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枪的是郭嘉,闻言他也只是尴尬的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闭了嘴。
第38章 言论
郭嘉小睡起来的时候, 天色正好。下意识的叫了一声却没有人回应,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个时间小书童应该正在练习。瞧着放在一旁的水盆和毛巾,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小家伙那张无奈却总是迁就他的脸。
“哎呀, 有点儿糟糕呢~”翻身从床上坐起, 看着顺势滑落在一侧的披风,不免好笑, “这么一个小不点儿, 怎么就喜欢操心这些事情啊。”即便是这么说着, 他的手拂过披风顶端的狐毛, 随手搭在了靠架上。
郭嘉是何等敏锐的心思, 他知道自己已经开始把那个喜欢把事情考虑的面面俱到的小鬼放在心里了。以往睁眼便能看见他, 要做什么也有那个小鬼先一步坐好,如今小鬼头被童老先生抓住修正武艺, 却让他意识到了自己好像无声纵容那小鬼入侵太多了。
可是甘之如饴。
用温水洗了把脸, 思维清晰了很多,小书童不在,郭嘉也懒得花功夫梳头发。用发带随手一扎,转身就准备出门, 却被迎面而来的冷气冻得一个哆嗦。瞧见的被他随手搭在一旁的披风,以及床榻旁边的小暖炉,便是更加无奈。
总觉得,他那日, 捡了一个娘亲呢。
即便这么想着,郭嘉却没能压住自己嘴角上翘的弧度。刚出院子, 就能够听见兵器相撞的声音。空中的雪白缓缓下落, 厚厚的积雪之中被人开辟出了一条小路, 虽已被覆盖上了一层薄雪,却依旧能看见底下泛黄的泥土。
郭嘉心下一软,出了院落瞧见的便是在门口席地而坐的老者,以及不远处飞溅的雪花。
“哟,小子起来啦!”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童渊头都没回,只是抬高手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来陪老夫喝一杯。”他似乎有意这么说,紧接着话题一遍,“哦,忽然想起来,你家小鬼头不让喝呢,那老夫还是自己一个人,独酌吧!”
“一两杯,小白还是不会介意的。”郭嘉站在一侧,即便是这么说,并没有接酒的打算。而童渊也同样没有递酒的打算,两个人都清楚不过是口头上的说笑,当不得真:“没想到,这都已经半年多了。”
“怎么,太无聊了?”童渊笑了,换了个姿势将手臂架在腿上,“也是,老夫着小小庭院,可藏不住龙虎之徒啊。”
“的确,”郭嘉笑容不变,“子龙真乃当世英雄呢。”不留痕迹的将童渊的暗喻牵引到了赵云的身上,“认识子龙,实乃嘉之幸啊。”即便这么说,他的动作却显得不是那么的虔诚,抱着手炉,眼神却盯着场中身手更加灵活的人。
“啧,说不过你。”童渊哼了一声,“他的资质,可惜了。”
郭嘉笑而不语,只是腾出一只手牵扯了一下披风自带的帽子。第一次见的时候他还觉得多余,没想着自带的帽子,比斗笠更加方便。挡风挡雪不说,看起来也更加美观:“此番,却是多谢老先生了,若是以后有……”
“老夫也很喜欢他,”童渊打断了郭嘉的话,“只是老夫也仅能做到这种地步了。听闻华佗大夫医术无双,你却可以找他来尝试一番。”
郭嘉笑着摇头:“晚辈已经找过华老先生了,老先生却是无力,反向晚辈推荐了另一位老先生。”他的口气带着遗憾,很轻,“小白的身体是早些年被过度负荷的,如今嘉能做的也实在有限。”他停顿,然后叹气。
“胜负已分,”童渊斜眼看了下郭嘉,不置可否,“奉孝倒不如猜猜看,谁输谁赢。”
“晚辈虽然对武技一窍不通,可想来此次是子龙吧。”郭嘉倒承认的很快,他从来不是那种自欺欺人的。虽然白曦是他的小书童,可是正面厮杀的功夫,限制了他的各种阴私手段,小家伙从来不是子龙的对手。
童渊几乎是差异的抬头去看郭嘉的笑容,瞧见他真的笑的毫无芥蒂:“你不在意?”
“晚辈在意什么?前辈真是说笑了。”郭嘉摇头,“小白给他自己的压力太大了。嘉虽手无束鸡之力,却也不是会至自己于危局之人,并非时刻需要他的保护。”也不知道这么丁点儿大的孩子,这么强的保护欲是从哪里来的。
“对了,老夫几乎忘却了。”童渊瞧着郭嘉真的完全没有芥蒂,才想起眼前这一对儿看似主仆的公子于书童,并非同出一源,“这些年,鹿门的手段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说起这个他就感到愤怒,“这么好的苗子,竟然就这么糟蹋了。”
郭嘉只是微笑,他出身寒门并无派系,自然对百家的争执无权开口。
童渊几乎是泄愤一般的抬头饮尽了手中酒壶的酒:“当年若不是鹿门,老夫也不至于退隐山林,心灰意冷的在家带孩子。”像是抱怨,眼神却和蔼的看着正节节逼近白曦的赵云,“奉孝,总有一天,鹿门会把手伸到你这里的。”
“前辈说笑了。”
“那烙印,盖住了又能如何,只要他在外一日,鹿门就不会放过对他的追击。”童渊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音容笑貌,“这中原说白了也就这么大,鹿门的能力,你是想象不到的。”
“如今,小白不也已经长成这般出色了么。”
场中赵云一枪挑飞了白曦手中的长剑,剑尖直指白曦的要害。也就在剑被挑飞的同时,白曦向后下腰倒去,双脚一个用力进行了半个后翻。双腿在空中绞住了赵云的枪,一个用力牵引的赵云的枪转移了位置。
童渊睁开眼睛的时候,白曦已经和赵云再次拉开距离了。
“的确,这半年他的进步老夫都看在眼里了。”童渊点头,“虽然不该这么说,可你小子实在好运,竟然捡了鹿门这么一个大便宜。只是他既然能背叛鹿门一次,自然也就能再次背叛,暗卫这种东西本应……”
“他是个特例。”郭嘉打断了童渊的话,看着场中再次交手的两人,“他是不一样的。”
“也不知你何来的自信,”童渊哼了一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喂!”他朝着正打的难解难分的两人,“行了小鬼头你也别强撑了,这局子龙赢定了。你家公子在外边站了这么久觉得冷了,回去烤炉子了啊!”
郭嘉看着童渊走的利落,站在原地笑着摇了摇头。明明就是好意的提醒,竟也能说成这般,武夫就是武夫,做事情不经过思量,难免得罪人。只是他也懒得再多做解释,解释小家伙是不一样的,是特殊的。
“公子,”白曦的脚步很快,追了上来落后半步跟在郭嘉身后,“属下能赢的。”
“当然啦,小白很厉害的。”郭嘉应和,眉宇间带着笑意,“嘉知道。”
听起来怎么就这么像敷衍呢:“如果……”
“小白,”郭嘉停下脚步,给了白曦一个温和的笑容,“一时的输赢,并不要紧。嘉知道你能赢,就已经够了。”他的话语中带着安慰,“再者说,不过是私下的比试,一时的输赢又不能决定什么,你不会上战场,不已是定局了么。”
白曦垂头,不再说话。而郭嘉敲着自家小书童没了音响,心下一软:“乖啦,”抬手揉了揉白曦的脸颊,“你和子龙,本就不是一道人啊。”
进屋的时候,童渊已经脱掉了外衣,面前摆着酒壶:“坐。”他这般说道。
郭嘉笑着将手中的炉子递给了白曦,然后将披风脱了下来一柄递给他。然后拍了拍积雪,慢慢走到了塌边跪坐了下来。他的动作很优雅,不急不慢的样子看的童渊眼睛一抽:“这里又没外人,做什么秀。”
“前辈面前,可不敢放肆。”不温不火。
“行行行,老夫的错,你的小书童最好,你的小书童最妙,别板着一副老儒生的样子,多没趣。”童渊可是怕了郭嘉的装模作样,重要的是他这副样子,一会儿开口定是子曰子曰,绕的人头疼,“子龙,坐!”
等都坐下来了,房间里却是一片安静。只有火炉之中煤炭噼里啪啦的声音,还有风雪吹动窗户,木头吱呀作响的声音:“你们,何时下山?”过了好半响,童渊才做了第一个开口的人,打破了沉寂。
“前辈烦了?”郭嘉挂着笑脸,“那晚生可就真是罪过了。”
“得了吧,你偷老夫酒窖中佳酿的时候,怎就不见你如此有自知之明。”
“初春吧,”子龙比较靠谱,直接无视了自己不靠谱的师傅和郭嘉之间的闹剧,“奉孝与徒儿想要北上,瞧瞧那最近闹得风火的曹孟德。”他这么说着,弯腰身处大长手将炉子上挂着的酒倾倒了出来。
“哦,那曹孟德可不是什么仁德之人啊。”童渊笑了,“我可记得某人说,将来要侍奉一个心怀天下,救世安民之主呢。”至今,他都还能想起拜师那日,小小孩童挺直了腰板,这般向他宣布自己的未来。
“师傅又如何知晓,他并非心怀天下,救世安民之主呢?”赵云反问。
“得了吧,因为他老父被陶公杀害,差点儿就屠城的人……”说着,童渊反倒停了下来,上下打量着赵云,“你看好他重情重义了?只是这般手段狠戾,怕是个枭雄啊。”
“师傅,”赵云说的很认真,“若是十年能够平的乱世,给中原百年太平,”他看着童渊,眼睛里闪着难以忽视的光芒,“又为何要花上百年,征战不休呢。徒儿固然不喜他因小事迁怒于无故人士,可北方之外……”
赵云说到这里,后背挺得笔直:“且有匈奴游牧,可供徒儿征战!徒儿善马,南方多山林并不适合徒儿,发到是北方平原局多。不论那广袤草原,若曹公欲意天下,游牧一事定然成他心中大患。”
他在公孙瓒手下干过很多年,在草原上也有着自己的威名。哪怕不看好他,只要能让他抵抗外地,也已值得:“若是中原纷争,那便守一方疆土,也不负此生了。”
白曦看着赵云,又看着含笑的郭嘉,总感觉郭嘉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忽悠了一个打手。
山中无岁月, 寒尽不知年,待寒冬过后万物发芽,白曦的个头又向上窜了一窜。
大概是冬天赵云与童渊进山打猎,加上药物的调养, 郭嘉总觉得自家小书童比之从前胖了一些, 虽然还是不正常的白,却比之前看的更可爱了几分。
等初春过后, 小书童虚岁就有十五了, 虽然看着还像是十多岁的样子, 却不比从前让人觉得如狂风中的朱穗, 易折易逝。郭嘉拿着从山下送来的抵报, 随意翻动了一下锦布上的消息, 便叠起了锦布转头看着院子中扎马步的白曦。
他已经在那里站了一个时辰,额头上汗水淋漓, 眼睛却是一如往昔的亮。郭嘉很喜欢看白曦的眼睛, 那会让他有种看着满天星辰的感觉。尤其是当着漫天星辰之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时,更令人心醉。
只是转头想起传来的消息,郭嘉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自己想要揉头的心思, 沉沉的叹了口气靠在了身后的墙壁上。虽然早就对这个腐朽的王朝绝了心思,可真的被告知大厦将倾再无庇佑的时候,终归还是会心有悸动。
“公子,”身上被盖上了大氅, “天气尚凉。”白曦的话一贯很少,却总是恰到好处。郭嘉连眼睛都不想睁, 只是顺势拉住了自家小书童的手, 闭着眼睛慢慢把玩。他知道白曦哪怕在练功, 注意力都是放在他身上的,所以才会肆无忌惮。
“去洛阳吧。”郭嘉声音很沉,“我想要去看一看。”
“是。”
白曦从来不会问郭嘉为什么,也不会质疑郭嘉的所有决定。就好像郭嘉从不向白曦解释为什么,也不会告诉他自己的心思。他们之间好像有着无形的默契,又像是被签订的条约,不过线,不退让。
白曦将死士与仆从的职责做到了最好,随着他年岁的渐长,郭嘉也不比从前那般能够清晰辩解出他的情绪。只是等同的,郭嘉却开始依赖这个孩子的照顾,依赖他无所不在无微不至的照顾,明明他更年长几分,却总是那个被照顾的。
就好比此刻,他说要前往洛阳,小书童不问起因不问经过,只是无声的退下准备。
郭嘉要离开的事情,童渊并没有多大的感触,他只是照理在白曦上前的时候,将手中的木棍对准了白曦,同他掀开了一场新的角逐。如果最开始他惋惜这个小鬼死士的出生,那么到后来,他就是感叹这个孩子的命。
如果早些遇到这个孩子,大概他最得意的徒弟,就不是子龙了吧:“你的剑招,倒是不错。”棍尖被锋利的匕首削断,童渊也不见恼怒,“虽然已经瞧不出影子了,但是那种大起大合的姿态,不是司马教你的吧。”
白曦抓着匕首的手掌在腰后一抹,有成人小臂长的匕首就不见了踪影。他恭恭敬敬的对着童渊行礼:“主子这小半年,多谢先生照顾。”小小的少年带着大人才有的沉稳,“不便多做叨扰,后日便告辞了。”
童渊收手看着自己的竹棍子,然后戳了戳上面锋利的断口:“倒是把不错的武器。”
牛唇不对马嘴,白曦也只是直腰转身打算离开。该传达的话语他已转达,剩下的便不是他需要多说的事情,更何况童渊怕是早就知道了他们要离开,天尚未入春,童渊便已经停止了对他和赵云的对练。
“你的主子对你倒是不错,运气不错,遇上了这么一个心善的新主子。”童渊看着白曦的背影,与其说是劝阻,倒更像是警告,“虽然老夫年纪大了不再出山,可子龙此番会与你们同行。”
郭嘉心善么?
白曦抬脚不对童渊的话做什么评价,郭嘉或许表现的心善仁慈,可是骨子里得冷漠,白曦看的分明。郭嘉很冷漠,冷漠到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以因为一个感兴趣,用自己的性命随随便便的当作赌注。
否则又怎么会在山林里,救起自己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只是为了那一卷模糊不清的兵书呢。不过也正是这样的郭嘉,才是那个他能够看见故人影子,想要看看他能够走多远的人啊。
赵云此番多是为了给自己的师傅讲述自己下山的经历,顺便带着求医的郭嘉来找自己的师傅。所以当郭嘉说要离开的时候,赵云也同自己的师傅辞行了,听说郭嘉要去往洛阳时,便相邀同行。
郭嘉自然应允,或者说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从他瞧见了赵云的身手,同他谈论了为将为帅的区分时,他就有了自己的算盘。同赵云一同上山自然也是他计划的一环,是他在这个乱世安身立命,可有可无的一环。
他固然信任自家小书童,可是当他意识到自己无法对小书童已经扭曲的观念,做出什么修改,只能将自己当做套索锁住这个孩子的时候,就意识到了他或许需要做出双重的保险,让这绝世利器,不会转身弑主。
这个主,并非是他,而是他未来的主公。
“所以你究竟为什么又摆着个臭脸?”郭嘉骑在小毛驴上,晃晃悠悠的跟着走在土路上,“不过就是一批山贼,竟让你这么不开心,却是嘉选路不慎的罪过了?”他笑嘻嘻的晃着手上从山贼那里打劫来的地图。
白曦只是默默地跟着小毛驴,走在后面,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山贼那里有马匹,郭嘉却只选择了这只拉磨的小毛驴:“并无。”
“你的表情,可不是在说‘并无’的样子哦。”郭嘉学着白曦之前说话的语气,然后又变成了嘻嘻哈哈的样子,“子龙且说说,小一是不是又是一副‘啊奉孝欠了在下一大笔账,该怎么要回来’的样子~”
赵云跟在另一侧笑的儒雅,他对郭嘉三天两头就要拿白曦开涮的恶趣味已经习以为常。同郭嘉相识那么久,他自然看出了郭嘉对挑动白曦情绪这件事情情有独钟,甚至已经当成了日常便饭般每日都要做上一次。
白曦看着郭嘉嘻嘻哈哈的样子,垂眼不说话,郭嘉却是仿若没有察觉一般,自顾自的调笑。等着郭嘉说累了,停下结果小书童递来的水壶,润一润自己的嗓子:“真是冷漠啊,还是子龙好呢。”
赵云失笑:“奉孝说笑了。”
听闻如此,郭嘉撇嘴也不再说话,如果说白曦是个闷葫芦,那么赵云便是一个木鱼,敲敲才能有反应的那种。不过总好过闷葫芦的一声不吭:“过了下个村落,加快行程吧。”提起正事,郭嘉叹了口气。
为什么去洛阳,赵云并不知晓,只是洛阳是大汉的都城,那等繁华且英雄聚汇之所……
“宝都自是令人心生向往。”提起洛阳,赵云如此应答,“奉孝可曾去过?”
郭嘉笑,带着一丝冷嘲和三分的不屑,更多的是让赵云看不懂的感慨:“那可不愧是十二朝繁华所在之处,十里长街华灯璀璨,稻米流脂粟米白美。”然后他诡异的停顿了一下,“美人帐下歌舞不休,天子高居贝阙珠宫。”
听闻如此,白曦抬眼看着郭嘉,然后再次低垂眼眸。他的异常太快,并没有引起郭嘉或者赵云的注意,或者说赵云的注意力全都在郭嘉的感慨上了:“那此次奉孝……”
“得了一条不算有趣的消息,想要去看看。”郭嘉抿嘴轻笑,“如今嘉却是有些惋惜,并未见过董将军了。”与其说是感慨,倒不如说是嘲讽,“却不想这位权势滔天的将军,心里藏了那么多事情啊。”
赵云转头看向白曦,却发现他此刻也正惊讶的看着郭嘉,好像听见了设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郭嘉没有注意到身后两人无声的交流,只是骑着他的小毛炉慢悠悠的走在最前面,语气轻缓:“不是谁都有这个胆识,做出这等事情啊。”
董卓做了什么?
他烧了洛阳这座古都,且他不仅烧了,还带走了这座古都中,所有值得人留恋的事物。
看着眼前乌黑的城墙,白曦被震得说不出话。他曾经见过这座城墙辉煌的样子,见过他完整的模样,却是第一次看见他残缺断亘的狼狈之姿。乌黑的残石,燃烧的战火,随处可见的腐烂尸体与残骸。
白曦还能够记起当年所见的繁华古都,还能够想起被舅舅带离时夜晚不灭的灯火,还能够想起宫中老者对着他的笑容,却在多年后再临时,过往烟云皆无处可寻,无痕可藏。剩下的,只是闭上眼,都能够听见的悲哀之声。
他从不是什么恋旧之人,若真说有旧,也应当是那个他回不去的往世,而并非那个高大冰冷的宫殿,不是那个对着他叮嘱要听哥哥话的父亲,更不是抱着他轻声叮嘱他务必讨求父亲欢心的女子。
他抬头看着眼前高大的城墙,尚未踏入城中却能够想象的到往日繁华的都市,此刻该是多么狼狈的场景。他能够闻见木头烧焦的味道,能够听到残垣断壁之内的哀嚎,这些声音让他从心底感到阴寒。
一只手悄无声息的抓住了他的手掌,然后包裹住了他的手:“小家伙,且与嘉说一说,在想什么?”
郭嘉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依旧随口叫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名字,他的随意却遮掩不住眼睛里面的沉重,也挡不住他脸上关心的笑容:“公子……”白曦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隐瞒了太多的事情,多到他于心不安。
却不是觉得隐瞒有什么不对,而是觉得他所隐瞒的东西,未免太过沉重。
“莫要想太多,”郭嘉抬手盖住了白曦的眼睛,“多想无益。”
郭嘉的手掌很温暖,手掌细腻并不似他的手上有着一层茧子:“公子,若有一天属下不再是属下了,”不知为何,白曦忽然想问一问郭嘉,究竟为何,“公子还会将属下,从那里救起来么?”说的什么,他与郭嘉心知肚明。
“若你不是你,”郭嘉轻笑,“又怎会遇上嘉呢。”
第40章 记忆
很冷, 越来越冷,好像坠入了冬天的冰河,越沉越下。放眼四周都是流动的溪水,他想要向上挣动, 有的却是下方仿佛有千万双手的吸引力。
他或许会这么死去, 等着寒冷将他包围,或许他就会这么死去。
“活下去……”他看见那衣裳秀丽的女子握着手中的匕首, 一把将他推开, 跪在地上带着哀求。旁边是看不见面目, 穿着华丽宫服的男人。她就那么跪在地上, 声声凄厉, 像是丧偶的鸳鸯, 带着悲鸣。
“活下去……”他看见趴在血泊中的男人,用他惨白无力的手掌伸向他, 像是求救, 又好像是将他推往未知的前方,“要活下去,带着我们的希望。”他的眼睛已经开始涣散,可是嘴里的哀求却字字清晰。
他看见护送者他离开洛阳的大好儿郎们, 身形狼狈,然后倒在了前往未知之地的路上。那是大汉的好儿郎啊,本应阵前冲杀马革裹尸,用生命和热血捍卫自己的家国, 应当血洒疆场,哪怕是马革裹尸一去不回, 也应当得到自己应有的荣耀, 让人为他们骄傲自豪。不应是现在这般, 用他们的残肢,给一个看不见未来的孩子,杀出一条血路。
无人知晓,无人敛尸,无人称颂,无人赞缪,不能加官封爵,不能光耀门楣,不能封妻荫子,不能被人传颂。到了最后,连他的舅舅,都倒在了血泊之中,以凄惨的代价,为他争取了逃跑的机会。
白曦猛地坐起来,将那双涣散的眼睛和记忆里的猩红,试图从脑海中挥去。可大概是因为来了都城,往昔的记忆逐渐复苏,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间孤独而阴冷的大殿,抬头看着那尸骨所铸就的位置。
“熙儿,”那个男人坐在位置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把你的血,滴进去。”
白曦弯腰将自己的脸埋在手掌中,听着他狂乱的心跳,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窗外的天空还没有亮,可是他已经完全没有了睡意。因为董卓带走了洛阳城中所有值得留恋的东西,甚至将百年宫殿付之一炬,所以他们很轻易的就找到了落脚之处。
目前他们所住的,便是之前郭嘉来时,居住的青楼妓院。房间很大却又十分空旷,除却这张临时搭建的床外,还有翻倒的妆台和椅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只是房间雕刻大气华贵,之前大概是那些女子们的局所。
白曦套了件衣衫下了床,心脏依旧跳的狂乱,月光铺陈在地板上,带着丝丝凉意。白曦了无睡意,便带着自己的武器除了房间,站在院子里一下一下的坐着基本功的练习。他将自己的手腕作为中心,匕首在指尖如舞蹈一般跳着轻盈欢快的舞蹈。
心里似有一只受伤的野兽,爪子狠狠地刨着土,呲牙咧嘴的对着试图靠近的人,发出威胁的恐吓。只是那从心底发出的渴望,一声又一声,却越来越清晰。疯狂且来势汹汹,汹涌得如同洪水,势不可挡。
这让他十分的焦躁,好像自己的思想被控制,被操纵。他想要在云雾中看清自己的意图,也不过是一片茫然。而这种茫然,让那只困兽的声音越发微弱,像是被绳索困住一般,只剩下了不甘和绝望,如同尚未盛开就枯败的花朵,满地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