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 这具身体总是在不合时宜的地方和他对着干。
在身体彻底失去控制之前,柳闲已经预料到自己今天要交代在这地方了。
他忆起,自己上一次提起收徒,是在上修界一年一度的集会之日,也就是百年前的今天。
那时他还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倚坐在大殿正中的血玉座上,看着堂下立着的那名少年,懒懒问道:“小将军,你找来这里,有什么事?”
他穿着一袭红衣,乌发未扎,散开一片如瀑如绸,不似殿下其他人的正襟危坐,而是肆意地支着头,面上戴着无常面具,妖异又神秘,像疆场上浇血而生的病梅。
世人皆知,上仙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即使摘下了面具,其下的脸也是千变万化。他总是笑眯眯的,周身没有一丁点威压,却光说个名头就能让人无端害怕,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出现把人一剑穿心似的。
柳闲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时,连连大喊冤枉。
他看着散漫只是因为他真的懒,常笑只是因为喜欢笑,至于面具……其实许多年前他并不戴。
最初只是节日人太多,路过小摊时买了一张,不仅依了花灯节的风俗,还能遮住这张惹眼的脸,少了麻烦,但也不太方便;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人都说看到上仙脸的人会被雷劈,一见他就躲,他只好戴上了。
他压根没把心思放在殿内吵吵嚷嚷的人身上,正琢磨着这种不着边际的谣言究竟是谁编的,却听到有个青涩的声音说:
“哥哥,您能收我为徒吗?”
哥哥……?
柳闲看看他再看看自己,再看看其他牙都要咬碎了的宗主们,诧异指着自己问:“我?”
少年用力点头。
“小仙君,长幼有序,你该尊称一声上仙。”
有人这么提醒,但少年并没有理他。
柳闲的精神歇了大半,兴致缺缺地说:“我不收徒,你请回吧。”
在来的路上,他听说这小孩已经在天不生扫了一个月的马厩,他一天干六个时辰的活,却一点工钱不要,只说吃两个馒头,住一张草席,一点辛苦都不喊,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心中好奇缘由,恰巧少年闯入无悲殿,便这样一问。只可惜原来他和别人没两样,只是想做上仙的徒弟而已。
那小将军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您救了我的命,我想尽了办法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只能一直刷宗门的马厩,可刷一辈子也还不完您的恩情。”
这人的确是前些日子自己路过,从妖兽嘴里救下来的。所以他刷天不生的马厩,是为了报我这份恩?他被逗笑了,问:“所以呢?”
十七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我想报恩,想保护您,但我不精于武功,您能教教我吗?”
柳闲突然想到,几天前杨徵舟说少年去找他,问他怎样修剑最快,他答复说“救你的那位是剑仙”。
杨徵舟说那时候少年皱了很久的眉,像是觉得事情很难办似的,不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告谢离开了。
柳闲盯了杨徵舟一眼,见他放下了手里摇着的扇子,和善地扯了一个无辜的笑容。
“你觉得我需要旁人保护?”他嘲弄道,余光扫过因他冷硬的态度而放松的同僚们,他们不希望他有徒弟。
少年的眼神清透有光,他并不因此感到难堪,认真的语气仿佛早就经过深思熟虑:“您当然不必由我保护,但我的愿望是想让您轻松一些。这几日我跟着书上学剑,已有了一些感悟,但若能有您指点,我能学得更快。”
这样冒犯又直白的一段话后,大殿上良久再没人说话。
柳闲开口打破了这片寂静::“好啊。”
“那你先为我舞一剑吧。”
少年行了一礼,拔出腰间的铁剑,这柄剑非常朴素,像是用拙劣的技巧随手敲了块路边捡到的铁。
可下一秒剑意升起,剑气带着如练月色清透入海,剑身染上了几分冷光,出锋时又掀起一道疾风,翩翩如游龙,皎皎若寒月,绝不像是个初练了几天的少年。
柳闲慢慢收敛了面具下的笑容,就这么看着他。天下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方才几剑了,因为这和他的剑术,如出一辙。
“你的剑打造得很粗糙。”他随口说了一句,没有下文。
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少年也并未表露出失望,他抱拳道:“哥哥,我仍会坚守诺言,十七先告退——”
“倘若万宗大比时你能夺得魁首,我就收你为徒,送你一柄好剑。”
这句话落下后,殿内嘈杂了起来。有人出言出言阻拦道:“上仙一言九鼎,怎可轻易和人做如此约定?”
“上仙,不可啊!”
柳闲当然明白他们着急的缘由。
在他们心里,虽然柳兰亭脾气古怪无常,但也是天上地下独一位的仙,有北斗之尊、翻天之能。哪怕只能从他身上学到一点呢?那也是泰山之势。
他们一边听故事害怕他,一边讲故事让旁人也害怕他,一边想认识他、结交他,一边想颠覆他、替代他。而上仙的弟子之位,他们没得到,别人也不能要。
柳闲淡淡地扫了堂下一眼:“我当然一言九鼎。三月后他若夺了魁首,我便替他盛邀诸君,莅临拜师礼。”
十七惊喜地扬头看着他,亮闪闪的眼睛里有千般欢喜,他道:“哥哥,我们一言为定!”
柳闲一指堂下一位青袍竹纹青年,仍然带笑:“他有钱,你先跟着他活三个月。”
见少年乖乖走到杨徵舟身边后,他便离开了无悲殿,只有宝座上落了一片血色的花。
“要是三个月后拿不到魁首,就自寻出路吧。”
万剑大比不过仅余三月,而他只是个刚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凡人,身上还受着伤。天资聪颖又如何,参加大比的人中不乏俊杰,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柳闲只有这样说,旁人才安心,而剩下的只能看这小孩的造化了。
他早就坐不住想回家了,和一堆老头互相端着面面相觑,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不周山腰建了个无悲殿,仙盟在此间集会——其实也就是几百个人挤在一起吃大锅饭,每次都会邀请他。第一次赴宴是大殿最初落成时,他怀着新鲜感接了邀请,而被拥着坐到上座之时,他已悔不当初。天知道他多想和堂下人换一个位置。他一个人坐在那块极尽奢华的软垫之上,被那么多双眼睛齐齐看着,非常不自在。
可看见殿内众人看到他后骤然发亮的眼神,同他们射箭对弈欢欣雀跃,喝到他们因为自己不善饮酒而备好的茶,听到喝醉后“上仙”“柳仙君”“柳闲柳闲”的一通乱叫,又觉得也还不错。
有大娘甚至亲热地叫着“小伙子”,问他可有婚配,想把家里的闺女介绍给他,弄得他哭笑不得,他是修无情道的呀。
不周山颠落着个水云身。这是许多年前的仙盟盟主建了送他的。他左拦又拦,又说如此奢侈无度,又说这般劳民伤财,就差把剑架在盟主脖子上了都没拦下。那人信誓旦旦说“此为民心所向”,上仙行踪不定,大家都想给上仙建一个在山上的居所,供他歇脚,而山巅是风景最美的地方。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后来仙盟解散,大殿荒废,又过几年天不生问世,最后一个知道柳闲是谁的凡人死去,这原本用来吃饭的地方就真变成了议事之所。
他们让他高坐于宝殿之上俯瞰众生,入席时对他行三拜九叩之礼,他便很长时间没再来过这个地方。
直到叩拜换成作揖,柳闲才偶尔出现几次。
冬色明媚,一路残雪。他正想回到水云身清静清静,可方才那名大言不惭的少年却从无悲殿里飞奔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跑向他,朝他喊:“哥哥等等我!”
“还有事吗?”柳闲身旁是一树的盛着雪的梅花。
少年在他面前站定,高马尾抖了抖,他带着几分羞惭地问:“哥哥,我叫十七,你叫什么名字?”
他跑得急,双颊微微泛红,柳闲看看他,再看看花,鬼使神差地,他抬手摸了摸十七的头:“我叫柳……兰亭。”
脑袋里全是恼人的画面,柳闲用力地屈起中指敲自己的太阳穴,好几次敲得头骨都麻了的时候,他才勉强从回忆里脱身,视野里终于分得清黑白色彩。
还没缓过神来,他就听到风声越来越大竟似长剑破空之声,树叶被吹动得越来越快就像有人在弹入阵曲,他眼前骤然一黑,倾着身子往前踉跄好几步,大脑一片空白,只有皮肤黏腻发腥,粘连着身上的衣袍。
疼痛让他终于恢复了意识,灵海清明,他听到有人噔噔跑来的声音。
“谢玉折……”他呆愣地垂下头,拔出插进自己肋骨的剑,细细地端详着,其剑柄后头挂着一条细长的红尾羽毛,是他先前无聊时亲手挂上去的。
剑柄上没有刻字,这是一柄无名之剑。
柳闲拎起自己被血黏在骨肉上的衣料,因痛轻轻地嘶了一声,皱眉道:“我被你的剑偷袭了。”
伤口离心脏不过两寸,他腿一软跌坐下来,紧皱着一张漂亮的眉眼,抬起头,看到已经越长越高的少年,立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少年并没有多余的举动,身姿依旧挺拔,只是低头看着他,眼里没有多余的神采。
柳闲手里紧紧攥着拇指大的长生骨,剑身的血流入手心,手心的血又沾上骨玉,好在他今日穿的红衣,什么都看不明显。
他看到昔日好友负手走来,那人不怒自威,身上萦绕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气。
而后他在少年身旁停了下来。
他看到顾长明递给少年一个丹药瓶,正是方才同他用长生骨换来的那瓶解药。
顾长明的面色终于了好许:“玉折,吃下能解你身上的毒,以后就不再用受他掣肘了。”
他看到谢玉折不假思索地跪在地上,伸出双手,万般恭敬地接过了药。
柳闲看着这幅画面皱了皱眉,他记得自己明明教过谢玉折,不用跪任何人。
他像是个闹脾气的调皮小孩瘫坐在地上,又像是个失血过多的傻子,定定地点着头,似乎在琢磨比天还大的大事似的,捂着自己被戳断一半的肋骨道:“好像有点疼啊。”
第084章 走向未来
天不生落座于仙山之上, 地势极高,滚滚的云层遮了半山腰。没有人知道多年前上仙为其取名时究竟想着什么,但在说书先生口中, 它这个名字的寓意,从那巍峨的七千阶浮梯之中,就可窥见一斑。
那是设宗百年后的某一日, 彼时的宗主下令将它从山脚搬到山腰处后,为了上下通行而建成的。白玉梯始于不周山脚,终于天不生恢弘的石门,从下一步一步地往上走,丝毫不差地共七千阶,这是通往仙宗的、唯一一条能用脚实打实踩上去的道路。
但若想要走完七千阶玉梯而后造访仙宗,仅凭两条腿何其困难?而往来的至少都是已经小有所成的修士,那梯子大多数时候都没有实际的用途, 御剑上山才是常态。
据说,此即为天下第一大宗对来者的第一道考验——无用之人,勿入。
此时柳闲就在这七千阶玉梯之上,虽然神志昏昏,虽然断了几根挨着心脏的肋骨,虽然伤口好痛,虽然双眼痒得想把它们抠掉, 但他觉得自己应当先回家去,回家去。
一直以来他都像个脑袋缺根弦的人, 许多时候一个地方怎么去,他要走很多很多次才能明了。往日有谢玉折在身边, 他都总东一晃西一荡地无所事事,反正那人总能带着他一起到想去的地方。
有些路走得多了, 其实他也记下来了,可此时他一个人站在不周山上,还没到其下四通八达的路口中心,竟然就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他还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他忘了好多事,但依稀还笑自己刚出了丑,神志不清的时候在那两人面前差点被石头绊倒摔了一跤,那时候谢玉折在乖乖吃下顾长明递给他的药。
顾长明要他把长生骨还回去,他第一反应当然是持剑相对,但或许是主角的剑气正好克他这条炮灰的命,或许又是因为点别的原因,他明明受过比这更重的伤,但没有哪一次觉得,自己离死这么近!
连剑都召不出来,那两人却离他越逼越近,他往反方向奔去,双脚轻飘飘地像踩在棉花上,浑身像是要上天堂了一般的轻盈,灵魂像是在和肉.体并排行走,而后听得几声玉碎般清脆的鸟鸣之声,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晕厥了。
再度醒来之时,他躺在软榻之上,身上盖着细腻柔软的锦缎,床头放着他的芥子袋,他打开一看拍拍自己的胸脯舒了口气,还好还好,长生骨还好端端地躺在里面。
空气里是上等紫檀木的香气和他不喜欢的苦中药味,每一块看不出材质的地砖都雕花精美,青石的墙壁上四处都是流转着灵气的水痕。
光影虚虚实实地透过窗棂,庭院里错落有致地设着溪石、盆栽和花草,还有几只雪白的小团子狐狸,正躺在草坪上嬉笑打闹。再往近处看,即是双目好似碧色宝珠的杨老板,床头上放着一碗棕黑的药。
见杨徵舟一脸郁色地盯着他,柳闲别过脸不看那碗一见就让他泛呕的药,说:“每次要死了都会有人救我,我的气运也不赖嘛。”
一向温润的杨仙君似乎有些生气,他收起手中的折扇往床沿一拍,语调依旧轻柔却嘲讽:“我本来以为,上仙都这么主动求死了,我此行一定是来为他收尸,连他要求的粗麻布袋都准备好了,没想到他仅仅是昏迷了六天而已。”
他把仅仅和而已二字咬得格外重,明明是比碧玉湖还有清透的双眼,此时却因为血丝泛着点红,许是很久没合眼了。
“我只是不想活了,但也没到想死的程度,”刚醒过来柳闲又有了说废话的力气,可他又难以忍受地重重咳了好几声,歉疚地说:“只是害你和我一起浪费时间,也不知道你……”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而杨徵舟并不言语,眼里特别的青渐渐变黑。柳闲看着他已经如常的瞳孔,低声说:“这一次,多谢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还你。”
“你还能和我说话,我就没有损失了。”
杨徵舟递给他一杯温水,眉眼里藏不住自责:“柳闲,我有错,是我把他带上天不生。”
他百年没回天不生,只知道山门早就被厚厚的阵法笼罩,却忘了要使用宗门里特制的通行令才能进去,若是强行闯入,只有死路一条。
而他没有通行令,正想着该如何用幻术伪造出一个,却见谢玉折却莫名其妙拿了一个出来,说他可以先行一步。
前些日子,他打听过不少柳闲的消息,知道他们师徒正活得有滋有味,便对谢玉折多了几分信任,不疑有他地同意了他的提议,让他只身先入了山。没想到等他到了无悲殿的时候,却看到柳闲跌跌撞撞地就要滚下阶梯,而谢玉折和顾长明一动不动地冷眼旁观!
他想起柳闲曾经说过,他不杀谢玉折,谢玉折便会杀了他。
柳闲明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把这种祸害留到反噬的这一天?
柳闲竟然还这样问他:“谢玉折在哪儿?”
杨徵舟半点温柔都没有了:“上仙大病未愈,何须在意那种人的生死。”
像是不解气似的,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柳闲的反应:“他在地牢里,被我锁了灵力,伤不了你了。”
那日救下柳闲后,他用了点小手段,把谢玉折也掳了回来,给他扣上缚灵锁,丢进了一个别人暂时找不到的地牢里。当然即使是顾长明找来了也无妨,渡劫期又如何?仍只是个凡人。
他原以为按柳闲的性格,若他还有精气神,一定会对谢玉折怎么出现在他手上这件事很感兴趣,没想到柳闲吃力地坐直了身体后,只问他:“能让我见见他吗?”
杨徵舟原本半分都不愿再提这个人,却见柳闲漂亮动人的眉眼里,疲惫掩都掩不住了。他何曾见过柳闲这副模样,仅仅是被拒绝了一次,他就以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自己,捂着自己刚受过重伤的心口,像是再也没有应付被拒绝的力气了一般,轻声说:“让我见见他吧。”
他沉默了许久后才说:“……好。”
柳闲手撑着床想站起来,却又吃痛一下坐了下来,无奈地苍白一笑,望了望春光灿烂的庭院,对他说:“外面花开正好,小狐狸也很可爱,能扶我出去坐坐吗?”
“好。”
“拜托你让他也来这里了。”
时隔六日终于见到柳闲,谢玉折看到他身着月白里衣,未曾束起长发,眉若远山,目似灵泉,面容苍白如纸,双唇只有被咬破的那一点仍有血色。柳闲双手半拢在宽大的衣袖中,正抬着头,无言看着满树的花,静得像一幅画。
谢玉折腾的一声跪了下来,深深地低垂着头,说话低而轻,不知是因为底气不足,还是因为自责愧疚:“师尊,我错了。”
柳闲的声音也好虚弱:“站起来吧,不必跪我。”
谢玉折依言站起了身,抬起手却又觉得自己好像和这个如在画中的白衣仙人相隔千里,无力放下手后,他问:“师尊,您的身体还好吗?”
他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柳闲,柳闲觉得自己好像被这双澄澈的眼睛骗过无数次,此时倒无所谓了,他笑着说:“我死不了。”
谢玉折想象过他们再一次见面时的模样,或许柳闲会责罚他,会不再理会他,却没想到他会是这样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这样的反应比其他任何情况都更加可怕,谢玉折急忙解释:“师尊,那天我——”
而后他张嘴好几次都再说不出一句字来,心中充盈着深深的无力感,因为他猛地意识到,那一剑是事实、柳闲受伤时他正视而不见、背叛是真真切切发生了的事实啊。
柳闲摇了摇头,声音比微风还要轻:“我想见你,不是因为想听你的解释,我不在乎那件事,你也不必多想。”
地上的两只小狐狸正在嬉笑打滚,他坐在石凳上,轻轻地张开双臂,笑着对谢玉折示意。
来时因为太过慌乱,谢玉折没有系紧额带,此时已经脱落坠到了地上,四周没有风,他身上的铃铛也不响了。
他看着柳闲弯弯的双眼,心中升起巨大的惶恐。他喜欢看着柳闲的眼睛,当看到自己的身影模糊地出现在他的瞳孔里时,他就好像看到自己的身影出现在他的心里那样高兴,可是如今他虽然在柳闲的眼里,可他却觉得那是别的意味。
面对柳闲突如其来的动作,他有些不明所以,却仍走上前去,弯腰回应了他的拥抱。熟悉的冷梅香里夹杂了好浓的药味,他已经不太能分辨的清,柳闲的骨头好硌皮肤好冷,他有好多话想说,可都已经说不出口了。
只蜻蜓点水地抱了一下,柳闲便放开了他,他叹了一口气,却并不惋惜:“其实你以后能长得比我还高,但你未来的样子,你没看到。”
他身上半分张扬的气都没有了,明明是弱冠之年的模样,却总让人觉得垂垂老矣,仿佛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仿佛这才是他漂亮皮囊里藏着的活了千年的老旧灵魂。
谢玉折道:“师尊,未来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完全僵住了身体。不知道何时已经有十多柄小剑在他身后蓄势待发,在松开手暴露出自己全部弱点的刹那间便点了他的穴,将他牢牢地定住身。他全身上下只剩瞳孔能动,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柳闲。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柳闲的动作太快了,又好像是他曾演练过无数次一样熟练。
他手撑着桌面,缓慢站起身后,强行掰直了谢玉折的手臂,明明是十分虚弱的模样,可手上发狠的力道一丝都没有省,他撩开了谢玉折右手的衣袖,拿起摆在桌上的一把锋利弯刀,朝他的手腕轻划下半指长的痕迹。
谢玉折能看到他手拿的刀柄上有他曾彻夜不眠亲手雕篆的花纹,上刻的是“玉折”二字,镶的是他苦寻来的宝玉七颗;
柳闲垂着眸,没有了眼绸的遮挡,他能看到那双比桃花还艳丽的眼睛里却全是他未曾见过的死寂和疯狂,而柳闲用这样的眼睛对他弯唇笑了笑:
“其实我也不想让你受伤,但是这次我不能再出差错了,用你本人的血画符,我能看得更准确一些。小玉,别害怕。”
第085章 你必须死
柳闲一边画着显形咒, 一边慢慢说着:“我活了一千多年了,从前不在这个地方。刚过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有人把我带来这里, 要我必须成仙。那时候我和千百万个小孩一样,看多了武侠话本子,觉得剑修天下第一帅, 于是我修了剑。”
“后来我修成了。我有了一具不老不死的身体,大多数时候都很无聊,就在水云身的小溪头坐着,往山下看,看好多人走过不周山脚,看山上的花开花落,看凡人长大老去又变成云泥,可新奇的是, 我永远是这副模样。”
此时他用手沾了血在谢玉折的手臂上画符,一如当时初见,只不同的是,这一次再也没有金印浮现。
看着柳闲脸上缓慢绽放的真切笑意,那一瞬间谢玉折的骨头都在发抖,他的手臂肌肉也正因为那道狭长的划痕而痛苦跳动,自灵魂本能而起的恐惧笼罩着他。
他觉得眼前人好陌生, 可又比从前看到的他更真实,就像是收了别人打点钱的刽子手, 在安抚铡刀下的死刑犯,赏他断头前的最后一丝温柔。
“其实我也看到过你。”
“我看着你很多次, 很多年。冰原的山上只有春天,我是个瞎子, 每天只能用皮肤和心剑的触感数蚂蚁、数死人,用耳朵听乌鸦叫、听人念经,用鼻子闻梅花、香烛和血的香气。这长达八十七年的春天,我什么都看不到,全都看着你。我看着你出生,活不过十八岁就死去,又看着你再一次出生。我看你春耕、夏弈、秋猎、冬狩,看你身边的四季美景,看你意气风发却又悲惨结局。”
“后来我就想,我来陪陪你吧,这个给了我八十七个春夏秋冬的人。”
一秒,两秒……一百一十九秒,风都静了,谢玉折完全不能动弹,而柳闲地垂眸看着他,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当中,话说的深情又动人,可看向他的眼神平静得连看陌生人都比不上。
谢玉折怀疑其实柳闲只是在盯着他面前的那团空气而已。至少他看别人的时候眼里还会有几分难以察觉的排斥和疏离,而此时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他被风呛地咳嗽了两声,连鬓角的碎发都在脆弱地颤动着,此时的这副模样倒是同从前和雍国里坐在木椅上的那个人完全重合了。许是因为重伤未愈,许是这几天吃了太多的药,他笑时眉眼间都氤氲着苦药味:
“所以在你出生三年前我去了和雍国,后来你遇到了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