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闲被他挡住了视线,他绕过谢玉折探头一看,只见躺在这里的没有半分人气,它根本不是个人,幻术而已。
食指按上谢玉折的眉心,他在上面蜻蜓点水般点了一下,谢玉折不明所以地想要阻止他,却被柳闲按住了手腕。
那人凑到他耳边,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都叫你别跟来了。”
等到再睁眼时,原先那具骇人的尸体,已经变成了一个安眠的普通人,柳闲竟改变了他眼里的画面。谢玉折干巴巴地说:“多谢,但……你不必如此。”
柳闲笑说:“不必也得给我受着。”
要是你被吓得崩溃了,大娘和我无辜遭殃怎么办?
不再理会谢玉折,他用手轻轻按了下尸体手臂,皮肉软腻如泥,青紫在按压后并未消散。柳闲思索片刻,拍拍谢玉折不知为何微微耷拉着的肩头说:“替我去镇东的青衣河里打桶水来。”
谢玉折应声出门,杜大娘连喊“我来就好”,却被柳闲叫住:“您留在这里,讲讲发生了什么事。”
“好,好。”杜云娥别过头,强行避开了自己惨不忍睹的“女儿”,说着自己的猜测:“柳仙君,阿兰她变成这样好久了哇!我最后一次见她,那时候她正要去河边浣纱,之后消失了好久,再从河里出来就是这副模样,怎么都喊不醒。我听说过水鬼娶亲的故事,你说,她那时候是不是被水鬼看上抓走了?”
柳闲迟疑了:“这……”
“而且不止她,那段时间去河边浣纱的姑娘一个都没回来……于是有人自告奋勇扮作了女装,另派几个壮汉在暗处守着他,果然,刚一个人在河边待了没多久,就有一双黑爪子就伸了出来,要把她拖下水!”
杜云娥用力抹了一把眼泪,痛苦地捂着胸口:“我家阿兰她从小便清和孝顺,秀丽端正,如今变成这样,我怎么能不心疼!”
越听下去,柳闲的表情就越怪异,不知究竟想到了什么,他完全不敢相信地扬声问:“阿兰是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
“她命不好啊!她那日乐呵呵地说想去河边走走,可一去就没回来!兵爷们怎么都捞不着,过了好几天才自己浮起来!”
“他们都说她早就死了,可我知道她一定还活着,等着吃我亲手做的玉米羹呢。仙君,您无所不能,能救救她么?”
柳闲伸出二指探了探姑娘的额头,片刻后道:“溺水而不腐,灵存而神散,的确还有活气儿,但……”
他本想说这不是阿兰,可看到涕泗横流的杜云娥后,又卡了壳。
女儿变成这样和无故失踪,哪一种情况对她来说要好些呢?他脑袋里缺根筋,想不出答案。
谢玉折恰好打了水跑回来,他稳稳地把木桶放到了柳闲脚边。见水来了。柳闲轻松化出一柄玲珑小剑,沾了一点河中水,问大娘:“能委屈一下阿兰吗?”
看着浮在空中的锋利小剑,谢玉折的身形晃了晃。
他无端联想到,国师从来不用剑,他对此没有兴趣,好像在他的生活里,从来没出现过“剑”这个字。
国师身体好弱,他压根连剑都拿不起。而柳闲虽然身形气质和他相似,看着却吊儿郎当了很多,好像还有许多本事傍身。更何况,前些年国师一直和他在一起,根本不会如柳闲所说那样,下百年大狱。
难道我真的认错了吗?谢玉折剑柄上的花纹都印进了他的手心里。
“仙君,您……这是要做什么?”看着上仙闪着寒光的剑尖,杜云娥犹疑问。
“划开她的一点皮肉,就这儿。”柳闲在“阿兰”的手腕上比划出半指长,温声补充道:“阿兰不会疼的。”
谢玉折没预料到柳闲也会安慰别人,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明明是具连形状都全变了质的尸体,他也会想让她不疼么?
看着他一身月白如清风明月,眼上锦缎随风飘飞,谢玉折慢慢放松了下来。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即使雨大了再大的危险,只要看到这个人在身边,也就无需挂怀了。
这种感觉他只在一个人身边感受到过,柳闲方才还叫了我的小名,即使有些变化,可他和国师……哥哥,分明就是同一个人啊。
杜云娥当然不会怀疑上仙的能力,只要阿兰不疼,她的担心便少了一半,连声道:“好好。您想做什么都行,只要能救阿兰,都好。”
剑划在肉上肯定是疼的,柳闲没什么道德,他只是为了安抚杜大娘随口一说。反正受他一剑、躺在草席上的这东西并不是阿兰,他可没骗人。
他手上掐诀,仅仅片刻,小剑就毫无预兆地插进了尸体的烂肉里;与此同时,屋里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声,柳闲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里!
第011章 叽喳雏鸟
谢玉折霎时拔出剑,戒备地持剑而立,已是一副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将邪祟一击毙命的模样;只是让幻术显个形而已,不该出现尖叫声,连柳闲都警觉起来,却没发现任何邪祟。
此时几近傍晚,木门忽地被吱呀呀推开了。落日余晖斜斜地洒进柴房,又被那个壮实的人影割出了一片黑。一个中年大汉走了进来,卸下了肩上沉重的背篓,手里掐着只伤痕累累的鸡,他手上一用力,鸡就尖叫起来,正是刚才的声音!
……你叫得好像人啊。
心中觉得不对劲,但柳闲仍面不改色地继续着手上画符的动作。
进屋里后,壮汉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正想往柴房里放东西,却被杜云娥扯住了手。
“钱秉义,你又不长记性了!?你怎么把柴火卸在这儿?”被自家媳妇硬扯出门,他心生不快正想发作,却又看到屋子里有外人,只好黑着脸扯起背篓,撞上门框,发出哐啷一声重响。
“仙君、小将军见谅,他就是这样性格。他心忧阿兰,总是心烦气躁的。”
柳闲侧头,望着那个还没来得及进屋就离开的背影,收回视线后摇摇头,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
化形咒已成,他掀开姑娘宽大粘湿的袖口,拔出了小剑。霎时那道伤口裂开,阿兰的身体如泄洪般哗啦啦地流出大量的黑水来!黑水顺着柳闲的剑气流向木桶,同木桶中的河水混在一起时瞬间失了颜色,把另两人吓了一跳。
谢玉折见过人头落地,见过断肢残躯,却从没见过这种怪事。那个肿胀的女子以肉眼难以追逐的速度迅速缩小,像是没有骨架和血肉似的,最后竟然变成了一条黑色小鱼,在草席上扑腾扑腾挣扎了片刻,而后便没了声息。
“仙、仙君,阿兰这是怎么了?阿兰怎么变成一条鱼了?”
“不是阿兰变成小鱼了,是小鱼变成阿兰了。”
柳闲耐心解释道:“它不是阿兰。”
杜云娥差点昏厥,嘶哑道:“这、这不是阿兰?那它是谁?阿兰又去哪了?”
柳闲用小剑拨弄了下草席上已经命丧黄泉的小黑鱼,问:“她是在青衣河里被找到的吗?”
谢玉折插不上话,但他驻守边陲几年,对祈平镇有几分了解。
青衣河在镇内,围着整个镇子绕了一圈,镇民们可以随意出入,但出镇时得先走过一道长长的吊桥,才能到达镇门;可若是外人想要进来,就需得要镇民分来的入镇令。
如此传承千年,和桃花源没两样。
看来柳闲也很熟悉这个地方。他来这里做什么呢?倘若当真被囚多年……
谢玉折并不愿相信那个庞大的数字。他听闻高修一生也终是不过三百年,又怎么会、怎么敢有人犯下何种滔天大罪,被囚一百零七年、却不杀?
“是是是,无论是水鬼还是妖邪,仙君神通广大,劳烦您帮老妇找回女儿啊!”杜云娥连连点头,她腿脚不便,站得太久,阿兰的失踪又像一块大石压在她身上,此时她双腿发软站不太住,差点坐到地上。
谢玉折忙接住了她,她挣扎着想再度起身,柳闲却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您好好休息,我们去河边看看。”
杜云娥像是被施了法,话音刚落便合上了眼,慢悠悠地躺倒在了草垛上。而柳闲则跟个没事人似的,他的步伐总是很快,不知何时已经出了门,一身雪白,站在高高的屋檐之下。
他抬头看着屋角,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只留下一个柔和的背影,好似画中神仙。不过他一开口便破坏了朦胧的仙气,遥遥地扯着嗓子,似乎有点不耐烦地对谢玉折喊:“你在等什么,不是说要帮我的忙吗?”
谢玉折这才反应过来,他一路小跑过去。
见状,柳闲抬手挪了挪眼上白绸的位置,笑问:“怎么愣神了,被我的魅力给折服了?那要不要跟着本仙君混?”
活像个想强抢民女还提前发个告示的山大王——还是一身妖孽气的那种。
谢玉折无言,心道果然温润有礼都是假的,这才像他。
在经过屋檐下时,谢玉折也抬头看了一眼,屋檐角筑着一个鸟巢,其中有几只新生的小雀,正张着嘴叽叽喳喳地叫着,柳闲方才看的竟是这副画面。
柳闲没有等他,已经抬脚出了李宅,他快步跟上,问:“你现在是要去除水鬼?”
柳闲表情奇怪地反问:“你见过水鬼吗?”
谢玉折生活在下修界,不常接触灵异神怪之事,但也偶有听闻。他说得有理有据:“书上说,如果死在水里的人怨气太重,会化成水鬼。他们终日泡在水底,若是河边来了过路人,就会白天引诱,晚上强拖,这样找到替死鬼后,他们才能转世投胎。”
可惜柳闲没听他说话,只微蹙着眉,突然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不知为何叹息了一声:“小将军,别人问什么,你就乖乖地回答什么啊。”
脸上传来冰凉奇怪的感觉,谢玉折吸了一口气,不自然地撇开脸道:“你不是在问水鬼么。”
柳闲看着他突然发红的耳根,心中很惋惜地再次确认,眼前这位就是活生生的主角:正直善良,心如赤子,像只刚出生、对外头险恶之事一概不知的小鸟。
手指上仍有余温,他轻轻搓了搓指尖:“祈平镇这种没有灵气的地方,连点怨灵都长不大,哪来的水鬼呢?我一直觉得,那些水鬼把人拖下河的鬼故事,只是有些小孩子太淘气,大人为了阻止他们离河岸太近才编出来的而已。”
“而且你既然来过祈平镇,应该听说过青衣河里有个镇守的河神吧。如果他在,河里就不会有脏东西。”
柳闲笃定的语气让谢玉折心生疑惑,他问:“倘若那河里没有邪祟,又是什么让阿兰姑娘消失的?”
“那天你取的盒子里,真的没有东西吗?”柳闲突然转移了话题,他显然更关心这件事。
又是这个问题,谢玉折沉下了脸,明显不想再回答。
柳闲凑近他耳边问:“我们等价交换,你给我看那盒子里的东西,我告诉你天下第一仙的今日行踪,童叟无欺,绝不骗人,如何?”
“那是个空盒子,我没有骗你,也不关心上仙的行踪。”谢玉折皱眉,他对柳闲好不容易的改观又改了回去。
这个人就是个惯骗,一会儿说他被关了一百多年,一会又说自己还年轻,不就是逗他玩吗?他明白了,柳闲口坠天花,他嘴里的话,十句里只能信半句。而且若是这话是对一个名叫“谢玉折”的人说的,可能连半句都不能信了。
他冷眼将手放在剑柄上,剑已出鞘两寸。柳闲伸手半安抚半强制地把他的剑按了回去,歉意敛眉道:“别别,是我错怪你。那作为赔罪,我帮你看看病吧?”
他指了指谢玉折的手臂:“你右手腕上好像有东西。”
柳闲的关注点已经从水鬼莫名其妙地转到了盒子,现在又突然说要帮他看病,思维实在是跳转得太快了,谢玉折完全不明所以。
可他依旧掀起了衣袖,条件反射似的把手伸出去。
他瞬间就后悔了。
我明明很厌恶他无赖的性格,为什么要按照他说的做?
明明还未确定他的真实身份,可他发现自己仍对柳闲有一种不知何而起的信任,这样不理智的情感让谢玉折觉得烦躁,却又深自灵魂无法改变。
他想收回手,可是为时已晚。
柳闲的神色如同那日在春山寺哄骗万千妖兽时无异,他钳住谢玉折的手腕,面上挂着平常浅淡的笑。
突然,谢玉折感觉自己被定住了,四肢像是被人挂上了重锁,他不能挪动自己的身体。
他眼睁睁看着柳闲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用鲜血在他的右手腕上涂画着他看不懂的字符,他画得很快,像是已经这样做过无数次了一般。
在最后一笔落下时,血迹变成淡金色向上浮起,最终消散在空中,只剩下他手腕突然显出的一道小金印,而柳闲一贯的笑容也明显凝固住了。
指着突然出现在手臂上的繁复花纹,谢玉折问:“这是什么?”
同心护身咒。
这咒早在千年前就被列为禁术,天底下会的人寥寥无几;极耗心血,不仅要倾注大量修为,还需要下咒者自身的一缕神魂,几乎无人愿意使用。
柳闲不禁好奇,主角究竟遇到了何方神圣,又是为何让他愿意为了让这个凡人好好活着下血本?
他看着这金印抽了抽嘴角,终是没有多说别的。
谢玉折手腕上突然多了个没见过的东西,可非但没有不适,郁结的心反倒舒畅了几分,他顺着柳闲的话问:“我有什么病?”
“你好得很。”柳闲道:“首先,我要向你解释清楚。我知道你已经记住了我刚才画的咒,等你拜入仙宗后,便会发现,那只是个显形咒,没有任何别的功效,日后就不能用诸如‘坏蛋柳闲给我下蛊!’的理由向我寻仇了。”
谢玉折神色平静:“我出生在下修界,没有仙缘,与你非亲非故无怨无仇,不会向你寻仇。”
“我不信”三个大字明晃晃写在柳闲脸上,他诚恳地摇了摇手指:“衷心地祝愿三年后的你还记得这句话。”
柳闲轻轻巧巧地笑,他按着谢玉折的手腕说:“我和你有没有仇不重要,不过你可以好好感恩给你下咒之人。这金印是好东西,你能活到现在,全靠它。”
他所言为真,要不是有这个护身咒,团圆夜时谢玉折就已经死在他手下了。
但他没说的是,即使是这东西,也护不了他太久了。
柳闲只是个被逼穿书来的炮灰,本职工作就是做个反派,唯一的愿望就是好好活着,即使不择手段。
既然都是个卑鄙的炮灰了,他在谢玉折身上用的,是显性咒,却并非简单的显形咒,只是除他之外没人能看出来而已。
是主角又如何?谢玉折现在只是个普通人,而在他面前的是天下地上唯一的仙。云与泥的差别,想对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人悄悄做手脚,对柳闲来说未免太容易了些。
下咒者虽强,可他这个仙也不是吃白饭的,至多三个月,谢玉折身上的护身咒就会破了。
到那时,那时。
眼前人是他等了千年终于等到的人,柳闲的心情不能不激荡,他手指相捏一用力,不小心加深了刚咬破的伤口,血滴在地上,绽开点点红花。
谢玉折听不懂他无头无尾的话,便也当做没听见。他只从芥子袋中取出了一小块纱布,指了指柳闲的手指:“你这儿流血了,包扎下吧。”
他伸手时衣袖半揽,手臂上金印乍现,柳闲想到正是这东西让他不能当即斩杀宿敌,还要提心吊胆过一阵子,紧咬着牙笑道:“你真好,再不包扎伤口就要愈合了,可我不……”
谢玉折浅淡地“嗯”了一声,直接拉过他的手,在柳闲“你胆大包天”的震惊眼神中,把随身携带的治伤秘药细细涂了上去。
他弯下腰,手指与柳闲手上的薄茧相互摩擦,指尖勾扯,动作比春水温柔。
柳闲眼也不眨地看着他规整的银绣额带和高高束起的发冠,有些懵。
他在心里写了几万字的深刻检讨,反思了自己竟想杀害当代优秀青年的恶毒心理——当然,仅仅是想想。
这人未来为了飞升,可是会杀了和他无冤无仇的我,甚至那系统说,还会毁灭世界似的?
他凉丝丝问:“你不是要杀我吗,怎么又好心给我包扎?”
原以为主角会说出些感天动地乐于助人的理由,没想到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只愣了一秒,下一句便是:“我不想让别人的血沾在我身上。”
柳闲微笑着呵呵两声:“我喜欢红衣,如果你也喜欢的话,现在就能给你做一件。”
谢玉折正在给布条打结的手突然一用力,惹得柳闲一吃痛,正要叫唤,却发现垂着头的谢玉折有些落寞。
他抬眸用明亮如星的眼睛看着他,其中竟带着少年人稚嫩的悲哀。
他语气一软,低声道:“您穿红衣才好看。”
明明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子,此刻却如同丧家之犬般,直勾勾地看着天道的弃子。
这是又触到你哪根痛弦了?
突然被那样澄净的眼神颓然盯着,柳闲只觉得莫名其妙,他表情怪异地抽出了手。
谢玉折这才如梦方醒,他僵硬地垂下手:“抱歉,你也可以自己为自己包扎,是我逾越了。”
原来我在你心里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柳闲耸了耸肩,适时地转移了话题:“刚才你不是问我是怎么了解水鬼的吗?”
为了不给这人拒绝的机会,他嘴皮都不带停地说:“我从前也很好奇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所以下好多片不同的水抓了好多好多只把他们一个一个拿出来比对着研究了好久,这才发现根本没有水鬼,只不过是一些脏东西躲进水里作恶害人而已,所以传说里的水鬼娶亲根本就是瞎诹的嘛,害我失望了好久。”
说完这一长段话后他吸了一大口凉气。简单来说,就是神仙的日子实在太长,“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水鬼”是他在闲得发慌时研究的问题,答案是没有。
方才暗香浮动的一切恍若幻影破灭,谢玉折找回一身冷硬傲骨,佩剑又蠢蠢欲动了。他问的压根不是这个问题,但柳闲就是这样蛮不讲理。他好像有很多秘密,总是笑着打个哈哈,就想把一切搪塞过去。
蒙上眼也能视物,他是如何做到的?倘若双目无大碍,又缘何蒙上眼睛?
他没有接话,柳闲也还在缓气儿,寂静之中他们已走到了一片绿水旁,这就是青衣河。
大概是受水鬼传闻的影响,此时河边渺无人烟,只偶尔有孤雁的惨叫。
此处不种花,也没有雪,只有大片大片的树,长长的枝条随风微动。柳闲就着手上残存的血,向河水里滴了一滴去,无事发生。
他又探头叫了几声“小黑”,画了几个咒,可河面仍风平浪静,了无生机。
怪事。柳闲紧了眉心,当机立断对谢玉折说:“我要离开片刻,拜托你守着我。倘若一个时辰后我仍未苏醒,你就给这条手链沾沾河水,但不要靠近我,明白吗?”
他把左手的红绳取下来,放在在一无所知的谢玉折手心里,毫不掩饰道:“你可要保护好它,要是没了它,我活不了,你也会死。”
谢玉折看着静静躺在自己手里的那根褪了色的红绳,听得云里雾里,离开?苏醒?难道这条绳子碰了水就能叫醒他?上修界之事果真包罗万象。
他相信自己能保管好这条手链,因此忽略了“会死”的这种可能性,直接点头道好,在柳闲离开半步后又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柳闲道:“救人啊,顺道带你见见世面。”
分明是调笑的话,可谢玉折没从他卷起的嘴角看出半分真切笑意。
柳闲走到河边,在和谢玉折保持了足够安全的距离后,他嘴唇翕动听不清话语,利落地合二指像掐诀布阵,眼上白绸长长地随风飘飞。
突然四周剑光暴起,有遮云蔽日之像!不知从哪凝出了九柄宝光流转的长剑,剑柄上刻着血色“卐”字。片刻后光华消散,它们齐齐温顺地悬在柳闲身旁。
草木具恸,同剑风铮铮作响。
谢玉折被尘埃迷了眼睛,狂风卷过他,他却并未想预料的那般被击退,反而八风不动地立在原地,手上红绳温热,盈盈地闪着光,在他身旁凝了个淡红的结界。
这刹那他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片段,却像万千雪花一般片分都抓不着。
到最后他只剩了一感,好像参透了这剑风,就能拨开某人满身的云雾。
柳闲手腕翻飞,掐着他看不懂的诀。而后他盘腿而坐,九柄长剑围在一起,剑尖斜着朝外,众星拱月地将他聚于中心!
像净世的莲台宝座十二品,而神明就端坐其上,翻云覆雨,信手拨弄人间烟尘。
剑风巧妙地避开了这里的每一草每一木,风渐息,四周归于宁静,只多了静守莲台的神灵一尊。
谢玉折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此刻他只想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于是他竟然完全忘记了柳闲的劝告,紧攥着那条红绳,步履不停地走向剑心。
冰冷的剑意地将他全身包裹,却又没有伤害他半分,甚至还有几分纵容。
他一步一步走近,最终在离柳闲半尺处停下来脚步。差半分就会被朝外的剑尖割破皮肉,他隔着剑座,看到正合眼盘坐于九剑灵心之中的柳闲。
柳闲眼上的白绸被剑风割了个粉碎,额间露出一道寸长朱砂红痕,像地狱爬出的艳鬼附身于谪仙姿容,破了他周身高悬的神性,就着那张妖孽的脸,显得格格不入,又分外和谐。
这个人就是这样,矛盾而又自适;他和他之间,隔着千年的雪。
心中有一道声音叫谢玉折更走进了些,如霜似月之人就在他眼前。鬼使神差地,他抬起了手,想要抚摸那道红痕。
就快碰到那人瓷白的皮肤,他却突然被强盛的剑意连连击退,灵台正中的那位开了口,他没有抬眸,只是垂着眼温声道:“你僭越了。”
声音带来无数的罡风。
我僭越了。
谢玉折的眼皮被千斤顶压迫,他眼前全是断断续续看不清的画面,脑海里铮鸣不断,从心底澎湃出大片挡不住的死意。
他双膝一软,面朝莲座,直接双膝跪地,颈椎像被人折断了一样,以臣服的姿态,深深垂着头。
方才还温柔包裹着他的剑意突然变得格外冷厉,像冰原上直捣灵魂的冰棱,割得他灵肉俱痛,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静默等死!
他手攥的红绳月华已散,红得浮起血雾,如毒虫一般从他的灵魂深处直逼而上,可他却丝毫不敢松开。
“你可要保护好它,要是没了它,我活不了。”刚才柳闲这样说。
万卷罡风从谢玉折身上呼啸而过,可直至他再也撑不住,灵台宝座上的人也未曾抬眸看他一眼。他的神情和他的剑气一样,是空的,空得令人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