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啊,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真的,好冷啊……
红狐觉得浑身泛寒,他又何尝不是呢?
郭嘉将文书摊开在桌子上,用胳膊肘撑在了桌子上,然后将脸埋在了手掌中。然后他发觉这个动作毫无意义,因为他的手比他的脸更要寒上几分,而他的指尖,已经感觉不到被触碰的感觉了。
张机他,都写了些什么啊——
指缝间漏出去的目光,瞧见桌子上的墨与砚,还有摊开在桌子上的一卷情报。明明只有三样物品摆放在诺大的一张桌子,却让郭嘉觉得心烦意乱。他想要抬起手,将桌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扫出去,却在几个呼吸后,稳住了躁动的情绪。
心中的烦乱无从发泄,郭嘉将桌上的竹简暴力撕扯成了竹片,扔进了一旁的煤炉之中,看着木竹被烧的焦黑,然后化作炭火。
起身,还是那个笑脸迎人,令人捉摸不透的郭奉孝。对于控制自己的脾气,郭嘉一向有自己独特的方法。
在帘子后连吸了几口气,才带着一如往常轻松的笑意,掀开帘子进了主帐:“阿拉,醒了?”他看着跪坐在小桌前披着外袍的人,“亏得嘉那么积极地处理完了公务,就想着用嘉的方法,叫你起床啊。”
被调戏的那个只是冷静的抬眼,将自己面前的粥碗推了过去:“太甜。”
“不会吧?嘉有好好的量着量啊。”郭嘉在桌子的对面坐下,顺手接过了白曦推来的碗,用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嘴里,“还好吧,没觉得太甜。”虽然这么说,他终归还是没把碗送回去,而是留在了自己面前。
白曦抬手捂住嘴咳了两声,抬头看着正闷闷吃粥的郭嘉:“下次做就好了,第一次,难免味道奇怪。”多少有些安慰在其中,“你若是想吃,今晚我去做饭就是了。”
完全被误解了的郭嘉鼓起了嘴巴:“谁想吃粥啊,寡淡还没有味道。这不是读书读到了‘洗手作羹汤’,想要孝敬嘉的相公大人旅途劳苦啊——”吃了两勺,看着卖相明明没什么问题,味道却奇奇怪怪的粥,苦了脸。
白曦却被郭嘉逗笑了:“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你知他们的结局……”
“就只是单纯的引用,你一定要这么悲观么?”郭嘉皱眉,“说起来,让你吃的药你怎么还没吃?”注意到放在一旁的药汤,“往日劝嘉倒是一派轻松,如今轮到你自己,不遵医嘱的就成了你吧。”
“我觉得已经好多了。”白曦看着郭嘉起身要去端药,便将他之前拢过去的白粥有拉回到了自己的面前,“左右不过是几日的事情了,你这么提……”
“哗啦——”
瓷片破碎的声音打断了白曦的话,他回头看着背对自己的郭嘉,帐篷中苦涩的味道蔓延:“失手了,”郭嘉背对着白曦,语气平静,“你若是不想吃那就不吃了吧,像你说的,不过是几日的事情了。”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但是白曦就是知道郭嘉生气了:“你生气了,”即便是背对着他,白曦也知道郭嘉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为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郭嘉回身,原本满是笑意的眼睛里一片晦暗,像是深渊,不可洞察,“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而现在,嘉的心情很不好。”他不理会身后洒落一地的药剂,直直走向了白曦。
许是错觉,但此刻的郭嘉,让白曦浑身的汗毛都要炸起来了。
“不想吃就别吃了,”没有拥抱,也没有哄笑,郭嘉只是表情平静的弯腰,将之前白曦拉回去的白粥端了起来,“凉了,嘉再去做一次新的。”像是上司对下属下达命令一般,语气冷淡,“你去休息。”
“奉孝?”
“你去休息,无衣,”郭嘉如此说道,“别让嘉重复第三遍。”
【作者有话说】
谢谢萌萌的俏萌主的地雷~
另,曹操将大权交给郭嘉,是有原因的,并不是逻辑疏漏
第177章 末路
周瑜所杀死的内应不过是郭嘉放在明面上的靶子而已, 虽说名门出英杰,可是寒门学子遍及天下,其基数就远比名门要多得多。曹操推行科举制,以学术论高低的举措, 收买了不知多少平头百姓家出来的孩子。
这一场战争, 郭嘉本就没打算让周瑜再拖下去。他的时间本就不多,诸多手段之中, 他便选择了最快速, 却也是最上不得台面的那个。
被杀的不过一人, 可郭嘉放在孙刘联盟里的暗子, 却不是单数。加之许都鹿门被白曦和贾诩挖尽, 原本投靠于刘备手下的那一部分鹿门分支也断了信息的来源, 像是无头的苍蝇,只剩自投罗网了。
比起在江东早有积蓄, 三代为侯的孙家, 刘备手里除了鹿门就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谋臣了。而孙家的谋臣,若是孙坚和孙策在时,还能让郭嘉稍微认真几分。可当孙权上位,一反他父兄的政策改用世族之后, 郭嘉就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了。
比起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寒门谋臣,世家就像是一棵百年老树,其下根茎远胜于表面,复杂程度也远超旁人所能够预料的。有时候需要做的, 不过是对一家表以诚意,便能撼动。
所以红狐进帐的时候, 带来的就是孙权和刘备落网的消息。
“世家的动作, 倒是比想象的要快很多了。”郭嘉侧坐在床沿上, 看着正沉浸在睡梦中的人,“还以为嘉无缘此景,却不想在临走前,被人送上了一份大礼。”他没有看红狐,眼神从始至终都专注的看着床上的人。
红狐看着郭嘉,面露难色:“公子早知陆家也在其中?”
他说的有些不确定,带着疑问的语气:“传来的消息里,带兵反的是乔公。然而将人送来的,却是陆家的人。”所以红狐怀疑乔家和陆家是不是达成了某种协议,“其余世家也有在其中作用。”
比起少有疑惑的红狐,郭嘉很快就明白了其间意思:“知道了,将人看管好吧。”他停顿,“人已经送来了?”
“是,已经秘密遣送进城了。”红狐点头,眼神试图绕过郭嘉去看躺在床上的人,“按照您的吩咐,是夜里悄悄押送进来的,没让人看见。”郭嘉将人的上半身挡住大半,红狐也就能看见凸起的棉被。
“奏折也已经写好了?”郭嘉转身,坐在榻上看着红狐。
“是。”红狐从怀里将袖子里的奏本取出,小步上前双手递于郭嘉,“请您过目。”
郭嘉却没看红狐递上来的奏本,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改一改,”他抬步迈下了脚踏,和红狐错身而过,“就说,周瑜周公瑾,殉城。”
“公子?”红狐不知郭嘉此举何意,而郭嘉也没有解释他疑惑的意思,等红狐惊疑抬头时,看到的就是屏风后消散的身影。
如今整个江夏郡都在郭嘉的掌控之中,他想要去的地方自然无人阻拦,而他想要见的人,自然也就只能收拾好自己,坐在那里等着他见。
“奉孝却是来早了。”看着月光下走过来的人,周瑜放下了手中把玩的玉盏。
“分明是公瑾来迟了。”郭嘉打回了周瑜言语的针锋,周瑜讽刺他动作一点儿都不光明磊落,害的还能够僵持的战局在几个月内迅速结束,郭嘉就反过来告诉周瑜早就能结束的事情,为什么要托到最后呢。
毕竟,笑到最后的才是胜利者啊:“几月前,嘉就想和公瑾月下把酒,公瑾迟迟不来,嘉就只能动用点儿小手段,请一请这位迟来的好友了。”在周瑜身侧的贵妃榻上半躺,动作肆意,“公瑾如此拘束,可是与嘉生疏了?”
“可不是谁都能够如奉孝这般,洒脱又随性的。”周瑜摇头,语句中是遮掩不住的羡慕,“自然也不是谁都能如同奉孝一般,好运且被偏爱。”他在说此刻郭嘉不羁的言行举止,更实在指郭嘉在曹操军中的地位和威望。
郭嘉和周瑜都很清楚,若是此时在位的不是多疑的孙权,而是和周瑜扶手一同走下来的孙策,那么郭嘉的计,不会成的如此轻松:“嘉的运气一项不好,所以主公难免就想在其他方面,弥补几分。”
对于周瑜的暗示,不置可否:“更何况,你我都知害的江东走到这一步的,是孙权。”
孙家入主江东三代,孙坚与孙策都奉行打压世族的政策,所以治下多是寒门或者是忠将。而孙权上位时将父兄的旧臣撤走大半,扶持上来的却是当年被打压的世族。固然让世族感恩戴德为他尽忠,却同样留下了话柄。
世族啊,若是没有不够的利益去蛊惑他们,又要他们如何为你尽忠呢。
臣子不言君之失,对于郭嘉对他主君孙权的嘲讽和不懈,周瑜没有接话:“乔公,瑜尚还能想明白几分。吕家、杨家、朱家也有并非无懈可击,可瑜却是想不明白,奉孝是如何说动陆家,掺入这一淌浑水的?”
“需要用什么功夫么?”郭嘉微微侧头,脸上的疑惑不似作伪,“审时度势,世族可比寒门的小子们有眼神的多了。”挖坑多年的狐狸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爪牙,“江东多才俊,公瑾且说说今年的科举,又要为吾主进贡多少人才呢?”
周瑜看着郭嘉,从笑声的哼笑逐渐变成了仰天大笑:“你许给他们官位了。郭奉孝啊郭奉孝,瑜早该想到狡猾如你,从不会在乎手段如何的。”嘲讽的话语,在周瑜口中所述却是夸奖之意,“只可惜,你我未能同堂为臣。”
“是你不愿,而非嘉不能。”郭嘉挑眉,“公瑾若是有悔改之意,能与公瑾为同僚,自是一桩美事。”他看着周瑜放在面前的玉盏,如是说道。
“郭奉孝啊郭奉孝,”周瑜的笑声小了下来,“事到如今,你还在这里与瑜周旋。”他的手指在玉盏上来回研磨,“从传国玉玺到那旨矫诏,你挖了那么多的坑,就不怕路走多了,将自己也绊了进去么?”
这倒是出乎郭嘉的预料了,他也不否认:“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秦王政十九年秦破赵,得和氏璧。后命李斯刻传国玉玺,其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上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秦亡,归汉。王莽篡权时帝王年幼,太后掷玺于地,破其一角,后令工匠以黄金补之。”
郭嘉面带笑意的看着周瑜,示意他继续说。
“灵帝熹平六年,宦官专权,袁绍入宫诛杀宦官时,玉玺失踪。直至董卓作乱,玉玺才重现世人眼中。”他所说的世人是谁,郭嘉和周瑜都知晓,“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他如此重复,“私造玉玺,是死罪。”
“五龙啊,”郭嘉有些失望,“嘉还以为九龙方为尊贵呢。”
“虽民间有传言,未显尊贵刻九龙,你也留下了后人镌刻的痕迹。”周瑜摇头,“但五龙便是五龙,就连随了一角都只能以黄金补之,更莫要说再做加工了。若是想明白了这点,那矫诏也就没什么疑惑了。”
郭嘉哼了一声,看着周瑜面露欣赏:“的确,玉玺都敢换,更何况一锦血书呢。”他笑眼弯弯,抬手撑起了下巴饶有兴致的看着周瑜,“说起来,你明明是有机会提醒孙权的吧,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你又如何知晓瑜没有说呢?”周瑜伸手,抓住了放在台子上的酒壶,“瑜说了。”
他提腕,将酒水倒出:“只是他并不打算听而已。”
孙权和孙策终归是不一样的,孙策在知晓此事之后,决意用假玉玺去换兵将,重回江东。而孙权在知晓之后,却假意被蒙骗,一意孤行以矫诏力图进京勤王:“奉孝,并非所有人都与你一般,好运又好命。”
玉盏内盈满了酒水,周瑜将酒壶放下:“谢谢你,”他举杯对着郭嘉,“如此,后面就要拜托给你了。”
“这就无趣了。”郭嘉坐直身,看着周瑜,“嘉当你是好友,以你的才华,主公定然会重用。”幽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你也可与嘉一般,找个理由脱身世俗。那孩子如今遁入凡尘,只要嘉不言,便无人……”
周瑜打断了郭嘉:“并非每个人都与你一般,好运又好命。”对着郭嘉遥遥一敬,“况且,奉孝你莫要框瑜了。”他露出了大仇得报的肆意笑容,“那些跟着你回许都的人,又有谁能够落得好下场呢。”
仰头,将杯中的鸠酒干尽。
第178章 奈何
郭嘉半靠在榻上, 仰头看头顶皎皎明月,余光是远处庭廊上随风摇曳的灯火,眼中一片晦暗莫测。
不远处的木廊上传来了吱呀之音,郭嘉眨了眨眼睛遮住了眼底的阴暗神色, 再抬眼时有时那副满是笑意, 令人捉摸不透的戏虐:“小曦~”他掐着嗓子,学着戏官的谄媚, “这里有死人, 吓死嘉嘉了~”
半夜披着外衣出来找人的白曦入目的, 就是懒洋洋躺在那里, 和他说假惺惺说受到惊吓的郭嘉:“你欲如何?”对于说一出是一出的郭嘉, 白曦还能怎么样, 自己选出来的爱人,当然是纵着啊。
“唔, 这真是个好问题了。”郭嘉对着月光下的人影招了招手, 示意白曦走过来,“你说,若是这天下太平,我们会是什么样子的人呢?”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 然后靠在了来人的身上。
白曦看着此刻已经没了气息的人,再扭头看郭嘉:“他让你迷茫了?”
“怎会,”郭嘉给自己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了白曦怀中, 抬头看着白曦,“只能说, 兔死狐悲吧。”借机嘲讽了一下他自己, “小曦, 如今天下太平,嘉却忽然看不到想要的东西了呢。”
“那奉孝一开始想要什么呢?”白曦抬手盖住了郭嘉头顶的发冠,手指翻转,将发冠从郭嘉的发间拆下,乌丝倾斜,“当初想要什么,那么现在就去追寻什么不就好了。”
“后宫三千,夜驭七女,子嗣百人?”
入目的是白曦略显纠结的神情,一下子就逗乐了郭嘉:“然后有那么一日,有个小混蛋用瓷片抵着嘉的脖子时,嘉的目标就变啦。嘉想,怎么可以有人比嘉更加嚣张呢?总有一日,嘉要让那个小混蛋,在嘉的手里求饶呢。”
“后来啊,嘉见过身披铠甲的勇士驻守国疆,见过铁蹄铮铮马踏四方的征战,见过点燃天空的烈火也见过经久不灭的星辰。”看着白曦,眼底有疯狂,也有痴迷,“嘉见过了过去不敢想象的风景,也品味到了世间最美的烈酒。”
可仔细去看,郭嘉眼中只有白曦的影子:“嘉去过寸草不生的北疆,也来过着繁华无停歇的江南水乡。曾与你低入尘埃,也曾与你登临山巅。小曦,嘉想要的东西,已经尽在嘉的手中了。”
白曦低头看着郭嘉,看着他嘴唇轻启又微合:“那么你呢?”
“从一开始,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从一开始,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想和公子在一起,”哪怕是夜晚,郭嘉也能看清白曦那双异域人眼中的茫然,“想要和公子在一起,”一如多年前那个站在他身后,试图用他遮掩程昱试探的小书童,“这样就可以了。”
然而郭嘉否定了他的说辞:“不是这样的,”如此坚定,“小曦,最初,不是这样的。”
他最初将白曦留在身边,除却他给予的那些书籍之外,还因为他在这个人眼中看见的火光。那是他没有见过的景色:“小曦,在未遇到嘉之前,有什么是你想要活下去的目的,所以你离开了司马家,所以你不择手段的也要留在嘉的身侧。”
所以在所有人都劝阻他,希望他将这个叛离主人的死士赶走时,郭嘉挡住了那些小动作。从那个满身是血的小家伙扑倒在他面前,抬头的那一瞬间,他就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不灭的火焰。
他不知道那火焰究竟代表着什么,可那个时候起他就知道,他想要得到这抹火焰:“小曦,在遇到嘉之前,你有你想要守护的人。”
白曦看着郭嘉,眼神逐渐变得茫然,他不明白郭嘉在说什么,只是直觉的发现似乎有什么被他遗忘,被他深埋心底:“除你之外,想要守护的人?”
会是谁?
这个问题,也是郭嘉一直所迷茫的问题:“你曾在嘉的身上,寻找那人的痕迹。”这点郭嘉很早就发现了,只是后来一点一点的洗刷了那人在白曦心中的痕迹,像是病毒一般慢慢侵染了白曦所有的地盘。
但现在,他需要白曦想起来。
让人忘记却又在对方不需要时让他记起,卑鄙,却是他唯一能为他所做的事情了。
看着白曦困惑的模样,郭嘉不再逼问,他开始细数这些年他们共同的回忆,从他们最初的相遇,到后来遍及天下的游学,然后是十八诸侯会盟时的趣事:“现在想来,嘉的大半辈子,都耗在你身上了啊。”
“公子在的话,曦就永远不会迷失方向呢!”
话脱出口,白曦猛然愣住了。他看着郭嘉未能深达眼底的笑意,慢慢瞪大了眼睛。他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他对于自己的称谓从不是他的名,而是‘我’,那像是他对什么最后的执着,一直一直,保持到了现在。
他离开司马家,并非是因为其他,而是他渐渐消失的人格,是他渐渐不见的记忆。
“小曦,”郭嘉抬手抚摸着白曦的脸颊,“你有什么,从未告诉过嘉。”这是他思前想后所能够做出最真实的推测了,“你有什么事情深藏心底,不想忘却也不敢忘却,所以你一直在挣扎,微弱,可也一直在挣扎。”
“你曾问过张角,知不知道九星连珠。”
郭嘉闭眼。
“嘉知。”
【你可知,九星连珠?】
白曦渐渐瞪大了眼睛,沉睡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慢慢浮现。他看见那有着苍白双鬓的老者抬头看着他,整个世界却如同陷入了无声电影,只能看见反复合拢又张开的嘴唇,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心脏跳得很快,可嗓子却是前所未有的干涩:“九星……连珠?”
“小曦,”郭嘉闭上眼睛,上抬抚摸白曦的手臂滑落,搭在了他自己的眼睛上,“叫人来收拾了这种里吧。”坐起身,不再看白曦的表情,“将他和乔氏拢在一处,好生葬了吧。”起身,向外走去。
白曦看着郭嘉的背影,心底忽然升起了一股惶恐,仿佛自此之后,再也无法得见此人:“奉孝!”
白曦急急的站起身,却因为过猛的动作眼前一黑,就连耳畔也是轰然炸裂的嗡鸣之音。
可这些,都没能挡住白曦抬手抓住郭嘉手腕的动作:“你要做什么!”
“小曦,”郭嘉的话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嘉从不羡慕御龙越野,也不想要什么王权富贵。当年许下的封侯为王,当年玩笑说出的游遍天下,事到如今,嘉都不想要了。”
“世间本无人所向睥睨,只是身后有不能退步之人,才会无人可挡。”所以他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所以他不择手段也要走到今天的位置,“可小曦,你的命,本不应是这个样子的。”
他的小曦,命本不应该如此苦涩的。
无论他怎么算,他的小曦都应该有一对儿恩爱的父母,有着爱着他并且他也爱着的兄弟姐妹,能够做他想要做的事情,能够正大光明的走在阳光之下。他会如同现在一样出色又耀眼,但是更重要的,他会有一具健康的身体。
他的小曦,本就不是此世中人。
“小曦,”郭嘉的左手覆上了右手的手腕,慢慢将紧锁着他手腕的手指掰开,“若是过了奈河,饮尽了孟婆汤,你是否还能够记得往事呢?你我的故事,是否能被后人流传,又是否会如我们提及古人一般,说上一句天命所然呢?”
这一夜的郭嘉,让白曦毛骨悚然。
“小曦,”郭嘉看着白曦,眼神却落在了不远处那放在台子上的鸠酒之上,“如果,如果,若果嘉命令你自尽,你会如何做呢?”
郭嘉曾经问过白曦这个问题,只是那一次他不想得到答案。
而这一次……
白曦看着郭嘉,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抿紧的嘴唇,忽然释怀了:“曹公都知道了啊。”他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掌,“所以,他才会离开江夏,回许都,对么?”
曹操把一切都交给郭嘉了,他信任郭嘉,却同时也在逼迫郭嘉。他想要郭嘉留在他的身边,却又不能够接收白曦这一个不稳定的因素:“所以,奉孝也已经有了决断,对么?”他退后了一步,看着郭嘉。
而郭嘉眼底有的,只是漠然,像是注视着一个陌生人一样,剩下的只有冷漠。
白曦看着这样陌生的郭嘉,凄然一笑,抓起酒壶,将壶中酒一饮而尽。
“小莫要在奈何桥前等一程了!此世的寂寞,这一世的纠葛,便随着那碗孟婆汤一饮而尽,尽数忘却吧!”
视线中的绚烂慢慢掉落,最终归于一片漆黑。
“这是嘉最后能为你所做的事情了。”
张机找到郭嘉的时候, 他正坐在地窖里酗酒。
之所以说是酗酒,是因为他还未下窖,就被冲天的酒味刺的头晕。
“你这幅模样,做给谁看呢!”张机皱着眉头将人从遍地空坛的酒窖中拖了出来, “江东的形势还没完全定下来, 那些人押送进许昌,不代表江东的局势完全平复了!作为州牧, 你也多少做些事情吧。”
“州牧……呕——”郭嘉一把推开张机, 伏在池子旁的石头上就开始呕。
作为大夫, 张机最见不得的就是明明身体不好却还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可眼前这个, 且不说他对自己和华佗到底做了多少, 就是他如今为何如此作态, 他都一清二楚。也只能叹生不逢时,命运弄人。
选了一块儿相对圆浑的石头在上面坐好, 张机看着池子中对闪避郭嘉呕出去那些酒液的鱼:“空腹喝酒, 所以你这条命也不打算要了对吧?”
郭嘉趴在石头上,用石头的坚硬抵住了干绞的胃,垂眸如同死去:“他会疼么?”像是自言自语的声音,却入了张机的耳。
“便是不相信老夫, 也要相信元华的麻沸散吧。”池子中的鱼越发活跃,似是因为郭嘉吐进池子里的酒液开始扩散了,“你这一身酒气,又要如何去见他?”
然而郭嘉的回答却是机械又冰冷的:“周瑜死的时候, 挣扎了。”趴在石头上,完全没了往日翩翩公子的状态, 可斜视张机的眼睛里, 却是往日不曾有的阴寒与杀意, “如果你和华佗骗了嘉——”
“老夫和元华的命都在你手上了,”张机好脾气的撅了撅自己的胡子,“你想要做什么,还不是几句话的事情。”他是真的不知道现在年轻人是怎么想的了,“你若是不愿他在疼痛中死去,又为何不把事情全部告诉他呢?”
“告诉小曦?”郭嘉的视线转回了他面前的池子上,“就这么说么:‘小曦,你马上就要死了,有什么遗愿么嘉帮你实现?’么?”满满的都是讽刺,“然后就那么看着他吃不了饭,也无法安稳入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