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难养—— by杳杳一言

作者:杳杳一言  录入:07-12

赫连洲把自己装水的囊壶递给他。
林羡玉连忙接过来,连喝了两大口,滋润甘甜的水流进喉咙,林羡玉终于回了魂,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
“没血了。”
耳边突然响起男人的声音,林羡玉又被吓了一跳,他挣扎着爬起来,坐到火堆边,才发现男人把肉重新烤了一遍,被他咬过一口的地方变得焦熟,不见血丝,看起来已经完全熟了。
所以,男人刚刚一直在帮他烤肉吗?
他们明明只是萍水相逢。
林羡玉抽了抽鼻子,没有抗拒,乖乖接过来,还主动说了声:“谢谢您。”
赫连洲稍显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林羡玉一口肉一口水地解决了晚膳,沙狐的肉又苦又硬,哪怕男人特地挑了肥瘦相间的肉,也称不上“好吃”,仅能裹腹。
他把匕首还给男人。
男人随意割下一块肉,烤给自己吃。
他只简单翻转两下,表面呈焦红色便拿起来吃,也不嫌烫,动作娴熟且粗糙,好像完全不在意食物的口味,只是完成一项任务。
林羡玉抿了抿嘴,不止该说些什么。
他忽然想起从前吃的烤肉。
在京城时,爹娘为了给他暖冬,常常在家里做全炙宴给他吃。他最喜欢吃炙羊肝,先将羊肝切成一寸长的方条,用碎葱白、盐和豉汁做的腌汁盐渍后,再用羊油裹上一层,横穿进竹签,放到装满石碳的炉子上烤炙,待羊肝的边缘在火烤中一点一点卷曲,变得焦香四溢,滋滋冒油时,便可配上一壶温酒,赏着雪景,大快朵颐起来。
想到这里,林羡玉又开始难过。
好想家。
可男人没给他多少休息时间,很快就催他起来:“上马,回军营。”
林羡玉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
他对这匹威风凛凛的的银鬃马有心理恐惧,迟迟不敢靠近。在男人充满威压的眼神中,被逼无奈,伸手抓住马鞍,想上马却没有力气,最后还是男人抓着他的后领把他揪到马上。他惊魂未定,男人已经一跃坐到他身后,和他隔了点距离,一手持长枪,一手持缰。
男人用腿踢了一下马腹,银鬃马便扬起前蹄,林羡玉猛地晃动起来,下意识抓住男人的小臂。
微热的体温传过来时,林羡玉愣了愣。
现在虽是初春三月,但北境的三月和祁国京城最冷的数九隆冬也无甚区别,林羡玉穿了件双层棉的锦袄外加一件厚厚的大氅,还觉得北风侵肌刺骨,飕飕地往心里钻。可男人只着一件单袍,竟丝毫不见冷意,简直不是凡人体格。
他转念又想到,早上山匪抓住他头发的时候,是这人一只白羽箭穿雾而来,救他于危难。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精神恍惚到现在,才慢慢回过味——这人救了他的命。
他竟然几次出言不逊,真是糊涂。
他小声说了句:“将军,多谢相救之恩,我当铭感于心。”
也不知男人听没听见,林羡玉又说:“不知将军姓名,待下官回到礼队,定会禀报谢大人,以重金相谢。”
男人似乎轻笑了一声。
未待林羡玉验证,他又加快了速度。
林羡玉吓得急忙抓住他的胳膊,又把脸埋在大氅里挡住风沙,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荒漠漫无边际,月升星疏,林羡玉在反反复复的颠簸之中渐生困顿,困意袭来,他甩甩脑袋,想打起精神,可惜身子太过疲惫,没过多久,他竟倚着男人的胸膛昏睡过去了。
再等醒来时,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嘟囔着:“阿南,我渴。”
没人回应他。
一阵料峭冷风把他吹醒。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马上,男人还坐在他身后,只是他们已经离开苍门关的无尽黄沙,依稀能看见远处山上的连片营帐。
到军营了?
“我们到哪里了?”林羡玉哑声问。
“西帐营。”男人少有地开了金口。
西帐营,林羡玉喃喃复述。
他们已经来到离苍门关百里远的地方,这里有小片的村庄,有淙淙流水的绿洲,有成群的驼队和他们一样,往军营的方向走。
有了人气,林羡玉瞬间活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呀?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又开始说个不停,还扭头问:“对了,你见过赫连洲吗?他真的身高八尺,力大无穷吗?他真的嗜杀成性,会随便砍断别人的手足吗?”
男人又不搭理他了。
离军营还有一段距离,男人不跟他说话,林羡玉无聊得快长出小草了。忽然想起谢仲勤之前跟他讲过的故事,故作神秘道:“听说赫连洲有一杆红缨狼头錾金枪,你见过吗?”
男人沉默。
“你也有长枪!我差点忘了,”林羡玉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身子,回头朝男人笑:“你的长枪也很厉害,叫什么名字?”
男人低头看向他,平静道:“红缨狼头錾金枪。”
叮叮当当,远处驼铃声响起。
时间倏然静止。
林羡玉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他扬起的嘴角先是持平,接着下落,最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林羡玉几乎是摔下马的。
他的两条腿已经抖得不行,即使赫连洲抬手托了他一把,他还是支撑不住,一侧身就像倒栽葱一样直直摔了下去。
巧的是,又被他的火红大氅从头盖到脚。
“呜……”林羡玉整个人都躲在大氅里,他恨不得就此刨个坑,钻进去,一死了之。
他当着赫连洲的面说了多少坏话?数都数不清了。他不仅当着赫连洲的面说,还当着赫连洲下属的面说,简直不要命了!
赫连洲救他,他把人家当成土匪。
赫连洲给他烤肉,他说人家茹毛饮血。
现在到了赫连洲的地盘,他的小命由赫连洲说了算,林羡玉觉得自己都快成烤肉了。
他在大氅下面瑟瑟发抖。
赫连洲低头看他。
祁国的女子都是如此吗?
先前已经哭了一路,哭得差点昏厥,现在又装死,一天有八百次喜怒哀乐轮番上演。赫连洲在北境的茫茫草原上活到二十七岁,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更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赫连洲抬手招来两个士兵,指了下林羡玉:“把她送到南边的空营帐。”
闻言,红色大氅忽然停止颤抖。
林羡玉悄悄掀起一角,探头去看赫连洲,可赫连洲压根没功夫搭理他,径直往前走,吩咐下属:“让纳雷将军来我帐中一趟。”
林羡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活阎罗赫连洲,怎么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很凶,但好像没那么可怕。
士兵打断他:“姑娘,还请您随我来。”
林羡玉猛地抬头,不满道:“我不是姑娘,我是祁国礼部主客司司务,程远霖。”
士兵摸摸脑袋,迟疑地“啊”了一声,他还没见过长成这样的男人。
林羡玉懒得解释,两手扶着膝盖,颤颤巍巍、好不容易才站起来,跟着士兵去了赫连洲所说的空营帐。
空营帐靠近方士的住所,离士兵的宿营地远一些,长阔各一丈半,里面仅有一张床,一张石头砌成的茶台,其余空空如也。林羡玉呆呆地站在帐前,一时分不清赫连洲是给他找了个住处,还是将他囚禁在这牢狱之中。
他走进去,士兵便放下帐帘。
日光被挡在帐外,光线变得晦暗,林羡玉壮着胆子环视一圈,然后走到床前,他伸手摸了一下床板,指尖瞬间沾了一层厚厚的灰,他连忙往后退,眉头蹙成小山峰。
这种地方怎么能住人?
虽说他已经在沙漠中打了几个滚,又在马背上昏睡了一夜,但屋子就该有屋子的样子。
起码该有南北通透的窗吧。
窗台上放一只冰裂纹青瓷瓶,瓶里插几支淡雅可爱的木芙蓉。
林羡玉想着想着又陷入沮丧。
他真的好想家,也想念京城的一切,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回祁国。
他不会打扫,想到帐外喊一个士兵来帮他,撩开门帘又生出几分胆怯。这里不是恭远侯府,是北境的西帐营,是赫连洲的军队,他没有任何资格和身份在这里使唤别人。
林羡玉只能缩在床边,无措地看着四周。
临近日中,他的肚子开始叫唤。
饿比脏更难忍受,他揉了揉肚子,决定起身向士兵讨些食物,脑海中却乍然出现昨日那只沙狐的死状,那沙狐睁着眼睛,肚肠里冒出鲜血,恶心感瞬间涌到嗓子眼。他猛地弯下腰,但又因为没吃东西,什么都吐不出来。
最难受时,帐帘被人掀开。
一束光照进来。
林羡玉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看到了阿南。
脸颊瘦削,双眼炯炯有神,鼻梁上有一颗小痣,不是阿南还能是谁?
和林羡玉一样,阿南的脸上和身上也是灰扑扑的,蓝袍脏得都辨不出颜色,发髻也歪到一边,他惊喜地喊了声:“殿下!”
片刻后,一阵委屈到了极点的喊声在军营中响起,堪比号角。
“阿南!!!!!”
不远处。
赫连洲的眉毛忍不住抽了两下。
他缓缓握拳,深吸了一口气,对纳雷说:“你继续说。”
纳雷微微一愣,继续汇报:“启禀王爷,属下连夜审问了鄂尔古的嫡孙隆齐,据他交代,有一个不知姓名的胡商花重金收买他们,让他们于三月初二日中前,在苍门关伏击祁国的和亲礼队。”
“胡商?”
“是,无论如何审讯,隆齐都称不知对方姓名,属下又派人前往额尔古的老巢,里面只剩些老弱妇孺,青壮年全部参与了这次行动。”
赫连洲眸色渐深。
“二十七年前,额尔古是龙泉州的十方总兵,因被祁国官员贿赂,泄露了我军的城防部署图,导致我军大败,不得已割让龙泉州,这件事,王爷应该记得比属下更深。”
纳雷看了一眼赫连洲的脸色,继续道:“东窗事发后,额尔古携家眷出逃,狡兔三窟,我们始终没有抓住他。额尔古死后,他的后代难以为继,储粮耗尽,这两年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在这时,有一位胡商找到他的嫡孙隆庆,表示愿出万金,条件是和亲礼队必须全军覆没,不留活口。”
赫连洲忽地往旁边看了一眼,略作思忖。
纳雷察觉到了,压低声音到:“王爷怀疑胡商的目标是公主?”
“不是胡商。”赫连洲摇头道:“绝不是。”
他问纳雷:“隆庆始终不肯交代?”
“是。”
赫连洲起身道:“我来审。”
牢房设在军营的西北方,在一处隐蔽的山窟里,常年阴冷不见日光。
赫连洲一走进牢房,四周便安静下来,隆庆缓缓抬起头,霎时间瞳孔猛颤,惊恐万状。
一旁的铁架上摆放着各式刑具,黑压压的,带着森然的血气,赫连洲的视线在铁架上扫了一圈,而后停留在鹰爪钩上,尖锐无比的鹰爪钩可轻松剔断人的手筋脚筋,是最趁手的刑具。纳雷替他拿起,铁器碰撞出几声脆响,叫人毛骨悚然。隆庆一改昨日的淡定,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见……见过王爷。”
赫连洲问:“胡商究竟是什么人?”
隆庆不答。
赫连洲眸色一冷,抬脚将他踹到火架边,隆庆毫无防备,亦无还手之力,只捂着心口剧烈喘息,尚未说话,先喷出一道鲜血。
“你的妻儿是不是在对方手中?”
隆庆猛地抬头。
“通敌之罪,夷灭三族,哪怕你一句都不说地死在这里,你的妻儿也逃不过,”赫连洲俯视着隆庆,眉上的刀疤积满阴沉,道:“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放过额尔古一族的任何人。”
赫连洲微抬下巴,纳雷便走上前,给隆庆上鹰爪钩。
隆庆怛然失色,片刻后,牢房里传出阵阵凄厉的惨叫。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隆庆已经脱力,他双瞳失神地倒在地上,嘴中嗫嚅道:“不、不是胡商,王爷饶命……不是胡商……”
赫连洲俯身细听。
隆庆强撑着力气,一字一顿道:“是祁人,是祁国皇帝身边的掌案太监,他让我在苍门关劫杀公主。”
赫连洲倏然蹙眉。
纳雷更是震惊:“什么?”
掌案太监只传达君意,若真是他找到隆庆,以重金相胁,也就是说,是祁国皇帝授意隆庆在路上劫杀祁国的公主?
纳雷难以置信:“嘉屏公主是宣帝最宠爱的女儿,怎么可能派人杀她?”
隆庆颤声道:“是掌案太监姚忠德,他和小人约定了,若事成,他将在阴山关的牙石洞里等候小人,然后带小人一家三口前去祁国,更名改姓,予以万金,此生再不回北境。小人以命担保,绝不敢诓骗王爷。”
赫连洲掀帘而出。
三月的塞上仍然笼罩着凝滞的寒气。
纳雷还没回过神,“王爷,这——”
“做两件事,”赫连洲显得冷静许多,旋即发布指令:“第一,领十来个人乔装打扮,带着隆庆去阴山关牙石洞,见那个所谓的掌案太监姚忠德;第二,若隆庆所说是真,抓到姚忠德之后,调查清楚,在没有通关文牒的前提下,他是怎么进入北境的。”
“是,属下这就去办。”
赫连洲回头看了一眼黑魆魆的牢房。
他嘱咐纳雷:“不要打草惊蛇。”
“是。”
赫连洲离开牢房,往南边的主营帐走。
士兵们穿着单衣在盘营里训练,练习阵法和弓箭,见到赫连洲,他们纷纷加快了动作。
突如其来的“山匪”,搅乱了和亲的进程,这让赫连洲感到分外烦躁。
当然,他也从未期待过和亲。
距离那场血流成河的苍门关之战已经过去半年,时间的流逝比想象中更无痕。半年前赫连洲本想趁胜挥师南下,直夺龙泉州,但因太子嫉妒,在宫中异动频频。为保北境的稳定,赫连洲无奈接受了祁国的议和,退兵回到西帐营,休养生息,一休便是半年。
赫连洲经过训练场,场上的狼旗在风中飒飒作响,将士们的口号声更加响亮。
士气依然高涨。
赫连洲想:不管这位祁国公主如何,都与他无关,仗还是要打,龙泉州他势在必得。
还没走到主营帐,就有士兵来报:“王爷,不知您昨日带来的贵客是什么身份,她——”
士兵一脸为难,欲言又止。
“怎么了?”
“她……她用水太厉害了,左将军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一个人,自称是那位贵客的书童,一进营帐就开始打扫,没到半柱香的时间,已经搬了三桶水进去了。床板要洗、茶台要洗,还要洒水除尘,那书童还让我们再烧三桶水,说贵客沐浴要用,小的也不知该不该听,该不该给,还请王爷定夺。”
赫连洲一听到那人的事就要皱眉头。
小命差点儿都要丢在苍门关的人,吃块狐狸肉就要吐半天,现在还有力气撒野?
他往关押林羡玉的营帐方向走。
阿南把三条床板卸下来,一条条清洗擦干。
又把茶台擦了一遍。
林羡玉在旁边手舞足蹈:“……他就抬起胳膊,把长枪投出去,就正好插在那只沙狐的肚子上,狐狸当场就咽了气,他直接用匕首划开狐狸的肚子,切了块肉,放在火上烤,天呐!他全程不说一句话,就像一个刽子手,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冷酷的人。”
阿南好奇:“沙狐的肉好吃吗?”
“不好吃!又苦又硬又脏!”林羡玉叉腰道:“肉怎么能不腌一下就烤?”
“殿下吃了吗?”
林羡玉心虚一瞬,“……吃了。”
他为自己找补:“我那时候太饿了嘛。”
阿南笑了笑,把擦布洗净,拧干水,继续把茶台,又问:“殿下,你说的这个人,真的是怀陵王赫连洲?”
“是啊!”林羡玉拍了拍胸脯,呼气道:“幸亏我机敏,告诉他,我是祁国礼部主客司司务程远霖,如果被他知道我男扮女装替公主出嫁,我的下场一定比那只狐狸更惨!”
阿南直起身子,将林羡玉的装束从头看到脚,疑惑道:“他信了?”
“他当然信了!不然我能活着到这儿?”
“如果他没看出您是男孩呢?”
怎么谁都这样说?林羡玉气得直抽气,“阿南,你胡说什么呢!怎么看不出来?我声音这么哑,胸脯这么平,赫连洲怎么可能把我看成女人?除非他这辈子没见过女人。”
话音刚落,门帘被人掀开。
林羡玉循光望去,看到了赫连洲。
目光相接的瞬间,林羡玉吓得脸色发白。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别人都说赫连洲是活阎罗,此刻赫连洲望向他的眼神简直能将他杀死,他连连往后退,颤声道:“我不、不是……”
赫连洲忽然想起隆庆那句:祁国皇帝的掌案太监找到我,让我在苍门关劫杀公主。
原来如此。
祁国皇帝以“男替女嫁”敷衍议和,私下却勾连北境的叛匪,想掩埋真相,还想把劫杀公主的罪过安在北境头上。
赫连洲冷眼望向面前这个本该死在苍门关的人,刻意不去看他眸中盈起的泪。
原就是替死的帮凶,何必装得楚楚可怜?

山衔落日,天光将尽。
西帐营的主帐里,两侧的火盆正熊熊燃烧,火舌飞舞般跳跃,映照着营帐墙上各式各样的兽皮装饰和不远处的红缨狼头錾金枪。
赫连洲隐在火光之后,居高临下地坐着。
林羡玉跪在地上,因为太过恐惧失去了所有反应,不哭也不闹,豆大的泪珠缀在眼角,却久久没有掉落,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脸色还是惨白的,没有半点血色。
赫连洲看向林羡玉的脸。
初见时他毫不怀疑地认定这人是女孩,那条金镶玉腰佩更证实了“她”的公主身份。可自从知晓了他是男人之后,再看,竟也能看出几分男人的轮廓,譬如个子高些,眉毛粗些。
不过,男生女相又如何?
无非是更增添了赫连洲的怒火。
祁国自诩为书礼之国,行事却从不光明磊落,二十七年前如此,二十七年后更甚。此前是赫连洲大军压境,直逼得祁国狼狈投降,就连议和书都是祁国御史跪着呈上来的,“进贡金银、公主和亲”,议和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待赫连洲退了兵,祁国皇帝立即跟他演一出“狸猫换太子”,这就是祁国口中的世世交好?
“还是一如既往的狡诈。”
赫连洲忽一开口,瞬间把林羡玉悬在眼角的泪珠吓得落了下来,滴在裙摆上。
他哆哆嗦嗦地抬起头,刚碰上赫连洲的目光又慌忙低下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乌力罕已经将礼队找了回来,礼队的主管谢仲勤一见到林羡玉便痛哭流涕,跪在他身前说:“见到殿下平安无事,微臣如释重负。”
林羡玉连隐瞒身份的时间都没有,他被迫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承认男替女嫁。
“我……”他想说:我是无辜的,错不在我,皇上以恭远侯府百余人的性命相要挟,逼我替他的女儿出嫁,我也不想出现在这里的,我更不想骗你,求你饶我一命。
可是说了有什么用?赫连洲会放过他吗?不会的,赫连洲只会骂他是软骨头。
他怕极了,五脏六腑都在恐惧中搅动纠缠,呼吸时断时续,他连跪着的力气都没有,片刻后跌坐在地,眼中光亮渐消。
“要杀要剐,你随意吧。”他说。
赫连洲冷声道:“我为何要杀你?你可是祁国言而无信的明证。”
林羡玉骤然抬头,对上赫连洲狠戾的目光。
赫连洲说:“我不仅不会杀你,我还要拿你传告四方,让全天下人都来看祁国的笑话。”
林羡玉这才知道赫连洲有多恨祁国,他不能因为自己的莽撞冒失,造成两国再次生灵涂炭。他想起前日在沙漠里,赫连洲为他烤狐狸肉时的照拂,心里生出一丝希冀。
他颤声说:“求你……求你不要……”
"怎么,”赫连洲轻笑:“你穿着女人的衣裳嫁过来之前,从没想过自己的结局?"
林羡玉被赫连洲轻蔑的语气激怒了,那丝幼稚的希冀彻底熄灭,长久以来压抑着的愤恨瞬间喷发。他挣扎着起身,死死瞪着赫连洲,怒道:“这世上难道只有两国相争,只有打打杀杀吗?你这个活阎罗,你要是真想打仗,何必拿我做托辞?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死在苍门关!”
“你本就该死在苍门关!”赫连洲拍案而起:“装什么可怜,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祁国皇帝为了掩盖男替女嫁的真相,买通了北境的山匪在苍门关劫杀你,还妄想把这盆脏水倒在北境头上,陷北境于不义之地,用心如此险恶,你敢说自己毫不知情?”
林羡玉完全蒙了,他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竟什么都听不真切。
赫连洲扫了他一眼,想起他吃狐狸肉时的可怜样子,冷声问:“你收了祁国皇帝多少好处,甘愿替他女儿送死?”
“你说什么?”林羡玉怔怔地望着他:“买通……山匪……劫杀我?这是什么意思?”
赫连洲皱眉问道:“你不知情?”
林羡玉还是一脸茫然。
赫连洲便将来龙去脉讲给他听,林羡玉还是不信,他连连后退,反复说:“这不可能。”
直到良久之后,纳雷带着姚忠德来到主营帐,“殿下,人抓来了,隆庆所言是真。”
姚忠德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团。
见到活生生的林羡玉,他瞬间怒目圆睁,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转眼就被纳雷按在地上,肥硕的身子拼命扭动。
林羡玉见过他许多次,从前他都是笑吟吟地问:世子爷,您近来可安好?
现在却恨不得用眼神刺死林羡玉。
因为没有人希望林羡玉活着到北境。
那位高高在上的宣帝,他宁愿用最迂回的方式杀死林羡玉,也不愿自己的女儿受苦。
林羡玉终于懂了。
难怪会有这场看似荒诞无稽的“男替女嫁”,因为皇帝从没想让林羡玉真的嫁过去。林羡玉的使命就是被北境的山匪杀死在苍门关,曝尸黄沙,成为北境永远的污点。
原来如此啊。
林羡玉失魂落魄地走出营帐。
阿南奋力挣脱乌力罕的束缚冲了上来,抓住他的衣袖,紧张地喊:“殿下,殿下!”
林羡玉却像是没看见他一样,直直地往前走,哪怕被石子绊倒,也一声不吭地站起来,他竟然没有哭,甚至连眼眶都没有潮热的迹象,他只是呆呆地往前走,往前走。
“事已至此,王爷,和亲还要继续吗?”
纳雷得知了男替女嫁一事,虽然解开了他白天的困惑,却也犯了难。
如今有隆庆,有姚忠德,替嫁之罪铁证如山,拿此事来攻讦祁国言而无信,不失为上策,但若是如此,那孩子的命就保不住了。祁国皇帝身为一国之君,不可能轻易承认自己以男替女嫁敷衍议和,定会想办法把罪责安在那孩子身上,最后还是由无辜之人承担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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