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别来无恙。”
话音一落,那三人都咳嗽起来,苏明雅侧身剧烈地咳,葛东晨咳得双眼变碧绿,关云霁捂住心口的伤闷咳,甚至迫不得已摘下面具擦掉唇边溢出的血。
看来是别来有恙,且是大恙。
“……”
顾小灯一边观察他们的气色,一边拉着顾瑾玉的手跟他说话:“森卿,我们左边是岳家,右边是葛家,对面是苏家。”
顾瑾玉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光是听着声音都能分辨伤病深重,但顾小灯这会理智平静地说任何有关“我们”的话,都让他感到无尽的狂欢。不过他忍住了。
顾小灯通过察看他们的气色也分辨了大概,他的心偏着顾瑾玉,却也忍不住苍凉于岁月,随口嗳了两句:“前年夏日,在座的公子们也曾齐聚过,那时哪个不是意气风发,谁能想到现在再聚,各位竟然是这样病残怪奇的光景……哦,我忘了,那不是两年前,是九年前了啊。”
无心之言戳穿心肺,除了顾瑾玉一心沉浸恋慕,其他三人都于缄默和闷咳里死去活来。
苏明雅迫不得已又喝尽了一盏药,他们明明那样互伤过,他还在疮痍之中,顾小灯怎么自愈得那么快,快得他措手不及。眼前视线模糊,顾小灯此刻靠在顾瑾玉怀里,那分明是他从前的特权。
然而比起亲眼看着昔时爱人转投他人怀抱,更让他绝望的是顾小灯方才停在他身上的眼神。
他们四目相对,顾小灯那双漂亮的眼睛无悲无喜,仿佛他在他眼里无色无相,了如无果。
他不爱他了,可是怎么连恨都没有了?
怎么爱恨嗔痴,一味都没有了啊。
葛东晨咳完勉强笑了起来,歪着脑袋靠着椅背,眼睛颜色是碧绿和漆黑的渐变,他看着顾小灯,话朝苏明雅,声音沙哑得不像话:“苏相,有……酒吗?今夜很长,我的话很多,我还没说,就已经渴了。你们呢?嗓子冒烟了没有?”
只有关云霁忍不住眼泪,面具也没戴回去,心口的伤明明好了不少,怎么一见顾小灯,一听他说话,就好像又被洞穿了几剑。他也想喝酒了,醉了才好,万一酒醒,睁眼后发现一切不过大梦,此身仍在天铭年间,该当多好。
“喝。”苏明雅简短地应了一声,闷咳着写了一列菜名,交给了身边的人,又挥手让仅有的护卫都离去。
不需要护卫了。顾小灯在这,谁也不想在他眼前溅血。
今夜来赴的是小宴,他们图谋的复杂,这夜确实会谈很久,等苏家人延迟呈上满桌的膳食,顾小灯发现送上来的全是他以前喜欢吃的各色点心,连酒也是他喜欢的青梅酒。
他只想着苏家真是铺张,千里迢迢南下还带着好厨子和珍稀食材,没想过苏明雅还记着他的喜好,更没想到苏明雅带的做的都是为了带他回到身边后的准备。
顾小灯鼻尖耸耸,嗅到了很喜欢的各类香气,他的反应却是抬手摸摸顾瑾玉的鼻子,觉得他这会没有嗅觉和味觉,可怜得紧,苏家的饭菜是很好吃的,他们虽然都不挑食,但没这个口福真是可怜坏了。
顾瑾玉感觉到了怜爱,蹭着顾小灯指尖,面无表情,默默得意。
葛东晨提起酒壶对壶喝,一口气喝了大半,抖着手斟了一杯,伸长了递向顾小灯:“四公子……还愿意喝一杯吗?里面没有迷魂汤了,只是一杯你喜欢的美酒。”
顾小灯感觉到顾瑾玉的气压顿时低沉,他摸摸顾瑾玉放到玄漆刀上的手,抚去他手背冒出的青筋,若非人多他便直接亲他几口哄哄了:“早过去了,森卿不气。”
他贴着他转头看葛东晨,接过那杯酒在指间把玩:“其实就算这是第二杯迷魂汤也无所谓,天下药药不倒我,该听到的我听到了,该醒悟的我也醒了,以前喜欢酒,就拿它祭奠一下以前好了。”
说罢他倾酒倒地,清楚地宣告过去已死。过去的顾小灯无了,现在的顾小灯活得活色生香,不像其他人,过去死不了,现在生不如死。
顾小灯无视其他人的惨白脸色,倒了酒,皱皱鼻子,拉着顾瑾玉的手给自己倒一杯,眉眼就又舒展开了。他就着顾瑾玉的手猫一样自在地喝了一杯,喝完又团在顾瑾玉怀里,小声跟他撒娇式命令:“我要是不小心醉了,森卿就带我回家。”
顾瑾玉抬手摸着他的后颈和发梢,身上又轻柔了,温和地点头。
顾小灯越发自在,安静地贴着他咂咂嘴品那点美酒的回甘,直到安静太久,才疑惑地转头看他们。
“不是要谈正事吗你们?”
光看着他掉眼泪像什么话呀。
第105章
这夜长得厉害,顾小灯窝在顾瑾玉怀里看另外三人忍去眼泪,看着人模狗样不少,抛开主观喜恶,客观看着养眼。
他听他们沙哑的说话声,不时就目瞪口呆,他们说话难免曲折弯绕,会谈的中心聚焦在葛东晨身上,这场私下的夜谈本就因他而起,他说了许多在顾小灯听来脊背发毛的话,那已经是葛东晨尽力润色之后的了。
“南安城地下有将近九千巫山族遗民,他们身上都种了不计量的蛊,留在中原境内都是隐患。两族仇恨攒了百年,难以磨灭,我生母对中原多恨仇,好在她这个族长想的是回家,十天后我们会走,我会尽量带上能带走的巫山族人回深山,剩下的只能你们来处理了。”
“在座的都是故人,我今夜不想撒谎,我阻止不了剩下的巫山族人向中原报复。我自己就是一只蛊,从七年前种蛊开始,只要蛊主发号施令,我只有照办的份,这些年我做过不少违心事,今年也许能到头了。顾瑾玉,你当初要是补刀把我脑袋砍掉就得了。”
“我走之后,葛家在南境便没有掌控力了。我们没有多少旁支,但南境一带依附葛家的官宦成了脉络,二十九城下覆盖了根深叶茂的商线,我走了,中枢能用上的手段多,最终目的都是刮走南境一带的脂膏。”
“我走之后,皇室基本也会拟一个巨贪的罪名戴到我头上,葛家影响下的地方商线会被盯上,也许我是贪了百万黄金,或者是挪享了千万白银,中枢需要多少地方的钱,就可以拟多少赃款在我头上。”
“中枢需要,本也无可厚非,但……什么时候是个头。只要中枢或皇室穷了,地方的肉以各种正当的不正当的名目归入中枢的国库,地方等中枢施恩只能看中枢的心情。国都长洛永远繁华极盛,地方呢,循环往复,阶段性陷入穷瘠和停滞……我走之后的南境,拜托你们瓜分的时候留点给地方,少搜刮回长洛。”
“我们定北王顾大将军,打过北征,正搞西伐,对中枢的这一套最熟悉了,一码归一码,多谢提醒,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快点死。”
顾小灯本就听得眼睛滚圆,正入神地想着其中的冷酷和拐弯抹角,冷不丁听到葛东晨说这话,圆溜溜的眼睛顿时瞪向了他:“请不要诅咒我,我不想当寡夫。”
葛、苏、关:“…………”
顾瑾玉无声地笑了笑,指尖摸到顾小灯的耳铛,带起清脆的铃铛声。
顾小灯来时在顾瑾玉的笔画里粗浅地知道了南境后面的乱局,现在他也算是更细致地了解了。他扫过其他三人,关云霁是为皇室办事,一开始就是来想办法削葛东晨的权,苏明雅是因女帝中蛊之后半道来试图收利,大家本来是来整葛东晨,谁能想到这混血杂种直接要“叛逃”了,留下的若干遗产有形无形数不胜数。
那些东西摊着,足以钓得其他家争得你死我活。
顾小灯抬头看顾瑾玉蒙眼的脸,知道这英俊的搅屎棍是有些可恶在身上的,他再瞎再哑,也还是擅长一些挑火拱火的脏脏事。
他还是贴紧了这只脏脏大狗,转头问葛东晨:“南境的纷争你们自己处理,我只想知道一件事,蛊母在哪里?”
“我不清楚,当年是我母亲借我手上的权力把她送到深山里,她们说她在巫山族的圣地,那是一片危险又绚烂的桃源,她们要回去的故乡就是那里。”葛东晨歪着脑袋看着他,神情是柔软的,语气也是哄的,“小灯想解这个讨厌鬼的控死蛊,对吧?那就让他一起来,十天后跟我们一起去深山里见蛊母。”
顾小灯还没说话,顾瑾玉就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手太大了,直接捂了他半张脸,而苏明雅和关云霁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发怒:“不准去!”
顾小灯懵住了,眼睛扑闪着在他们四人之间来回转移,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葛东晨是拿着控死蛊的名头逼顾瑾玉进山——间接邀请顾小灯一起去他的另一个故乡。
葛东晨笑着看他:“小灯,一起来嘛。”
关云霁气得脸色发白,抓起桌上的银箸一把折断,直接使做飞镖朝葛东晨射了过去:“你他妈的闭嘴!要滚自己滚!”
葛东晨迅速避过,仍带着点欠揍的笑意:“云霁你就不要一起了,你还带着中枢的任务,胸膛又还有好弟弟捅出来的洞,深山瘴气不利于你养伤哦。”
苏明雅气得直咳:“杂种,你少用花言巧语哄骗他离开中原!异族恶山险水,他身体娇贵,如何能去!”
葛东晨冷笑:“论娇贵谁能比苏相贵?我还奇了,你怎么还能吊着命跑南安城来,怎么没死在半道上?”
顾瑾玉也气着了,一手捂紧顾小灯一手抽刀,简直想把葛东晨分成几段串成糖葫芦。
掰扯了半夜,葛家遗留的军政钱权没能让他们吵起来,现在他们反倒是因为顾小灯的去留而大打大骂的。明明就一点小事。
顾小灯眼看着四个男人鸡飞狗跳,迷茫了一会,四方桌就被顾瑾玉的刀砍裂了,又被关云霁用银箸扎出数洞,苏明雅怒而摔盏,葛东晨踹坏了椅子,这几个人乱得哪里还有半点贵胄气象。
顾小灯半晌才回过神来,奋力掰开顾瑾玉的手,错愕得眼睛滴溜溜转:“吵什么吵啊?有完没完!还打还打,桌上的点心都被你们糟蹋了,我夜宵都还没吃呢!”
顾瑾玉胸膛起伏着,立即把玄刀收回来,砰的一声把刀拄到地面上,生生把地面震裂了,手背青筋仍暴起着。其他三人也迅速安静下来,裂开的四方桌还拼了回去,苏明雅轻声问顾小灯:“你想吃什么?让下人再做给你好不好?”
他们的气焰消失得太快,顾小灯又给搞得有点懵,小脸扭曲,摆摆手:“好个毛球!你们消停了是吧?消停了就好好讲话,君子动口不动手,就算是伪君子那也得和和气气的,想吵先骂自己想打先扇自己耳光,突然闹起来是要吓死谁啊?吓死我啊!”
大堂里安静下来,四双眼睛躲躲闪闪。
顾小灯看向葛东晨,想到了之前他送本记载千山毒物的书给他看,那时候就是给他做前往山中的准备。那时候他想过自己药血特殊,要是真进山中,毒物于他无效,蛊虫见他则避,说危险倒也还好。
他抬头看顾瑾玉,想着这瞎哑巴进深山,指不定多危险。
他伸手盖在顾瑾玉青筋暴起的手上,窝在他怀里拍拍,尽在不言中。
一块去就一块去,两人一起,反倒不怕。
第106章
天亮之前,顾瑾玉背起顾小灯离开,一打开门便是看不到尽头的带甲军队,把顾小灯困得眯缝的眼睛吓圆了,挂在他腰间轻晃的小腿也停下。
他立即转头看去,担心姓苏的是不是想干大架,一回头,第一眼看见苏明雅白衣斗篷正立门中,左右葛关两人各抬腿出门,葛东晨长身墨绿,关云霁覆面灰褐,三双眼都含着斑驳的光,悄无声息地注视他。
破晓一线光来,照到的人不似人,墨如血夜,白如大雪,绿如荒草,褐如灰烬。
军队没有一丝躁动,只在日出中安静肃穆地送别。海东青从远处飞来,铃铛声掩在马蹄声中,茫茫岁月,早已滚滚东去。
一路无阻回到庄园,顾瑾玉没事人一样把顾小灯背到房间里,只剩两人独处时才没能忍住,一解下刀就把顾小灯一把压到床上去,拉过被子就把他裹起来,喉咙里发出徒劳的喘息声。
顾小灯挣出脑袋甩甩压到的耳铛和发梢,知道他生气,便隔着被子去抱他:“再裹我就变汤圆了!森卿,亲亲。”
顾瑾玉别过脸,肩膀有些颤动,像在哽咽,顾小灯凑过去亲他侧脸:“亲我一下,真不亲啊?还是真哭了?”
他从被子里挣出手来,扯下顾瑾玉蒙眼的黑缎一睹为快,顾瑾玉却霍的起身就往外走,顾小灯指尖缠着黑缎看他,顾瑾玉刚摸索到门口,又转身快步回来,一把抱住了汤圆灯摇晃。
顾小灯的掌心落了他凌乱的笔笔画画:
【我宁愿不解蛊也不想你去异族的化外之地】
【小灯不要去,不要去好不好】
【我自己去就行了,不要你跋山涉水】
顾小灯便顶着睁不太开的困倦眼睛和他细细动之以理,顾瑾玉说不了话,执着且幼稚地用被子把他裹住,表示把他团在窝里哪也不能去。
顾小灯好笑又好气,困哒哒地拿脑袋撞他:“你一定要去解蛊啊,不让我陪着也行,那你进山后我去陪苏公子好了,他病得不清,很适合练手……”
顾瑾玉哪里能肯?当即剥去被子,抱起他逡巡到侧颈就咬住了,森森地像野兽恐吓猎物。
可是猎物很乖。
“自我十二岁遇到你,我们就聚少离多啊……你渡过不少生死劫,一定觉得这回一样可以自己一个人趟过生死关,可是我好担心你啊……这回说什么我都想陪着你,遑论我没准能帮上忙,我想陪着你,陪到听你再叫一声我的名字。”
顾瑾玉松口,眼泪滴在顾小灯侧颈的牙印上。
“森卿啊,森卿。”顾小灯困兮兮地抱着他往枕头上栽,“以后我们聚多离少,你说好不好?别生气了,不用担心那么多,进山而已,我在你手边出不了事的,你快躺下来,陪我睡个回笼觉。”
顾瑾玉靠到他身边去,世界里一片黑暗,感觉着顾小灯温热的指尖擦拭他的眼泪,声音清灵如天籁:“你哭鼻子的时候就不凶了,只有可怜的份,我一看你哭就心软,但又想欺负你,哈哈……”
顾小灯凑近去亲他,贴两下就想睡觉,顾瑾玉牛嚼牡丹一样抱着他接吻,亲得他意识模糊,素觉险些变了性质。
十天后是五月初二,顾瑾玉这方带上九个人,最重要的是带上吴嗔。干呕仙人经过近月的调理,终于不再被臭气熏天的蛊味熏得作呕,自信满满且兴趣爆棚地期待起进山之旅,立志要把中原对巫蛊的研究拔上十个台阶。
顾小灯也没少做准备,撸起袖子凭着记忆给每个人调制了不少药,以备千山万毒的不测,忙活得飞起。顾瑾玉有时在外干完脏活回来,还得默默拿过药杵帮他捣药,闷闷不乐,但又忠诚听话。
葛东晨那头昼夜不停地处理出关通牒,临行前一夜送来了,通牒上的顾小灯的名字写得格外漂亮,期待扑面而来。
他们一行人是在暮色苍茫的夜里离开的,月黑无风,万籁俱寂,顾小灯在顾瑾玉背上离开南安城的南门,他搂紧顾瑾玉的脖子眺望未知的国境以外,无暇回头一望。
苏明雅就在南门的城楼上,驻守一夜之久。
策马奔策十六里,顾家一行人和葛家一家子汇合了。葛东晨在一群身穿异族服饰的巫山人里尤其扎眼,仿佛真是个纯粹的中原人。
这人疲惫的眼睛在见到顾小灯的刹那明亮起来,像火炬戳进了眼睛里。
“森卿,葛家一家子在前面,他们人和我们一样多。”顾小灯抬头和从后抱着他的顾瑾玉说话,“我们真的要翻山越岭咯。”
顾瑾玉仍旧蒙眼,双臂拥着他握缰绳,马蹄放缓脚步,他说不了话,便低头吻他的脸,无声地告诉他不怕,既然行到此处无退路,那便一直往前,直到生死和聚散都明朗。
“偏了。”顾小灯咕哝了一声,转头亲他唇珠。
接吻蜻蜓点水,也足够让葛东晨的眼睛转而黯淡。
等赶到跟前去,顾小灯看到了一身异族简装的利落葛东月,她仍像个孩子,见他就开心,看顾瑾玉就不高兴,一脸藏不住的又恐惧又讨厌。她旁边便是其生母阿千兰,她比顾小灯上次见到的平和了不少,脸上没有因苏小鸢而失控的歇斯底里和疯狂。
不过顾小灯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着一个瓷瓶,许是怕易碎,又往瓷瓶外套了一层粗糙的藤网。
葛东晨脖子上倒是挂着个小锦囊,顾小灯之前就见过他脖子上会戴东西,心里从来不会多想。
“人到齐了,那就走吧,天亮前翻过三座山。回家的路我记得清楚,你们跟紧我就是了。”阿千兰用中原话流利地说着,掉转马头往黑茫的深山走。
顾小灯也不知道葛东晨是怎么忽悠的她们,才让她们无甚异议地接受一队中原人的同行。
后面的吴嗔蒙了面纱,是顾小灯用药水浸泡过的,他浑身跃跃欲试、兴趣满满:“巫山族的族长!夜这么深,山路能好走吗?”
阿千兰没搭理他,自顾纵马往山里赶,其他人只得立即跟上。顾小灯背靠着顾瑾玉的胸膛,对眼前千山的黑暗有些发怵,好在顾瑾玉的心跳在策马中平稳有力,他相信他的耳朵比自己的眼睛好使,这才稍稍放心。
正以为要一直适应黑暗,策马进深山的一瞬,黑山仿佛活了过来,地面涌出了密密麻麻的伪萤火虫——它们是五颜六色的,并非中原之物,而是异族持有的异产。
队伍中的嘶气声此起彼伏,吴嗔大喜,大呼一声:“我去!全是蛊!”
然后他就被熏得捂紧面纱干呕起来,又变成了干呕仙人。
无数的光点涨满了顾小灯的视线,他倒抽了两口大气,立即抬头和顾瑾玉分享:“森卿森卿,深山里不黑,全是活生生亮晶晶的蛊虫!你没能看到太可惜了,它们像天边的流星雨洒下来又从地上涌出来,好像能永无止息地灿烂,太壮丽了!”
顾瑾玉的耳朵不停地动,他听到了山林里无数蛊虫振翅的嘈杂声,也听到了十六里之外的南安城传来的沉闷地动,当他环着顾小灯踏上玄妙瑰丽的异族之境,他们身后的中原边城刚刚陷入轰隆作响的战火。
顾小灯的声音把他从漆黑和血腥里拉出来,他低头环紧顾小灯,想象此时的世界,此时的他是什么样的。
顾小灯在他怀里小心伸手,缤纷的蛊虫相继从他指尖惶惶飞过,森山如梦如幻,蛊生朝生暮死。
葛东晨在马背上眯着眼看他。
他是最明亮的。
故乡是因他到来而明亮的。
第107章
策马一夜,星点未散,顾小灯就看到了日出中的南境,遥遥一眼望去,天地就是一卷展不尽的黑山白水画,来时说是千山,现在他亲眼一看,只觉得说是万山也过得去。
除了阿千兰、顾瑾玉以及吴嗔无所畏惧,其他人都被看不到尽头的天地震住了,便是盘旋在空中的花烬也停下捉蛊虫玩的小游戏,收翅飞下来停在顾瑾玉肩上,咕咕叫着去蹭顾小灯的脑袋。
葛东月在故乡面前发怵,问阿千兰:“阿娘,我们跑过三座山了,要接着翻山吗?”
“跟我来,我记得有落脚的地方。”阿千兰攥了一把脖子上戴着的瓷瓶,慢慢地赶着马匹,悠悠地喃喃旧史,“晋国人百年前就深入了南境,他们一路向南挖掘,留下了一路的据点,巫山人赶不走他们,一半人选择向更南的地方找定居,一半人选择向北和晋人打仗,阿吉,我们是后者的族裔。”
顾小灯在不远处竖着耳朵听她们的话,阿千兰自始至终都在使用中原话,听得他心中复杂。
他抬头看顾瑾玉,心想世人多心软,倘若心硬,那大约是被软化的时间还不够长。
约莫一刻钟后,阿千兰找到了落脚的据地,那是一座掩在落叶中的大木屋,不仔细看发现不了,好比在满地的布匹里找出一件同色的成衣,十分不好找。
顾小灯好奇地看着,吴嗔在身后又捂住鼻子干呕两声,前头的阿千兰这时回头朝顾小灯招手:“小药人,你上来,骑马到木门前来。”
“我?”
葛东晨策马跟过来,歪着脑袋笑:“小灯不怕,请你过去见个神奇的。”
顾小灯信了他一把,顾瑾玉大抵是靠着耳朵听出端倪,配合着单手控马上前去,另一手圈着顾小灯的腰轻揉。
阿千兰示意:“你伸手,挥一挥手。”
“哦。”顾小灯在顾瑾玉怀里好奇地举手,对着盖满落叶的木屋挥一挥,下一秒就见到那千千枯叶尽数活了过来,呼啦啦往天上飞去。
他惊呆了,立即明白了过来:“这些全是蛊?!”
“伪装用的蛊,吃木头里的虫子为生。”阿千兰拎起瓷瓶抖抖,像是展示给它看,“你们中原人眼睛再好也发现不了,脑子再聪明也想不到巫蛊有这么多种类。”
顾小灯大力挥起手来,看它们聚成一团枯褐云,又散成满天泛黄纸片,另一手便抓着顾瑾玉的臂膀叽里咕噜地分享,站在顾瑾玉肩上的花烬也咕咕个不停。
葛东晨在一旁故作夸张地笑,羡慕假做嘲讽:“这也值得小灯同他说啊?我们这一路不知道还会遇到多少奇妙事,小灯可别把你亲亲森卿吵聋了。”
顾小灯兴致勃勃,絮絮地丝滑切换话题:“葛东晨,那些蛊都没有靠近过我,我一挥手它们还都飞走了,因为我的血克它们?它们怕我?”
葛东晨笑眯眯的:“是啊,小灯在这儿是无敌的。”
“你曾说自己是蛊,那你怎么不离我远点?快退避三舍,去去去。”
顾瑾玉肩膀动了一下,摇了摇头。
有些人就是皮糙肉厚,偏要拿脸皮当盾牌。
落叶蛊飞尽,两队人下马进去,顾小灯好奇得和吴嗔有一拼,怎么看都觉造化诡谲瑰丽,照阿千兰的经历,这木屋不知多久不曾用过,被子一样的落叶蛊哗啦啦飞去后,留下的却是一栋新得不可思议的住所。
顾葛两队人默契地各处一方,两边人都分工明确,各有两人成队警惕地监视对面。只不过再暗潮汹涌,双方各有显眼包,这头的吴嗔拿着个小本子锲而不舍地跑去搭话,那厢的葛东月也总要凑过来。
葛东月杵在顾小灯四步开外,再要靠近一点,抱着顾小灯的顾瑾玉便把手放在玄刀的刀柄上,吓得她住脚,指着顾瑾玉无声地比划一顿拳打脚踢,隔空和顾小灯告状:“你看他,你看他啊,他不好!”
顾小灯乐不可支,看葛东月没什么敌意,便朝她挥手:“阿吉,你不去陪你母亲吗?”
葛东月头也没回:“我哥跟她忙正事呢,不让我打扰。我想来找你说话,山卿,定北王干嘛一直抱着你?可恶。”
顾瑾玉默默地低头靠在顾小灯肩上,抱得更密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