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 by落雨声

作者:落雨声  录入:07-10

开门的是一位老伯,左脚瞧上去有些跛,他看着林师欲要离开的背影,片刻,开口叫住他,问道:“公子来此,是要寻何人?”
林师到嘴边的话噎了一下,他没有明说自己的身份和来意,随意扯了个借口,说道:“午时炎热,我外出忘了带水壶,多有叨扰,恳请能否讨一碗水喝?”
那老伯沉默了少顷,没有多言,侧身迎他进门,指引着林师往院内走去。
昔日的陵南王府空荡荡的,除了这位跛脚的老伯,瞧不见有其他人影。
林师身为外客,虽心有好奇,却也不好多问。他接下递过来的杯,抿了一口,却还是忍不住,眨眨眼,犹豫着开口,问道:“……晚辈冒昧一问,我观此邸规模不凡,为何偌大的府上只有您一人?”
那老伯背着手,叹了口气,答道:“我之前是这儿的管事,府上的人都被陛下请去京城了,我在这待得时间久了,和这里一砖一瓦都有了感情。再者说了,我这腿脚也不利索,去了京城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帮不了什么,就干脆留在这了。”
他大概是一人独守此邸,许久没有外人来说过话了,倒是一点也没有对外客遮掩的意思,甚至从内室搬了把椅子,搁在院子中,请林师坐了下来,絮絮叨叨念起往事来。
“自从老爷打长安搬来岭南,原本这里也是很热闹的,我是看着小世子长大的,那小子说好听是活泼得很,常常诓了请来的夫子偷偷翻墙出去玩,还要我们帮着圆谎,老爷夫人追究起来,可苦了我们这帮下人。”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嘴角也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起来,还未等林师出言,他接着又“唉唉”两声,叹气,道:“夫人是我们岭南有名商贾家的大小姐,相貌甚至同那楼中舞姬相比,更要胜上三分。”
他又叹息道:“奈何红颜多薄命,夫人去得早,小世子还未长大,她便因病,撒手人寰了。”
林师双手捧着水杯,微微探身向前,侧目看向这老伯,听他接下来的故事。
那老伯又道:“后来王爷也去了,好在小世子也是十五六岁,是懂事的年纪了,对外头好奇,便满世界跑,也鲜少回这陵南王府了,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面,就留着我们一些个下人,看着大门日渐生锈罢了。”
一杯水喝完,那老伯的往事也唠完了,林师站起身来,对老伯道了谢,走至门口时,老伯突然叫住他,林师身形一顿,回过头来。
那老伯冲他挥挥手,说道:“你改日见了陛下,替我道声平安。”
林师弯起眉眼笑了瞬,也没有在意这位老伯是怎样察觉的,只是答道:“我会的。”
在岭南的时间要比他计划中的更久。
他行遍了岭南道各城,直到入冬。
南方的还不算太冷,春节前,叶语安又寻着他的来路找到了他,林师坐在桌前,桌上的小炉煨着一壶去湿气的茶,他拿着小蒲扇轻轻地扇,叶语安趴在客栈厢房的窗台前,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些百无聊赖。
林师右手支着头,打破了沉默,道:“等天暖和一些,我要回鹤鸣山了。”
叶语安“啊?”了一声,转过头来看向他,问:“是不是鬼市有什么动静了?”
她已经知道了师父蒋子道将鬼市的掌权交与林师的事,虽然这些年来鬼市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地被掌控,蒋子道闭关以来也未再对鬼市有多过问,但如此规模的江湖市集交由手中,她还是免不了为师兄担忧。
“鬼市没有什么事。”林师浅笑了一下,解释道,“只是我这一年行路,有些乏了。”
“那……”叶语安有些踟蹰,她问,“那你以后,不会不打算下山了罢?”
“说不好…”林师思考了片刻,笑道,“也许哪壶酒又打动我了呢?”
叶语安一瞬间泄了气,但她也不好做强留,只好做出一副落寞的样子,良久她问:“若是九州四海内,有人一直在等你,你会不会回来?”
林师看着她,反问道:“我可值得何人去等?”
“怎的不值得……?”叶语安小声嘟囔了一句,“自然值得。”
新年伊始,叶语安同林师一直行到鹤鸣山脚下,林师多次劝阻,奈何她偏偏要跟着,时间久了,林师也就随她去了。
坐在山顶的那间小院中,安心之感忽然间包裹住心尖,林师长舒一口气,将屋里屋外清了灰,又将师父留下的那些典籍拿到院中,时间太久,有些受潮了,需要在日头好的时候晒晒。
叶语安是个闲不住的,待了不出两天便觉得无聊起来,跑去山下闲逛了,她倒也不跑远,隔三差五便会带点小玩意上来,有的时候也会去鬼市招摇过市地巡查一番,林师往往淡然一笑,也随她去了。
冬去春来,日头渐暖。
那日林师在院中,方打发了叶语安去鬼市巡查。他得了片刻清闲,思绪涌上心头,便研了磨,展了纸,正要提笔,忽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起,伴着风过竹林稍的沙沙声,扰得人静不下心来。
知此地的人不多,形色匆匆的更少,叶语安又一向轻来轻去,林师撂下笔,站起身,打算一探来者为何人。
那脚步声近了、近了,直到林师听见有人轻扣篱门,那一瞬,他的心蓦地狂跳起来,手掌抚上把手时,竟有些潮湿。
拉开门,那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熟悉面容撞入视线,手中轻握的毛笔从掌心滑落,掉在了地上,落地时蹭过衣摆,落了好长一道墨迹。
刘景珉弯腰,拾起林师脚边的笔,眉眼弯弯一笑,递给他,说:“喏,笔掉了。”
作者有话说
终于!见面了!!(怒音
他俩不见面的日子我写得也好艰难,呜呜。

林师不知他是如何得知此处的,是否有人同他说了什么、讲了什么。
来者过于突如其来,即使林师想过,今后自己也许还会往长安去,也许还会再见到他。但刘景珉此番来,仍杀了他一个措不及防。
林师依旧怔在原地,看着刘景珉那张没有什么变化的俊俏面庞,机械般地伸出手,接过他递来的毛笔,垂眼一看。
拿毛笔尖落在地上,已经炸了刺。
刘景珉看着他呆呆的表情,面上一乐,随即一撩衣摆,右腿曲,左腿再曲,在林师的注视下径直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林师赫然大惊,慌忙后退几步。
他即使从前从未因身份而对刘景珉产生嫌隙,但那万岁天子的一跪,他自知是万万受不住的,于是双腿一软,也跪了下来。
刘景珉看着他,直乐得打趣道:“你这是作何?要和我拜天地么?”
林师的目光躲闪,刻意避刘景珉的眼睛,他有些惶恐,语气里又带了微微的责备,说道:“陛下这一跪,不知要折我多少的寿。”
一年不见,刘景珉还是那副样子,仿佛那位置改不了他几分,他对林师这句话充耳不闻,粲然一笑,又自顾自满意地点点头,道:“嗯,那我就当你要与我拜天地了。”
空气安静了良久,林师别过头,有些泄气地低声问道:“问我作何……陛下此举又是何意?”
刘景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言道:“我想请你回去。”
林师下意识反驳道:“我不……”
“一年。”刘景珉向前倾身,打断他的拒绝,说,“罢废其余三大世家,我只用了一年。”
“虽然朝中还有些陈余旁枝未清,但……”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等不及了。”
“我想见你,日日在想,夜夜在想。”刘景珉没有留给林师答复的机会,仿佛是怕他说出什么伤人的、拒绝的话来,马不停蹄继续道,“你给叶语安留了信,也见了苏柳木。却独独只有我,你的半点消息都要从旁人口中听说,一封念安的信我都没有收到……”
他作一副委屈状,道:“女孩子会比较受你青睐么…?”
林师不知他如何得出此结论,有些无奈,道:“我并非…我只是,不知道要写些什么,怎么开口罢了。”
他说着,被刘景珉扶着手臂,借力站了起来。还没站稳,就又被对面那人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林师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抬手顺了顺他的后背。
若说一年不变,初看眼前人,瞧上去相比过去没有什么变化,但眼下似乎又长高了些,肩扩宽了些,在春寒料峭的时节能给人多添一些温暖。
“倘若我那日没有活着从地牢里出来。”林师的吐息打在刘景珉面颊,在他耳边轻轻开口,问,“你还会想我么?……日日想,夜夜想?”
“我做好去寻你的打算了。”刘景珉叹了口气,环着林师,又发出一声自嘲的浅笑,道,“如若真到那种地步,那如今坐在这龙椅上的,就应该是那位奋勇到,一剑将离王穿心的,我们大齐的长公主了。”
林师闭着眼睛,任他抱着,没有出声。
刘景珉抿了抿嘴,继续道:“也许她比我更有杀伐之心,也更果决,但若世家尚在,她上位并不是一件易事,甚至于艰难。”
他叹了口气,道:“……所以若真如那般,可能这片土地,要更名换姓了也说不定。”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倒是丝毫不避讳。林师在心中有一瞬小小的诧异,又觉得此举的确是他刘景珉能做出来的。
他闭上眼长舒一口气,感受到自己贯穿全身的,那根绷住的弦慢慢松了下来,他缓缓道:“我……不值得你做到如此这般地步。”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刘景珉抬手轻抚林师脑后的垂发,开了个冷冷的玩笑,道,“但是幸好,你还活着,我们大齐的江山保住了。”
沉默良久,林师睁开眼睛,喃喃道:“叶语安那时都觉得我已经死了,你怎么……”
“我赶到地牢之后,第一眼,就知道是蒋子道将你带走了。”刘景珉轻轻摇晃,似乎不愿意松开手,他浅笑一声,揶揄道,“看来她对她师父、师兄,还不甚了解嘛。”
“我此来,想请你回去。”刘景珉终于松开了他,林师坐在石凳上,看见刘景珉对自己伸出手,又听见他说,“除了我自己的私心外,如今五大世家具没落,朝堂更迭换代,大齐百废待兴,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你身为蒋子道的亲传弟子,难道不愿一展宏图,为我大齐效力么?”
他说得巧,又显然是拿住了林师那一片责任心。似是觉得不够,又耍起无赖,道:“若你不应,我怕是要效仿古人三顾茅庐之举,天天往你这山头跑了。”
林师看着他,良久,最终叹了口气,伸手将手置于刘景珉手心,评判道:“罢废五大世家并非易事,即便是王周两家鹬蚌相争,其他势力也不容小觑,你即位不满一年,此一步棋走得太过于冒险激进。”
“我曾经一直觉得,京城乃污浊之地,如今我想要一个干净的朝堂。”刘景珉拉着他的手,看着他,道,“我想给你一个干干净净的,可以施展抱负,一展宏图的地方,我自然可以三年又三年,循序渐进,但到了那时,你可还认得出我?你我相见,还能相识么?”
林师怔了一瞬,随即低下头,叹息着笑了一下,鬓边的垂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刘景珉在斜侧的石凳上,看不清他的表情,索性又跪蹲了下来,将小臂搭在林师膝上,说:“你既不来找我,也不同我写信,大有一刀两断之意,我岂敢等?”
“你对离王射出的那支箭,可有犹豫?”林师的食指点在他的鼻梁处,眉头微蹙,轻斥道,“不理你才是该的。”
刘景珉又大喊冤枉,直到林师的手指从他鼻梁处滑到唇峰,他才蓦然噤了声,眼睛却还直勾勾地盯着林师的面庞,等着他下一步的动作。
见他不再出声,林师的食指从他唇峰处滑开,还没等他抬起头,面前蹲跪的人赫然向前,笼罩住他,捉住了他的唇齿。
一瞬间熟悉的气息袭来,林师被吻地向后瑟缩了下,后腰背抵住石桌,有些硌,还没等他换第一口气,刘景珉忽地扑在了他怀里。
浅尝辄止。
这不是他的风格啊,林师用双手推推他的肩,问:“怎么了?”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有刘景珉幽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脚麻了。”

第88章 早啊
夜色笼罩山头,洒在竹叶片上的月色波光粼粼,偶然一只鸟雀惊起,扰得竹林响起一阵哗啦声,林师心头一惊,侧目看向窗外。
窗外又恢复了寂静,刘景珉伸出手,将他的目光正过来,垂着眸子道了句:“专心。”
“等下叶语安要回来了。”林师微微蹙眉,朵开了捏着自己下颚的手指,轻斥道,“你也不担心她撞见……”
刘景珉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他抬起眼睑,盯着林师的眼睛,道:“她?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
刘景珉明显看见林师的瞳孔收缩了一瞬,听见他问:“她怎么了?”
“别担心。是我的手下在鬼市遇见了些小问题。”刘景珉牵着林师的手,放在自己脸颊处,微微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麻烦得很,得劳烦你的小师妹出手相助一下了。”
林师移开目光,稍稍松了一口气,就这片刻的功夫,又被刘景珉追了上来,吞下了剩余的气息。
“说真的,你还没有答应我,和我一同回长安呢。”刘景珉得了趣,又想起了这茬,道,“你先前的话可不等于答应,我要你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你要跟我回去才好。”
“我回去……”林师的呼吸随着吐字拂过刘景珉的脸颊,他轻叹着问,“……又能做些什么?”
“你想做什么都行。”刘景珉想也不想,便答道,“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什么官职,我都能安排给你,就算你想去周游天下……那,那你要每月来见我,不,每周都要来。”
林师听闻笑道:“驱车来岭南,都要将将一个月了,怎么赶得急。”
刘景珉选择“大度”地退一步,说:“那要给我写信,每周一次,每次写满三篇,一个字都不能少。”
笑完,林师收起了笑容,正色道:“我不要你给的官职。”
刘景珉只觉得心头一慌,还没等他再急着开口,又听林师开口,道:“我并非身出世家门楣,又没有战功傍身,如果那朝官职位何人都能给得,岂不是要乱了套?朝中同僚又要如何看我?你想做昏君,万莫要拉上我。”
刘景珉欲要反驳道:“可你……”
“你若了解我,便也该清楚,我不愿借着我师父的名声去接受你的赏赐。”林师轻轻道,“我是我,我要自己去考,会试省试我都要去,不论结果如何,不论我能走到哪一步,都是我自己的本事。”
刘景珉看着他,静了良久,大概是对林师那脾气尤甚了解,或又意识到林师此言是答应同他一道回京的回答,继而笑意浮现,答一字应道:“好。”
但院外有风起,风顺着窗沿,吹灭了屋内火烛。
“你说到昏君…”刘景珉的笑意不减,“……我倒想今夜就想当,你准不准?”
听不见屋内人如何回答,夜色随着烛火的余烟一瞬间倾泻了下来,只留下透过枝叶照进屋内的斑驳月影,四下寂静,只从木门缝隙中泄露出些许急促的呼吸声。
夜间下了场小雨,清晨的空气泥泞又潮湿。
不知道为什么,昨日鬼市中全是纠纷,不是这边吵了起来,就是那边又闹翻了天,叶语安清晨提着早食,顶着黑眼圈踏入院门的时候,心中忽然咯噔一下。
院中的土被雨水打湿了,昨日她临走前师兄展开的宣纸只写了两个字,被雨水冲刷的墨迹晕开了一团,和湿答答的宣纸一齐贴在石桌上。
未写完的字敞亮亮的摆在那里,不收也不理,这不是林师的性格,叶语安疑惑地挠挠头。
“师兄?”她抬手敲敲院子的篱门,探头向院内环顾,扬声问道,“是有客人来了么?”
她边问着,边跳过院门口的水坑,迈进了院子,还没等她走到门口去敲房门,那门突然“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刘景珉一手支着头,斜靠在门口,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抬手,微笑着招呼道:“师妹,早啊。”
叶语安看见那张脸,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她将早食往刘景珉脸上狠狠一甩,径直就要冲进屋内,边高喊着:“师兄——”
“哎!”刘景珉眼疾手快在半空中截下那兜早食,一把拦下就要冲进去的叶语安,推开她,道,“你师兄还在睡觉呢你就往里冲,大姑娘了,男女授受不亲知不知道。”
“你!”叶语安瞪了眼刘景珉,高声问,“好啊,我说昨天鬼市怎么那么多烂摊子,原来是你搞的鬼,你坦白!你把我师兄怎么样了!?”
“安心安心,叙叙旧而已。”刘景珉一摊手,做无辜状,“别那么着急,故友许久未见,彻夜长谈也是理所当然的么。”
说着食指点唇,压低声道:“嘘,你师兄睡得晚,小点声,别吵醒了他。”
叶语安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寻了屋檐下的藤椅坐下,大有一副要熬到林师醒来的架势。只不过她屁股刚挨着椅子,便听屋里传来林师的声音,语气里有些无奈:“……已经醒了。”
于是叶语安又腾地一下站起来,还没见到林师的面,又听见刘景珉在那头抢先一步,说:“你怎么样?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叶语安:“?”
林师沉默了片刻,摇摇头,但走了两步,又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刘景珉倒了杯温水,连说了一串“怪我怪我”,还没等到林师的回答,忽然感到背后一凉。
回头一看,只见叶语安已然举着剑站在咫尺之外,涓溪剑冒着寒光,映得她脸上的表情很不开朗。
刘景珉见状,倒吸一口冷气,一把将温水塞入林师手中,夺门而出、拔腿就跑、慌不择路。
叶语安举着剑怒喝道:“彻夜长谈?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哄呢!姓刘的你给我站住!!”
林师垂眸,抿了口温水,听见刘景珉的喊声从院外传来,渐行渐远:“下次出门之前,记得遮一下——!”
作者有话说
预计还有1-2章完结,不太确定剩下的内容还能写多少章

池中芙蕖缀满碧波时,林师已经坐在长安城内了。
先前苏柳木那间被烧毁的小医馆,在战乱后的一年里已经被修缮得差不多了了,虽然瞧上去比往日破烂了些,一侧的石壁上还留下了些许烧焦的痕迹。医馆周围也少了许多熟面孔,从前那常在门口买烧饼的老人也不知去了何处。
苏柳木也不常在医馆中了,自从她去年随队去了淮南一带,此后便常常去各地问诊。她只道,她想要在医术上精进一步,要去看过各地疑难杂症,汇编成册。
林师没有问过苏柳木,后来苏胤有没有去找过她,苏柳木又是否知道,她的父亲还活着。
廿信在苏柳木启程后,也同样离开了长安,随西北军回了西北驻守。他领了更高的军衔,事务自然也更加繁忙了,只能盼着等得了休沐的闲,能再回长安,与苏大夫一诉衷肠。
叶语安依旧是不着影地满世界乱跑,兴许过两日,又能收到她寄来的新奇小玩意。
于是此时,便是林师独自一人在这间医馆内,他随手翻阅着桌上的书籍,时不时蘸墨在纸上写写画画,阳光洒在纸上,外面天高云淡,日头正好。
离午时还差一炷香的时候,有宫里的人来门前传话,林师站起身,像往常一般,将笔置于笔架上,收了书卷,跟在那传话公公身后上了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一路到了正厅,迈进门时他低着头,只留意脚下的门槛,还没注意到桌前坐着的人,便先一步听见了声音,问道:“我可是打扰到你学习了?”
林师抬眼时有些无奈,笑叹了句:“并未。”
“快来快来,今天的午膳格外丰盛。”刘景珉遣散了下人,抬手招呼林师来坐下,将桌上精致的瓷盘往他的方向推推,道,“今日御膳房来了个蜀地的大厨,做了一桌的拿手好味,尤其是那鱼瞧起来又鲜又肥,我在这里撂着筷子等你,左等右等,等得好馋。”
“若是我,就偷偷吃几口,再翻个面,就看不出了。”
“你也学会糊弄人了。”刘景珉新奇了一声:“那我保不住一不留神吃完了呢。”
林师一面落了座,一面咬着筷子笑他,道:“那我下次再来。”
天和二年。
廿将军与内应里应外合,于西北剿匪,大获全胜。
匪山脚下的那片村落已经没有了人迹,兴许是此地黄沙漫漫,太过荒凉,便搬走了。
廿信率西北军路过时,只看见一只破旧的亭子,孤零零地延伸到快要干涸的湖中央。
匪山顶上,廿信指挥西北军精锐收拾残酷,颜欢站在一旁,她如今已经是西北军中赫赫有名的小将领了,此番得知来此地,便说什么也要跟来,廿信想她许是想家,想阿嬤了,但来了,却不见阿嬤。
眼下匪帮当家已经伏诛,但廿信心里明白,自己能带领西北角剿灭曾经父亲拿不下的匪帮,此战得胜,并非因为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只是十几年光景过去,山头盛极一时的匪帮也已然没落,哪怕是殊死鏖战,也无法再与西北军精锐抗衡。
他踢开挡灾门口的匪徒尸体,在收缴匪寨中物品的时候,在一个木箱中翻出一本记事。
记事已经很旧了,落了厚厚的灰,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再翻阅它了,廿信一开始以为这是本账本,刚要喊手下来一同收缴,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他刚要递出去的手又忽然顿住了。
他吹了吹牛皮封面的灰,随手翻开了第一页。
是一本日记。
第二页…
第三页…
第三十六页…
……我那日亲眼所见那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被副将从背后一箭穿喉,那副将也抹脖子了结了自己。哈哈!不攻自破,朝廷这帮伪君子!可笑,可笑至极!笑掉大牙!出卖弟兄之事,我土匪都不会做!
记事的主人看上去没读过书,字写得歪七扭八,墨蹭得乱七八糟,句子也写得没有逻辑。
令人心头巨震的话只有这一段,再往后就是今天吃了肉包子,昨天喝了青菜粥之类的。
然后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廿信捧着笔记,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浸湿了衣襟。
他跪在地上,仰着头,张着嘴,哭得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屋外的手下没有一个人听见动静,直到颜欢跨步进来,被他这幅样子吓了一大跳。
颜欢忙喊人来将他扶起,匆忙间余光扫过他手中的记事,纸张随着动作翻篇,残忍的字迹同样映入她的眼帘,她怔了许久,终于,她不知在叫廿信还是廿平,只出声喃喃:“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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