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许妄跑到近前时,眉眼间的笑意愈加显露无疑。
“哥,哥,悠哥。”他又接连唤了好几声,像是过瘾,又像是坐实某种亲密。
李悠然转身,顺势擦去鼻尖细密汗珠,从长桌上拿起矿泉水瓶。
“带上吧,我这边够喝。”
这次许妄没有推拒,而是万分小心地接过了水。平平无奇一瓶水,他盯着看了很久,久到李悠然心头开始发毛。
好在许妄并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道了声别,便带着物料和水再次没入了人群。
一上午很快过去,智优的摊位在比较显眼的好位置,李悠然接待了不少前来咨询的家长,其中甚至包括对vip教学室感兴趣的。
到了午休时间,他给许妄打电话,让对方带着范阿姨先去吃饭,自己这边还有好几个咨询没接待完。
“哥,可是我帮你……”那边没把话说完,沉默了一会儿,不情不愿道了声好。
快一小时后,许妄携着范阿姨回来了,还给李悠然带了里三层外三层打包好的午餐。
范阿姨刚坐下就和李悠然说起许妄。
一顿饭的功夫,许妄在范阿姨的心里竟然达成了风评大逆转,她喜笑颜开夸许妄这孩子机灵,大气,有品位,带自己去吃的餐厅如何如何高级云云。
李悠然心下一惊,挪到许妄近前附耳道,“能有多高级啊,咱午餐报销有限额的。”
许妄微低着头,声音闷闷的,“不用报销,算我请。”
“干嘛不报销,发票呢?”李悠然只觉莫名其妙,开始在打包袋里翻找发票。
范阿姨没注意他们这儿的情况,还在自顾自夸许妄聪明周到,用餐高峰饭店里都坐满了,还以为没座位呢,结果一进门两人就被领去了靠窗的预约位。预约…?
李悠然翻找发票的手突然顿住,此刻,他终于注意到了餐盒上印着的漂亮花体字——兰心素味。
他常年吃素当然知道这家餐厅至少要提前一天预定,也瞬间明白了许妄之前电话里没有说完的话。
“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李悠然叹了口气,“既然早就打定主意了。”
失败的计划被看穿,许妄有些脸红,闷头翻出一大叠新传单,“我工作去了。”
“等等。”李悠然追上去拉住他,“发不完也不用勉强,稍微早些回来。”他飞快瞥了眼四下,小小声补上,“我带你去吃顿好的……就我们两个。”
第09章 万一是梦怎么办?
下午会场内的人比上午几乎多出了一倍,李悠然在摊位里接待了一波又一波,讲解得晕头转向。
好不容易送走一对咨询中考补课的家长,他刚坐下准备喝点水,突然就闻到了阵清新的冷香,抬头一看,就见长桌前不知何时来了位穿着考究,气质如兰的中年女性。
李悠然顾不得喝水,马上站起来招呼。
女人简述了来意,又从精致的手提包袋中抽出一份智优的传单,“我看到了这份宣传,正好离得近,过来现场问问,想了解一下上面提到的名师多对一vip辅导课。”
由于vip服务价格相当高昂,李悠然今天还是第一次遇到来咨询这个项目的潜在顾客。
他赶忙给女人看了座,详细介绍起课程机制。
女人边听边在随身携带的小羊皮封的手札上记录关键信息。
听完讲解后,她礼貌微笑道:“谢谢,大致明白了,待会儿回去我会和其他家长商量一下。”
“抱歉,您是说其他……家长?”李悠然一时没搞懂其中意思。
女人噗嗤一笑,“说起来你们的派单员真是机灵,居然跑到我们会场发传单。”她朝外面某个方向指了指,“今天这里有青少年舞蹈国赛的宣讲活动,全国各地来了好多家长,我们相熟的几家孩子都在明州读书,对这个vip定制课程非常感兴趣,我先过来了解一下。”
“原来是这样。”
虽然搞清了原委,但李悠然并没有对潜在的大客户表现出过分的殷勤,只是按照标准流程给女人介绍了剩余的注意事项。
但女人不仅不觉得他怠慢,反而对他注重分寸的表现很是满意,爽快登记了报名咨询预约。
起身离开时,她和李悠然打趣道:“顺利的话我们这儿至少有五个孩子需要报名,到时你们可要给发传单的小伙子发红包呀。”
李悠然整理表格的手微顿,直到刚才他都以为这么“剑走偏锋”的派单方法应该是范阿姨这样经验丰富的老人才会去做的,从来没考虑过是来自于许妄的手笔。
想起许妄来智优后的种种表现,只要是自己要求的事,桩桩件件都被处理得很完美。
他嘴角不自觉勾起,那个还需要自己叮嘱添衣吃饭的少年似乎真的长大了。
临近下午四点半,李悠然清点了一下物料派发量,已经远远超过了郭益森开出的下限指标。
他给许妄和范阿姨去了电话,让两人回来,准备收摊。
回程的路上,许妄依旧坐在后座,只是这次后座不再堆满物料,他手长脚长,空间变大了后,坐得倒是舒服了许多。
李悠然先将范阿姨送回了家,回头想叫许妄坐到前面来,却见对方已经躺倒在椅面,蜷缩着睡着了。
许妄早上来的时候就顶着俩黑眼圈,又在室外奔波了一天,这会儿睡得极其深沉。
李悠然没打算吵醒许妄,径直调转车头往餐厅方向去了。
自己可没有忘记中午信誓旦旦允诺过,今天工作结束后要请对方“吃好吃的”。
李悠然想带许妄去的餐厅离会展中心不算太近,正值下班高峰,车行近至商圈附近就有些拥堵起来,所幸兜兜转转终于在某个小岔路上找到个停车场,下车步行到餐厅大概需要五六分钟。
推醒睡得正香的人虽然于心不忍,但对方在室外拼命干了一天体力活,饭还是得吃的。
许妄眼睛半开半闭坐起来,也不问现在在哪儿,待会儿又要去哪儿,身体已经自动跟随李悠然下了车。
李悠然特意放慢了些步子和半梦半醒的许妄并排走。
下班高峰车流总是多,虽然是在人行道上走,他也一直在注意着周边,总有想抄近路的小电摩冲上来占道,并不安全。
两人边走边闲聊,主要是李悠然在说话,许妄保持微微阖着眼皮的状态,不管对方说什么都回答“嗯嗯。”
转折出现在一个年轻人牵着条大金毛朝两人面对面走过来。
许妄那双迷蒙的眼睛在看到大狗的瞬间突然清醒。
他原本走在人行道里侧,眼见狗狗要靠近,突然扭身揽过李悠然将对方和自己掉了个位置。
许妄的初衷是想让李悠然离金毛远一些,却不料几乎是同个时间,一辆送外卖的电瓶车斜斜冲上了人行道,擦着他的衣摆飞驰了过去。
许妄刚从人行道里侧换到了外侧,还没完全站稳,又被电瓶车的惯性猛地一带,重心晃动之下,竟一脚踩空,从人行道边缘崴了下去。
这一下几乎是脚腕着地,伴着声闷哼,血色从他脸上迅速退了个干净。
意外来得突然,前后不过数秒,就与许妄连并肩而行的李悠然都没发现什么异样。
唯有擦肩而过的大金毛在空气中嗅到了一丝疼痛的苦味,走了几步又憨憨回过头朝许妄担忧地轻轻呜咽了两声。
“怎么了突然换位置?”没搞清发生什么的李悠然此刻有些摸不着头脑,“啊,刚刚那辆……没撞到你吧?”
“没有,没撞到。”许妄摇头,催促道,“走吧。”
李悠然点点头,继续朝前走,走了一会儿却觉许妄没有跟上。
转头去看,对方居然保持着两三米的距离慢吞吞跟在后面。
李悠然:“怎么突然离那么远?”
许妄支支吾吾,“没事,有点累了。”
虽然离了段距离,李悠然还是察觉到了许妄的不对劲。
紧接着,有一阵剧烈疼痛袭来,许妄终于放弃了伪装,艰难地靠到了一旁的石墩上。
“怎么了?”李悠然一个健步冲上去,手忙脚乱在对方身上这里拍那里拍,“还说没被撞到,哪儿疼?腰?背?”
许妄抿着嘴摇头,憋着股劲儿不说话。
开什么玩笑,本想“英雄救美”,结果平地崴脚,真是……太逊了。
李悠然搞不懂这人明明路都走不了了,还不肯照实说,没好气锤了他肩膀一记,“快说!”
这一记力道不大,却很受用,许妄立马乖顺了,带着鼻音蔫蔫承认,“脚踝……哥,我好像走不了路了,好疼。”
李悠然听到“走不了路”,心里咯噔一下,立马蹲下查看。
关节处明显的红肿赫然落入眼帘,他二话不说,就着下蹲的姿势背过身去,“上来,我背你。”
许妄怎么可能让李悠然这清瘦的身板背自己,抱着树疯狂摇头拒绝,“我、我我我自己走!”
李悠然没起身,继续强硬地劝说,“刚不是说自己不能走了么,还逞什么强?又不是没背过你。”
一想到高二时候在球场上把韧带拉伤,然后被匆匆赶来的李悠然背去医院的黑历史,许妄此刻恨不得拖着伤腿往树冠上爬,现在马上离开地球表面。
“反正我是不可能让你背的。”
他从牙缝里挤出最后的倔强。
李悠然叹了口气,直起身走到许妄身边,将他抱着树的手扯下来环到自己肩膀,“扶好,先回车上吧。”
脚踝很疼,就像是被人用针头穿进皮肉搅和的尖锐刺痛,但许妄觉得还可以再疼一点,骨裂,甚至骨折都行。
这样兴许明天,后天,大后天,自己都可以像树袋熊一样挂在李悠然身上。
他有意无意更贴近了些,轻轻嗅,真是奇怪,明明也忙了一天,可李悠然就像没出过汗似的,依旧散发着清冽的柠檬香气。
这香气他是知道的,是李悠然惯用的洗发水的味道。
日日复年年,即便中间也换过其他牌子,但想不到用什么的时候,李悠然还是会换回这瓶。
其实李悠然的念旧体现在方方面面,隐藏在最细节的温柔里。
这就是许妄喜欢的,对方千千万万个优点中的一个。
特别是当这些优点,兴许全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看得见,便显得弥足珍贵。
“你靠得正一些。”
李悠然突然道。
这句话虽然字面上有些费解,但许妄还是明白了。
因为觉得柠檬香气太好闻,他经不住越靠越近。
虽然非常享受这个体验……
他这么想着,身体倒是掩饰般摆分外规矩起来。
“刚刚为什么突然和我换位置?”李悠然问。
“看到有狗。”许妄不假思索道,“哥不是怕狗么?”
闻言,李悠然步子放慢了些,似乎在回忆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道:“不是怕,只是不太喜欢。”
“原来是讨厌啊……”许妄想了想,突然像是发现了有趣的事,笑道,“哥好像不讨厌猫,以前房东婆婆养的肥兔子你也很乐意帮着喂,却偏偏不喜欢狗。”
“哈。”李悠然笑得有些勉强,“可能就是……刚好不喜欢吧。”
两人回到车上,又花了十几分钟开到医院。
检查下来,万幸许妄的脚并没有什么大碍,医生给他上了包扎,又配了些药就放两人走了。
知道许妄没伤到骨头,李悠然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精神甫一放松,身体立马感觉到了巨大的饥饿感。
看了下表,李悠然当机立断,打算带许妄回原本要去的那家餐厅。
他招呼许妄抓紧上车,早一分钟到,就能早一分钟吃上饭。但许妄没动。
“哥,这里离我们家很近。”
许妄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抬头,似乎是不敢听李悠然接下来可能会说的任何话。
李悠然先是一愣,而后抬起头在渐渐浓重的夜色里环视。
是啊,他想,可不是吗。
自己工作后租住的第一套房子,也是和许妄一起生活了四年的那个家,不就在附近么。
他目光垂落在许妄露脚踝处的白色绑带,那是这人毫无保留在意着自己的证据。
“也不知道那家梅花糕还开不开。”李悠然终于开了口,只是这一次,他试着站在许妄的立场,也将对方放在心上真诚地对待,“我记得你那时候很喜欢吃。”
两人离得很近,李悠然的话许妄不可能没听见。
可他依旧执拗地看着地面,过了好久,才幅度轻微地点了点头,“嗯,喜欢。”
李悠然笑笑,继续去开车门,“饿了,我们开车去吧,能快一点。”
“哥。”许妄突然从身后抱了上来。磅——突然增加的冲击让车门开了又关,李悠然被夹在人和车门之间动弹不得。
“哥。”
许妄大概是把脸埋进了李悠然的衣领,声音又闷又哑。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少次在梦里,梦见你说要带我去吃梅花糕,万一是梦怎么办,万一又是梦怎么办?”
车开进熟悉的街道时,许妄忍不住放下了车窗。
他将头枕靠在窗沿,发丝顺着风飘去车外,又很快被李悠然扯着后领口揪了回来。
“别把头伸出去,危险。”
“哥。”
“嗯?”
“我觉得不是在做梦了。”
李悠然绕过破旧的小三轮将车塞进拥挤的路边空位。
刹车,挂挡,熄火。
绕到副驾打开门,向许妄伸出手。
“傻子,本来就不是梦。”
梅花糕的铺子依旧开在两条街的交界处,还是原来的老板,不变的吆喝。
李悠然让许妄先去找位子坐下,自己则去里面的现做炉那儿排队买糕。
许妄的脚踝确实站不了太久,老老实实往座位去了。
他像个第一次来这里的过路客,怀着泛滥的好奇心四下张望。
刷着斑驳土红色油漆的小木方桌,遇大风就倒的廉价彩色塑料凳,头顶老实的绿皮吊扇,都和记忆里的细节一一对上。
“……许妄?”
许妄正四下张望得起劲,听见自己的名字,应声抬头。
一个梳着齐整短发的小老太不知何时出现在桌边。
许妄甫一抬头,对方看清了他的脸,顿时又惊又喜。
没想到临时来店里居然能遇上曾经对自己和李悠然颇为照顾的房东婆婆。
许妄赶忙请对方坐下,可下一秒,当他想起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笑容又僵在了脸上。
婆婆一坐下就扯着许妄的膀子翻来覆去打量,边欣慰感慨,“长大了,哎哟,长得好啊,那时候我真是担心你。”
许妄陪着笑,眼神止不住往李悠然那里瞟。
他在心里飞快计划着,要怎么和才刚坐下的婆婆告辞显得更为自然。
但显然,阿卿婆婆比他还介意那时的事。
短暂的寒暄过后,她笑容中平添了几分谨慎,试探道:“这次回来,还是找悠然?”
许妄正分神注意着李悠然的动静,听到她提李悠然,心里警铃大作,只想着可千万别让两人见上面。
他顾不得自不自然,忍着脚踝疼痛猛地起身,“婆婆,我下次再去看您,突然想起还有点事儿,就先——”
“红豆和鲜肉的我都买了,你想先吃哪个?”
几乎是同一时间,李悠然提着一大袋热腾腾的梅花糕走了过来。
走近了,见许妄正背起背包准备离席,还以为对方是等急了,可视线微转,看清了一旁的短发老妇,顿时惊讶叫出了声,“阿、阿卿婆婆!?”
没想到时隔三年,居然会在这家小小糕店遇上搬离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李悠然,阿卿婆婆的惊喜神色溢于言表,甚至起身向对方迎了上去。
李悠然怕她步子太急摔到自己,顺手搀扶对方回座位,“您也过来吃糕?”
“我这牙口还吃糕呢。”婆婆爽朗大笑,露出一口老式镶补的银牙,“买两块回去给外孙女当点心,没想到一进门就瞅着这桌的小伙子面善呢,往近了一瞧,还真是我们小妄。”
李悠然听罢,赶忙从大袋里挑了一小袋梅花糕,“您别受累排队,我这儿买多了,快带些走。”
见阿卿婆婆极力推拒,一边的许妄赶忙帮着把那小袋糕往她布包里塞。
他本意是想劝对方快趁热带回去给孩子吃,没想刚对上视线,对方便露出动容之色,复又开了口,只是面向的人从许妄转成了李悠然。
“悠然,我老了,凡事总想唠叨两句,今天看你俩呆一起,我替小妄高兴。可当初,你不该那么待他。”她郑重地拍了拍李悠然放在桌面的手,“虽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兄弟俩之间就算有点矛盾,你总得留个电话给人家,他一遍遍跑,刮风下雨的,要不是被我撞见……”
“哥,你不是还有事儿么。”
许妄突然插进两人之间,迅速将给阿卿婆婆的糕分好,又弯下腰对她道:“婆婆,我们真的要走了,下次再上门去看您。”
说罢,他不管不顾牵着李悠然出了店,伤脚拖沓又迫切,似乎真是遇着了急事。
但只走了一段,便怎么也拉扯不动了。
“哥怎么不走……”
“你回来过几次。”
许妄唇边的笑容有些僵硬,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满不在乎耸耸肩,“阿卿婆婆你也知道的,惯会瞎操心。”
“几次?”
“……两次。”
“真的?”
“真的。”
李悠然低头沉吟了一会儿,主动牵起许妄的手往前走。
许妄以为这事儿就算过了,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却觉前进路线似乎不太对。
李悠然牵着许妄进了最近的公交车站,指了指等车的长椅对他道:“别一直站着,坐这等我。”
“哥……”
“坐下。”
许妄偃旗息鼓领命,但坐归坐,嘴上还不忘和李悠然商量。
“哥,你问我不就好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老老实实告诉你。”
“刚不是一直在问么。”李悠然居高临下,眸间俱是探究神色,“也没见你老实回答。”
“我这次一定好好回答,知无不言,全都告诉……唔嗯……?!”
许妄正央求呢,突然被迎面塞了大口热乎的梅花糕,牙齿轻轻一磕,内里滚烫的芯子就淌了出来,烫得他边叫唤边手忙脚乱把糕拿出来。
再抬头看,李悠然已经闪身重回了糕店。
他摇摇头,三两口将余下的糕吃完。
呼出的热气很快消磨在夜风里,许是脚踝伤痛的影响,李悠然不在,他竟开始觉得冷。
他端正坐着,李悠然让他等,他便专心致志地等。
只是心口还是有些不被信任的惆怅,小声嘟囔,“我都说了要‘全都’告诉你。”
毕竟,刚好被阿卿婆婆撞见的,也只有三次而已。……
李悠然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阿卿婆婆道别的。
与其说,自己听晓的是许妄的故事,不如说是直面自己犯下的罪责。
他神色游离,宛若遗失一魄,悠悠荡荡回到许妄所在的站台边。
许妄很早就看见了李悠然,但李悠然让他坐着,于是他便乖乖坐着。
直到对方靠近,两人隔着一小段距离对视。
夜幕遮罩了李悠然眼底痛楚,却无法掩藏他颓唐的身形。
许妄发现对方的异样,起身而动,一点点靠近。
走得足够近了,他终于确定李悠然确实不对劲,脸色也苍白得可以。
他不敢明目张胆拥抱,只好将手附在对方退了血色的脸颊,试图渡去温度。
可这双手此刻哪有什么温度?
许妄在夜风里呆了一阵子,手掌间遑论暖意,甚至算得上冰凉。
李悠然突然想,当年许妄一次次跑回那个家,在暴雨中伫立门口,等待那扇无人居住的大门重新开启时,应该更冷吧?
场景微妙重合,点燃隐忍的愧疚,熊熊从心口往外涌。何其煎熬。
他试图将许妄推远,却又恨不得花上所有力气拥抱,拉扯间只觉理智和负罪感快要让自己四分五裂。
“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人,”他喑哑低吼,“你就不该……”
许妄大概猜得到李悠然都从阿卿婆婆那儿听见了什么,他将脸埋进李悠然肩膀,小声道:“都过去了,哥。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可许妄愈是宽容乖顺,李悠然愈觉得心口有团业火在灼烧。
那股业火席卷着恨意,并非是对许妄,而是对自己。
他恨那个一时心软捡走许妄的自己。
自负地插手别人的人生,将对方的四年时光据为己有,最后却自顾自落荒而逃。
冷风袭来,一个激灵,李悠然游离的理智蓦地落回身体。
望着许妄几乎被自己揪得变形的衣摆,姗姗来迟的理智鞭笞着方才的失态,他极力将沸腾强压,克制地抹去声线中惶惶波动,“很晚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回程路上,许妄一直看着窗外,似乎是想将过去生活的街区全部印刻进脑海中。
李悠然犹豫良久,还是开了口,“以后不要这样了,你永远都该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知道吗?”
“以后?”许妄面露警戒,“哥又打算不告而别?”
“……不是这个意思。”李悠然有些尴尬,毕竟自己作为前科累累的反面教材好像确实没有立场说这些,“我的意思是不论面对的是谁,你都应该把自己放在首位,别做那些……那些伤害自己的事。”
闻言,许妄沉吟片刻,“我以前看过一个纪录片,拍的是地震灾害后被遗留在原地的小狗,它们无数次回到废墟之上的家耐心地等待。它们们只是回家而已,等灾难过了,主人就会回来。”
他说着,突然定定望向李悠然,“我不觉得它们的等待是在伤害自己。”
许妄说那些话的时候极其平静,就仿佛真的只是在谈论一部纪录片。
没有提到自己,更没有提到李悠然,听在李悠然耳中,却如一道惊雷劈砍在心口。
即便他拼劲全力掩饰,方向盘上的双手依旧因为过于紧握而泛了白。
“其实我跑回来这件事也没有持续很久,大概半年后我爸就开始派人看着我,学校的课业也越来越重,可只要一瞅到机会,我还会继续回来,哪怕一千次一万次。其实当时想得很简单,我也只是…回家而已啊。”……
直到确认许妄安然走进公寓楼,李悠然才发动汽车启程回家。
夜晚独自一人的车厢内安静极了,可许妄最后的那一段话却在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循环、重叠、往复。震耳欲聋。吱——他猛地刹住了车,原地调转车头,向着记忆里最近的酒吧驶去。
许妄愈是宽容,愈是不恨自己,那自己的罪便没有渠道可以忏悔,更不可能被原谅。
除了自己厌恶的酒精,李悠然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安抚此刻的彷徨与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