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到蒙古族大哥哥家里不走啦/安且吉兮by威威猫七

作者:威威猫七  录入:09-05

可苏和额乐此时外出牧羊,离他回家还有一整个漫长下午。
如果拍照发消息给他的话,大概率是收不到回复的。
阿乐之前就嘱咐过他,说如果给他发消息没回,不用太过担心,因为草原深处很多地方是没有信号的。
因此周安吉直接放弃了这个方法。
紧接着,他试了试拍照到网上去查询,可结果仍不尽如人意——
实在是因为蒙语的字体在他这个汉族人看来,弯弯绕绕的长得有点太相似了。
周安吉并不是个在语言方面有太多天赋的人。
所以最后,在经过一番不算严谨的思索后,周安吉选择了最费时费力的一个方法——
他准备靠苏和额乐书架上的那本汉蒙词典自己查。
反正在苏和额乐回家之前,他还有一个下午可以挥霍。
于是周安吉立马付诸行动。
掀开毛毯坐起身,一瘸一拐地挪到书架旁,搜寻对自己这个即将历时一下午的小小研究有用的书籍。
正当他兴致高昂地反复比对翻找时,忽然摸到了一张不属于书籍厚度的薄纸片。
周安吉本无意于窥探他人隐私,可那张纸看起来有些过于熟悉了。
它被仔细夹在两书之间,在一众书籍中完全隐藏了踪影。
周安吉抽出来一看,陡然怔住了——
北京一所重点高校,地理科学学院,硕士研究生毕业证书。
毕业生姓名:苏和额乐。
怎么会?
这天对于苏和额乐来说有点不一样的是,傍晚他在放羊回到家时,并没有在蒙古包门口看见周安吉等待的身影。
不过此时,他还没有觉察出任何不对劲。
仍是中规中矩地将羊数好个数,赶进圈里。
把敖都拴在了马棚,放满了粮草。
今日午后忽然下了阵小雨,苏和额乐的靴子有些泥泞,因此他还耽误了一点时间简单刷了鞋,才拍拍身上的尘土进了蒙古包。
映入眼的画面却非同寻常——
是抱着膝盖气鼓鼓盯着他的周安吉,以及摆在桌上的一张蓝色证书。
苏和额乐瞬间明白了,自己放任周安吉一个人在家,并许诺他“家里任何东西都可以看”的结果就是,自己的毕业证书好像被不小心翻出来了。
尽管这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需要刻意隐藏起来的事。
相反,对于相对闭塞的草原来讲,能一路顺利读到北京高校的硕士生,是件值得庆祝的大喜事。
不过那也是几年前的事了。
周安吉并没有参与到这场皆大欢喜的庆祝中来。
此时对方没有说话,紧锁着眉头盯着他,接着点了两下桌上的毕业证。
不用怀疑,的确是某种质问。
“啊对,我的。”苏和额乐随意地回答,“怎么了?”
然后一边故作镇定地迈着步子往床边走,一边低头解下腰带上的那把小刀。
“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你是在北京毕业的研究生。”周安吉语气中充满了嗔怪。
“这有什么要紧吗?”苏和额乐回,“难道我看起来像是没读过什么书的人吗?”
阿乐一句话把周安吉问得哑口无言。
苏和额乐与他约定的讲故事时间还没到,也就是说,他对对方的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期,其实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的。
包括他当时自我认为的,苏和额乐汉语不好这个结论,似乎也是他凭借一些一意孤行的偏见臆想出来的。
阿乐只是没提出反对而已。
“在蒙语环境下长大,因此汉语不好。”
这个结论,真是对他好大的误解。
甚至下午在翻到毕业证后,他又紧接着在毕业证邻近的地方,看到了一些关于苏和额乐大学时期的其他珍贵物件儿。
其中就包括了一纸大学诗社的文书。
一个在北京呆了这么多年,并且拿到了优秀毕业生称号,还参加过诗社活动的人,怎么可能汉语不好?
可周安吉实在想不明白。
苏和额乐如果一开始就告诉他的话,那他也不会闹出什么要去主动教人学汉语的笑话。
“如果你早说的话,我就不会提出教你汉语了。”周安吉明知是自己的刻板印象作了好大的祟,可还是忍不住怪罪对方的不是。
“你的汉语已经够好了。”这句话跟在抱怨之后,说得很小声。
是来自一种不够格的肯定,也是在恼羞成怒后的自我羞怯。
这时,苏和额乐从床头的方向走过来,把惯常搁在周安吉床头的那本诗集放到了他面前,里面的某一页仍旧折起,收录着今晚他要给阿乐读的诗。
“那今晚还读吗?”苏和额乐没有过多为自己辩解什么,毕业证书也不是他刻意要藏起来的,它一直都在那儿。
周安吉抬起头盯了他一会儿,然后丧气地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为了教我学汉语,就不能读诗了吗?”苏和额乐语气诚挚地问到。
他转身坐下,与周安吉面对着面:“阿吉,你看着我。”
周安吉抬起头,只隔一尺远盯着对方的黑色瞳孔。
满眼像是倒映着那晚的星光。
“我承认,那天从镇上给你带这么多诗集回来,一方面是因为我自己喜欢诗,另一方面是为了让你一个人在家无聊的时候,好打发时间。”
“所以这件事在我这里,并不能算作欺骗或者隐瞒。”苏和额乐说,“因为它是出于原原本本的好意。”
其实周安吉并没有在生气,只是对自己有些恼怒。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把这些不良情绪无端发泄到苏和额乐身上——
在他还不确定对方是否愿意承受的情况下,自己竟也克制不住地这样做了。
可周安吉很认真地想过,在来到内蒙古之后,并没有发生什么让自己很难过的事。
甚至连摔伤腿都算不上。
所以,他把这一切归结为,远在来到草原之前的,同样远在他认识苏和额乐之前的,更久远的原因。
因此,苏和额乐现在正在为他的这些糟糕情绪买单,完完全全是属于一种无妄之灾。
周安吉意识到这一点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努力在心里控制住了自己这种幼稚行为:“抱歉,是我自己情绪失控,不该对你发脾气。”
苏和额乐坐在对面注视着他,直到看见他轻轻泄了口气,才伸手径直拿过了周安吉面前的书,又说道:“今晚换我读吧。”
“这是礼尚往来吗?”周安吉问。
“不是。”苏和额乐回,“算是一不小心被你误解的补偿。”
接着又补充一句:“以后如果你还想读的话,我们也可以这样交换着来。”
周安吉终于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他知道苏和额乐是在惯着他的小羊脾气,于是进一步得寸进尺地得意道:“不够。”
“什么不够?”
“补偿不够。”他说。
“那你要如何?”苏和额乐忽然扯起了嘴角,噙着一汪笑意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似乎是想看看对面人还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要你教我学蒙古语。”
“好。”
“至少要学到能够简单交流的程度吧。”
“可以。”
“想让你带我去放羊。”
“可以。”
“我还想抱一抱你说的那只,被你偏爱的小羊羔。”
“好。”
“要你带我去拍星空。”
“好。”
“这次不去涝利海了,要去草原上视野最好的地方。”
“好。”
后来,直到周安吉离开了内蒙古,在返回北京的高铁上。
他花了足足两个小时,仔仔细细地复盘了一遍,他才发现。
这天晚上苏和额乐为了安慰他,因此答应他的那一大通,像是儿戏的诺言,其实都被很有条理地一一执行过了。
承诺太多,乃至于周安吉这个肆意妄为提出要求的人都差点忘了具体内容。
但苏和额乐始终没忘。
至今也没忘。

第11章 鸿雁
当周安吉掰着手指头数落了好一阵之后,终于心满意足地把自己来内蒙古之前立下的豪言壮志通通都抖落了出来。
除了那份要给选修课老师交差的《蒙古族文化调研》不能再死皮赖脸地让苏和额乐帮忙执笔外,其余的全都被对方没有任何讨价还价地答应了下来。
于是周安吉心情大好。
尽管被狠狠“敲诈”了一大通,但苏和额乐看起来似乎同样心情愉悦。
他必须要嘴角微微下撇才能堪堪止住上扬的唇梢,然而笑意又跟着攀爬上眉眼,裹挟着莹莹的清亮神情注视着周安吉。
“你很高兴?”周安吉盯着对方的眼睛问。
苏和额乐没像往常一样积极地应答他的问话,而是起身走到床边的木柜旁,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了一把木棕色的马头琴。
“莫林胡尔。”苏和额乐坐回到周安吉身旁,沉沉地说道。
周安吉听得出来,这是阿乐为了迁就他,专门把这个词汇说成了几个字正腔圆的汉字。
他在很稀少且偶然的时候,听过苏和额乐对敖都、还有之前给自己诊治的医生说过蒙语。
语速比说汉语更快些,好像也要比说汉语时更自信些。
像一阵荒野里吹过来的风,又像是草原上空自由的云。
“这是马头琴的蒙语吗?”他问。
苏和额乐没再继续说话,只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在赞扬周安吉是个很聪明的学生。
两人之间默契地安静下来。
周安吉能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有意识地把自己的思绪放空,甚至想把自己这个人的存在都抹得很轻很轻,生怕会打扰了这一幕。
他微微收紧了手臂,裹住了膝盖,连衣物摩擦发出的沙沙声都被他有意地按捺住了。
呼吸也跟着放缓。
他与周围万物都同时笼罩于一片荒诞的静寂。
此时,无一人过往的蒙古包中响起了一阵柔和又深沉的音色,只轻轻一声就轻易牵动了周安吉的心脏与血脉。
而表现于眼前的,仅仅只是微微扇动的潮湿眼睫,和凝望着苏和额乐按弦手指的莹莹目光。
正当他的眼神随着手指在琴弦上滑动时,耳边忽地传来了一阵低吟。
是一连串他听不懂的话,周安吉知道,苏和额乐唱的是蒙古语。
这些蒙语听起来像是瞬间把他召回了千百年前,在那个遥远的朝代,从一统天下的君王口中说一句,便会引得万民朝拜。
苏和额乐如今说的,是亘古通今的语言。
周安吉仿佛经历了一场横跨历史长河的旅行,在苏和额乐的歌声中,他看到了神秘又晦涩的遥远时代,听到了铁骑踏破欧罗巴大陆的声音。
时间在此刻消弥,《鸿雁》的尾音犹如一根细丝,轻飘飘地连接起两个时代。
空旷又悠远。
“灰色的烟雾模糊了遥远的星座,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历史和名字。”
“世界上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人还是原来的人,河还是原来的河。”
苏和额乐的最后一个音调落下,周安吉脑海中忽然响起了刚刚阿乐给他念的这首诗。
他的眼前事物渐渐模糊成了一个个圆形斑点,阿乐和马头琴存在于他的视觉中央,眨眼间便融为了一体。
苏和额乐没问他怎么掉了眼泪。
周安吉也没告诉对方,刚刚听他唱《鸿雁》时,自己心脏漏掉的那一拍。
果然,没人能抵抗得了这些影影绰绰的温柔。
周安吉想。
时间快步溜走半月有余,周安吉的腿伤好得差不多了。
这天晚上两人吃饭时,苏和额乐不经意地问了句,什么时候离开?
周安吉拿筷子的手微微一愣:“你是在赶我吗?”
紧接着声音骤然变得很小很小:“可你明明说过,还要带我去拍星空的。”
然而苏和额乐还是听见了:“拍不到就不走吗?”
声音像往常一样沉沉地从喉咙里倾泻出来,似乎听不出什么异样情绪。
“来的时候是这么打算的。”周安吉诚实地说。
他扒拉了一口菜进嘴,心不在焉地嚼着,眼神闪躲地越过碗沿去瞧苏和额乐的表情。
对方还是和往常一样。
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肉,塞得嘴都鼓起来。
周安吉知道,放羊是一件很累的体力活。
尤其是牧羊人需要一大清早出发,傍晚才能到家时,他们的午餐就只能靠一些干粮和水,在草原深处解决。
所以他和苏和额乐的晚餐总是很丰盛。
蒙古族人乐于用这种生活习惯来犒劳自己。
此时阿乐并没有再说话了,也没把刚刚那个没得到答案的问题继续深入下去。
直到入夜后,周安吉才后知后觉地理解到,苏和额乐口中的“离开”,是想问他什么时候离开他的蒙古包,而不是什么时候离开内蒙古。
跟他能不能拍到星空一点关系都没有。
免费住在这里,吃他的、用他的,现在自己腿伤也好了。
好像是没有再继续打扰他的理由了。
周安吉想。
因此,他把苏和额乐这句不经意的话理解为了“不动声色地下逐客令”。
可他心里还是免不了有些莫名难过。
与苏和额乐住在一起的这十多天,他每天都沉浸在一种无欲无求的悠然快活中。
好像刚刚才体会到一点点草原给予他的包容,竟然就到要说再见的时候了。
此时的周安吉已经可以感知得到,自己心中的这份隐痛,一方面是来自于离开纯粹蒙古族生活的不舍,而更多的另一方面,是来自于前不久那份停顿一拍的心跳——
来自于苏和额乐本人。
在那天之后,周安吉曾欲盖弥彰地没有分出心神去思索任何从科学或者医学意义上描述的,关于心脏漏跳的原因——
他不想被满屏关于“猝死”的尴尬解释看花了眼。
或许漏跳的那拍仅仅只是出于他的幻觉。
但周安吉却实实在在地知道,这份幻觉真实发生的原因。
甚至不需要绞尽脑汁去想。
而此时,时间过了凌晨。
苏和额乐已经发出象征优质睡眠的平稳呼吸,而周安吉却把自己埋在温暖的羊绒被里,蜷起双腿让被子把他一整个人都完全盖住。
呼吸温热却又不畅快。
他用手机搜索软件查好了从这里去镇上的路线,并且预订了镇子上的旅店。
为了避免上次没有信号的情况再次发生,他还专门截好了图存在手机相册里。
一切离开的准备工作做完之后,周安吉才掀开被子,把手机放在床头充上电,自己转过身面向了苏和额乐的那一边。
蒙古包的顶泄不进一点星光,此时眼前漆黑一片。
他甚至看不见苏和额乐沉睡的轮廓。
周安吉迟到的睡意仍没有在合适时候攀爬进神经系统。
他望着有苏和额乐的那头,忽然一阵酸软猛地涌进了鼻腔,刺激眼角分泌无声的咸湿液体。
像是有人在他面前打开了一颗还没熟透的柠檬,颗粒表皮的凸起爆发出一阵阵清冽又刺眼的水珠,沿着空气介质搅动他的感官。
周安吉试图深吸一口去感受柠檬的清香,闻到的却只有酸。
“再见了阿乐,我会想你。”
他在心里说。
周安吉整夜没睡。
但他还是很贴心地,在苏和额乐起床的时候,装作自己也同样刚刚睡醒的样子。
他花了整整一晚上的时间,也没想清楚,自己是回北京去、回家去、还是继续留在内蒙古塞满游客的破败旅店里。
三个选择都不是他想要的。
果然,因祸得福地跟苏和额乐住在一起的半个月,像是一段偷来的时光。
然而草原深处没有他的家,他终归还是要回到属于他的现实中去。
可《蒙古族文化调研》刚刚写到重点部分、星空也还没拍。
这时回去他没办法向张守清交差。
不过也没关系,张守清的研究那么忙,应该也没空来关注他的与天文学毫无关系的调研,更没空来欣赏他的摄影。
因此,这天早上,在苏和额乐像往常一样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时,周安吉还是下定决心似的叫住了他:“阿乐,你今天有没有时间骑马把我捎到镇子上去?”
“怎么?你要去镇上买东西吗?”苏和额乐的脚步停在门边,一手掀开门帘,一边回过头问。
“没……我昨晚订好了镇上的旅店,准备今天收拾东西住过去。”周安吉熬了一夜的声音带着点不太清透的沙哑,“打扰你够久了。”
苏和额乐的表情忽然变得凝重,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自己昨晚那句话里的漏洞,以及对方那句轻轻发出的“你是在赶我吗?”
他放下门帘,重新回到周安吉的床尾坐下:“你以为我昨晚是在赶你走吗?”
“不是吗?”
苏和额乐顿了一下,像是在连忙寻找词汇找补:“抱歉,可能是我用词不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是不想你走的意思。”话说出口,好像还是用词不当。
周安吉闻言微微低下头,白皙的敏感皮肤在早晨浮现出一抹微红。
他暂时把这个反应归咎于气候差异。
“我只是觉得,你是内蒙古的客人,迟早是要离开的。所以我想问问你的归期,好提前为你安排回去的路线。”苏和额乐解释说。
然而周安吉的脑袋却仍没抬起来,他停顿了两秒,终于还是决定放弃了自己最后这一点点隐私:“没有归期,我这次是逃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1、万物与我都是荒诞的静寂,此时我想你。——佩索阿
2、1204年成吉思汗征服乃蛮部以后,蒙古族开始采用回鹘(hu,二声)字母拼写自己的语言,这种书写系统是现行蒙古文的前身。(来源于百度)
3、灰色的烟雾模糊了遥远的星座,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历史和名字。世界上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人还是原来的人,河还是原来的河。——博尔赫斯

第12章 不罕山
周安吉仍呆坐在床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顺势揉掉了几滴将落未落的生理性泪水蒸发在脸颊上,残留几颗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盐粒。
很久违的感觉了。
像是曾经在沿海家乡的日子,年少时他爱赤脚走在海岸沙地上,咸腥海水将海洋盐分冲刷到皮肤上残留住,细痒的微妙触觉早就已经刻在了周安吉的深层记忆里。
现如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海水和眼泪这两种物质竟来源于同一处。
而自己现在的反应,是因为终于要对人坦诚相待所引发的情绪失控,还是仅仅来自于熬夜一晚的表层原因。
周安吉暂且没有精力去深入探知。
此时苏和额乐正端坐在他的床尾,一副表情好似在说“果然,我对你的好奇心是正确的。”
但周安吉觉得,一个草原上的晴朗清晨似乎不应该用他的悲惨故事来打开。
然而,苏和额乐如果真的不打算赶他走的话,那他极大概率会在今日之内,就完完全全放弃这一整件事情的隐瞒权利。
周安吉从小就喜欢听故事,因此在他看来,讲故事是件乘兴而来的随心所欲。
可他的心脏此时堪堪地被堵在喉咙口,像是被生生地噎住了,哑语片刻之后,仍难着片语。
于是他故意低着头没去理会苏和额乐的眼神,自顾自地掀开被子下了床,径直走向了卫生间。
立在水龙头前把从远处河流里灌进来的冰凉水花一把又一把地扬在脸上。
弄湿了额前的几缕碎发,透凉的水沿着周安吉白皙的一节小臂一直滑到手肘,然后从那颗凸出的白色骨头顶端滴落到脚边。
终于等到他把心脏也浇得凉透了,才堪堪扶住墙面滑到地面。
就用这么一个最没有安全感的姿势,把自己蜷成了一团,捂着脸蹲在地上。
周安吉确定自己这天是在苏和额乐面前哭了。
温热咸湿的泪水划过被自己浇得凉透的脸部皮肤时,触感未免也太过明显了。
让他想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然而苏和额乐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周安吉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已经出门放羊,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了。
等他终于哭够了,用手掌重重地抹了把哭得稀里糊涂的脸,拖着早就已经发麻的双腿慢悠悠地挪着身子转过身时,才发现苏和额乐一直都站在他身后。
见他哭得眼圈儿红透了,脸颊也泛着一片红晕,然而其他地方的皮肤还是和从前一样白,像牛奶一样。
眼泪乱七八糟地挂在睫毛上,鼻尖儿上,轻轻颤动着将落未落似的,把他周围的一小片儿空气都晕染得咸腥,又湿漉漉的。
这是世界上面积最小的海。
苏和额乐是唯一被允许站在海岸边的人。
周安吉不知道苏和额乐在自己身后站了多久,也分不出心神去思考自己这副样子简直有多悲惨、狼狈和莫名其妙。
甚至苏和额乐看到之后,还愿不愿意收留自己,都成了个谜。
他双手仍抱着双腿蹲在地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抬头去望立在自己面前的苏和额乐。
头要仰到极限时才能堪堪看清对方的脸。
苏和额乐看起来真的好高。
而自己却像是只落了水的流浪小狗。
攒足了好运气,才被苏和额乐捡回了家。
这时,面前的阿乐忽然扬起手,对他伸出了白色手掌:“阿吉,你听过《敖包相会》吗?”
无端提问。
周安吉默默地望着苏和额乐的掌心,比普通皮肤白了几度,手指尾端有几颗浅色的茧,掌纹向四方蔓延,延伸着像是周安吉看不懂的蒙古语。
他垂下眼睑,反应迟钝地愣了一会儿,才发觉苏和额乐这句提问表达的仅仅是字面意思。
他吸了吸鼻子,轻轻点了下头,惹得又一滴泪花落在地上,“啪嗒”地染成一朵不规则的圆。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声音又轻又哑。
“别难过了,我带你去看敖包好不好?”他听见苏和额乐说。
崇拜山川与万物生灵的民族会世代传颂独特的祭祀载体。
苏和额乐扬起马缰,在空旷的内蒙古草原驰骋许久后终于到达目的地。
他带周安吉去看的敖包已经很老很旧了,比他们俩的岁数加起来还要老。
这些像圣山一样的石群经年历月,孤独地屹立于广袤草原,如同自天地初开以来就守护蒙古族的山神,永恒地保佑着这片土地上的人。
草原上忽然扬起一阵猛烈的风。
飘扬的彩色经幡鼓鼓作响,一阵一阵敲打在耳膜上,像沉闷又自由的鼓点。
此时,在周安吉的听觉世界里,同时还激荡着远处传来的低声呼麦、马蹄铁落到地上的笃笃声,以及祭祀时燃烧篝火发出的沉重爆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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