这样握着父亲手的温馨画面,裴清的记忆里好像从来没有过。
他脸上表情淡淡,心里很平静。
司机把权威的心外科教授从机场接来,裴明疏连忙请专家们察看裴竟友的情况,走廊里丁默海不住踱步,等裴明疏出来后,立刻迎了上去,“大少,公司里……”
裴明疏抬了抬手,“换个地方说。”他走了两步,道:“裴清呢?”
情况混乱得一塌糊涂,丁默海哪还有心思留意裴清的去向,只说:“不知道,可能在哪里休息吧。”
裴明疏没再追问,和丁默海再加上一圈顾问秘书先找了个病房开会。
情况很不容乐观,舆论指数爆炸,股价一泻千里,比当初829事件威力还要巨大。
顾问们尤其气愤恼怒,“大少,这事情太不对劲了,怎么公司机密接二连三地泄露,难不成真是高层有内鬼?”
丁默海不知道裴明疏那里泄露方案的事,听到“接二连三”这个词语,也不禁眉峰一跳,立刻看向了裴明疏。
裴明疏面沉如水,说道:“现在不是追究泄密来源的时候,先解决问题。”
财务造假这种事可大可小,其实很难有公司敢说自己从头至尾都清清白白,区别只在于做的干不干净,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到底是想办法否认撇清,还是硬扛过去,这都要综合考量风险,最终由裴明疏来做决断。
几人在病房里商议讨论,一会儿又有人来敲门,那些专家教授们得出了结论,要立刻给裴竟友做手术。
裴明疏静静听着,这才知道原来裴竟友的病情如此严重。
怪不得他五十来岁的年纪就急着放权给兄弟二人。
裴明疏心头紧揪,面上沉静如水,“我听从各位专家的意见,拜托了。”
从下午到深夜,兵荒马乱,无穷无尽的事情纠缠着裴明疏,一直到裴竟友被推进手术室,裴明疏才有片刻喘息的时间。
裴清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到了手术室外面,低着头也是极为沉郁的模样。
兄弟两个这段时间一直颇有矛盾,已经很久没有心平气和地说话。
裴明疏在心中轻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坐到了裴清身边,看着对面的墙壁道:“别太担心,这几位专家的技术都很高明,手术会成功的。”
裴清直勾勾地看着地面,他刚才出去了一趟,给莫尹打了个电话,莫尹在电话里很不安,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莫尹或许知道他积攒多年的怒气终于要在近期爆发,但也不确定他到底会做到什么程度,所以惶惶然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裴清,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找你,好不好?”
“你留在家里。”
裴清果断道,“不会有什么事的。”
他不想把莫尹给卷进来。
说到底,这是他们父子三人之间的事。
只是就连裴清自己也不知道原来裴竟友的心脏有那么大的问题……
到了这个关头,他好像才发现其实他对于所谓的父子亲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洒脱不在乎。
如果他真的不在意,就不会在心里积攒了那么多的怒气和不甘。
裴清喉头发干,低声道:“很严重吗?”
“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严重,”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裴明疏语气和缓,“陈教授是国内最厉害的专家,他很有把握,爸他会没事的。”
裴清沉默不语。
裴明疏也正凝神思索。
公司财务上的事情,其实他一年前进入公司时就知道了,旧窟窿,有的好补,有的却只能先放着,尤其是今年夏天同合达殊死搏斗时更不能露怯,只能是硬着头皮把钱烧到底,没想到在两面达成合作之后又会暴雷。
会不会是合达的人……
裴明疏感觉到从两面突然和解开始,其中似乎就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拨弄风云,只是他身在局中,难以破开迷障,把这双手、这股力量给找出来。
“我留在这里,你先回公司,现在公司里肯定也是一团乱,需要有人主持大局。”
裴清看了裴明疏一眼。
裴明疏最近的状态绝不算好,不过在关键时刻,他仍然看上去是那么可靠稳重,发号施令时不容拒绝的威严。
裴清的心情异常复杂,他交叉了双手,淡淡道:“等手术结束之后再说。”
“好。”
两人又是一阵寂静沉默。
医院走廊里的灯异常明亮,将墙壁照得惨白一片,裴明疏抱着手臂,背靠在墙上,忽然道:“你通知小尹了吗?”
裴清静了一会儿,道:“我让他在家休息。”
裴明疏道:“也好,这里太乱了。”
他们很久没有谈论起莫尹,再谈起时,好像几个月前的对峙从未发生过一样。
到底还是兄弟。
这种关头,那些情感上的私人恩怨还是先搁置在了一边。
裴明疏轻闭了下眼睛,感觉到手里的手机震动,手机翻过来一看,眼神立刻就定住了,他余光不动声色地看了身边的裴清一眼,裴清微佝着腰,低着头,似乎正在思考什么。
裴明疏站起身,来到走廊尽头的窗前。
——“你还好吗”。
很简单的四个字。
不知道为什么,裴明疏的面前却浮现出了一张犹豫不安的脸孔对着手机反复删改,经过无数纠结,最终还是决定发出的样子。
漫长的自制回避瞬间土崩瓦解。
裴明疏感觉到自己的胸膛骤然发紧,刚才还理智地判断“到底还是兄弟”的部分迅速地被另一种情绪所压倒。
裴明疏掌心攥着手机回头。
裴清仍保持着弯腰思考的姿势。
裴明疏扭过脸又看向窗外。
窗外一片漆黑之中,医院楼层灯光点点,浓绿的树荫在黑暗中隐隐绰绰,好像一双双半空中的鬼手正擦拭轻抚着墙面,把墙壁涂抹得阴影丛生。
经过几个小时的会议、评估,裴明疏已决定明天公开承认友成财务上的问题,长痛不如短痛,熬过这个槛,友成才能真正地迎来重生。
公事上有了决断,心理上自然便有了放松的时刻,这时候,一直强自压抑的情绪就这种高压事态下反而翻涌了上来。
手里攥着的手机棱角突然变得异常刺人。
裴明疏的脑海里反复交叉地回想起莫尹哭得肝肠寸断和硬起心肠同他一刀两断的心灰模样,那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孔传递的却是同样的情绪。
裴明疏拿起手机,回拨过去。
电话过了很久,几乎快要到最后时才被接通。
接起来,却没人说话。
裴明疏听到莫尹低低的呼吸声,恍然发觉原来他们已经互相回避了足有三四个月的时间。
裴明疏从来不是犹犹豫豫的人,这时候却踌躇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在黑夜中寂静交缠。
“我没事。”
裴明疏简短道。
过了很久,那边传来莫尹低低的一声回应,“好。”
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裴明疏仍兀自拿着手机,他感觉到一种很奇异的无法自控的情感。
其实从小到大,他的身边都不乏追求者,只是裴明疏从来没有过心动的感觉,也许有的人和他很聊得来,也许有的人相貌很出众,也有的人和他志趣相投性情相似……可那从来没有任何人带给过裴明疏任何异样的触动。
为什么是莫尹?
为什么偏偏是莫尹这样又倔又可怜,甚至连“喜欢”都没向他阐明过的人?
也许正是因为莫尹从来没有说过,他每一点的苦苦压抑都是那么撩动裴明疏的心弦,让他感觉他喜欢得是那么辛苦,却又放弃不了,割舍不掉……
裴明疏放下手机,掌心握住窗户下面的栏杆。
他想起越锡云最喜欢的那部电影,他同样也看过无数遍,整部电影的每一句台词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是为了怀念母亲去看的,企图搞清楚母亲在临终前到底在想什么。
只是他的感受一直不大深刻。
而今天晚上,那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却突然地闪现在他脑海里。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偏偏走进了我的。”
闪光灯噼里啪啦地闪得屏幕上一片花色。
时隔一年半,道歉的人换了一个,实时滚动的评价倒是没有那时糟糕。
对于普通的人来说,财务造假这种事离他们太远了,关系不到切身的利益,都嘻嘻哈哈地吃瓜讨论,实时讨论最多的居然是“友成这个太子爷长得真帅”,一片“老公我可以”“本来我是很生气的但是谁叫你太帅了就原谅你了”之类不相干的娱乐话语。
外行看热闹,内行才是真斗法。
合达瞬间翻脸,公告终止和友成的合作,瞬间又从友变敌,这次合达是卯足了劲想要把友成这艘老船给砸沉了,而且是彻彻底底,火烧连营,要不然破船还有三千钉,等友成喘过了那口气,后患无穷。
裴明疏一力应战,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忙得日夜颠倒,还要时常去医院察看裴竟友的情况。
所幸裴竟友经手术后恢复得不错,裴明疏的意思是想让他以养病为重,公司的事先不要操心了,然而裴竟友却是咽不下那口气,他原本就性情刚硬独断,突然被人从背后这么捅了一刀,让他怎么甘心?
没过几天,裴竟友就让医生帮他将病床和一并设施都转移回到裴宅去,好方便办公掌控局势。
以前越锡云重病时在四楼养病,四楼做过改造,整好合适。
裴竟友躺在过世妻子躺过的病床上,心中不知怎么涌上一股悲凉,竟然默默掉了眼泪。
裴明疏在旁边用手帕为他擦拭面孔,发现裴竟友的头发白了大半。
“爸爸,别太难过,”裴明疏低声道,“这不过是个小挫折,会过去的。”
裴竟友按住手帕捂住脸,轻轻摆了摆手。
他刚强了大半辈子,前年开始却是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身体上吃不消倒还是其次,公司里的事情才更让他操心难捱,精神与身体上形成了恶性循环,他感觉到一种向下的力量在拉扯着他,要让他坠落,裴明疏回国之后,他才稍稍感到轻松了许多。
没想到过去埋的雷最终还是爆了。
裴竟友自己冷静了一会儿,又慢慢想开了。
有的时候不破不立,就像他的身体一样,一直那么硬拖着难受也没什么益处,反倒是趁这个机会动了手术,才能真正能够好起来。
放下手帕,裴竟友眼中闪烁着精光,“你放心,我还没到老得爬不起来的时候。”
裴明疏知道裴竟友不会就这么一蹶不振,当下也不再劝他休息。
“阿清呢?”裴竟友道,手术结束后他在医院里见过裴清几次,就是父子间没说上什么话。
“他在楼下休息。”
裴明疏补充道:“这两天公司内部事务都是由他处理的,他也很忙。”
裴竟友点了点头,神色又变得伤感,伤感过后又扬起淡淡的笑容,“我有你们两个这么争气的儿子,什么牛鬼蛇神都不怕了。”
说到最后,言语之中又有狠辣深沉。
裴明疏明白他的意思。
财务造假这种事是要命的关窍,一般人是不可能接触到那些机密文件的,算来算去,有可能泄密的人,十根手指头都不到。
再加上合达即刻发难,简直有恃无恐地像在打配合似的。
毫无疑问,内部有人反水投诚到了对面。
而这人的级别一定相当的高。
裴竟友在商场上一贯属于比较独断专行的人物,所有的心腹高层都是他一手挑选培养,也是一齐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的,其中不乏一些“老战友”,这些人无论是谁背叛了,对裴竟友来说都是一场很大的打击,所以他才会看到新闻时急火攻心,直接昏死过去。
这下做完手术回到家里养病,裴竟友也没法安心,一心一意想要先揪出这个背后捅刀子的人,裴明疏当然也想揪出这个人,只是现在局势紧张,这个人当时没有跳出来投奔合达,这时一定潜伏得更深了。
商场之幽暗险恶,裴竟友经历过许多,越是这样,他越是斗志昂扬,他是天生在生意场上搏斗的好手,即使身体还在恢复,刚才还无限伤感,现在整个脸上的表情已经显出狰狞的跃跃欲试。
裴明疏又劝慰了几句,这时丁默海进来了,裴明疏从病床旁起身,过去小声嘱咐丁默海注意分寸,不要过分刺激和劳累裴竟友,丁默海恭谨地点头,“好的大少,您放心,这两天您也累坏了,下去休息一下吧。”
裴明疏回头又看了一眼。
裴竟友躺在床上,远远看去还是很虚弱,早已经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强悍无比的父亲了。
裴明疏收回了视线。
佣人们早就预备好了热饭热菜,裴明疏一下楼,就马上端了出来。
裴明疏摆了摆手,他现在没胃口。
“裴清和小尹吃过了吗?”
佣人踌躇道:“都一直没出来呢,我们送到小尹房间去了,不知道他们吃没吃。”
裴明疏点了下头,看向莫尹房间的方向。
现在形势风雨如晦,他也没心情去想那些私事,莫尹肯定也正在担惊受怕,有裴清陪着也好过一些,两个人也能互相安慰。
裴明疏垂下脸,心情仍旧是很复杂。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在有些事情上会是那么瞻前顾后。
没有胃口,也没有睡意,裴明疏干脆继续上楼工作,合达咬得很紧,一点不肯放松,很显然这次是不可能再有退让合作的机会了,其实当时合达突然示好服软,裴明疏就觉得很奇怪,只是直觉没有办法替代经验做决定,现在看来,那时合达一定就和什么人联系上了,这才决定先蛰伏麻痹,再行反击。
那么,那个人会是谁呢?
裴明疏皱着眉察看手上的文件,手指将烟送入唇缝深深地吸了一口。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敲了敲门。
裴明疏抬起眼,见是个年纪看上去很轻的佣人,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什么事?”
一般来说,佣人没得到允许是不能上他这层楼的。
佣人从身后转出推车,小心翼翼道:“小尹他煮了点粥。”
裴明疏神情顿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道:“进来吧。”
佣人连忙把推车送进来。
粥就是很普通的蔬菜粥,米粒雪白,里面绿色叶片丝丝缕缕地掺杂在里面,让人感觉很清爽,吃起来也是淡淡的,裴明疏嚼到一点脆甜的马蹄,面上表情不由松弛了许多。
“他还没睡?”
“是的,现在应该在花园里吧。”
裴明疏放下调羹,“大半夜的,他去花园里干什么?”
佣人道:“他说在厨房待得有点热,出去散散热气再睡。”
裴明疏又追问道:“裴清呢?”
“二少早上楼去了。”
裴明疏静默一会儿,立刻就想明白了莫尹是陪了裴清吃完晚饭,裴清上楼之后,他才又出来去厨房煮粥,然后又去了花园。
裴明疏对佣人道:“你去休息吧。”
佣人眼神看向他桌上的粥碗。
“没关系,我自己会收拾的。”
等佣人下去之后,裴明疏走到露台,深夜的花园一切都是模糊的,夜色中连花的颜色都染上了阴影,裴明疏看不清楼下的情形,不知道莫尹是不是仍然在花园里,他是在等他吗……
手掌按在冰凉的栏杆上,裴明疏目光射向无尽幽暗的花园,过了大约十来秒,或许还要更短一些,裴明疏转身回到屋内,随手抄起一旁的大衣披上,进入了电梯。
楼下灯光昏暗,佣人们或睡或藏,看上去一个人都没有,裴明疏缓步走到花园,他顺着花园的小径慢慢行走,边走边看,他不能出声呼唤,只能静静地寻觅这里是否有那个单薄又挺直的身影。
一路过去,裴明疏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有花的冷香、草的芬芳,他一面走,一面又有点后悔,感觉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冲动和一厢情愿。
脚步顿在黑暗之中,裴明疏环顾四周,周围一片黑暗,没有风,花树都是静的,只有心是乱的。
他自嘲一笑,慢慢转过身。
就在那么一个转身时,器物在地面滚动的细碎声音传入耳膜,裴明疏下意识地回头。
莫尹就在离他不远处,冬日的雪梅掩映,点缀的细长条绿叶挡在他身前,他一只手推着轮椅,一只手拨开了身前的绿叶白梅,双眼在黑暗中定定地看着裴明疏的方向。
他们有好久没有这样面对面了。
一时之间,两人都只是静静看着,好像都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在自己面前出现似的。
又是莫尹率先移开了目光,他放下手,任由那暗绿的叶片挡住自己,头也微微低了下去。
裴明疏在原地定了一会儿,慢慢走了过去。
莫尹低着头,花园里是有地灯的,只是晚上很暗很暗,还比不上天上的月亮,银色的月光打在莫尹的头顶,让他的乌发像是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
裴明疏在心里轻叹了口气,他伸出手包住莫尹的耳朵,低声道:“耳朵要掉了。”
莫尹浑身一颤,轻转了下脸,从他的双手中挣脱开来,仍然是低着头不看裴明疏。
花园为了尽可能地保留原样,铺设的这条通道并不十分宽阔,狭窄地只能面对面容下彼此。
裴明疏微微俯身,手掌又盖在莫尹手上。
莫尹的手冰冰凉凉的,又很单薄。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出声。
裴明疏握了很久,才道:“粥很好喝。”
莫尹依旧没说话,他一直低着头,从刚开始和裴明疏对视那一眼之后,就没再看过裴明疏。
裴明疏忽然很想看看莫尹现在的表情。
他紧紧地握着莫尹的手,说:“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
莫尹终于抬起了脸,他的表情和裴明疏想的一样,是一种强作镇定的平静,还有筑起的厚厚壁垒,“你注意身体。”
说出来的话客客气气的,一点逾越都没有,却是在裴明疏的心里掀起了重重波澜,因为他知道,对于莫尹来说,每一次的主动都是多么不容易。
莫尹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
裴明疏看着他离开。
上一次在学校里,他也是这样目送着莫尹离开。
那已经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
这段时间里,他忙合作案,财务造假暴雷之后,他又忙着收拾烂摊子,他忙得没有丁点时间去想别的事,可是为什么那种复杂的情绪没有消退,反而只增不减,越来越浓烈了呢?
莫尹回到房间,把身上的厚外套脱掉,房间里很暖和,他搓了下手心,轮椅推到窗边拉开窗帘的一角。
裴明疏还站在花园里。
身影挺拔而孤傲。
俩兄弟看似完全不同,可在某些方面却是奇妙的相似。
莫尹嘴角笑容若有似无。
自制力也是消耗品。
尤其是在这样动荡的环境下,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有时候越是想要克制,就越是会克制不住。
就像是人身体上哪里不舒服一样,越是在意,就越是存在感强烈。
莫尹放下窗帘,嘴角的笑容也渐渐隐去了。
——也该是时候了。
手机拨通电话。
“张总,还没睡吧?”
“这用不着我来帮忙吧。”
“我当然是有事情和你商量了。”
莫尹手指拨弄着黑白相间的卡片,不紧不慢道:“其实友成除了财务问题之外,还做过一些不怎么合法合规的事情,不知道张总有没有兴趣帮一位无辜市民翻翻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