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已不是单纯无知的少年了,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再见到郁清名时,他始终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他。
——如果让郁清名提前知晓了牧听舟以后便是率领整个魔族的首领……
牧听舟默不作声,垂着头,思忖着要不要现在开口远离。
毕竟这不是他原先的世界,不过是幻梦阵凭借着他的记忆捏造出来的几具幻象罢了。
郁清名却像是看破了他更深层的情绪,微微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蹲下身,将小少年拥在了怀中,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想做什么便去做就好,不是都将阵法与口诀交予给你了嘛。”
“——破阵之法。”
郁清名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牧听舟缓缓睁大眼睛。
他看见郁清名垂眸摆弄着腰间挂着的那个娃娃,漫不经心道:“先前都同你们师兄弟说了,天塌下来都有师父撑着呢。”
“所以别老是这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嗯?”
还未等牧听舟反应过来, 郁清名抽身而出,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看起来,聿珩有将你照顾的很好。”
牧听舟唇瓣微张,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匆忙上前一步, 想要证实什么。
半道时,又怕问出的结果并不是心中所想的那样,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垂着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郁清名身着一袭青衫, 衣袂飘飘,牵起牧听舟的掌心微暖:“走吧?”
“去牧家。”
牧家……
牧听舟嘴角微沉,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将躁动不安的心思抚平。
没事的, 一切都早已成为了旧事,如今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但若是幻梦阵的阵眼恰好处于牧家的位置,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知是不是郁清名方才的一袭话将牧听舟心底的一丝丝不安压了下去,他余光瞥见身旁的裴应淮, 悄悄地拉上了他的衣角。
实在不行, 到时候就直接把裴应淮丢在那边, 当个挡箭牌也好。
牧听舟一路上胡思乱想着, 转眼间便来到了九重天牧府的门口。
在一片夜色之中, 沉重端庄的铁门伫立在三人的面前,漆黑围栏遮蔽着内院,又仿佛是深渊巨口一般,踏入即被吞噬。
幻境外的牧家早已被牧听舟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如今看来尽是断壁残垣,一片废墟之状, 全然看不出有眼下的半分繁荣之象。
牧听舟还以为自己再一次来到这里时,内心起码多少还会有些波动。
可惜,心无波澜。
裴应淮上前一步,正想敲开门,郁清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来吧。”
说着,扯出腰间的绿柳,磅礴的灵气一闪而过,轰然砸向了那扇铁门。
惊起的尘埃与狂风吹迷了牧听舟的双眼,再次睁开眼时,却被面前破的一个大洞给惊愕住了。
牧听舟:“……?”
裴应淮:“……”
郁清名飘飘然地收回了那枝绿柳,缠着腰间当做腰束,转头温润地笑道:“说起来,牧家家主曾与我是旧识了,他平日喜静,偶有听不见外面动静的时候。”
“所以这个效果是最有效最快速的——”
还未等三人踏入门中,门内便有一道身影匆匆忙忙地赶来,原本沉郁的神色在看见是郁清名的时候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脸上堆满了笑容。
他上前恭维道:“没想到竟是扶柳剑尊前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快快请进。”管家的目光掠过郁清名,落在他身后的两名少年身上时,眼中显而易见地流露出一丝轻蔑。
他的一举一动皆被牧听舟尽收眼底。
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牧听舟的父母在他还未记事起便已经离去,独留他一个人在偌大的牧家,导致了整个牧家的人脉与权力被牧纹,也就是牧听舟的祖父所掌控着。
这名管家他记得非常清楚,在他出生时就开始照顾他起居,先前牧听舟曾经一度非常喜欢这名管家。
——直到那场事变开始,他才得知先前温情的一切不过都是谎言罢了。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对于这个年龄段的牧听舟来说,这名管家分明还没有撕破脸皮,就算是装也能装出一副好人的模样来。
牧听舟蹙着眉细细地回想着,不自觉地拨弄着腰间挂着的护身阵法。
没想到这误打误撞之下竟然真的能发现与幻梦阵所违和的存在。
看来这里确实是一个突破点。
牧听舟心下微沉,陷入沉思,正决定好留在此地调查,倏地感觉到身子悬空,他被人抱了起来。
一扭头就看见了裴应淮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面容,心底有些羞耻,牧听舟蹬了蹬腿,低声凑到他耳边道:“把我放下来!你在干嘛?!”
裴应淮一只手将他护在怀中,眸光悄然扫过那名管家,开口时却不是同他说话,而是对着郁清名。
他道:“师父,师弟略微有些困顿,不如我们在此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回程?”
郁清名顺然了然,他冲着管家微微笑道,“许久未曾上门拜访,舟舟甚是念家,所以我便带着他回来看看。”
“虽说修士要斩断前程,但舟舟年纪还太小了,你说是吧?”
“确实,确实。”管家眼角抽搐了下,应道,“但很不巧的是,家主这几日有要是在身,如今正准备着闭关突破,可能不便接待扶柳仙尊与聿珩少君。”
牧听舟缩在裴应淮的怀中,面露沮丧:“那我何时才能见到祖父?”
管家道:“这……奴也不是很清楚,或许得要等到年后。”
一看见牧听舟整张小脸都垮掉了,生怕他硬揪着都想要见牧纹一面,提议道:“不如剑尊同少君一起,今日在少爷的房里歇息下吧,奴敢保证若是家主提前出关,我定梢信送往万鹿山……少爷,您看这样如何?”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管家上前两步,想像从前那样拉住牧听舟的手。
裴应淮稍稍退后一步,沉着眉眼,周身弥漫着的气息尤为凌厉,宛若一道道锋锐的利刃齐齐指向了前方。
管家的手一下子僵在了半空中。
郁清名哈哈一笑,打圆场道:“管事不必介怀,少君他就是这副德行。”
他意味深长地道:“一向很讨厌脏的东西。”
就算再迟钝,牧听舟也意识到了这两人的不对劲,他眼咕噜一转,登时昂起下巴道:“邹叔,你一介凡人也想同我师兄师父比肩,都老大不小了,赶紧别废话了带我们去内屋歇下吧。”
管家面色阴沉了一瞬,见郁清名有些好笑地揉了揉牧听舟的脑袋,却并未责备他乱说话,只得忍下这口气,退后一步道:“请大人们随我来。”
牧府很大,却没了牧听舟记忆中原先的那般热闹景象,冷冷清清的一片,半点生机都没有。
管家带着他们回到了内屋之中,也不想多受气,便直接离开了。
牧听舟从裴应淮怀中跳了下来,噔噔噔地就跑出了内屋,裴应淮想拦都没来得及。
郁清名笑着抿了口茶:“随他去吧。”
“反正也已经很久没回来了,再多看看也无妨。”
牧听舟跑出了内屋,轻车熟路地绕过长廊,悄然停在了长柱子的背后,掏出了先前郁清名交予给他的隐身符。
循着记忆中的位置,他在长柱上摸索着什么,直到指尖触及到一点凸起后才猛地一顿。
果然没有猜错!
那间密室竟然在眼下的节点上就已经被制造出来了!
牧听舟咬咬牙,正准备摁下这枚凸起的石块,胸口处却倏然一烫。
他怔愣地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脖颈上竟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道淡色的弧光。
猛然间回想起来,这是同裴应淮分开时他给自己带上的那枚项链。
……没想到进入幻梦阵中竟然还能起到作用。
它接触的皮肤位置越来越烫,像是在明晃晃昭示着什么,牧听舟心有灵犀地探出指尖,缓缓地输入了一团灵力在其中,谁知那串项链猛然间绽放出光辉。
紧接着,牧听舟的识海之中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其中带了点惶然的急促。
“牧延——牧听舟?能听见吗?”
整个三界就只有一个人会喊他牧延。
其实裴应淮成年期与少年期的声线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成年后的他嗓音更冷一些,更沉一些,但牧听舟乍一听还是恍惚间有种错觉。
“能听见。”他回应道,“你……”
识海之中另一头的人像是终于松了口气,语气中带着点咬牙切齿,像是强忍到了极限:“你真是……”
“我,我怎么了?”牧听舟反驳道,“先不说我,你那边的情况如何?你受伤了?这个项链是什么作用?我在幻梦阵中竟然都能取得联络。”
估计是已经习惯了,牧听舟浑然不觉自己现下还是少年时期的嗓音,还以为是自己这一连串的问话让裴应淮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裴应淮沉默片刻:“你的声音怎么回事?”
牧听舟:“……”
他轻咳了一声,故作严肃道,“你别岔开话题,先跟我说说,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裴应淮淡声道:“你不用担心我。”
“我这里一切都好。”
牧听舟一时气急:“谁关心你了?戚玦呢?让他过来说话!”
他抢人着
裴应淮道:“这里只能有我们两个。”
“天音链只有神魂交融的两人才能连接。”
牧听舟一噎,干巴巴道:“噢,那你自己在外面注意一点,不要离开戚玦的身边,听到了?”
“对了!我在幻梦阵里还见到师父了,他……他还是那个样子,没什么变化——你也是,还是那副讨厌的模样。”
牧听舟想到先前察觉到的郁清名的反常,迫不及待地想同裴应淮说,但在说到半道就没了声音。
他想,还是再等等吧,若真的是他想的那样,再同裴应淮说也不迟。
他好似听见裴应淮轻笑了一声:“嗯,幻梦本身就是依据你的记忆而来,见到我们不奇怪。”
裴应淮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多了几分见到他后的轻松,牧听舟别扭地站在原地,踌躇了很久还是道:“若是没什么事就先让戚玦带着你回朱颜殿吧。”
“背后之人很有可能就在酆都城内,若我猜得不错,幻梦阵里也有他的一丝分神,我会尽快找到破阵的方法。”
裴应淮笑了声:“好,你注意安全,切莫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有什么事就及时同我联络,天音链便是用于此的。”
牧听舟冷笑一声,呛道:“找你有什么用?给我加油打气吗?”
然后啪嗒一下,切断了天音链。
他站在原地,像是挣扎了良久,还是缓缓收回了想要按下密室的手,晃晃荡荡地原路返回了。
少年的声音带着一丝未褪去的稚气,倏地就让裴应淮眼前浮现了当年牧听舟意气风发时的模样。
他轻叹了一口气,看着被忽然切断的天音链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缓缓转过身。
在他的身后,是一片由黑色锁链陡然升起而成的巨大牢笼,漫天落下的是密密麻麻的古老梵文与阵法,头顶高悬的利刃伴随着滔天一般的压迫感卷席着整座城主府,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断瓦残垣。
那繁密的阵法凝聚在空气中,最终齐齐地汇聚成一条线,在它的尽头紧紧拴住了一个人。
——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一团黑色黏稠物体凝聚的人形。
那团人形只要微微挣扎一下,悬在他头顶的剑便会落下一柄,将他直接从天灵盖扎个穿。
剑体落下贯穿之后,又会化成一缕缕浓烈的魔气,将此人身上的疮洞给再度填满。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只能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分毫不敢动了为止。
随着脚步声的越来越近,黑团吃力地抬起头,却又因为动了一下而被剑体直接捅穿。
他不顾疼痛地大声叫嘶吼:“我已经告诉你了!我已经告诉你他的方位了!!”
“裴应淮,你不能言而无信——!”
裴应淮不为所动,漆黑的瞳眸中深不见底,站在他的身前,就这般垂着头望着他,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凉薄:“那你可能要继续祈祷他在阵中平安无事了。”
黑团几乎没有了什么生机,像是一团烂泥抽搐了两下
“你,你身为仙盟之首却言而无信,就不怕天道责罚下来,遭天谴吗?!”他的声音弱到已经听不见了,吃吃地笑了,“你这身修为,便是天道的杰作吧。”
他已经没了什么挣扎的力气,与其要被这般折磨,不如试着方式激怒他,一了百了也比这好得多。
裴应淮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眸光古板不惊,冲着黑团的方向稍稍抬起手,又是一缕缕黑色绸缎般的线条从他掌心流露。
他漫不经心道:“看起来你也是漏网之鱼,可惜了,还不能让你这么早死掉。”
黑团余光瞥见了这捋黑线,整个人浑身一震,随后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又被不断落下的剑体刺得嘶哑低吼,痛苦至极。
“你——你竟然!!”
他疯狂地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在那一团黑影之中,隐约能流淌着血泪两只眼睛,猩红一片。
“裴应淮!裴应淮!你也有今天,你入魔了哈哈哈哈哈!!你入魔了!!!”
“没想到连你,裴应淮,连你都入魔了!”
黑团嘶哑着道:“你就不怕牧听舟出来的时候,看见你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吗?”
“嗯?”裴应淮道,“什么模样?”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出发前的那一袭青山白袍,哪怕周遭一片虚无,他的身上也未曾沾上一点灰尘。清冷的月光之下,男人长身直立,清俊的面容上一片淡然之色,全然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入魔的特征。
唯独那双眸子中透着一股深沉的阴霾,像是被雾气厚厚地蒙上透不进一丝光亮,幽邃之中深不见底。
说话的期间,裴应淮指尖的魔气已经钻入了黑团的体内,分出一缕紧紧缠绕在他的嘴边,另外一缕则是化为利刃——将黑团直接一劈成两半。
惨叫声被吞没在唇齿间,裴应淮漫不经心扫了他一眼,将一小半的黑影吞没,最终融为了自己的体内。
黑团已经虚弱到再不能开口了,今日是距离牧听舟被幻梦阵吞没的第三日了,他被裴应淮揪出来折磨了也已经有整整三日了。
“我制造的幻梦阵迄今为止还未曾有人能出来过……不管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
他兀自说着,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活不了,哪怕阵法被破开他也不可能活着回来。”
话音刚落,就感觉到一股灵气落在他身上,持续又延缓地吊着他的命。
黑团:“……”
“你最好不要留我一条命。”他道,“只要等牧听舟一出来,我的另一半也会跟着与我融合,你会后悔现在不直接杀了我的!”
“说起来。”裴应淮漫不经心道,“漏网之鱼应该不止你一个。”
“既然你能从法则的缝隙中逃出来,那我师父他老人家为什么不行?”
“你说是吧,牧纹?”
是因为他。
牧听舟杵在原地良久, 垂下手,还是没有摁下那个凸起的石块。
他咬咬牙,转过身, 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虽然不想承认, 但裴应淮确实说得不错。
他眼下的这具躯体的能力还太弱了, 即便这密室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但若真的遇上了一些突发事件,身上能用的只有几道符咒与那一道护身符。
算了,牧听舟一边按照原路返回, 一边想,情势还未确定,确实不该冒这个险。
——绝对不是因为之前裴应淮的叮嘱。
夜幕深沉,牧府之中连一盏明灯都未曾留下, 长廊之中一片漆黑,阴恻恻的寒风刮过,莫名有种森寒的感觉。
他顺着长廊一路离开了正院,抬起头时发现拐角处有一道微弱的亮光, 像是在冥冥黑夜之中替他指路。
牧听舟心念一动, 加快步伐, 踏入内院之中, 看见一个笔直挺拔的少年身影正静静地等在院门口, 他的手中提着一盏泛着昏黄光芒的灯笼。
听见了他的动静后,少年闻声回过头,顺其自然地朝他伸出手:“回来了?”
“感觉怎么样?”
这种感觉有些奇怪,分明上一刻他还在同成年后的裴应淮传音, 下一刻就有少年时期的他在院子门口提着灯等他。
牧听舟上前,有些别扭地伸出手, 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然后一巴掌将裴应淮的手打到了一边。
“我才不要你牵。”他嘀咕了一句,感觉自己不光是身体变小了,连心智都幼稚了不少。
“嗯。”裴应淮应道,他又伸出手,这次没有再等着他的回应,而是直接将牧听舟的手拢在了掌心之中,他道,“我晚上有些怕黑,师弟能不能牵着我走?”
牧听舟道:“怎么会,师兄仅凭这一身正气就能将鬼吓跑。”
裴应淮被噎着一时间说不出话,又好气又好笑。
两个人走进屋内后,裴应淮偏过头,一道符咒顺着指缝滑出,飘飘然地贴在了双开门的缝隙上,隔绝了整个内院的空间。
郁清名正端庄地坐在桌案边,捧着一杯清茶,陡升而起缭绕的烟雾迷蒙了他的眉眼,宛若置身尘世之外的仙人一般。
牧听舟跑上前,下巴磕在郁清名的膝盖上,后者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又闯祸了?”
“没有没有,怎么会!”牧听舟忙声道,顶着莫名的羞耻,他瞥了眼裴应淮:“我最听话了,不信你问师兄!”
裴应淮将灯笼置放在一旁,凉凉地道:“师兄只有一身正气,其他一概不知。”
牧听舟:“……”
气死你得了。
郁清名脸上这才露出了些许的笑容,揉了揉他的脑袋:“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舟舟又想要什么了?”
牧听舟眸光亮晶晶的:“师父,若我说,我想同师兄一起去剑堂修行可以吗?”
郁清名失笑道:“有何不可?但剑堂的学务繁重,既然决定了就要一门心思往前冲,后日一早就随着你师兄先去试听一下如何?”
牧听舟连声应下,心中打着盘算,他不能在幻梦阵中待的时间太长,即便两个空间的时间流速不同,酆都城之中还有太多事端未曾解决,牧听舟没法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
夜深了,牧听舟横躺在自己的床榻上,身下柔软的触感和熟悉的味道让他心中升起一丝怀念。
侧过身去时,能清晰地看见在屋内的门口,裴应淮正端庄打坐着,微瞌着双眸,周遭的灵气汇聚一般朝他涌去。
他还未进炼体期,身上的疲惫感是无法消除的,牧听舟闭上了双眸,朦朦胧胧之间陷入了沉睡之中。
再度睁开眼时,牧听舟的眼前已然不是牧府的内屋了,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被迷雾遮挡的崇山峻岭,仰头望去隐约能看见三个大字高高地悬挂在山门前。
——万鹿山。
一回生二回熟,牧听舟回顾了一下周遭,心下登时了然自己又是因为神魂连接而被拉入了裴应淮的识海之中了。
只是没想到在幻梦阵中也能毫无畅通的连接,牧听舟再一次感叹契约之间的强大。
这一回,他每走出一步都小心翼翼地,生怕像上次那样半道踩空掉在床榻上……
只是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牧听舟敏锐地感知到身侧原本郁郁葱葱的绿枝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凋零枯萎。
甚至在一些隐秘的角落里,丝丝缕缕不易察觉到的黑气正不断从脚下冒上来。
一丝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牧听舟察觉到不妙,脚下的步伐飞快,足尖轻点落下的绿叶,一路直上——可惜,周遭的环境再一次发生了变化。
这一次不是万鹿山了,而是酆都城。
整个城镇被漫山火海所笼罩,一片死寂到令人头皮发麻,地面上尸横遍野,目光所及之处猩红一片。
牧听舟怔愣了一瞬间,随即又反应过来朝城主府疾驰而去。
不太对劲。
说到底这里是裴应淮的识海,是能最清楚反映出他眼下的状况。
——裴应淮在外界的状态有些不太好。
牧听舟当下定论,三两步便闪身来到了城主府的位置,映入眼帘的便是满目赤红色的云霞丝绸,瞬间让牧听舟有种误入嫁娶现场的错觉。
他将脑袋里胡乱的思绪甩开,站稳身子,正想直接推门而入。
不料城主府的大门被率先从里面推开,伸出一只忽地将牧听舟拉了进去。
让他有一瞬间的猝不及防。
——这本不是现实,而是裴应淮的神识的镜像。
一道炙热的气息倾吐在他的后脖颈处,低哑嗓音全然听不出从前的清冷,附在牧听舟的耳侧:“让我看看是谁回来了。”
身后的男人一只手钳制住牧听舟的手腕,将他整个人压在门上,胸膛紧紧地贴着他的脊背,另一只手则环在他的腰间,以一种极为强势的动作扣在怀中。
牧听舟微微挣了挣,却换来了骤然缩紧的力道。
那人的力气很大,这姿势莫名有些暧昧,牧听舟浑身寒毛立起,咬牙切齿道:“裴应淮,你又发什么疯?!”
裴应淮低低地笑了,将鼻尖埋进牧听舟的肩侧,像是一只大狗一样拱了拱,直到他的身上沾满了自己的气味后才抬起头,喟叹了一句:“舟舟,你终于回来了。”
“我好想你,一直在等你回来。”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显而易见的委屈,听得牧听舟心脏没由来地一紧。
牧听舟唇角扯出一丝冷笑:“难道不是你先将我拉进来的吗……你给我放开!听见没有!放开!”
裴应淮应声将他放开,但手掌还是扣在他的腕骨上不愿挪动分毫。
至此,牧听舟才能有一丝喘息的机会,转过身来,却看见了身后那人现在的模样。
裴应淮身上半无原先墨守成规的模样,五官俊美,下颌线棱角分明一身华美的紫金色长袍,束腰松松垮垮地扎在腰间,露出了胸膛一大片肌肤,发色如墨般披散在脑后,在与牧听舟目光对视时笑意款款,唇角带笑。
牧听舟:“……”瞳孔地震。
“你,你,你……”他瞠目结舌了半天,直到目光被他身上隐隐约约散发出来的气息给吸引。
在他的身上,已经察觉不到任何灵力的气息——反而被另一股牧听舟非常熟悉,又非常厌恶的气息所取代。
他微愣,僵在了原地,随即反应过来什么。
紧接着,一股滔天怒火涌上心头,近乎卷席至他的四肢百骸,烧得瞳眸都一片猩红,身躯止不住地颤抖,连血液与骨头都冻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