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传来“嘎吱”的开门声,年岁已久的合页有些锈,一动声音就大得很。
向之的注意力瞬间转移,从沈问津身上飘到了门口。
“估摸着是费列莱出门去公司了。”他侧耳听了阵,得出结论,“可惜,看来你俩这会儿是见不上面了。”
“不急这一时半刻的,去公司见一样。”沈问津说,“人都迟到了,我还占他时间。”
“嗐,你都说了都迟到了,迟到半小时和迟到半天也没区别。”向之道,“齐哥不咋管迟到早退,看的是你活干得咋样。”
沈问津“噢”了声,大致摸清了松下客公司平日里的处事风格——
迟到是小事,活干完就行。
别说,倒挺人性化。
沈问津收拾完行李,跟着向之往外走。大约是不知谁家隐隐飘来的饭香勾起了他的食欲,这大块头一路上没心没肺乐乐呵呵,走到客厅时却长叹一声:
“唉,今天中午估计是吃不到齐哥的饭了,他昨天才做给我们吃。”
咂咂嘴,他眯上眼,开始回味:“是真好吃,花样也多。我们总说不知道将来是谁能有口福。”
向之刚说完,一扭头,就看见旁边的小厨房里站着个人,正拉开冰箱门,向里掏着什么。
那朝着外侧的半张脸没什么表情,整个人虽是长身玉立,但看上去和冰箱里一个温度。
向之:……才说嘴就打嘴了。
脸疼,但快乐。
向之三步两步冲进厨房,叫了声“齐哥”:“我还以为刚才开门的是费列莱,原来是你!今儿你做中饭?”
齐客挑眉看他,问:“怎么,不欢迎?”
“欢迎死了!”向之高举双手,开始欢呼,“没想到能连着两天吃到齐哥的饭,向之我死而无憾。”
“夸张。”齐客评价。
他的目光从厨房外站着的沈问津身上一扫而过,没说别的,便听向之接着问:“是不是因为咱们的新朋友初来乍到,齐哥你要给他露一手?”
齐客拿着黄瓜的手一滞,又扫了眼那站在一旁不知想些什么的青年,不点头不摇头,把黄瓜放进水槽里,弯腰洗了两把。
他忽问:“有什么忌口吗?”
在场三人都知道这话是在问谁。
向之扭过头,去瞅那发梢微微带些卷,虚虚倚着倚着不远处的桌台,抬眸朝这边看来的青年。
沈问津每次被问这问题时都有些头疼。他不吃的东西实在太多,又不能真给人报菜名似的报一长串。
他于是想了想,挑了几个最讨厌的,一连串往外吐:
“姜蒜香菜,萝卜木耳,山药芹菜……”
估摸着已经说了六七样,他很有蹭饭的自觉,抿唇滞住了,没继续往下讲。
齐客本是偏开了头,垂眸听着。见沈问津住嘴,他关上水龙头,掀起眼皮朝青年看去,开口问:
“没了?”
沈问津犹豫片刻,还是说:“没了。”
齐客不说话了,目光随之从青年身上挪开。他甩了甩黄瓜上的水,将其置于案板上,执起菜刀开始切片。
五指修长,手起刀落的时候很利索,刀与案板的碰撞声像是鼓点,让沈问津不知怎的,想起了八年前的元旦文艺汇演上,齐客演奏钢琴曲时,聚光灯下那翩跹而苍白的十指。
他飘飞的思绪随即又被齐客略显低沉的声音给拉了回来。
“刚有个商单……”齐客一面说着,手下的动作却不停,“发你邮箱了,等会儿看看。”
向之道好,听着齐客继续说:“下午的视频你带他拍一下。”
老板说话的时候也不抬眼也不看人,指向性非常不明确,以至于向之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谁。
大块头应了一声,又问:“还是原来的流程么?”
齐客点了一下头,随即接了一句:“到时再细说。”
向之应好,往水池旁挪了一小步,欲往架子上拿盘子以作装黄瓜片之用,被齐客以“去干自己的活”为由往外赶。他嘿嘿一笑,随即哥俩好地揽上青年的肩说:
“咱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让齐哥忙着吧。既然方才开门的是他,说明费列莱还没走。我带你瞧瞧他去。”
向之块头挺大,费列莱却截然相反,瘦得跟阳台上的晾衣杆没什么两样。
他开门时,眼下乌青很深,给敲门的向之吓了一跳。
“你这是咋了,昨晚没睡好?”向之问。
“加了个班。”费列莱说话间打了个哈欠,“有个视频得剪,甲方要得急,偏偏渲染又出错。”
费列莱说完,阖了下眼,才瞅见向之身旁的青年。
“这是老板说的他那高中同学?”他问。
“对,我是沈问津。”沈问津接过话茬,笑道,“莱哥好。”
费列莱瘦,但发量爆炸,还烫了个小卷毛,头发再长一些就能染个色去演金毛狮王。
“我本名李佑云。不过在这儿大家大多叫网名。”他的招呼和哈欠一块儿打出来,又问,“向之和你说我名字啦?”
沈问津正盯着费列莱的比他发色还深的黑眼圈看,踟蹰于是否要讲“我那儿有眼霜要不要用”。听费列莱如此说,他“嗯”了下,想起什么来,眨眨眼转向大块头:
“那向哥你网名是……?”
“他网名用了本名。”费列莱说,“这倒好,不用多出一个名字来。我天天被人叫费列莱,一回家,亲戚问我‘小云呀,最近过得好不好’,我还愣半天,心想小云是谁。”
向之笑得气喘,抖得厉害,看得费列莱被传染了似的也跟着笑,拍拍他的肩问:
“有这么好笑么?我都怕给你笑劈咯。”
向之摆摆手,好容易止住笑,转头问沈问津:“诶,光说我们了,你有账号么?网名叫啥?”
“津渡一撇。”沈问津一五一十道。
“一撇?”
“就那横竖撇捺的那个丿。”
“为啥加个丿?”
“喜音不让重名,已经有人叫津渡了。”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杵在门口说小话,费列莱眼见着有些站不住。他拍了下门,又打了个哈欠:
“你们站着不累?我熬了一宿累得慌,进来坐呗。”
费列莱屋里放了俩小板凳,一个长成了羊的形状,一个长成了狗的形状。
那小羊上头蹲了只猫,也不怕生,见人进来,优雅地朝下蹦,迈着猫步竖着尾巴,像个矜娇的小公主,黏黏糊糊地往沈问津跟前凑。
“它还挺亲你。”费列莱坐上了椅子,放松地转了个圈,“这是老板的猫,喜欢到处蹿,昨晚上跑进我房间,赖着不走,陪我剪了半宿视频。”
“它叫啥?”沈问津撸着这蹭自己裤腿的猫,问。
“小小。”向之接话。
沈问津一愣:“哪个小?”
“小不点的小。”向之笑道,“齐哥把它领回家的时候,就巴掌那么大,实在可爱,就叫它小小了。”
沈问津松了口气,暗处蜷着的手指松开了,另一只手若无其事地张着,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那白色的、松软的毛。
——果然是自己多虑了。怎么可能是因为自己。
自己的小名“晓晓”除发小周景汀外,似乎高中没人知道。
果然只是巧合。
正午的阳光默不作声地透过玻璃,在窗边画了一小圈地盘。那锈了的合页不断开开合合,发出无数躁人声响,惹得费列莱嘟囔了句:“啥时候把这破门给换了。”
公司众人都进了屋,十来个人把客厅挤得满满当当。向之在厨房与客厅间穿梭,看着负责摄像的一小伙儿架了两台摄像机,上前帮衬了一把。
那小伙道了声谢,一抬头对上了沙发上沈问津的眼,嚯了声:“新人。”
“这我们公司的摄影,度明。我们都叫他老度。”费列莱好整以暇地窝在沙发里,指着那一头灰色卷发的小伙儿向沈问津道。
俩人问好厮见,相谈甚欢。
所有人看见沈问津后的反应都跟老度如出一辙,于是未待上桌,沈问津就已把这一屋的人认得七七八八——
俩小姑娘是虚拟主播,平日里套上Live2D的壳子,在直播间和大家聊天唱歌;外加四个出镜艺人,分别做游戏区、知识区、影视区、美食区的视频;最后还有一摄影师和一啥都干的后勤。
向之和费列莱都是出镜艺人,向之负责游戏区,费列莱则归属于知识区。
大约因着是给新人洗尘接风的缘故,松下客公司的人几乎都来了,比往日里的聚餐到得还齐,很给沈问津面子。
人一多,要做的菜也多,齐客做不过来,干脆大手一挥说吃火锅,让人从旁边的超市带了点肉卷和毛肚来,只另做了几样凉菜。
大家坐成一圈,围着大圆桌等水滚。齐客看着沈问津欲言又止,向之先在旁边笑道:“不用介绍了齐哥,他们私下都已经认完了。”
那前台姑娘夹了一筷子凉拌黄瓜,也跟着笑:“齐哥够可以,拐了那么个大帅哥来。”
前台姑娘网名露娜,另一姑娘网名露丝,她俩人设是西海龙宫里的双生子。露娜活泼些,嗓门也大;露丝文气,声音软些,开口婉转,像是黄鹂。
露丝接话:“话说,津哥演的电视剧,我还看过呢。我当时就说,哇,这新人好帅,四处给人安利,谁成想,演完那部,津哥就人间蒸发了。”
沈问津弯了弯眼,说:“那倒是辜负你的一番美意了,那会儿时运不济。”
“兜兜转转你倒来了松下客,我也算是追星成功。”露丝轻轻笑道,“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对你来说不走运,对我来说,能和帅哥做同事却是莫大的荣幸。”
锅子里的汤在大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声中开始不安分起来,扭着身子吐起了泡泡。向之涮了一大勺肉,分给周围几人,换来了此起彼伏的几声“谢谢向哥”。
分到沈问津时,那一漏勺肉恰好见底。
向之咧嘴笑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抱歉:“你稍微等等,我再帮你涮。”
“谢谢向哥。”沈问津搅了几筷子麻酱,摇摇头说不用麻烦,“向哥光顾着我们,倒是自己吃点呗,我要吃的话自己涮。”
费列莱坐在沈问津身旁,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麻酱掺醋的料碗看。沈问津看他似乎有些馋,问他要不要也搞点,他昂头想了会儿,下了结论:“来点。”
向之把麻酱盒递给费列莱,他舀了勺出来,有些好奇:“这麻酱哪儿来的?话说我们也在这儿吃过几回火锅,怎么从没见过这酱料。”
美食区博主木子接话:“我听齐哥说,津渡是北京来的。我想着,北京那边吃麻酱比较多,就从超市顺了盒来。”
“还得是咱木哥。”费列莱敲了下碗,“细心。”
沈问津刚叼了片黄瓜在嘴里,听闻木子如此说,赶忙嚼了嚼往下咽,一迭声道谢。
一顿饭吃得挺欢乐。
大家侃天侃地,从昨天木子拍视频时闹的笑话讲到了今天热搜上内娱的奇葩事迹。沈问津竖起耳朵听,一面随意拣着桌上的东西吃。
其实一桌子菜虽满,他能吃的却不多——
羊肉不吃;毛肚是内脏不吃;豆皮看着有点难嚼不吃;金针菇塞牙缝不吃;凉菜里的土豆丝看着太辣不吃;秋葵黏糊糊不吃。
周景汀自打和他一块儿吃过一次饭后,便对他的挑剔程度叹为观止,直呼他能长这么大是比巴比伦空中花园还不可思议的奇迹。于是之后每次聚餐都是沈问津挑地儿,这金贵小孩儿吃什么周景汀跟着吃什么,倒从未有过不愉快。
然而现在毕竟是寄人篱下。
寄人篱下的沈问津能屈能伸,看着满桌子动不了的菜,倒也不说啥,只是默不作声地逮着几样幸运儿涮,涮完牛肉涮娃娃菜,涮完娃娃菜涮苕粉,虽说种类少了点,但勉强算得上荤素齐全。
东一筷子西一筷子,沈问津吃了个囫囵八分饱。碗里还剩最后一根苕粉,煮得晶莹剔透,他垂下头去吸溜,再抬起头来时,却发现桌上骤然没声了——
十七只眼睛——老板的目光没那么热切,一只眼睛算半只——一齐盯着自己,恨不能盯出花来。
沈问津:?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刚想去问费列莱咋了,便见这卷毛瘦子颤颤巍巍抬起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空盘,声音拔高了八度,险些破音:
“这我们本来打算吃三个月的,你都吃完了??!”
沈问津:……
咋,自己一个不小心,断人食粮了?
沈问津硬着头皮点头,做好了被批.斗的准备,却见费列莱的唇角开始在脸上跳舞,蹭地咧到了耳根,而后高举双手开始欢呼。
“耶!解放了!”他喊,“不用被苕粉绑架了!!”
老度接着冲着镜头来了段新闻播报,语气喜庆得像是过大年:“家人们真不是搞节目效果!谁都没想到,来了个这么热爱苕粉的!要不说老板就是老板,看看这招人的眼光!”
沈问津:???等等,这走向有点不对吧?
沈问津嘴里的苕粉还没完全咽下,被十七只眼盯得一动不敢动,那小半口苕粉就这么含在嘴里,差点呛着自己。
他听见木子冲自己解释:
“我之前在网上看到了一宣传得超好的苕粉,打算买五包来尝尝,结果下错数量了,买了五十包。我们已经吃了仨月,都快吃吐了,对它的厌恶程度呈指数型增长,这是最后两包,没人想碰。”
“本来保守估计,吃完这顿这玩意还能剩个百分之八十,然后这百分之八十因为没人想碰,还得再吃仨月。”
木子说着说着给自己说激动了,蹭地站起来,一溜烟跑到沈问津身边,拉着他的手热泪盈眶:“你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我们的!你就是苕粉侠!”
因为过于挑食而成了苕粉侠的沈问津:……
向之也跟着一块儿乐,转过头冲齐客笑:“老板大功臣!”
齐客没吱声。
他静静坐了会儿,从木子握着沈问津的那只手上收回目光,复又垂下眼,薄薄的眼皮透出了一股不那么明显的冷气。
他站起身收碗。
“齐哥这就不吃了?”木子蹲在沈问津身旁,注意到这边动静,松开沈问津的手,抬起头问。
“不吃了。”齐客说。
沈问津抬起头瞅了一眼,和齐客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男人的眸色很深,跟深夜里没有星群的天空似的,里头的情绪看不太清。
沈问津像是被火蓦地一燎,眨了下眼,下意识收回手,莫名有些心虚。
他还没搞清楚自己在虚哪门子,便见木子转向自己,目光充满了鼓励:“苕粉侠,那你再多吃点吧。”
沈问津:……
好好好,这个中二的称谓是过不去了是吧。
先时那点子没来由的不自在霎时跑了个没影,他重新夹了一筷子娃娃菜,余光便瞥见齐客进了厨房,似是收拾起了垃圾。
一些念头没头没尾地窜了出来,例如——
齐客又会做饭,又主动收拾厨房。
好像还挺顾家。
午后的阳光热猎猎,射得沈问津只恨没带把伞。那太阳不怎么斜,树木与建筑旁的阴凉地少,沈问津的走位便愈发曲折,看得木子直乐,问:“咋了,太阳会吃人?”
“你当人人都跟你似的,皮糙肉厚的扛造?”露娜挽着露丝走在伞下,斜了木子一眼,“人从前是明星,自然注重皮肤管理。这太阳一晒,皮肤即刻就能老好多。你自己不注意,别拉上我津哥说嘴。”
“哟,这就你津哥啦?”木子笑道,“咱俩认识了这么久,也没听你叫你木哥。”
“就你?”露娜普蓝的睫毛在阳光下显得透亮了许多,扑扇着上下打量了木子一圈,哼了声,“老规矩,谁帅叫谁哥。”
木子和沈问津身高相当,五官倒也端正,单看脸还能称一句“帅哥”。只是管不太住嘴,年年上秤年年哭,那肚子大得像是怀胎六月,“帅”字就这么掉得渣都不剩。
“你等着,我这个月必减三十斤。”木子咬着牙。
“别呀哥,我叫你哥,你别立这种flag。”费列莱赶上来,拍了拍木子的肩,笑道,“这个月还有五天,除非你不吃不喝直接拉去火花,到时连人带盒十斤,否则三十斤咋减。”
花团锦簇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
沈问津憋笑得正辛苦,忽听身旁传来轻轻细细的一声“抱歉”。他微微垂头往侧边看,见是露丝撑着伞,讷讷开口。
“我就只剩一把伞了,我和露娜撑着,再撑不下第三个人了。”她轻轻说,“你看前边就没什么阴凉地了,你必得晒一小段路了。或者,要是你不嫌弃,咱俩换个位置,你和露娜撑这把伞,我反正涂了防晒的,也不怕晒。”
沈问津摆摆手:“不至于这么娇嫩,这也没多少路,你俩小姑娘撑着就行,不用管我。”
“那怎么行。”露丝忧心忡忡,“你这张脸又没上保险,坏一点我都心疼。”
沈问津觉得这小姑娘比自己还紧张他这副皮囊,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刚开口吐了个“我”,身旁忽地伸来了一只手。
骨骼分明,经脉清晰,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
掌中是一把叠得整整齐齐的遮阳伞,静静躺着,通体呈灰黑两色,没有半点纹路。
和它的主人一样冷。
沈问津半边头发露在阳光里,被烘烤得褪了些色。
他一愣,随即听见那人说:
“用这个。”
沈问津不太想接。
他思考不太出齐客是以什么心态递给自己这把伞的,索性停止了对老板心理的揣测。刚要摆摆手拒绝,余光瞥到不远处的地儿,小脸登时木了。
——那艳阳烈得看起来能在地上煎鸡蛋。
——而且长达百米没有阴凉处。
沈问津沉默几息,脑子停止思考,接过了那把伞,又宕机几秒,才意识到做人要有礼貌。
他于是说:“谢谢。”
但大约是有些不自在,语气没什么起伏,俩字说得干巴巴,像是在念课文。
递伞的那只手缩回去了,手的主人也没再说什么。
沈问津抿了下唇,解开伞扣,抖了抖撑起来,踏上能煎鸡蛋的水泥地。却见那人收回手后,就走在自己身边,与自己并排而行。
和存在感甚强的冰雕走一块儿压力山大,特别是当这人还对自己有恩时。沈问津憋了又憋,终是没忍住,鬼使神差地问了句:
“太阳挺大的,你要进来吗?”
话出口,听清自己说了什么之后,他差点把舌头咬掉。
无妨,齐客必不会答应。他想。
这人没自己这么讨厌太阳。
他握着伞柄,盯着前边飘飘摇摇掉下来的黄叶,没敢偏头看身侧人。
他想,齐客有百分之八十的几率会装哑巴。
高三的时候,气氛总是很压抑。普通高考生没日没夜刷题,艺考生白天去培训班,晚上挑灯夜战到凌晨。
齐客是如此。沈问津也是如此。
大约是疲惫得紧,沈问津同齐客说话的频率便愈发少,俩人加起来平均一天一句半——
做完每日的数学卷子,他便会问齐客选择题最后一题选什么。齐客有时候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选项,有时候闭嘴看他一眼,再没后话。
没后话就是齐客也没做出来。
沈问津高三的前半年,晚自习向来是不上的,而是去机构里培训专业课。
那天他落了书,课上完后便回学校拿,恰好赶上晚自习下课。
秋天的雨不咋给天气预报面子,常常来得猝不及防。
沈问津撑着伞,在重重雨幕中逆着人流而行。
裤脚湿了一半,这金贵小孩儿的心情不甚美妙。他正盘算着回家丢洗衣机,步子忽地凝滞了片刻——
人流中夹着一抹眼熟的身影。那人戴着帽子,校服被浇得湿透,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没撑伞。
沈问津不知道齐客有没有看见他,反正这人眼皮半阖,垂眸望着前方的地,脚步未停。
他们即将擦肩而过。
“诶。”沈问津情急之下喊了这么一声,叫住了他那一天同他只讲一句半的同桌。
“你没带伞吗?”他问。
齐客停住了,抬起眼,沉默着朝他看来。
沈问津继续说:“你家的车应该停在外边吧?你进来,我送你去校门口。”
沈问津能肯定,齐客对于这一提议是心动了的。因为他看见这人揣在兜里的手动了动,像是想从兜里拿出来。
是想要改变自身状态时才会做的动作。
沈问津于是撑着伞往前走了半米,就要把伞挪到这落汤鸡的头顶,却见方才还动心于自己提议的人此刻后退了一小步。
沈问津一愣,眼瞅着齐客转了九十度,而后头也不回地钻回雨幕,大步往前冲。
沈问津:……?
自己会吃人?
他怔怔盯了会儿那人消失的方向,憋着一口气进了教学楼,收拾完书本往校门口走时,那口气仍未散去,心里依旧堵得慌。
自己不喜那人是一回事,好心好意递出去的帮助被那人避如蛇蝎地拒绝了又是一回事。
沈问津回到家,还不待换衣,便气得先拿起手机,想把那人的微信删了。
骨节分明的食指在红色的“删除”俩字上方停了良久,蜷了蜷,还是缩了回去。
——算了。
这人又不是第一天如此,何必同他置气呢。
所以当时齐客便没接受自己同撑一把伞的提议,这会儿更不可能接受。
齐客应该会一直沉默下去,沉默到兴祈大厦楼下,然后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收起伞,还给那人。
沈问津等了会儿,没等到男人的答复,于是感叹自己果然料事如神,摸准了老板脾性。
他眨了眨眼,正心情愉悦地盯着前头的保安厅,却听身侧人倏然轻轻咳了声,接着沉沉开口了。
“好。”齐客说。
说罢,便往自己身边挪了一小步。
沈问津:???
自己撰写的《齐客使用手册》不管用了?
他愕然片刻,只得把伞从右手换到左手,而后往左挪了些,把半边伞送到了那人头顶。
伞不大,罩着俩成年男性有些勉强,沈问津又不动声色把伞往左挪了点。
太近了。他想。
近到丝丝缕缕的木质香顺着伞下的气流渡了些来,令他想起了曾经在北山上看到的雪松。
所幸公司离得近,这不自然的气氛没能维持多久。沈问津见到大厦的自动感应玻璃门时感动得险些落泪,急走了两三步,状若无事地收起伞,只是左边的胳膊仍残存着些那人还在的错觉。
明明没有身体接触。
沈问津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下左半边身子,听木子和露娜有一搭没一搭地拌嘴,沉默地走进电梯,被向之揽住了,带到了松下客的办公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