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如果不是因为巨狼凑在“它”身边,其实这就是一团散发恶臭的血肉皮毛混合物,几乎分辨不出是什么。
可是下一刻,随着红衣少年蹲下身向它伸出手去,那只怪物猛然睁开眼,露出了一双狰狞的血眸!
看到那双血眸的瞬间,楚千酩的脑海猛地震荡起来,视线变得混杂缭乱。
他耳边嗡嗡作响,好像听到师弟对他说“别看它的眼睛!”
他好像还隐约看到祝凉脸色大变向他眼前伸出手来。
但一切尽数归于黑暗。
[你是梅生。]
[这不是你的梦境,而是你的记忆……]
楚千酩只感觉到痛。
理智告诉他这不是他自己的经历,可他还是被那种感同身受的痛苦折磨得几欲疯狂。
如同千万只蚂蚁撕咬啃噬一般的剧痛与痒意在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疯狂流窜,那细细密密没有尽头的痛苦如同一把锤子一下下锤入他的脑海中央,绝望如同地狱。
从脊椎到指尖,他的每一根骨髓都在痉挛颤抖,可狂风暴雨般的疼痛把他整个人打得粉碎,他就连咬紧牙关的力气都没有。
带着枣生逃跑失败被抓回来后,他就跌进了地狱。
“妈妈……”小男孩下意识地嗫嚅。
可他说不出话了,喉咙痛如火焚,只能呜咽着哭泣。
就在这时,一个魁梧的身躯在他面前蹲下来,那只阴冷残暴的独眼微眯着看他,看着他血肉模糊地散发出恶臭的身子抖如筛糠,看他惊恐绝望至极的微小躲闪。
“向无邪君祈梦,果然灵验得很。”宋班主舔了舔嘴唇,“听说之前用这种邪术的人二三十个里只能活下来一个,可我就你这一个,你倒是命硬得很,看起来死不了。”
“确实,什么傩戏、社戏,大家早就看厌了。现在年景不好,要是没点稀奇玩意,戏班子根本撑不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喉咙里灌下无数滚烫酸苦的药汤,皮肉生长又破裂了一层又一层,经历了这么久不是人过的日子,这个孩子居然真的活下来了。
他真的到过地狱。
可为什么到了地狱,还是死不了?
也是,他无父无母,先是在人牙子手下乞讨为生,再在戏班卖艺苟活,如此贱到极致的命,总是这样像车前草一样顽强,轮子碾过去又碾回来,砸断了脊梁碾碎了骨头,轻易也死不了。
……他不想死。
活着,哪怕猪狗不如地活着,才有希望。
他模模糊糊地记得,他的父母还在找他。枣生被妈妈赎走了,或许总有一天,他的妈妈也会找到他的吧……
灰黑的毛发从他的脸庞和四肢生出,长得茂密而蓬松。
他不能说话,视线模糊,手脚折断,脊背脆弱,只能趴伏在地上爬行。
他真的变成了一只熊。
一只戏班子独有的,聪明的“熊”。
师父在他伤愈后第一天教他那些“熊”做的玩意的时候,拎着带倒刺的粗木棒,还有一串铜铃。
铜铃响,就必须完成命令的要求。
他虽然看不清、说不出,但他很快就聪明地学会,任何不服从和反抗,都只会换来无穷无尽的毒打。
他乖顺地吃师父送来的剩菜剩饭,做好师父让他练的技巧——
做算术、画画、跳舞。
这些东西对熊来说很难,对他来说当然不难。
他忍受着、伪装着,耐心地忍过了他变成熊后第一次接触到阳光的机会,忍过了第一次上台作为一头熊表演画画的机会,甚至忍过了镇上来看戏的小孩子朝笼子里的他扔石子砸破他的头,也只是缩成一团呜咽,果然马上就看到师父厉声呵斥着将他们赶走。
他知道,师父的独眼,一直在暗处盯着他。
等着他忍无可忍地向别人求救,然后用最最残忍酷戾的惩罚,让他永远不敢再有那样的念头。
他终于等到那一天,师父刚把他牵回关他的地下室,把锁链扣在他脖子上,却听见远处“砰”的一声巨响,好像是哪面墙塌了。
“我日他轱辘的!”魁梧的男人转眼就冲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咚咚咚地远去。
他一转身,铁链的末端“哗啦”一声坠在了地上。
——师父没有把锁链扣牢!
巨大的激动让他浑身颤抖,然后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在心里排演过无数次出逃的情景,现在这样还不够……
“师父?师父您在吗?”无比熟悉的少年声音忽然从外面传来。
是榆生的声音。
他的眼中猛然亮起了光。
梅生是在那一瞬间就做了决定,跌跌撞撞从地下室冲了出去,爬到厢房里——
过于明亮的天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他几乎要流下泪来,却连眨眼都不敢。
榆生!那是榆生!
师父不在,这个偏僻的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人!
他不会让榆生带他走,他知道师兄没法在师父还在梨园里的情况下把他救走,就像莺时也知道这个镇上没人能救她。她那时帮助他逃跑,是期望他去报官后把她从冥婚的命运中解救出来。
是的,他还没能去救莺时。他曾经告诉她他逃出去后会救她,可他没能逃跑成功,却被困在这里。
好在希望就在眼前了。他只需要让榆生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他会去乡里报官的……官府一定会来查戏班子,把他救出来!把莺时也救出来!
“啊!”榆生在院子里没找到师父,却乍见挣脱了锁链的脏兮兮的熊朝自己扑来,顿时大惊失色,吓得摔了个屁股墩,一边手脚并用地往后退一边惨叫:“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他扑到他身边,急切地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嘴里“啊啊”直叫。
榆生,榆生!
我是梅生啊,是和你最亲近的师弟!
我们一起吊嗓子练戏,一起下河摸鱼,一起在师父苛刻的要求下起早练毯子功,一起硬着头皮爬上寒光闪闪的刀梯……
师兄,救救我!!!
榆生懂了。
他知道他懂了,因为榆生的嘴慢慢张大,四肢僵硬,眼中涌上了难以置信、惊恐至极的眼神。
“嗬,嗬……”粗重的喘息声从少年的喉咙里涌出。
下一刻,榆生如同见了鬼一样,转身拔腿就跑!
他跑得不顾一切,甚至在跑出院子的时候差点被门口石块绊一跤,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他惊呆了,下意识跌跌撞撞地往院门口追去。
一声尖叫从院门口传来。
一盆花重重摔碎在地上,穿着绣鞋的脚慌忙后退,裙摆摇曳:“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是莺时的声音。
榆生一跺脚,压低声音对莺时道:“别让师父知道你来过这里!”
说完,他一溜烟跑了。
莺时惊慌失措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一个哆嗦。
如同地狱召唤一般的咚咚脚步声传来。
梅生没有看到莺时后来的反应。
他听到那脚步声的时候,刻在骨头深处的恐惧早已让他动弹不得。
混乱一片的记忆里只剩下那粗哑的、恶狠狠的声音,由远及近:“好啊,我早就知道,你这个狗东西……不打就是皮痒!”
那顿昏天黑地的毒打,是他永远不敢再回忆的痛苦。
他的项圈被紧紧勒进皮肉,勒得他时时窒息眩晕。双眼蒙上了黑布,四肢也被绳索捆起,吊在不透风的地下室里整整三天,没有得到一点食物,只有昏昏沉沉时灌进他喉咙里的一点水和药。
叮铃铃。
叮铃铃。
无论是疼痛、窒息还是饥饿,令人头昏脑涨的铜铃声一直在响,像是无数小虫钻进他脑海深处,带来永无尽头的痛苦和黑暗。
梅生做了很多纷乱的梦。
梦见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握着他的手,带着他往前走。
他看不清前面走向哪里,但他看见傍晚橙色的云霞扑面而来,那么宁静,那么美好。
无论往哪里走,他知道,前面是家。
“……妈妈。”
泪水打湿了眼睑下的毛发。
“还叫妈妈呢?我知道你识字,自己好好看清楚。”
班主可怖的眼睛出现在眼前,他把一张货契扔到梅生面前。
“——洛家,老四。看到了吧?这是你爹娘把你卖给我,我给他们立的契据。”
“别再瞎叨叨什么父母来救你了。看清楚,他们家里揭不开锅,是自愿把你卖掉的,不是什么拐卖。”
“还跟枣生比?人家被接回去做千金大少爷了,你连他的脚趾头都比不上!”
“你以为你还是谁家丢了的宝贝么?不过是个没人要的破烂罢了!你是我真金白银买回来的,报官也没用,死了也会扔到后头的猪圈里喂猪!”
再次从束缚中放下来之后,梅生终于放弃了。
长久的黑暗、毒打和饥饿让他几乎失明,他如死尸一般被拴在地洞的墙角,铁链嵌入他脖子和四肢的血肉,生锈的铁笼子里到处沾染着他斑斑点点的血迹。
梅生已经不想活了,可他又不敢死。
他怕疼,师父再次拿着带倒刺的木棒来让他练习时,他木然地照做,再也没有一丝反抗的勇气。
铜铃声一响,他下意识地就会颤抖。
他再也没做过妈妈来救他回家的梦。
因为他终于知道,没有人会救他。
这里不是人间,是地狱。
地狱空茫,唯他一人。
就在那一夜,深重无边的噩梦中,脸上温暖又湿漉漉的触感把他舔醒了。
一只毛绒绒的小狼挤在他身边,亲亲热热地舔他的脸,舔去他眼角淌下来的泪水,又把他舔得一脸口水。
……小白?
他费劲地睁眼去看它,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嘟哝。
小狼却像听懂了他在叫它似的,激动万分地扑上来舔得更加起劲,尾巴摇得像连屁股都要摇掉了。
梅生模模糊糊地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小白时的情景——
他斜靠在院墙边,吃着一块抹了点板油的菜窝头。吃到最后一小块时,突然发现一只脏兮兮的小黑狗小心翼翼地从墙角探出半个脑袋,干燥发灰的黑色小鼻头拱在空中一嗅一嗅,盯着他手中的菜窝头直流口水。
他吹了声口哨:“过来!”
小黑狗立刻欢天喜地跑了过来,然后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少年把最后一块菜窝头往嘴里一放——再恶作剧得逞地哈哈笑起来,蹲下来把菜窝头递给它:“给!”
小黑狗一口叼住,很小心地没有让牙齿扎到他的手,一仰头就恶狠狠地把菜窝头咽了下去,好像连嚼都没有嚼,然后一边摇尾巴一边亲亲热热地用鼻子拱他的手。
“啊呀,一只小黑狗!”他笑嘻嘻地撸了撸它立起的耳朵,又仔细看了看,“不对,好像是只小黑狼。嗯……又像狼又像狗。”
“那就叫你小白吧!”
梅生忽然愤怒起来,胳膊肘猛地往外一搡,把小白狠狠给摔了出去!
小白毫无防备地“咚”砸在地上,失去平衡地打了几个滚。
“呜呜呜!”它一边委屈巴巴地哼唧着,一边又没眼色地往他身边挤。
滚!畜生,滚!!
他手脚并用,泄愤一般狠狠地对小白拳打脚踢。
小白尖声嚎叫着躲避,迷茫又恐惧地绕着他打转,懵懵懂懂的黑色大眼睛里满是委屈和不解,却说什么都不走。
他终于忍无可忍,抵着墙翻过身,怒火让他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猛地一脚朝小白侧后腰踹了过去。
咣!小白被踹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墙上。他凄厉惨叫着,挣扎了好半天才站起来,一条后腿却抖抖索索地抬着不敢落地,一走动就一瘸一拐的。
那一脚好像踹伤了它。
梅生心里忽然一窒,一股酸涩的热意涌上鼻头,漫到眼眶。
可他却恶狠狠地皱起脸,从嘴里发出凶恶的“啊啊”声,佯装要再次踹它的样子——
小白夹起尾巴,凄凄惨惨地呜咽着转身逃得没影了。
地下室里重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小白被他赶跑了,他如愿以偿了。
可不知怎么的,刚才从鼻头涌上来的酸意却越发止也止不住,酸痛的热流模糊了整个眼眶,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让他想要尖叫,想要哭嚎,想要不顾一切地撕碎身边的一切,撕碎自己……
他用头“咚咚咚”地撞墙,几乎感觉不到额头传来的痛意,只觉得从左胸深处扩散开的剧痛一抽一抽地蔓延至全身,比师父狂风暴雨般的抽打还要痛。
他累得几乎昏死过去,再次惊醒时,又是被湿漉漉的舌头舔醒的。
这次,他还未睁开眼,就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好香。
一种令人疯狂的、油脂特有的醇厚香味痒痒地挠着他的鼻子,几乎让他一闻就开始流口水。
他清醒过来,才发现小白竟然又回来了,正在用湿漉漉的鼻头拱他的脸,四只爪子在他身上来回扒拉,像是在叫他——起来!吃肉了!
一块香喷喷的肉掉在他的胸口。
不是吃剩的骨头,而是一块完整的、带着一层亮晶晶肥油的排骨。
看见小白扔下的那块排骨,梅生愣住了。
小白见他不动,急切地“呜呜呜”叫起来,叼起那块排骨又放下,爪子扒拉得更加着急。
戏班子的生活并不富裕,学徒们平时都是吃不到肉的。
它怕是从师父单独的小灶那里偷来的肉,师父看得那么紧、平时那么凶,不知道有没有打它……
他吞了口口水,一滴眼泪落在血迹混着泥的地上。
那一天,他和小白分吃了那块香喷喷的烤肉。
排骨烤得有一边已经焦黑了,一边沾了沙土,还被小白叼了一路,早就冷了。
可他却觉得,那是他一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把骨头上的最后一点点肉沫也吃干抹净后,他愣愣地看了小白半晌。
或许是发现带给他的肉根本不够吃,小白有些怯怯地用鼻头蹭了蹭他,然后在看到他抬手时吓得往后一窜,似乎害怕他又要打它的样子。
梅生心里一酸,一把将小黑狗搂进了怀里。
胸腔里闷闷的呜咽逐渐涌上喉口。最后,他抱着小白,终于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喉咙里传出破风箱一样沙哑沉重的哭声。
他得活下去。
活下去!
为了小白,为了他自己,为了将来总有一天,他会逃离这里,永远不再回来。
一年一度大傩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这一天,戏班子全员出动,迎神、送神,开坛、开洞、闭坛,全镇的人也都会涌上街头加入迎送神的队伍,一路吟唱、歌舞、祈祷,祈求无邪君保佑人们心想事成、风调雨顺、无病无灾。
傩戏自有一派传统,不需要会画画的熊,也不需要跳火圈的狗。
梅生被关在地下室里,也能听见大傩的鼓角声远远地传来,仿佛大地深处的脉搏一样沿着幢幢房屋和幽深泥土蔓延生长。
可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鼓点乱了。
传进地下室里的声音嘈杂而微弱,诡异的重物撞击声和坍塌声时不时传来,中间似乎还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呼救和惨叫声。
出事了!
他立刻爬起来。
随后,外面传来了刺鼻的气味——这是火灾浓烟的味道!
他疯狂地撕扯脖子上的项圈,试图伸手打开拴住脖子的金属扣。可他的手早已被烧成了一团,手指扭曲变形地黏在一起,张都张不开。
四面土墙在不断升温,很快变得灼热滚烫。
他被拴在地洞里,就像是活活被塞进烤箱的牲畜,一寸寸皮肉在炽热的空气和沙土中燎起串串水泡,火辣辣痛得钻心。
他在极度的恐惧和不甘中拼尽全力地挣扎。
他不想死!他还要活下去!他还有他的小白……
“汪汪汪!”小白疯狂的吠叫声猛然从门口传来。
他猛地回过头,只见小白身上着了火,不顾一切地扑到梅生身上,探头到他脖子的项圈上一通疯狂啃咬。
他慌忙伸出手脚去拍小白身上的火。
“嘣!”小白的牙崩掉了,血从嘴角流下来,却依然像条疯狗似的继续啃咬项圈。
终于,“咔哒!”项圈断成了两截,掉在地上。
梅生几乎喜极而泣,他手脚并用地爬出滚烫的铁笼子,胳膊肘不小心碰到铁杆,便是“滋啦”一声,可他却根本顾不上了。
快跑!小白,快跑!
他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却听见身边“砰”的一声。
小白摇摇晃晃走了两步,软软地歪倒在了地上。
它的一身皮毛烧得焦黑破烂,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肚子,艰难地一起一伏,喉咙里哀哀地叫着。
梅生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跌跌撞撞地爬过去抱起小白,颤抖地用不上力的双臂把它死死抱在胸前,然后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往外爬去。
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到处都是凄厉的惨叫和泼溅的鲜血。
堆叠的尸体在火中劈啪作响,烤得流下黏腻的尸油,空气中混合着烤肉、灰烟和血腥味混合的味道,令人作呕。
上天入地,无一不是火海。
四面八方,无一不是炼狱。
梅生忘记了自己抱着小白挣扎着爬了多久。当他终于精疲力尽地摔倒在地时,一抬头,正看见眼前是一道高高的门槛,两边的木门都在燃烧。
仿佛这是一道凡间跨入地狱之门。
“呜呜呜……”
小白嘶哑地低低呜咽着,脖子费劲地支撑着脑袋抬起来,用干燥发热的小鼻头去蹭了蹭他血肉模糊的脖子。
梅生低下头,看见它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闪烁着毫无杂念的眷恋和毫无保留的爱意。
他伸出手,颤抖着摸了摸小白的脖子。
小白很轻很轻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就像是一声叹息。
他感受到怀里那个小小胸腔向外翕动了一下,然后沉沉地缩了回去。
小白闭上了眼睛。
四周火海舞蹈,它仿佛睡着了。
泪水一滴滴落下来,打湿了小白脸上熏得焦黑的杂毛。
它安睡了,睡在永恒的美梦里,再也不会梦到黑暗寒冷的人间。
“啊……啊啊,啊啊啊!!!”
梅生的眼泪奔涌而出,他想哭嚎,但嗓子早已无法正常发声,想撕碎一切、砸掉一切,四肢却已折断扭曲。
他的眼珠烧得通红,缓缓抬起头。
面前那道门槛后面,那扇熊熊燃烧的门内,正对他的无邪君神像映着闪烁的火光,微微垂首,一双怜悯的眼透过狐面具静静望着他。
无邪君。
他想起来,无邪君是佛心镇居民供奉的神祇,梨园傩堂里的这尊神像尤其灵验,每年大傩之后,都有无数居民来到这里上香、供奉,祈求无邪君入梦。
他从不信神佛,因此从不曾祈梦。
戏班里所有的学徒都相信,如果能在大傩上扮演神明,爬上一百二十把舍身刀,在刀山顶上取下无邪君的面具,就一定能够实现愿望。
他是第一个能够爬上舍身刀的学徒,但他从不相信无邪君会回应他的愿望。
如今,他依旧不信神佛。
但那不重要,他愿意穷尽一切可能,诅咒这该死的命运,诅咒他凶残暴戾的师父,诅咒懦弱恶毒的朋友,诅咒一切曾经伤害他的人,诅咒一切漠视他命运的人,诅咒这鬼影幢幢的人间……
他在极致的绝望和仇恨中,用尽全身的力气,向无邪君许愿。
扭曲昏暗的视野中,他看见神像的嘴角慢慢勾起,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楚千酩猛然惊醒,心脏剧烈跳动,浑身都是冷汗。
火光幢幢的视野中,祝凉在扒着看他的瞳孔,而穿着红嫁衣的少年半跪在那毛茸茸的怪物梅生身边,好像凑到它耳边在说什么。
楚千酩耳中嗡鸣,听不清楚。
他还陷在梅生恐怖的记忆中,一时走不出来。
突然,一声扭曲破音得简直不像是人声的尖笑传来:“原来在这里!”
“啊!!”楚千酩一下子吓得激灵了,猛一回头。
他们身后的洞口站着一个逆光的狰狞人影,乱发飘动如同地狱恶鬼。
贾师爷。
他披头散发,身上衣袍破破烂烂满是血污,一手紧紧攥着那张邪神面具,另一手握着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刀,刀上一滴滴地往下淌血。
一步步紧逼过来。
他看起来实在太恐怖了,别说楚千酩,就连祝凉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地下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师爷语调扭曲的声音撕扯着焦灼的空气。
“这个魇境有鬼……有鬼……”他忽而尖笑忽而哽咽,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显然已经不正常,“拿到了境灵,居然还是出不去……”
他的声音猛然拔高八度,声嘶力竭得破音:“出不去!这里有鬼!”
“这个怪物就是境主对吧?好啊,好啊!赶紧杀掉境主,赶紧离开这里!我他妈受够了!!!”
他狂叫一声,拿着刀就冲着梅生扑了过去!
就在这时,梅生猛然睁开眼睛,喉咙里滚出一种如同活生生扯破血肉一般的凄厉尖啸!
楚千酩只觉得脑中一嗡,仿佛无数细小血管齐齐爆裂,腥热的液体从鼻腔里喷涌而出!
他喉中一片腥甜,眼前蒙上了一片血色。
暗红视野之中,他看到贾师爷身上的皮就像被滚油浇过的猪皮一样膨胀起来,转瞬就爆裂开来!
鲜血四溅。
前一秒还面容癫狂的活生生的人,这一刻就变成了一滩鲜血淋漓的血肉混合物。
“……呕!!!”
楚千酩直面刺激,要不是扶着桌子,已经像面条一样软下去了。
祝凉面如白纸,额上满是细密的冷汗。
喷溅而出的血雾飞到半空中,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隔,勾勒出了这个悬浮的小巧物体的轮廓——
两人还未缓过神来,就倒吸一口冷气。
一只布满铜绿的生锈虎头铃悬浮在空中缓缓浮现,仿佛呼被满地洞的铜铃唤醒一样,发出了令人晕眩的铃声。
叮铃铃。
他们对视一眼,在对方眼底看见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这是他们只在教科书上见过的邪恶之物。
那段玄学界最黑暗最恐怖的历史,给今天留下的唯一遗迹。
魇境深处,有无邪铃。
楚千酩脑中如同骤然劈开了一道闪电,如同古老符咒一样的吟诵昏昏沉沉地飘过——
死而复生,生而又死。
天道有常,命运无常。
那个时候他早该想到的,明明在课堂上学过,还考过……
枯木开花,复又凋谢。
血月当空,铜铃飘摇。
就像是有某种神秘的存在扭曲了他的认知和记忆,这么明显的征兆,他此前竟然从未想过。
就如历史书上不祥的谶语,如数百年来玄学界一直恐惧的那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