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万春挑了下眉,居高临下说:“你不知道门被你自己锁了吗?”
“啊?”李京如纳罕极了。
关万春模仿他的语调,慢声重复:“啊?”
李京如谄媚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发现只有自己在活跃气氛,于是尴尬说道:“实不相瞒,兄弟,我断片了,这一时半会真想不起来什么东西。”
空气出现片刻凝固。
关万春冷哼一声,“一点都想不起来?什么意思?还是不想想起来,还是,后悔了。”呃!
李京如汗毛直立,脑子飞快转起来,确信自己肯定是做了什么,而且大概率是不好的、越线的事情。
他连忙补道:“您大人有大量,无论我做了啥都别当真啊,我这个人喝醉了大脑就出走,你看连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理智可言呢?”
说完后,他揣揣不安地观察着关万春的反应。只见关万春微眯起双眼,嘴唇拉成一条线。完了。
李京如:“我到底做了什么啊?”
“你——算了,没事。”
“真没事?”
“真的没事。”
“真的?”
“真的。”
李京如松了口气,说:“那准备准备快走吧,妙知哥一个人在医院肯定很孤独!”
关万春优雅扶额,像是不想跟他说话了,过了半响,才道:“现在太早了。”
李:“不早不早!快八点半了,他已经一个人待很久了,快走吧。”
关万春看他这积极的样子,不耐地“啧”了声。
虽然李京如出门前又因为选衣服磨磨蹭蹭好一会,两人到底是在九点半前就到达了医院,一推开高级病房的门——许妙知仰躺在大床上,自顾自地打着呼噜,一串口水掉了出来,在早晨的暖阳中闪闪发光。睡得真香。
关万春:………
李京如:………还是来早了。
护士姐有好事没好气地说:“同事说这病人总是说话吵人,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的,后面吃了强效安眠药,一时半会估计醒不来。”
关万春抓着李京如肩膀就往外迈步:“走吧。”
李京如脚步踉踉跄跄,“去哪?”
关万春停了下来,偏头问他:“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要来蒙巴萨吗?”
“……来玩的?”
“我还挺庆幸你记得。”
李京如脑中灵光一闪,生生刹停了脚:“等一下。”
“怎么了?”
“你昨晚才拒绝了我,干嘛约我出去玩?你不会是……”李京如越说,脸越红。
关:“在这里游玩是我们先前就达成一致的约定,是在履约,而已。”
李京如瘪嘴,“行行行。”二十分钟后。
李京如趴在紧闭着的玻璃车窗上,眼神不放过路边一丝细节。找到了!
“我要吃这个!”他朝右边转过去,兴致勃勃地戳了戳关万春的肩膀。
不远处的木桌小摊上摆了一堆三角形的金黄色面包。
这种叫Mandazi的油炸面团是李京如在肯共和国的最爱,在玛丽家住的时候柔丝就经常做。她会先技巧性地揉一个早上的生面团,再叫先令来帮忙炸一个中午。李京如和大部队结束工作回来的时候就能吃上了,热乎乎的,甜甜的,有嚼劲。隔天起床拿两个跟当地的奶茶一起吃,又是一顿简单方便的早餐。
关万春找了个地方停车,端视李京如和摊主交涉的身影,在作为精英贵族的二十多年优越人生中初次感到如此渺茫。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才会对这个笨蛋产生感情?还有,这个笨蛋,为什么,那种事情也敢忘?
可他又心生一丝侥幸。昨夜的事李京如忘记了,他就可以当作未曾发生过,这换个角度想,也算是一件好事。毕竟,他又从情情爱爱与家族责任的相互矛盾中安全了。
他讶异于自己的卑劣:一边胆怯于实打实地更进一步,一边又像上了瘾一样,非要把人拴在身边。可不就是贱吗?可他已经说不清道不明了,所有引以为傲的自持与理智早已跌落神坛,他像一条渴水的鱼,无可救药。
“哈哈!久等了久等了!我回来喽~”
李京如抱着一个大纸袋跑回车,一坐好就把纸袋放腿上展示。暖暖满满的一大袋,不仅有一堆面食,还有在另一个小摊上买的饮料。
关万春给他系上安全带,压下心里的弯弯绕绕,道:“船员那边开始准备了,我们先过去海岸那边,吃饱了就出海。”
景色开始横移,车开到离海岸不远的公路上停下,从天空往下观望,从左到右是公路、树林、沙滩、海洋,良好的天气状况使得整片海湾都色彩饱满,界限清晰。
窗一开,清爽的海风便将车厢灌了个通满。
“呼!舒服。”李京如满意极了,仰头深深呼吸,像是要把海的味道都存进体内似的。
两人开始享用早餐。关万春余光打量着李京如,青年咬面团的时候,嘴唇擦着贴在面团上,像两块软糖。
“未来你怎么打算呢?”他饰作无意地问。
“唔?”李京如嘴巴里还有东西,不紧不慢咽下去,又思考了会,才说:”其实吧,我来了肯共和国做志愿者之后,眼界开拓了,心态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嗯?”
“以前我觉得说,我条件这么好,父母的期望又这么大,不向上爬好像是天理不容的事情,不过……对了!你有去过学校附近那个贫民窟吗?”
关万春简单回答:“去过。”
贫民窟杂乱无章,紧紧相挨的生锈铁棚内里空间三四平米,是一家几口的生活起居之处,狭窄至极的渠道上满是垃圾泥水与尘土污垢,往往转角便是三五成群的瘦弱孩子,身处其中的逼仄感比网络上任何相关图片都惊心动魄。
李:“是啊,你想,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还在这些地方苦苦挣扎,有那么多人在疾病、饥饿、或者心智上的缺失面前皆无能为力,而我已经拥有了他们无法想象的东西,应该要更加努力幸福才对。”
关:“所以你想怎么做?”
李京如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问:“你知道莉莉的事吗?”
关万春在脑中搜寻这个名称可能对应的人物,想起来李京如指的应该是社区学校里那位瘦高的全科老师。他答道:“我认识她,只是具体的情况也不是很清楚。”
李:“我也是前段时间和孩子们吃午饭聊天的时候才知道,她以前是一名大公司的会计,但是辞了职加入BaF团队。就为了帮贫民窟的孩子们。”
关万春用纸巾包起第二块Mandazi,慢慢吃,没说话。
李京如又开口:“所以,老关你看,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反正我现在觉得,无法按自己的意愿生活才是对生命的最大浪费。而搞我不擅长的学术研究就是对我生命的巨大浪费。”
李京如有些吃撑了,揉了揉胃的位置,“我打算回去就跟家里人说清楚,我才不想当什么高校老师了,那些名头都是虚的,我对写论文兴趣平平,对社会地位毫无欲望,更不是勾心斗角的料。”
关万春替他说了出来:“只是单纯喜欢画画而已。”
“对,我爱的是艺术本身,油画,插画,什么都好。我就想一辈子只纯粹地画东西,幸运的话,还能给人类留下点什么。”李京如说完,满意地拆开饮料,插上吸管慢慢吮吸。
关:“嗯,所以,你想以卖画为生?”
李京如差点把饮料喷出来,“是这个意思,不过怎么从你口中说出来就怪怪的了?反正就是靠这个吃饭呗,又饿不死。你会支持我的吧?”
“我自然会。”关万春说。当然会。
不同于李京如,他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人之一。
家族责任推着他一步一步走,他像一棵在模版中长成的树,是精英生产线上的产品。他做过最背道而驰的事情便是坚持性向,那次出格没有让他长出自由的翅膀。在父亲随后的铁腕惩治下,他承认向他的阶级妥协,时至今日几乎要感觉不到这具躯体内灵魂的存在。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自由意志的难能可贵,也因此无比期盼能李京如能够如愿以偿。
与此同时,他心里开始盘算。如果李京如只想要握住画笔,那就简单了,之前的设想说不定真的可以成真:李京如愿意跟他回国的话,就可以离开那个有毒的家庭,专注于美术。李京如要什么画具,材料就买,要去哪里上课就坐飞机过去,然后过几年他再给李京如办个个人画廊,听闻数字展览还算前沿,李京如会对这个感兴趣吗?如果……
他脱口而出:“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国家生活。”
李京如被问懵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说英语像便了秘,几乎所有朋友都在国内,我也不习惯外国菜,就算跟家里人闹矛盾了,也没必要到换个国家生活的地步吧!”
幻想乍一冒出苗条又生生折断,关万春一时有些语塞。再出声时,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语气复杂的“明白”。
李京如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别扭,思维像是回到了上一个话题上,“回家后跟我爸妈要交涉呢,那肯定又是一场热战。”他撕咬了一口面点,“别说这个了,走吧,上船去。”
关万春狠皱起眉头:“上…床……”
“ch-u-án船,ch-u-áng床!”
两人:“………”
海滩是由近乎米白的沙石组成的,尤其蓬松细腻。往远望去,大海很有层次感,由沿岸的透明过度到远方的湛蓝,最后与蓝天相接。
人不多,李京如没几步就把鞋脱了,在白沙滩上欢腾跑起来,把手支在嘴边大声喊:“我慕容云海,对着大地,对着天空,对着云,对着风,对着鲜花、彩虹发誓:我这一这辈子只爱楚雨荨一个人,要让她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哈哈哈哈哈哈!”
关万春插兜在他身后漫步,想:楚雨荨是谁?
然后他又听见:“我!楚雨荨!对着云,对着风……”
关万春:“。”
“啊!”前方人影倏然尖叫起来,抱起左腿,然后站不稳,变成单足跃跳。
关万春跑过去,抓起李京如的脚,只见脚侧上有个口子。虽然不大也不深,但正汨汨流着血。
视线下移,他看见沙滩上有个搁浅的大贝壳,色泽鲜艳,直径可观。
关万春:“笨蛋,这么大的贝壳都看不见。痛吗?”
“痛。”
“船上有医箱,走吧。”
于是关万春拖着一瘸一拐的李京如往码头处走,走了一半嫌他太慢,又把他打横抱起。
路过一片休息区,几个游客对他们友好起哄。
李京如本算得上白皙的脸很快就红透了,“关,你好宠哦。你的手臂真有劲,平时有在偷偷健身吧。”
关万春欲言又止。
李京如像是上了什么发条,开始喋喋不休,一会是自己比楚雨荨还偶像剧女主,一会又是屁股对着风吹凉丝丝的,接着又说回昨晚断片的事,“我昨晚究竟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
“说说嘛。”
关万春被他问的烦了,“你手脚并用爬进了我房间,非要当我的狗,我说狗应该乖乖在狗屋里,你就爬回去了,边爬边汪汪吠。”
李京如身体一抖,差点翻身掉下去。关万春手上用力把他往上托了托。
李京如很认真地说:“对不起啊,脏了你的眼睛。”
关万春:“。”
游艇从码头上驶离,李京如一下子也坐不住,虽然脚上贴着止血贴,神经一跳一跳地痛着,却抵不过新奇,上下乱窜拿着船上的索尼相机拍个不停。
一开始海水清澈得能看清每一粒沙子的形状,逐渐地,透明如果冻的海水下慢慢渡上一层清绿,像冰沙果冻添加了一层薄荷糖浆,五颜六色的小鱼偶尔可见。
再过了一段时间,犹如大量龙舌兰糖浆注入,稀释先前所有,海全然变成了剔透的深蓝。
李京如给海景拍了几乎有一百张照片,想起来自己还没拍几张以后可以发朋友圈,就跑到一层甲板上找关万春。
关万春仰躺在躺椅上,长腿交叠,带着墨镜喝着冰啤酒。
他刚跑到关万春面前就被丢了一瓶防晒,于是坐在空着的躺椅上涂起防晒,不一会就忘记了拍照的事。
关万春问他:“你会游泳吗?夏天来的话可以试试浮潜。”
李京如正在给脸上第二层防晒,弄到了眼睛酸痛不已,什么都顾不上,就随口扯点来回答:“我不会有在这里的夏天呢,我要回家的。”
说完他意识到说错了话,把目光心虚移向关万春。
关万春把墨镜推到头顶,斜斜看他。
回家像是一个敏感性词汇,预示着一切现时美好的末端,是他们两人之间类似于雷区的东西,此时抖露了出来,甲板骤然坠入令人喘不上气的低气压中。
关万春沉默着,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纯净水丢给他洗眼睛,李京如勉强接过,笨手笨脚倒不到眼睛上,白白撒了半瓶。
“帮帮我…”他小声说。
关万春起身,拉他到水池边,让他跪下来侧着头。
冰凉的液体掉落到眼皮上,流淌过睫毛根部,在纤维膜上满溢,带走那些让他痛苦异常的化学物质,途径侧脸连着皮肤被紫外线烤得发烫。
明明这个过程算得上是一种折磨,但下巴被手掌有力稳定地托着,李京如其实感到安全。
最后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水,喃喃细语道:“谢谢。”
“我看看。”关万春说。
李京如还跪在地上,于是用力仰起头。为了证明已经处理完毕,即使睫毛布满水珠也一动不动地睁着眼睛。
因为背光,他瞧不太清楚关万春的表情,可似乎感觉到关万春在走神。
他问:“怎么了?”
关万春没有说话,蹲下来和他视线齐平,用指腹将他眼睛上下的水珠一并拭去,然后抽出纸巾仔仔细细擦他的脸,像对待一件贵重古董收藏。
与适才相反,近似怜爱的轻柔动作非但没有起到任何抚慰作用,反而引起灵魂深处的不安。李京如几乎能感到每一寸被抚摸过的皮肤都在滋滋起火,躁郁难当。
他说:“我真的不能不回家。”
关万春说:“我知道。”
他又说:“但我有空会去找你。”
关万春低头叠起纸巾,把干净的一面翻在外面,横着敷在他眼睛上。
所见之处变成无边无际的白,被剥夺视觉后李京如不知所以,呆呆跪立,“关……”
香水味闯入鼻息,有人亲吻了他的脸颊。
【作者有话说】
*本章有关慕容云海等台词引用自电视剧《一起来看流星雨》
李京如很难说得上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如果把时间往前拨24小时,他会为了这个亲吻而摇旗呐喊。然而此时此刻,他得到了曾经梦寐以求的回应,才发现这份喜悦并不是那么的纯粹。
他揭下眼睛上的纸巾。
关万春提出邀请:“跟我回国。”
“这是和你在一起的条件?”
“是。”
李京如盘腿坐在甲板上,“不可以。”
关:“还有时间,我等你改变主意。”
李:“我不会改变主意。现在就开始谈吧,以后我有假期也会来找你,一直……一直到你腻了为止!但我不能为了你丢下我在国内的一切。”
关万春:“你的那些东西有什么舍弃不下的?”
李:“去你妈的。就你的事儿算事?”
关万春捂住了他的耳朵,然后用英文说:“我有点讨厌你了。”
李:“我听得见,幼稚鬼。”
又说:“不同意的话你来我的国家,我挣钱能力虽然比起来差点,但也不是养不活你。”
关万春把手放下,摇头表示婉拒。
李京如:“渣男。”又说:”除了我还有谁会喜欢你?”
关:“。” 昨天还不是这个说法的。
两人回到甲板中央,齐齐在躺椅上翘起二郎腿。岸远得几乎成为一条线,海变成了全世界。关万春问:“那件事,能告诉我了吗?”
“什么事?”
“矫正中心。”
李京如拍大腿:“哦,这个啊。”
本来是攒了很多要说的,恨不得呜咽哀鸣,大倒苦水。但此时此刻躺在豪华游艇的高级户外沙发上,所见之处皆是清澈如洗的碧海蓝天,李京如像吃了很多糖浆一样,开朗得不得了。
一开口,他语气平静得犹如在讲别人的故事:“这事儿要想知道得清清楚楚,就得从很久前说起了……”
李京如3岁那年,拿着李景唐的十色圆珠笔,流着哈喇子给全家人画了套全家福。
李父李母欣喜若狂,十里八乡奔走相告:“我老李家要出第二个莫奈了。”
李母二话不说就给李京如报了2000一节的绘画课。
彼时李家的生意开始扩充规模,又赶上了好时候,正一片欣欣向荣着,一家五口搬到蓝靛厂的观景房住。
李父脾气温和,厨艺极好,李母风趣时尚,会开红色保时捷带孩子们去中山公园撒欢。李家三个孩子皆是掌上明珠,大女儿李知书冰雪聪明,大儿子李景唐早熟稳重,而小幺李京如活泼淘气。
天底下最幸福的家庭也不过如此。
七岁那年,李京如上了小学,父母开始频繁争吵,母亲尤为激动。他和哥哥姐姐躲在一个房间里,哥哥摸着他的头说宝宝别怕。
本像冬夜大棉被一样温暖的岁月淋了雨,逐渐发了霉,成为每个人的伤痕。
父母决定分居。他和哥哥留给爸爸,大姐交由妈妈带走。
李母搬走那日,李京如提前下了课回家。妈妈在客厅抽噎着讲电话,他听到“常楣云”这个名字,又从大姐口中得知这是“勾引老爸的那个贱人”,从大哥口中得知常楣云是个歌手明星。
他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勾引老爸的那个贱人”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是世界上最坏的人了。
小李京如心中冒出许多恐怖猜想,一处处蚕食他的安全感。
他用哥哥的台式电脑边查红皮字典边搜索这个名字,却始终无法把音节对上字形。由于年纪太小,最终他还是在4*99小游戏的诱惑中逐渐迷失了,连关门的声响都没听见。
小英雄即将战胜怪物时,一则弹窗新闻让他顷刻目不转睛。
他那时候算是半个文盲,整行标题只认得一两个字:一个是开关的“关”,一个是青草的“青”。
游艇上,李京如莞尔:“你妈妈在红毯上穿的高定西装实在太闪了太漂亮了,我看得入迷。”
然后又说:“游戏输了,我妈把证件带走,出了门,对我的爱从此蒸发了。”
第36章 狭窄的空间,慌张的心
其实李京如不是一个沉迷于过去的人,尤其自从来了肯共和国之后,他很少会说这样去把旧经历在脑中细细摆出,过一遍。只是——因为在关万春身边,他不知怎的,生出一些类似于“想要被了解多一点”的想法,于是用力搜刮自己的大脑,像生产线工人一样勤勤恳恳地往外搬出这些过往。
幸好关万春表现得很有兴趣,方才听很认真,又问:“那件事之后呢?”
李京如托着腮再次陷入了回忆。
后来他长大一些开始懂事了,总会假设,或许那天没有打开电脑,没有蠢到打起游戏,他妈妈后来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厌恶他?或许…或许她出门前是来看过他的,轻轻地推开过门那样子,只是看见他在玩电脑,觉得他没有心,于是伤心地永远离开了。
这部分显然不适合在此时提出,李京如将其略去,选择另一分支,顺着原本的话题延续下去,“过了一段时间……”
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小李京如指着商场大型广告牌喋喋不休:“哥,我以后要穿这种,记得给我买。”
而刚上初一,正在同龄男生熏陶下对性别相关话题极度敏感的李景唐,打量着国际影后身上那套系满水晶珠链的女式西装,表情变得一言难尽。
他不知该如何教育弟弟,最终学着大人的模样道:“等你考上好大学就有了。”
十几年后的盛夏,李京如早已经忘记这个约定,甚至习惯了校服的宽松普通,直至拿回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收获了塞满整个衣帽间的定制服装。
年轻有为的总裁哥哥斜斜倚在门框上,长手一扬:“都是你的。”又在他耳边低声补充道:“在外面要收敛着点。”
“你看,这世上的事都是一环一环相扣的,说不定你也在这其中,只是我们都没有机会知晓罢了。“李京如短暂笑了下,“不过,这么多年后,我妈居然和老李合起伙来整治我这个时尚毒瘤,哈,还是挺意外的。”
关万春按捺不语,然而目光如矛仿佛要将李京如穿透。半晌,他蹙眉说:“你的行为绝对没有到要去治疗的地步,这太荒谬。”
李京如表情很平淡,“我心里清楚我的行为也说不上是异装癖,但我那个时候真的非常非常苦恼……就是因为我老哥的感情变质,我就怀疑是衣着给他一种我内心是个女孩儿的错觉,恰逢我父母认为我的衣着令他们蒙羞喝令我去治疗,我就病急乱投医了,想着或许能得到一些专业性的建议呢?就瞒着我哥去了呗。”
关:“但其实没有那么简单,发生了什么意外是吗?”
“嗯,那个时候——”李京如生生打住,猛一扭头,意识到关万春一直在引诱他步步深入,把最不光彩的地方抛出来。为什么?
发热的头脑清醒不少,他说:“我尿急,去一下厕所。”然后从甲板上落荒而逃,找到洗手间。进门,关门,靠墙蹲下,一气呵成。
后知后觉的恐惧从胸口蔓延开,啃噬着四肢百骸。李京如按住胸口,眼梢微颤,“差一点。”
差一点就说出来了。
从小李景唐就教他,永远永远不要向他人吐露分享创伤——除了可以跟哥哥说。
纠正中心所发生的事情对他而言,是比全身裸露还要私密的事情。这种等级的丑陋事件,就算只为了面子着想,他也应该拼尽全力压下浓烈的诉说欲。
而最要紧的……
他面对的是不是别人,是关万春,他曾和这个人分享过一些不美好的经历,也被这个人亲眼见过鼻青眼肿的模样。只是,这件事无论从性质还是细节上,都大大超过了他能接受的暴露范围。
自尊心不允许他犯这种蠢。
他最好还是尽量维持一个比较美好的形象。如果他们以后在何去何从这件事上谈崩了,无法更进一步了,他至少……至少还能是一个拿得出手的暧昧对象。
走廊外传来脚步声,有人在外面敲门,关万春的声音像蒙在保鲜袋中,混混沌沌传进耳中:“你好了吗?”
李京如心中霎那失重。他从地上弹起来,“好了好了”,然后拉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