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手却只触碰到了空气。
哪怕早有预料，这一幕还是让易水沉默良久。
毕竟当他乘着龙飞越而来，却无一人朝他投来时，他就知道，那些人看不见他。
在诸神神力的汇聚追寻下，地球固然是真的，通道也是真的。但他自己是假的。
或者说，他现在处于一种类似灵魂的状态，他的躯体仍在穿越后的宇宙里。他只是借由《倒计时》的伟力，短暂的以意识的形态跨越时间回到了这颗星球而已。
但是没关系。他想要的从来不是回到地球继续先前的生活。
封尽说他最奢侈的幻想里都没有在他箭下而死这一项。
而对易水来说，他所能做的最穷奢极侈的幻想，就是亲人还活着。
——他从来没有奢望过他们的未来里会有他。
所以没关系。他不必成为地球上过去的自己，他只要自己的力量能够影响到曾经的自己就行。
而此刻的他，就是过去，就是现在，就是未来。
拥有一切时间的他，射出的箭矢也会裹挟一切穿透时间。
念此，易水缓缓拉开弓弦，金色的箭矢一寸寸凝聚。
幸运之神的祝福凝聚其上。
灾厄之神的祝福凝聚其上。
海洋之神的祝福凝聚其上。
“我将过去赋予它，我将现在赋予它，我将未来赋予它。”
“我将一切赋予这根箭矢。”
随着易水既压抑又放肆的低语，缓缓拉开的弓弦终于满溢。
“这一箭，是时间的盛大开场！”
这是连时间长河都能动摇的一箭，也是最初的封尽赠予易水长弓时所期待的惊艳之箭。
可惜灾神无法看见这一幕。
当箭矢穿透甲板上无知无觉的自己时，他似是若有所感的朝易水方向看了一眼。但他看见的只是泛着幽蓝的天际，以及天际上明明暗暗的一众星辰。
将加诸自己灵魂上的祝福借由三种称号的时间之力同步到过去的自己身上后，易水没有离去。
他只是继续坐在血液凝成的红色巨龙上，静静地、静静地等待着那场海啸。
一个小时后，海啸准时降临。
在旁观者视角里，他亲眼见证了在游轮倾覆的那一刻，所有亲属戴着泳圈被海浪幸运的卷到岸边的奇迹一幕。
而他自己，在愈演愈烈的海啸中并未受伤，却于最后被一道巨浪推入了陡然出现的黑洞中。
哪怕过程不同，易水也已认出这就是当初他穿越时的那道黑洞。
原来如此。
时间的力量可以改变他人的命运，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吗？相应的，已经作用在他自己身上的时间，也不会因为其他时间的变化而改变。
因为如果他不穿越，就几乎不可能达成亲友全员幸存的未来。
除此之外……或许无论是在幸运、灾厄还是海洋祝福的定义下，他因此穿越才是最佳选择。
甚至连他自己都是这样想的。
在不曾背负他人性命的前提下，他又怎么可能不向往神明的世界？他无数次的赌命，这其中究竟有多少他本身的野心，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
易水在地球上待了72个小时。
他用幻觉神格让所有亲人以为他也获救，并且将幻觉里自己的往后余生都安排得一清二楚。
在那之后，他就只是和最初一样，沉默地注视着二十年未见的亲人们。
他以为初一见面时他会泪流满面，但是没有。
他以为濒临分别时他会久久驻足，但是没有。
二十年挣扎，近乎大梦一场。如今他都分不清是梦是醒。
直到离开前一秒，直到他听到父母交谈时偶尔提到的一句“水水他……”时，一种无法言说的、后知后觉的悲伤才姗姗来迟。
于逐渐起雾的视线下，易水才仿佛大梦初醒般说道：“读档，80小时前。”
这样的读档只此一次，因为这是游戏里其他神明的伟力与时间神格之力共同作用的结果。
当初的将时间拉到过去，根本无法达到这样的效果。
但是无所谓，他这一生也仅需要这一次罢了。他已经将三位神明的祝福同步给了过去了自己，唯独作用在他自己身上的时间是不可逆的，并不受到读档的影响。
海啸的结局已然注定会是前所未有的大团圆。
所以这一次，他毫不犹疑地直直走向天阶上唯一的金光。
这就是这时候，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时间神格，真是为他费尽心机。
这枚神格或是早已看出他有所执念，又不想再换另一位拥有者。所以它设下重重副本、只在最完美的评分给出最合适的奖励。
这本是一条单行道，时间神格给了他第二条路。
虽然但凡他走错一步，他便失去回去解决执念的机会。但它终究给了他选择。
这一刻，易水前所未有的感受到了他与时间神格契合度。
当初那些赞美时间的言论真的没一个字是白写的。
今天就是他和时间的双向奔赴。
在易水读档的一刹那，原本短暂黑屏的直播再度重启，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当他毫无波澜的走到神格前、摘下神格登临神座时，最终副本“时间之神”的通关评语已然同步刷新。
最终副本：时间之神
通关评语：我在永恒的时间中注视着你。纵使黑夜孤寂，白昼如焚。②
与此同时，一道似嘲似讽的男声于虚空中这般对他说道：
“你是日，你是月。”
“你是昼，你是夜。”
“你是日月同存，昼夜无分。”
“你是时间之神，诸神黄昏。”
易水知道，那是封尽在为他加冕。
只是听对方这语气，应该是发现了整个《倒计时》神力严重缺失——毕竟时间神格的力量也是有限度的，总不能在回档的同时连诸神神力也一同回满了，然后猜到他利用时间神格做了些危险的事情，对此感到不满吧？
封极的底线是要他活着。
而封尽的底线甚至更低，他只要自己在他之后再死。
而今他已成神。之前欠下的一些东西倒是可以还了。
就先从灾神的祝福开始。
走出游戏舱的易水毫不意外地看着守在舱外的灾厄之神。
他没等对方开口，就笑着走向封尽，说出了对方绝对熟悉至极的言辞来：
第一步，“时间注视你，时间靠近你。”
第二步，“时间拥抱你，时间亲吻你。”
第三步，“无论过去、现在、未来……”
在两人近在咫尺时，易水于封尽灼热的吐息中说出了最后半句祝词：
“无论过去、现在、未来，”
“还是昨日、今日、明日，”
“宇宙漫漫，你存在之际，时间与你共度。”
中域娱乐星上。
易水顶着张伪装后的脸去了一家隐蔽性极佳、口味和价格更佳的餐厅包间里, 静静等着莱特的到来。
这是当初在最终副本里约好的那顿饭。恰巧现在正值年末假期，易水就发了个消息给莱特，请对方过来游玩的同时履行一下饭约。
没等多久, 他就看见了这位同样全副武装进来的朋友。
“真少见, 你不是一直都说自己根本无所谓别人的目光吗？”
易水见莱特这副打扮, 即便猜到了这是因为最终副本导致莱特人气暴涨的缘故, 还是忍不住调侃了一句。
“别提了。还好这几天学校放假，不然我都不敢出宿舍。你前两天回学校的时候没去宿舍看过吧？宿舍门外已经被情书摞满了, 一小半是我的, 一大半是你的。”
“不是我真想问, 给我写情书也就算了, 给你送他们是怎么敢的？！这已经不是道德问题，而是生死问题了！”
莱特就算再迟钝，在最终副本的各个剪辑分析火遍全网的情况下，他都不可能看不出易水与幸运、灾厄之神间的微妙关系。
幸运之神是单箭头也就算了，封尽和易水间摆明了化学反应拉满, 他们怎么敢光明正大地挖这位凶名赫赫者的墙角的？
易水对此没发表什么看法。他成神还不到一周，从来没指望旁人对自己有多少敬畏心。这些人里当然不乏真挚者，但投机者或是目的不明者也不在少数。
无论是哪种, 都和他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我还听说你前两天回学校是交实践作业的？你不会真把以前副本的通关视频剪出来交上去了吧？”
因为最终副本罕见地时间与现实同步的缘故, 易水可以说是因此莫名其妙旷课三个月。
好在这件事不是个例, 他的直播又全网皆知，于是学校让他补考的同时, 还给了他用实践作业补学分的机会。
易水真觉得莱特消息灵通, 他干脆承认道：“你都知道还问？”
“我一开始听教授这么说还以为是开玩笑, 结果竟然是真的！据说我们学校下学期还要以此为教材开一个大课。”莱特一边哗啦啦地点菜，一边毫不停歇地继续巴拉巴拉。
这消息让喝着茶的易水冷不丁呛了一下。
“开就开呗, 反正我看不到就不会尴尬。”
这阵子易水为了混学分将以前视频剪了不少，今年一年他的课表又满得过分，兼之学校知道成神后的他不适合在学校久待给他开了特殊通道，他得以达成入学一年直接毕业的成就。
无论学校以后拿什么当教材，他看不见就当不知道。
“丝碧瑞特也来娱乐星了，等会儿我和你吃完饭后就去找她。”这也是易水在游戏里答应好的事。至于他许诺苟延残喘的事，在他开口前第七神座上的生命之神维塔就已经找到对方。
维塔和苟延残喘具体怎么聊的易水不太清楚，反正他刚从游戏出来就接到了苟延残喘发的大写加粗的两个字——“谢谢！！！”
易水认下了维塔的这份人情，反正时光漫漫，他总有偿还的时候。
“丝碧瑞特吗？其实你可以喊她一起来吃，我不介意。”
“前两天我跟她闲聊的时候还听说了一些事。最后那个副本里格兰为首的一堆人不是道具多的过分吗？那是因为游戏外有人大力赞助，他们在游戏内也联系上一些玩家，让那些玩家将解锁后的道具高价卖给他们。反正里面挺复杂的。”
“不过关系再复杂，道具买的再多有什么用呢？到最后还是白忙一场。还不如简单点学学我，还能白赚一顿饭。”莱特说着便幸灾乐祸地痛吃一大碗饭，看得易水都怕他会噎到。
说到这个易水想起了不久前封尽在他卧室里看的那份资料。
就封尽那天塌了他依旧闭目不理的性格，这些天里他看得最多的是有关自己的最终副本剪辑，尤其是他与封极死后自己将他们的尸体带到陆地安葬的那一段。
至于能让他主动观看文字资料，基本不存在。所以易水一眼就意识到了不对劲，等他过去瞥了一眼才发现，那是一份一直看他这位榜首不顺眼、想要在榜单上狙击他的集团名单。
易水当时就将资料拿过来扔进了垃圾桶。
利益本就动人心，最终副本里神格也是能者得之，既然他们没用规则外的方式来找茬，他也没必要计较这些。
他一次次赌命成神，不是为了得到力量去报复他人的。
对于他的做派，封尽也是啧了一声，然后蒙头就睡，不再理会这些闲事。
吃完饭对着丝碧瑞特用了一下午时间神力、终于让对方有所启发后，易水开车回到了自己的别墅里。
在停好车出来的路上，易水碰巧遇见了游戏结束后就住进了左边别墅的封极。
位于二楼落地窗前的封尽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一幕。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碰巧。
那是极哥，那是幸运之神。
对他来说，甚至都不需要起什么念头，幸运便会推着他走向最想要的未来。
和封极擦肩而过的易水在回到二楼后，就陷入了沉思。一旁的封尽见状意识到了什么，直接问道：“极哥告诉你了？”
封尽指的是中午由全体投票决定的“诸神将在一年后离开”的事。
他们只是来度假的，各个宇宙里的异兽数不胜数。稍微休整之后自然就要离开。
这对他们来说只是换个地方而已，对易水来说却是背井离乡。
易水点了点头。
他倒是没觉得多难过，毕竟他在这个世界除了莱特没什么交往太深的人。况且在成神的奇迹已然达成后，他不可避免地贪心奢望着下一个奇迹：他希望终有一天能以真身找到地球。
在漫漫时光下，哪有什么绝对的不可能？
如果他真的幸运的能等到那个未来，他就可以不再活在父母的幻觉中，而是以真身陪伴他们走过不知终点的光阴。
现在他想的不是这件事。
连封尽都意识到这几天封极与他的一次次相遇是幸运使然，易水怎么可能全无察觉？
早在他成为时间之神的第二天，他就去找过封极。
他又一次问了自己在游戏中问过的话：“极哥，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欠封尽的，早已以时光为代价在慢慢偿还。但他从封极那里得到的，实在远多过他付出的。所以在拥有时间神力之后，他想知道是否有他力所能及之事。
对此，封极只是哼笑着再度重复了一句：“时间啊……”
因为时至今日，封极才意识到，他早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偏爱时间，还是在偏爱易水。
有时候他甚至在想，没有时间神格也没什么。至少他能早点发现，他这份关注到底是源于时间，还是源于眼前这个人。
但这终究只是想象，就像他在那个副本最后那无人知晓的想象一样。
谁让易水过于敏锐，敏锐到只一句“极哥”就让他压制住了岌岌可危的控制欲。
敏锐到这个地步，拒绝到这个地步，他还能怎么办？他又能怎么办？
“我要你从今以后的所有时间里，都有我的身影。”
要不是清楚封尽根本不可能将自己的祝福宣扬的人尽皆知，易水几乎都以为封极听到了当初那段对话。
最后易水的回答能且仅能是：“我知道了，极哥。”
只要幸运之神的祝福还存在一天，他本来就不可能不受封极影响。
此刻从左侧别墅离开的封极也在同时回想着这件事。
如果说易水的第一句“极哥”让他克制，那日他的第二句“极哥”难免让他感到遗憾。
当初他曾说过如果早些相遇，他会索取更多。现在看来，爱这种东西本就和时间无关。
他那时候只是不明白何为动心，而非不会动心。
二楼收回思绪的易水倚在沙发上刷着论坛。
当看到“灾厄之神对死是不是有什么怪癖？”这种标题党后，他还是忍不住点了进去。
点进去才发现对方是指封尽明明可以和封极一样在幻觉里痛快死亡，偏要握着箭矢自尽的事。
不知何时走到易水身后的封尽见状嗤笑着道：“他懂什么。”
易水倒是好奇地问了一句：“所以你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他是知道封尽在此之前都是想在酣畅淋漓地战斗中死去的。对于对方突然改变的想法，他也有些疑惑。
“还能想什么？如果没得选，在战斗中死去当然不错。可如果有的选，在爱里死去当然更合我心意。”
“至于到底是你爱我，还是我爱你，我都无所谓。”
“反正从一开始我就只是想死在你的箭下。只要你那支箭射来，无论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我都会千次万次的动心。”
“谁让你是时间。谁能拒绝那种看一眼就一万年的时间？”
“之前你不是让我努力活下去么？现在这件事倒不是不难了，只要你活着就行。”
“我既然会为你赴死，自然会为你死而复生。”
易水闻言沉默了半响后才道：“我早就说了……我不想看见你的末路。”
“所以封尽，就像我许诺的那样，此后漫漫光阴，时间与你共度。”
直至你我，一同走向终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