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 by今州

作者:今州  录入:07-06

骑兵重甲队的副将瞟到眼睛快要歪掉时,才听到池塘里传来了动静。
一只青筋毕露的森森大手破水而出,青白地抓住岸边围栏,紧接着,水面便冒出了年轻主将湿透了的脸。
顾瑾玉一身单衣,面无表情地抓着围栏喘气,喘不到一会,扭头又扎进了刺骨的池塘里。
副将们的心提起来,无声地用眼神交流着,听着水花声,幻觉冷到了自己身上,隆冬时节,一次入水也就罢了,接连半个月这么搞,谁来了都得肃然起敬地称一句:你们主将是铁打的吧?
这么下饺子一通乱搅的还不止这位,冬狩初日当夜,听闻关家少爷和葛家少将也都跳池塘里了。更叫人震惊的是后半夜时,苏家那位大少爷也扎进池塘里了,虽说那位近几年身体康健许多,到底还是天生病弱的体质,往池里翻搅了几个来回,被苏家人捞上岸时就发烧了。
武将们都有些不解。
只听说是有个人夜半失足掉进池塘里了,小规小模,消息已封住了。只是这落水落得鬼里鬼气的,巴掌大的小池塘,人掉进去后,竟然就找不到了。
也不知那落水者和诸位天之骄子有何等交情,竟叫一个个的丢了理智。
别人丢了理智也就罢了,他们这位向来可靠得一匹的主将不知怎的,精神状态和从前彻底转变,当日听完粗浅的上报,僵化在原地半天,僵到让人怀疑他是站着猝死了。
谁知待他动起来,竟是要提刀出去砍人。
众将很是信服和宽容,心想就是去砍人也不打紧,反正本来就要砍……谁知主将要砍的人个个大有来头,上至皇子,中至亲爹,下至……没有下至,要砍的全是有来头的大权贵。
这哪里还能宽容下去,众将二话不说各显神通,好说歹说地给拦了下来。
众人以为他是一时的冲动,逐渐才知不是一时,是恒常;那也不是冲动,是发疯。
顾瑾玉在恒常稳定地发疯。
他一遍又一遍地孤零零跳进去,再一遍遍孤零零地爬出来。
目前看来,不扰天地,疯他自己。
又是一阵哗啦水声,恰时海东青花烬从天边雷电一样飞来,尖锐地长唳数声,池里的顾瑾玉眯着通红的双眼仰天听了一阵,水鬼似地爬上岸了。
雪淅淅沥沥地变小了,不一会,顾瑾玉披了骑服上马而来,羽毛凌乱的海东青抓在他肩膀上,叽里咕噜地发出鹰语,不时啄他两下,像是责备也像是鼓励。
副将等他打马到旁边来,以前有军令和军情都是顾瑾玉主动下传的,这半个月来这人变得像个哑巴,副将便自己主动长嘴:“将军,城里有情况了吗?”
顾瑾玉慢慢答,浑身都渗着寒意:“老皇帝伤重,病危,东宫要继位了。”
一众竖着耳朵的武将都深呼吸起来,一个问:“将军不在皇宫里盯着,真的没问题吗?”
“宫里有人盯着,没事。”顾瑾玉短促地笑了笑,“高鸣乾的拥护者迟早要叛出来,守株待兔就够了。”
他擦拭了一把脸上的水迹,好像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和温和:“长洛四道城门,我们在这东门埋伏,北边由苏家把守,南门有岳家,老皇帝一驾崩,以皇太女的铁血手腕,高鸣乾今夜必逃。大家都提高警惕,今夜有恶战。”
众将应和。
顾瑾玉摸摸肩上的花烬,就算皇太女高鸣世有心和高鸣乾握手言和,他也会逼新帝铁血起来。
他要杀许许多多的人。如果杀不了,就让他们伤,让他们残,让他们生不如死,让他们活着的每一瞬间都如在地狱。
天色一寸寸黯淡,申时,雪停了,长洛城内传来悠悠回响的厚重钟声,钟声十二响,正是昭告天下,老皇帝驾崩了。
军中骚乱了一阵,顾瑾玉带马巡视,一脸淡定从容、冷静和善地嘱咐完详细的作战军令,安排到黄昏之时,太阳刚下山,他便蒙上面罩,带着几个身手矫捷的亲兵,提刀调头去了南门。
翻过雪山,冬夜来得快,顾瑾玉隐没在林间俯瞰埋伏在远处的岳家军队。
不知等了多久,南城门传来火光和动乱,岳家军队出动,顾瑾玉也带着亲兵混入队伍中。夜色至浓时,岳家和另外的军队混战不堪,顾瑾玉趁乱迅速拖出一个人,劈碎了铠甲倒吊在马后,策马奔驰进林中。
一拖进林里,顾瑾玉就先砍断了那人挣扎的左手。
他用刀尖挑起那只脱离了躯干后还在震动的左臂,鲜血乱溅。
“当年就想砍断了……可惜那时只能打折。”顾瑾玉喃喃着垂下刀,把那断臂甩到不远处,抬腿用冰冷的金属军靴踩在岳逊志左臂的创口上,狠厉一踩,岳逊志疼得直冒冷汗。
顾瑾玉把腥热的刀尖划到了他嘴巴上,刀尖刚挑出了塞到他嘴里的布团,岳逊志便嘶吼起来:“顾瑾玉!你他娘在干什么!今晚要杀叛军,你不在东门守着跑这里来整我?!你他娘疯了是吧!”
顾瑾玉刀尖往下,岳逊志含了一口刀尖,喉咙里发出含糊的惨叫。
刀尖提上来时,岳逊志已经疼得不像人样了,满口血呛得直抽搐,还能哆嗦着放狠话:“你胆敢伤我,我是女帝的臂膀……”
“嗯。”顾瑾玉冷冷淡淡地把刀尖停在他喉咙上,“高鸣世的母族里就你最有能耐,我怎么会让她扶持你壮大,以后做制衡我的棋子呢?不为了什么,我也会杀了你。”
话锋一转,顾瑾玉的刀尖移到岳逊志肩膀上,一刀穿透了他的肩膀钉进地里,随后弯腰用另一手抓住他衣领,抓着他拎起来,就这么让岳逊志的肩膀串着刀,从刀尖穿透到了刀柄。
岳逊志痛得死去活来,血溅满了地面,那甩在不远处的断臂竟也跟着不住抽搐,极其诡异瘆人。
顾瑾玉无动于衷地听着惨叫,待岳逊志疼晕过去,又转动着刀剜出血洞,生生把岳逊志疼醒了。
“告诉我一些事,我给你个好死。”顾瑾玉低头轻问,“冬狩那天晚上,你知道多少顾山卿的事?”
岳逊志疼得不成人形,痉挛着求饶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要问就去问别人……问苏明雅,问高鸣乾去……”
顾瑾玉一把将长刀从他肩膀抽出来,将这卷了刃的破刀丢到一边,不远处的亲兵扔来新刀,他在空中接过,单手抽出刀来,又毫不犹豫地扎进岳逊志的肩膀里。
“那就说说苏明雅,你那天晚上是不是跟他同处过?你好好回想,每一句跟顾山卿有关的话,我都要听到。”
岳逊志含糊不清地惨叫着,拼命回忆那天晚上,把和苏明雅的对话断断续续地告诉了顾瑾玉。
顾瑾玉陷入沉默。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里,我只知道顾山卿死掉了……”
顾瑾玉骤然像被触动什么机关,僵化在了原地,脑海中不住循环着那句话。
顾山卿死掉了……
死掉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呢?
我费尽一切心思,出生入死,为的不过是从父辈那里挣脱,掌握我自由的人生,保护我想要的理想……当我终于走完刀山火海,终于能够掌握自由,我最想与之共享这份自由喜悦的人……死了?
他死了,我此生还有什么自由可言?

天铭十七年,除夕,尚书府关家上下皆人心惶惶。
家主关尚书高坐明堂,接连三天开府库,遣众妾,散众仆,藏众嗣。
五天前的冬至,老皇帝驾崩,留下了长女掌帝位、其余子女皆为王辅佐的遗旨,倘若遗旨昭告天下,长洛至多便是暗流涌动。
但先帝遗旨偏偏被扣,不予昭告。
一夜之间,苏贵妃与膝下所出的四皇女被禁足受囚,关贵妃被绞杀宫中,所出的二皇子高鸣乾被迫起兵反出宫门,长洛走向了四分五裂的明面狂澜。
混世贪色以求蒙混太平的关尚书只能眼睁睁看着亲姐死、亲甥叛。
一朝天子一朝臣,关家在老皇帝在位的近三十年间备受芥蒂,兵权被削二十年,手头只有文臣书生,世道太平时可争笔墨,世起兵乱时只能祈求自保。
关尚书因美妾众,故而子嗣美丽者多,这些子嗣含苞待放时便被关家送入其他世家为妻为妾,广联姻亲。养美千日只为这一时,但就在三天前,一列外州顾氏骑兵踏入长洛,挨家挨户杀关氏族人。
为首的顾瑾玉号称高鸣乾下落不明,必定是仍然潜藏长洛之中。
外放的关氏族人头颅一个个盛进匣内,络绎不绝地送进被围府的关府内。
满城噤若寒蝉,关家阖府困兽惊惧。
关尚书试图修书向新女帝示弱臣服,和向镇北王顾琰求助,但女帝无视,而顾家回复的是一封陈年密藏的诬陷书,名曰【关某上告安家私贩烟草举罪书】。
诬陷书陈旧黄皱,背面贴着一沓索命书,整整十六页,写满了安氏当年无辜受死的全员名单,每一个名字都用朱笔所写,戾气怨气冲天,落款是“安若仪”三字。
关尚书便知道,经年宿仇,今日难善。
穷途末路,唯有死路。
今日是除夕,午时将至,关尚书在明堂中遣完了一批老仆,焚烧为官三十多年的秘记时,明堂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关尚书转头一看,干皱的手就被火势燎到了。
“云霁!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跟着葛家的军队出城了吗?”
他那唯一的嫡子,昔日趾高气扬、傲视满京的大少爷关云霁,此时鬓发散乱、衣衫蒙尘、脚步虚浮地迈了进来。
“父亲,”关云霁很久没这样叫过生父了,“葛家降了,女帝保他们了。”
关尚书的手迅速浮现了一个燎出的血泡。
关云霁踉跄着走过来:“女帝保他们,不保关家,刽子手是顾家……是顾瑾玉。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就只能等着被灭族吗?”
关尚书沉默地继续焚烧官志和账册,明堂里只有一对多年父不知子、子不知父的生疏父子,唯有二人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和焚烧余烬的呛人气味。
关云霁在无常一步步逼近的窒息和恐惧当中率先败下阵来,他双膝一软,跪倒在了明堂高高挂着的那块“正心德信”的匾额下。
他泪流不止地向关氏亡灵、生者谢罪:“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我当夜能拦下表哥,如果我能护住顾小灯……顾瑾玉就不会疯了似地不肯放过我们了……”
他崩溃地在悠悠飘飞的灰烬里叩首:“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关尚书双手发抖,他也许不能理解关云霁口中的顾小灯是什么事,但他能感觉到关云霁铺天盖地的负罪和悲恸。
关尚书想告诉他,让关氏一族走向覆灭的罪魁祸首是你父亲我,是我年轻时争名逐利,党同伐异,二十年积孽的恶果。
而你关云霁,不过一个十八岁的公子少爷,你能夺多少晋国膏腴,才能福泽阖家,你又能积多少业障,才能祸及九族。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这位为非作歹一生的荒唐父亲想疏解儿子心中的万丈自罪,还想尽力挽回一点父子之情,但他们终究横亘了长达十几年的两看相厌。
关尚书只来得及生硬地喊一声“儿子”,明堂虚掩的大门就被一只沾满血腥的军靴踹坏了。
关云霁猛然转过头,只见大门四分五裂,门外没有千军万马,只有一个血雨里出来的顾瑾玉。
“云霁啊,跑那么快做什么呢。”顾瑾玉手里提着新换的长刀,明亮无尘的刀尖擦着地面刺耳地刮着人的天灵盖,“瑾玉还有很多话想问你,还有很多旧想同你叙的。”
关云霁今天早上就看见了顾瑾玉在马背上杀人的模样,此时再见他,绷紧的神经在逃跑的本能和保护生父的道德伦理之间选择了后者,他狼狈地膝行着冲到生父面前,发着抖抽出贴在袖中的蝶翼刀,用这三寸刀刃,妄图和顾瑾玉的三尺长刀对峙。
顾瑾玉轻柔地叹息着一步步走来,端着一副似乎悲悯的神色:“你怎么可能拦得住我呢?你一个文臣之子,一个在广泽书院温酒温诗书的大少爷,一个目下无尘,以践踏我的小灯为乐的寄生虫……”
他说得平静,刀却够狠,快得一招出残影,关云霁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面上火辣刺痛,额头的血迅速蔓延出来淌进眼里,一瞬血红了天地。
顾瑾玉不费吹灰之力地踹开他,踩过精致却细弱的蝶翼刀,一把拎起软弱受死的关尚书。
“云霁,看好了咯。”
顾瑾玉当着关云霁的面,一刀捅穿了他生父的身体。
他溅了一脸的血,仍温和地朝关云霁笑。花烬从外面的半空飞来,停在他肩上歪了歪脑袋。
关云霁捂住横亘半张脸的刀疤,视线血红地怔怔望着。
望着少年时期曾仰望羡慕过的第一等武将、第一等雄鹰海东青,此刻都沾着他的家人的血,如此阴鸷可怖地看着他。
“云霁啊……真是对不住,你表哥叛国,你关家是逆党,我只能诛你九族了。”顾瑾玉抽出刀,把还没彻底断气的关尚书踢到他僵硬的脚下,“我呢,来杀你全家了。世道总是风水轮流转,当年你们关家诬陷安家,让安家九族被屠的时候,想过灭族的报应会轮到自己身上么?”
关云霁垂下颤抖的眼眸,和生父死不瞑目的浑浊鱼眼对上。
“你爹娘必死,但我也不是不能保你,还有你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庶弟,我保一送一算了。”顾瑾玉半蹲到他面前,当着关云霁的面用刀挑着他生父的尸身,“想要你庶弟活,清清楚楚告诉我,那天晚上,你们把小灯怎么了?”
他问了几遍,关云霁才发着抖抬起血红的眼珠子,脸上的血汇集到唇角,嘶哑地问他:“顾瑾玉……你灭我全族,那你呢,你想过你的报应没有?”
“我的报应……”顾瑾玉笑了笑,冷冷淡淡颓颓废废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老天爷,那你看仔细了,有报应冲着我来啊。”
“顾小灯……顾小灯是不是就被你瘟着了?你的业障报到顾小灯身上去了,老天爷收走了他,不对,是老天爷把他溺死在了水里,你的报应冲到他身上去了——”
关云霁赤红着双眼语无伦次地胡言乱语,不过是疯言疯语,换个人不过也就哂笑而过。
偏偏顾瑾玉也是个疯的。
顾瑾玉一刀扎进他左腹,发狠地将他钉到地面上去,力度之大,刀身竟在一瞬之间崩断成两截。
他浑身发抖:“你胡说。小灯没有死,满城都没有他,活要见人……你们把他藏哪了?说,都给我说个清楚,否则我连你家祖坟的白骨都挖出来剁碎!”
关云霁感觉不到痛苦一样,发了疯地大吼:“长洛的水都被血染红了!顾小灯在水里,都被你弄脏了!”
两个伤痕累累的疯子牛头不对马嘴地嘶吼,花烬被吵得振翅飞向外面,不多时,祝弥的亲弟祝留循鹰追来,二话不说上前拦下了精神不对的顾瑾玉。
“主子,你冷静一点!”祝留十年如一日地一惊一乍,手上功夫过硬,拿捏着分寸直截了当地给了顾瑾玉背后一掌。
顾瑾玉郁积心脉的一口淤血猛然呕出,眼里炽烈的光芒渐熄,剩下疯魔的茫然浮出灵魂。
他推开祝留跌跌撞撞地走出关家的明堂,走下台阶时踩空摔倒,栽到地面时爬不起来,只知道喃喃自语。
“怎么办,怎么办,水都红了,小灯会被他们弄脏的,他在水里会不高兴的……不对,他没有在水里,是我在水里才对,是我自五年前就沉在臭气熏天的水里,是我脏了。”
“小灯永远不会被弄脏,他永远无瑕……”

第40章
天铭十七年的最后一个冬夜,葛家里里外外布满了新女帝的御林军,重重军潮之内,只有少数的几块清静地。
葛东晨独自坐在一处葛家内院的玉阶上,躲开了监视,没躲开大雪纷飞,也不知道他坐了多久,大雪薄被一样把他覆了起来。
他左手盖着右手,右手里捻着一小束归拢的柔顺发丝。
天地大寒,唯有指间的发丝是灼热的,盖因发丝的主人是热活的,是一缕长洛为数不多的活气。
这缕断发握在手里已经有足足的二十二天。
手握断发的前十天里,葛东晨昼夜不休反反复复地回想,他是怎么看着那缕活气消失在眼前的。
想得多了便不由自主地反复做美梦和噩梦。
美梦里他成了顾瑾玉,占有了顾小灯的初吻,又成了苏明雅,享有了顾小灯的四年光阴。噩梦里他是葛东晨,卑劣龌龊地趁人之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沾着顾小灯的体温,亲吻又摩挲,抵足而进出。
醒来了,惶然于自己的私欲,又茫然于自己的悲恸。
他不敢再照镜子,不敢再见任何能倒映的东西——他不明白为何自顾小灯落水,他的双眼就始终保持着怪异的碧绿色。
他的双眼好像恢复不回黑色了。
顾小灯落水后的第十天,他问葛家的医师为什么会这样,医师却说:“少将军,只要您不流泪了,眼睛就不会变回碧色的啊。”
葛东晨胡乱摸自己的眉眼,心想,所以我一直在流泪吗?
是因为愚蠢的生父跟错主子,眼看着一败涂地,东山难起的愤怒和不甘吗?
还是因为可怜的生母屡屡无望于返回故乡,将悲痛传递到了他的身上?
那天葛东晨想着血脉相连的,拖着他反复进泥沼的人们,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骑马赶到了长洛的护城河。
他无视了皇宫中不停催促的急信,没有把手头的将兵用于围宫,而是把所有能掌控的兵力都安排到了满城的水源边上。他赶到最湍急的水域,望着那翻涌的水面,嘴巴不受控制地追问葛家的将兵——“河水里有没有人浮出来?”
将兵回答他:“回少将军,日日下水寻人,都是没有。”
葛东晨应了一声,随即看到眼前的士兵神情怪异,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水面,看到了一双幽幽不成人样的碧绿色眼睛。
他这才知道,自己在无知无觉地滴着眼泪。
简简单单的,因为顾小灯消失了。
葛东晨恍惚地想,消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再没有一个温热明媚的小美人,能容他满足心底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渴欲。
但只为色欲,不该沉湎至此。
葛东晨又惶惑地想,顾小灯如果还在,如果他们关系依旧,他能拥有怎样的岁月。
会有人真心地同他把盏笑谈,会有人用一双单纯炽烈的眼睛殷殷关切地凝视着他,他会获得夸赞与欣赏,鼓励与怜爱。
他拥有一个只要一想起来,就能感到莫名安心、莫名欣然的温柔乡。
直到此时,葛东晨才悚然地惊觉,他渴望顾小灯的感觉,就像他父亲渴望他母亲一样。
他生父强行禁锢了生母半生,得来她半生的哀怨和憎恶。
他似乎是害怕着像生父一样不堪,害怕像他那样只能得到所爱的厌恨,于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暗中的窥伺和舔舐。
他像一条兴奋又害怕的野狗,充满恶意因子,不敢正面对顾小灯说几句真话,弯弯绕绕虚虚实实地哄骗玩弄他,只敢在顾小灯无知觉的时候疯狂舔舐他。
他明明这样贪恋着顾小灯。
这样下流地喜欢着顾小灯。
这样变态地爱着他。
忽有寒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葛东晨像个僵直的木头人一样抬起头,看见在这除夕之夜,不请自来的非人非鬼的顾瑾玉。
顾瑾玉还不是一个人来,他手里拖着一个人,扔石子一样扔到了他面前。葛东晨迟钝地先把那束发丝小心塞进怀里,对这会面隐有心理准备,他觉得他和顾瑾玉有许多相似处。
“顾森卿。”
顾瑾玉刚要提起的刀尖因葛东晨的嘶哑声音停滞。
“小灯醉酒醉到六分时,会这样嘀咕你的小名。”葛东晨小幅度地活动着冻僵的手,“我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知道他的山卿之名是怎么来的了。顾瑾玉,你怎么比我还阴暗,我贪恋他的身体,你贪图掌住顾小灯的人生。”
葛东晨说话间伸手把摔到阶下的人扳过正面来,看清了是晕死过去的关云霁。
他顿了顿,探过关云霁的鼻息,抬眼看向顾瑾玉,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你要替小灯索命,往我心脉来,我下去见小灯时,好歹不会破相。”
顾瑾玉欲再提的刀尖又凝滞住了,他呕过了血,自以为恢复了冷静,便平静地与葛东晨碧绿色的异常眼睛对视,偏执地陈述事实:“小灯不在下面。那天晚上,你们把他怎么了,现在把他藏哪了?清清楚楚地告诉我,否则关家和云霁的下场,就是你一族和你的后果。”
葛东晨先问了他:“东城门全是你的兵,你围住了白涌山,是吗?那口池塘,你捞出顾小灯没有?有没有?”
顾瑾玉手里的刀颤栗起来:“他不可能在水里。”
“那就是没有了……”葛东晨的眼睛更绿了,“那他会在哪呢,池塘不过那么大,长洛水源到处有人把守,他去了什么地方,现在冷不冷,还哭不哭……”
不等顾瑾玉发疯,葛东晨就先魔怔地喃喃那一天晚上的情形,每一厘细节都刻骨地牢记着,从他自苏明雅手里接过顾小灯,怎样抱,怎样吻,怎样看,怎样追,再到怎么跳进池里捞,记忆历历在目,绝望也就纤毫毕现。
顾瑾玉也陷入了魔怔:“苏明雅把他送出去的?他知道是苏明雅将他送出去的?”
“知道。”葛东晨的双眼绿得惊人,“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我趁他昏迷时的动作,知道苏明雅拱手把他送出去了,也知道你的欺骗。”
顾瑾玉安静了一瞬,后知后觉地屏住呼吸:“我的欺骗……”
“他有个哥叫张等晴,是吧。”葛东晨垂着两手笑不出来,“当年他一进顾家,我就着人查探他的来历,他的父兄和江湖上的神医谷有亲传关系,神医谷和千机楼敌对,那个张等晴带着他进顾家避难,没过多久人就不见了,剩小灯一个人在顾家。张等晴的消失,和你顾瑾玉有直接关系,不是吗?”
“他逃跑的时候,掉进水里的时候,一定带着对我们所有人的恨意,高鸣乾,我,云霁,苏明雅,还有……你。”
“恨意如果有浓淡,他恨得最浓的也许不是苏明雅,而是你顾瑾玉。”

第41章
除夕之夜,长洛的雪格外大,满城因大寒和大乱噤如寒蝉,不敢过年节,不敢高声语,门户紧闭唯恐触怒乱党,苏家之内却有一个地方喧哗了整整半个月。
那是一座苏家私建的佛堂。半个月以来,有人诵佛经,转佛筒,一遍遍地求告。
当年苏宰相夫妇因心系天生病弱的幼子,于天铭六年遍访晋国高人,修建了这座奢靡贵重的佛堂。
苏家满门为公子明雅求康健,求长生,求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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