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by一枝安

作者:一枝安  录入:07-10

他意识到自己怀里还抱了个小宫女,忙道:“给,晕过去了。”
看着眼前衣袍斑驳、长发散乱的家伙,以及被他放到地上的蕊云,侍卫一时哽住。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朔月又转身朝火海去了。
“哎,你……”侍卫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但见那少年郎如鱼入大海,眨眼间便消失在了黑暗和火光之中,简直令人怀疑他方才是否出现过。
侍卫张了张嘴,眼前却浮现出那张干净过分的面孔——好像沾染不上一丝灰尘。
这可真是……稀奇。
临行前,他便听闻,送殡的队伍中有一少年,极得先皇宠爱,名为随侍,但宫人都悄悄传说他是见不得光的娈童妃妾。
如今……一介男宠都敢这样在火海中来去自由了吗?
被上官斥责办事不力的阴霾下,侍卫分出心思盯着朔月的背影,不由得有些晃神——看来皇帝身边也不好混呐。
芦殿起火意外,众人忙乱着救火,倒也没人注意到他。朔月惦记着自己掉落在火海中的发簪,沿着来时的路,披散着长发,一点点寻找过去。
月色下,一点银光微微闪烁。
朔月捡起自己的簪子,正欲折返,却抬头看到了天边的月亮。
郊野的星空比皇城内亮堂许多,明月高悬,繁星点点。
回宫之后,恐怕就没办法出来了。朔月回头望望已经快要扑灭的火势,向前走去——他只是出去逛逛,一会儿就回来。
不多时,潺潺溪流声响起。朔月正要碰一碰这野生的水,脚却绊到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躺在他脚下,声音嘶哑低沉地传来:“你……你是神吗?”
朔月愣了一下,伸手向下探去,可还未触碰到什么,手腕忽然被大力抓住:“救救我……”
少年面容犹带稚嫩,却糊了触目惊心的血色。他竭力大睁双眼,被刀刃刺伤的眼球只能勉强辨认出模糊颜色。
他自囚牢中一路奔逃,来到这里,却已经全然走不动路。这期间唯一遇见的,便是眼前之人。一片骇人血红中,那白衣少年是天地间唯一一点皎洁,像是嬷嬷供奉在案头的那樽玉观音,宁静秀美、不染纤尘。
观音……神灵终于不忿恶鬼作为,亲身下凡了吗?
朔月轻轻伸手,碰了碰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伤过,已经溃烂的不像样子,红白的血浆断断续续从眼眶中流出。
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河面上最后一根浮木,少年死死攥着朔月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把他的骨骼碾碎:“他们杀了我弟弟,他们用我弟弟的心脏炼丹……你救救我……”
少年最后的发音已经很难听清。他挣扎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层层折叠的手绢:“他们拐了慈幼局的孤儿,骗走了我弟弟,炼这长生不死的药……神仙,您救救我们吧……”
朔月一层层拆开手绢,入目赫然是一枚黑金色的丹药,不过指甲盖大小,虽然周遭血腥浓烈,也挡不住丹药那股浓厚奇诡的芳香。玉蟾丹。
过去多年,这芳香常在照月堂内缭绕,引得天子驻足含笑,满意而归。
只一眼,他几乎便确认了这丹药的名字。
朔月迟疑地重复:“你……弟弟?”
大抵是对的,朔月慢慢回忆着。
谢从清和那些方士们都说,炼这丹药得用新鲜的心脏,最好是刚满十岁的男孩,与佛同日出生,这样做出来,才能令人百病不侵、长生不死。
可先帝分明还说,有幸以自身炼这丹药分明是上天神仙恩赐的机会,为何这少年却一脸愤慨悲痛?
大约……是舍不得弟弟吧,血缘亲情,也是人之常情。
朔月重新将玉蟾丹包裹好,认真地望向少年:“你别担心。虽然舍不得弟弟,可这事于你弟弟来说,也算是好机缘。”
这……这话是从何说起?少年瞪大眼睛望着他,眼中汩汩流出血泪。模糊的视野中,那张仙灵般的面庞渐渐被血色侵染。
不是……不是神明。
少年清醒了片刻,嘲讽地笑起来。
那样悲悯的神情,却能吐出这样冰冷无知的话语……看吧,世上的神明从来只站在权贵那一方。那些所谓的神明,明面上积德行善,暗地里冒神之名,剜人心血,犯下杀孽,只为求己长生……
他多日饥寒,又被灌了哑药,如今药效上来,已然是无法开口讲话,攥着朔月手臂的力度也渐渐松下来。听见朔月这番话,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翻便昏死了过去。
朔月蹙着眉头看他不省人事的模样,从草丛中寻出一块石片,照着自己手腕割了上去。
裴玉言彻底昏死过去前,尝到了新鲜的血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
朔月有点傻,被教坏了,会改。

谢昀将朔月扔去守灵后便没有再理会。
他瞧不上老头子用少年给自己挡灾续命的做派,更无意效仿,加之新帝登基,忙碌起来昼夜不歇,早就把那秀丽少年抛之脑后。
谢从清干净利落地驾崩,讨人厌的国师自请闭关,看起来就很麻烦的长明族少年也送去了景山守灵,世上目前暂时再没有让他心烦意乱的人,今日的政务也已细细批阅完成——谢昀饮了御膳房新制的槐花蜜茶,一时间神清气爽。
非常完美的一天。
这完美的一天持续到李崇进来通传,悄声道太皇太后来了庆元宫。
谢昀来不及放下茶盏,便见一把年纪还精神矍铄的太皇太后走了进来。
谢昀为皇帝不喜,幼时艰难,蒙彼时还是太后的皇祖母庇佑,才得以从后宫计谋中保全性命,平安至今。太皇太后出身林氏大族,颇有几分手腕,才震慑住上下一干人等,护住了彼时尚且年幼的谢昀,因此他对皇祖母恭谨非常。
眼见皇祖母亲临,谢昀忙亲自去扶:“皇祖母,这夜深露重的,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太皇太后林氏年过五十,倒是比她那一心求长生的养子谢从清更硬朗康健。她扫过桌上那本用朱笔细细批阅过的公文,微微叹道:“哀家老了,这里里外外的事,还是你们年轻人有主意。”
这话听着不妙,谢昀忙道:“皇祖母何出此言。”
太皇太后摇头,又道:“昀儿可见过朔月了?”
谢昀心下一跳,讶道:“皇祖母知道他?”
“你那好父皇办的事,哪里能逃过哀家的眼睛。”太皇太后微微一啧,“朔月这孩子打小入宫,被你那好父皇当宝贝一样地掖着藏着,都不舍得拿出来让人看,你不熟悉是正常。哀家在宫里待了这许多年,却不能不认得。”
谢昀微微笑着岔开话题:“皇祖母火眼金睛。”
“不过是在宫里待的时间久些罢了。”太皇太后叹道,“昀儿似乎并不满意朔月。”
朔月又不是白花花的银子,怎么会人人都满意。
想起被自己打包送去景山守灵的少年,谢昀默然不语,却听太皇太后徐徐道:“朔月六岁入宫,跟着你父皇十一年,你父子二人素有嫌隙,你心有疑虑也是正常。”
谢昀忙放了茶盏,低头道:“孙儿不敢。”
“是吗?”太皇太后笑得温和,“那昀儿为何将朔月送走了呢?”
是谁给太皇太后做了耳报神——谢昀一窒,姑且顾不上这个问题,只恭谨解释道:“朔月职责在此,先帝喜爱朔月,想必也愿意看到……”
“朔月的职责是照看天子。”太皇太后打断谢昀的自圆其说,微厉的声色渐渐和缓下来,“长明族与皇家素有契约,这是千百年前便有的传统。朔月性子倔强,心却是好的,你父皇在时是这样,如今你是皇帝,他自然会事事以你为重。”
“……以后,你也得收敛脾性才是。皇帝身份贵重,关系着江山社稷,有个忠心可靠的人守着护着,总比没有要好。”
谢昀微微皱眉,开口道:“话虽如此,只是皇祖母,孙儿并不需要……”
“昀儿。”太皇太后打断他,“神佛庇佑我大周,让朔月有此天资,自然应当守在皇帝身边。况且只是跟着你罢了,你若不喜欢,只当多了个侍卫,远远跟着便是,又如何能碍到你什么?”
谢昀听着那神佛二字刺耳,却也不能反驳。只能在心中暗暗腹诽,到底是哪个神灵吃饱了没事做,给他降下一个这样的恩赐。
那边,太皇太后已然转了话题:“昀儿年纪渐长,早该娶妻生子。可你父皇是个偏心的,又接连逢着战乱和国丧,让你到现在还孤零零一个人……林家倒是有几个合适的姑娘……”
谢昀默默地闭了嘴。太皇太后心里明镜似的,叹口气,轻轻拍一拍谢昀的手:“昀儿,别让哀家操心。”
“李崇。”回庆元宫的路上,谢昀捏捏额角,吩咐道,“去查查那朔月现在到哪了……把他接回来。”
最后那几个字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谢昀终于决定把朔月接回来时,朔月正背着个奄奄一息的裴家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泥泞的草地。
血水滴滴答答,沿着裴玉言的衣角和指尖连绵下落,浸湿了泥土。
朔月仰头望向天边的星星,试图从星辰轨迹中辨别方向。……
百里之外的长安城里,谢昀眉头皱的愈深:“什么叫不见了?”
“公子原与众人一起往景山帝陵去,夜晚休憩在阳县郊野的芦殿里。可前夜,芦殿碰倒香烛走了水,守卫扑灭火势时,公子便不见了踪影。”李崇道,“或许是避火时迷失了方向……”
谢昀听着,冷笑一声:“他便是纵火元凶也未可知。”
若非皇祖母交代,朔月便是被火烧成灰他也懒得多问一句。不过那幅蠢样子,在牢里初见时像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傻子,言之凿凿地表示“守在皇帝身边”,到头来竟然也能做出纵火逃跑之事,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一个傻子,就此扔掉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又该如何对皇祖母交代……谢昀隐隐头痛。
活要见人,死要……死大抵是死不了的。
“去找。”谢昀盯着跳跃的烛火,喃喃叹息,“真是麻烦……”
朔月背着裴玉言走了许久。他不认得这附近的路,更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看着昏迷不醒的裴玉言,一时间头发都要愁白三根。
脚步簌簌,星光疏落,投下一群高低错落的影子。朔月懵然抬头,便被数名官兵打扮的人团团围住:“你是何人?”……大理寺?
手腕上的烧伤恢复如初,朔月悄悄盖上袖子。这一番仓皇逃窜,丧服早被扯下来不知滚进了哪个角落。
如何对外介绍自己的身份——这是朔月目前面临的第一个问题。
——你好,我是来自长明族的不死者,陛下赐死我没有成功,派我来给先帝送殡守灵。
这实话怎么听怎么古怪,他自小被谢从清耳提面命,自然知道不能暴露自己永生不死的事实。只是谢从清和谢昀也没有再给他额外的身份。
那侍卫是怎么称呼自己的来着?娈童,小狐狸精……听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很好的夸奖。
朔月兀自沉思,那领头之人却没给他介绍自己的机会,而是挥一挥手,道:“带走。”
谢从清教他随遇而安,因此朔月从善如流。在官兵架起昏迷的裴玉言时,他还试图礼貌地搭把手,旋即就被冷冰冰地瞪了一眼:“老实点。”夜色灰灰。
狱吏问讯道:“姓名。”
审讯室相较深夜多了几分烛火亮光,却并不明亮,偶尔有风进来,人的影子和烛火一起晃晃悠悠,平白多出几分阴森。朔月四下环顾,道出自己的名字。
有这个姓氏?狱吏道:“来这里做什么?与裴玉言什么关系?”
原来那少年的名字是裴玉言。朔月心中咀嚼了几遍这个名字,诚恳道:“我是……先帝身边的随侍,去为先帝守灵。路上走了水逃出来,在野外遇到了他。”
审讯之人目光微微闪烁。
把为先皇守灵的人拉出来审讯,若是有心人逮住,怎么也要落一个不敬先帝的名义。严文卿却只在意自己的案子,闻言皱起眉头:“这倒奇了。”
气氛肃穆,朔月紧张地想,莫非……要刑讯逼供?
——他倒不怕什么,只是届时要如何解释转瞬之间如何痊愈的伤口呢?
狱吏向主审的严文卿呈上一块绢帛,露出其间静静躺着的丸药:“大人,从那裴玉言身上找到了这个。”
另有人道:“似是丹药。”
大理寺少卿——严文卿没好气地白了那说话的人一眼:“废话。”谁还没长眼睛似的。
正要再开口问讯,身后却传来一道磕磕绊绊的声音。
“这是……玉蟾丹。”
严文卿等一众人蓦然回首。
朔月从未被这许多人紧紧注视过,不禁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这时候自己能否说话,但……
“玉蟾丹最主要的原料是霜华,是一种来自东夷小国的毒草,成熟时所结果实雪白,如同霜雪覆盖,食之令人迷醉,有飘飘然升仙之意。”朔月说得慢,一边说,一边悄悄观望着严文卿的神色,“传言食之可令人长生,因此……常有人用它炼丹。”
譬如,不久前驾崩的皇帝,谢从清。
长安城的春夜,风打着窗棂呼呼作响。严文卿望向朔月的目光冷而严肃,像是要穿透这身秀丽的皮囊,直直看到他心里一样。
可那双眼睛回以他的目光无知无觉,要么是艺高人胆大的经年惯骗,要么是实打实不掺一点水分的傻子。
几个审讯的官员狱吏面面相觑,一人起身离开,去查阅那些记载着漂洋过海而来的草木的的典籍书册。
严文卿示意他继续说:“你如何得知?”
朔月张了张嘴。他自然不能说自己常年为谢从清试毒试药,对这玉蟾丹再熟悉不过。因此他迟疑着嫁祸于人:“他说的。”
撒谎。严文卿心中冷笑,那裴玉言被下了毒药,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更是神志恍惚,如何能告知?
“那你再说说看,裴玉言还告诉了你什么。”严文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少年,“这丹药里还有什么?”
朔月:“能给我尝……看一看吗?”
他从严文卿手中接过丹药——甚至没有意识到应该在掌心垫一层布帛。他捏起丹药,在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将触摸过丹药的指尖放进口中。
严文卿与众人皆是一惊。
这未免也太……简单粗暴。
朔月却无知无觉。
离奇古怪的味道沿着舌尖慢慢爬满全身,只是一瞬间,他便确认这便是谢从清曾经食用过的玉蟾丹。
只是口感更加粗粝些。
严文卿目不转睛,询问道:“如何?”
“白术,肉灵芝,丰草,鬼面果……”朔月流畅地报了些药材名字,有毒物,也有寻常的草药。谢从清认定这些草木可助人长生,饮食中常常添入,他长久服侍谢从清身侧,早已烂熟于心。
一旁的药师也给出了相同的答案,只是却不像朔月一样报出了“玉蟾丹”的名字。
霜华味道干涩苦辣,掩住了许多浅淡的味道,可那沉重的苦意下,却还有另一丝味道绵绵不绝。
——于朔月来说,那并不陌生。
朔月犹豫片刻,抬头对上严文卿探究的目光。
一时间,谢从清痴迷的讲述、裴玉言悲怒的面容尽数划过眼前,分明是同一件事,态度却大相径庭,那么,严文卿会如何呢?
在玉蟾丹袅袅芳香之中,朔月道:“还有……心脏。”
【作者有话说】
谢昀:到底是哪个神灵干的?
月老:当然是本神灵给你赐下的老婆。

……心脏。
以与佛祖同日出生的孩童心脏入药,炼作长生不老丹,食之可除肉体凡胎,羽化而登仙人之境……朔月此言,竟是与京中传言不谋而合。
心头砸下一道闷雷,任严文卿再老练,也不由得面色一顿。
朔月紧紧盯着严文卿的面容——他确信那不是“喜爱”。
这是……这是为什么呢?他呆呆地不再开口,目光重新落到桌面上那颗黑金的丹药上去。
忽而有人进来打断了这番对话,行色匆匆:“大人……”
严文卿不耐道:“何事?不是告诉过你们审讯之时不要打扰?”
那人许是一路跑过来的,鼻尖眉头都沁了汗珠,声音也不大稳当:“大人,是……宫里有贵人来了,大人您快去接着吧。”
宫里的贵人?眼下宫里除了皇帝和太皇太后,便是先帝遗留下来的太妃太嫔和尚且年幼的皇子公主,除此之外哪还有什么贵人?
严文卿眯了眯眼,目光如鹰隼,打量了一下对面的朔月——朔月老老实实坐着,看起来对“宫里的贵人”没有半分反应,只有那游离的视线出卖了他。
严文卿心中计较起来。能让宫里那位亲自过来,身份必然不是一句“宫廷随侍”便能概括的。
“你有这样一身本事,留在宫里伺候实在是埋没了。”严文卿忽而敲敲桌子,“可想来大理寺当差?”
话题转圜的太快,朔月眨眨眼,似乎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大理寺——朔月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能获得皇宫之外的第二份工作。
严文卿摆出人贩子的架势哄骗无知少年:“别担心自己的身份,咱们大理寺有才者居之,人好活少包吃包住月钱还多,繁华富饶天子脚下,案子办好了,升官发财平步青云的日子可多呢!说起来你见过陛下没有?跟着本官在大理寺混几年,见到陛下的机会可多了,咳咳,说来惭愧,本官从前是陛下的伴读,可为你多多进言……”
朔月暂时没有另谋高就的意愿。
何况,“见到陛下的机会可多了”这种诱惑对他而言实在没什么吸引力——朔月盯着严文卿一张一合的嘴皮,思维已经飞渡千里之外。
对他来说,他要的不是多多的见到谢昀的机会,而是长长久久留在皇宫、留在谢昀身边。
严文卿以高官厚禄诱惑半晌,眼前的家伙却依然无动于衷,不免有些郁闷。不过大理寺少卿自有一番礼贤下士的风范,正欲再说两句,却有下属再度进来通传:“大人,您快些……”
严文卿叹息自己又失去了一个看起来完全不需要工钱的得力属下,起身去迎那位宫里的贵人。
宫里的贵人漏夜前来,已经屏退众人,毫不见外地占据了大理寺少卿的公案,随手拿起一本卷宗看着。
看清那烛火下的面孔,严文卿心中一啧,旋即嬉皮笑脸地作揖:“陛下亲临,微臣三生有幸,大理寺蓬荜生辉哪。不知微臣何时有了这么大的面子能劳动陛下亲自吩咐?”
那人合上卷宗,冷声道:“滚。”
来人正是谢昀。
他接到消息,说是朔月牵扯进了大理寺的案子。
对于那个麻烦的小狐狸精——这是目前谢昀对朔月的代称——关于他是怎样脱离送殡的队伍,又是怎样背着别人进了大理寺,谢昀已经不想费神去管,只想赶紧把那家伙扔进宫里的角落关起来,免得惹出这许多麻烦。
“有个十七八岁,叫朔月的。”谢昀言简意赅,一刻也不想在朔月身上多费笔墨,“他在这里?”
严文卿眨眨眼:“哦?”
严文卿此人,严家独子、谢昀伴读,自来便站在谢昀这一方,领着严家为着谢昀顺利登基出了不少力气,二人从少年艰难之时一路相伴,自然关系匪浅。严文卿又是跳脱肆意的性子,二人在一处时便甚少讲那些君臣之礼。
半月前,京兆府尹收到一无名密信,言说长安城有僧人假借布施之名,明面上是在慈幼局挑选孩童入寺为僧,实在剖出孩童的心脏炼制长生不老丹。
此言惊世骇俗,又暂无真凭实据,京兆府尹查办无力,便秘而不发,兜兜转转归到了大理寺,由如今的大理寺少卿严文卿负责。
几日前,种种迹象表明,有孩童逃出了囚牢。
严文卿追查踪迹时,在河畔遇到了朔月和出逃的裴玉言,才将二人带至大理寺审讯。
“朔月么……他是国师给先帝寻来的,据说有些炼丹的本事,一直跟在先帝身边随侍,不知怎的讨了皇祖母的欢心,皇祖母要他留下。”谢昀捏捏额角,含混带过,编的身份倒是与朔月自己编的相差无几。
他并不准备公开朔月的身份,即使他并没有谢从清那样将人圈养起来的心思。
不管在什么时候,“永生不死”都是甜美的毒药,不知多少人为了它挖空心思上下求索,而对那明显毫无自保之力的朔月来说,有这样一层身份便如同婴儿怀揣重宝行于闹市之中。
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少一个人知道,于他来说,也少一件麻烦。
谢昀问:“他牵扯进慈幼局的案子了?”
原来是先帝那寻仙问道求长生的大军中的一员,这便不奇怪了。严文卿点点头,将事情细细与他说来。
末了,他道:“小小年纪能够尝毒已经足够罕见,却从未见过有人能将这药的内容说的这么清楚。”
谢昀握卷的手一顿:“……心脏?”
“是。”严文卿亦是讶异,“若他说的是实话,那么若非天赋奇才,便是曾经见过这玉蟾丹,甚至亲手参与了炼制,否则实在难以解释。”
依着谢从清的风格,大抵是后者居多。
他究竟为什么要带一个这样的人进宫——谢昀只觉得头痛。
“前些日子去鬼市走了几趟,确实有人借着长生不死这个噱头倒卖丹药,或多或少与那大悲寺的不由和尚有点关系。”严文卿又道,“大悲寺的不由和尚在外慈悲为怀,广布恩惠,在内倒是有些传闻,如今先帝仙逝,这些传闻也多起来。”
谢从清最爱炼丹修道求长生,如今他不在了,众人正揣摩迎合新帝脾性,这些风言风语便多了起来。
“说起这个,朔月确实天赋异禀。若案子查出来与他无关,不若与娘娘求个情,往后便留在大理寺?”
谢昀像个念完经就揍和尚的恶棍,分外无情:“此事日后再说,先破案要紧。”
离开前,谢昀又道:“这案子不讲什么刑不上大夫,更不必在意官职位分高低,涉及到的佛寺,也尽快整治。”
先帝礼佛,佛教大盛,世人求佛,如酒徒渴酒,病患求药。
又有祖宗成法,规定庙产可免交税金,许多农户便将自己的田地归入庙产,再按时向寺院交纳一定数目的银钱,便可以用比交税更少的钱来维持自己的田地。
如今全国各地的寺院都在做这个买卖,以致京畿良田美利多归僧寺,国本受损,利害不言自明。
谢昀不信鬼神,亦不信长生之术,早有整治寺庙、肃清风气的念头,而今慈幼局一案便是最好的刀。哪怕朔月不在这里,他也要亲自与严文卿商议此事。
严文卿微微肃容应是,瞧见谢昀大步流星的背影,不禁为那小朋友的来日哀叹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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