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玉屑飞舞,一片素白。
焱玖躺在地上,神情空洞,沉寂半晌,眨眨眼:“姜琛,最后一个与你有关的人也死了。”
又说:“你瞧,还是我赢了。”
话是对花锦川说的。
三魂受损七魄残缺,他这会儿大概已经五感消退神智不清,认错了人。
花锦川表情麻木,整个人像一座死寂的雕塑。事实上,任何一个人突然经历这种翻天覆地的变故,都很难再做出什么表情,那太耗费力气了。
他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大哭一场,应该歇斯底里,应该恨,应该报仇,应该讨公道。
可是恨谁才好?
可是到底该向谁报仇?
可是公道又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坐在地上,低头俯视焱玖,头脑钝痛,仅剩的一点属于活人的思维在茫然飘忽中捕捉到一根线头——如果姜琛还活着,会给出什么样的回应?
又或者不会有任何回应?
焱玖的魂魄颜色开始变淡了,斑驳的雪光透过脸颊,像晶亮的泪痕。
他的手微微一动,虚影穿过花锦川的手指,抓了个空 。
“姜琛,你恨我,好不好?”
“我不恨你,我可怜你。”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焱玖的视线很短暂地清晰了一瞬,或许只是幻觉,他好像又看见了那张俊逸出尘的脸,双唇微抿,两颊显出盛蜜的梨涡,眼底含着悲悯,霜白色剑柄拨开如血残阳下的野草丛,朝他伸来一只手。
和看别人没什么不同,像可怜一只流浪猫一样,他平生最痛恨的眼神,像在看他,眼里又分明没有他。
可是他想不起自己究竟有没有抓住那只手,毕竟,那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
大雪纷扬,寒风卷走了不起眼的小纸片,薄的,圆的,黄色的,像一轮小小的月亮。
法阵完成使命,金光闪烁几下,彻底熄灭。
白黎遽然放松,捂着小腹的手垂下来,强挤出微笑,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早就说过我很聪明的,被我骗到了吧?”
“我……我……”江寒陵抱紧他,惊慌失措地替他捂住伤口,似乎想通过这种笨拙的方式把伤痛转移到自己身上,很急切地想说什么,却如鲠在喉,吐不出咽不下的话只能变成眼泪。
这眼泪使他觉得耻辱,藏在干涩的眼底流不出,只洇出两眶绯红。
耻辱不是因为表现出脆弱,而是因为他所谓的爱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摇摇欲坠的悬崖上,只会害人害己,永远都没资格说出口。
“我也爱你。”白黎却说,“我都听到了,一直都能听到。”
从初吻开始,他们都不再回避肢体接触,每一次触碰,他都能听到直白的心声,要不是鬼的脸色不会变,恐怕他的脸会从早红到晚。
直到那天在逍遥坞,他想坦白,却听到江寒陵想以身犯禁研习换舍邪术。
护持正道的监察者违背了原则,不懂得爱的煞神拼上命来爱他。
不言不语,震耳欲聋。
白黎之前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其妙获得读心术,现在看来,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天,命运早就安排好了结局。
他就是有一点点不甘心,就一点点。
杜将铭花了两百多年都没能从失去姜琛的痛苦里走出来,那么江寒陵呢?更孤独,更偏执,更疯魔,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了,他还这么年轻,他要怎么办?
白黎以前跟朋友开玩笑说长命百岁这种祝福对修士来说更接近于诅咒短命,现在却好想像凡人一样活到一百岁,九十岁、八十岁、哪怕六七十岁也好,至少陪这个人的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
但是没关系,他喂江寒陵喝下了忘情水。会慢慢忘记这段感情,不会难过太长时间,没关系的。
药仙的方子,一定有用。
一定会有用,没关系的。
想到这里,白黎心里浮起不合时宜的庆幸。
他上学的时候曾经吐槽过某些作品里的不合理设定——作者常识欠费,人在濒死的时候怎么可能会有清晰的意识?怎么还有精力说那么多遗言?
可他现在懂了,有些话是耗尽最后一口气也要说的。
江寒陵拼命抱紧怀里体温逐渐流失的人,血迹斑斑的手抓着白黎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泣不成声:“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他把心埋在尘埃里,以为从此不见天日,只有这个人会捡起来认认真真洗干净,如获至宝。
只有这个笨蛋,会判他无罪。
白黎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抱歉,这是最后一次骗你了。”
“下次再骗你,我就是……”
风吹过,雪花飘落,轻烟消散。
“白黎!!!”
怎么就非得跟四条腿较劲呢?
死都死了,还死得那么壮烈,好歹给个人当当呢?说好的投胎流程呢?说好的填报投胎志愿呢?就这么简单粗暴地调剂了?
一睁眼就躺在狗窝里,这是什么新型的角色复活点吗?他是什么很狗的人吗?
那他的初恋给他存档了吗?才谈了不到十天啊!还没他写一篇论文的时间长呢。
狗就狗吧,好歹给个健康的身体,现在这个疑似全身瘫痪的状况算怎么回事?动都动不了,他该怎么想办法修炼成精?又该怎么和江寒陵相认?
话说回来,一碗忘情水下肚,那家伙会不会已经把他给忘了?
再从头追?
要狗命!
耶耶神在上,多少也赐予他点力量吧,这日子可真不是人过的。
……也不是狗过的。
白黎至少晾了两个小时肚皮,天都黑了,才勉强找回一些力气和手段,慢慢活动肌肉,从全瘫进化到了半瘫,费劲地帮自己翻了个身。
视线里出现了两条光滑白皙的胳膊和根根分明的十指。
可喜可贺,他还是人!
可为什么是个成年人?还躺在狗窝里?重生了?复活了?穿越了?化形了?
没人能给他答案。
狗窝会给出答案。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但他认识那个狗窝——中型犬的尺寸,半封闭式,顶棚边缘垂下来几个彩色毛绒球,里面是奶白色,外面使用了红牡丹大花棉被配色,一言以蔽之,喜庆。
江寒陵的恶趣味总是体现在宠物用品上。
比如说狗窝深处的荷包蛋小毯子,皱巴巴的一团,像是刚有只狗在里面睡过。
其实没有的,不管狗窝还是毯子,都能看出来刻意摆弄过,尽力伪装出有一只小狗住在里面的假象。
微风吹过,彩色毛绒球晃动起来。
白黎整个人趴得扁扁的,勉强抬起头,毛绒球轻轻蹭着额头,有点痒。
他把手探到狗窝深处,从荷包蛋小毯子中央拿出来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栗子大小的玉吊坠,表面正闪着星星点点的细碎光芒。月色昏暗,原本不起眼的光芒就成了灼破黑夜的星火。
可惜没过多久星火就黯淡下去,最后彻底熄灭。
白黎却在这个过程里感受到身体逐渐恢复了力量,甚至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实实在在感觉到了冷暖。做鬼时间太长,他快要连做人是什么感觉都忘记了。
有了力量,他的四肢也跟刚安装好一样,不太协调,花费了好几分钟才坐起来,迷茫地观察自己所在的地方。
地板上铺着地毯,膝盖前方是狗窝,旁边紧挨着一组沙发,沙发正对的茶几上面摆了些杂物,看不太清楚是什么,再往远是落地玻璃窗,没关严实,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整个房子没一点人气。
白黎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不是害怕,单纯是没穿衣服冷到了。
看这环境像个客厅,又有狗窝这些东西,那么这里应该是江寒陵的家?
既然是家,总应该有衣服。
白黎现在暂时顾不上考虑别的,只想赶紧找件衣服来穿,别刚复活就感冒,流着大鼻涕和恋人重逢这种场景光是想一想都觉得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不行,爬也得爬到衣柜跟前。
衣柜一般在哪?应该是卧室。
打定主意就行动,白黎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阴暗爬行,去偷一身衣服穿。
呸!什么叫偷?谈恋爱的事情怎么能叫偷呢?那叫情趣!
刚撑着沙发扶手换了个方向,他就一屁股墩回了地上。
什么叫得来全不费工夫?看看他找到了什么?一件搭在沙发上的衬衫!
虽然大概率是穿过要洗的,但总比果奔强,而且穿过的才更好。
白黎做贼似的环顾了一下空旷的客厅,红着脸低头,埋在衬衫上狠狠吸了一口,还是熟悉的配方,凛冽的木质调香气,像人一样外冷内热。
就这一下,眼泪差点掉出来。
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吃力地穿上衬衫。
有了衣服,暖和不少,他索性也不乱动了,慢慢按摩活动四肢,准备等完全恢复再去开灯,给江寒陵一个惊喜。
计划赶不上变化,按摩了不到五分钟,黑暗里突然响起了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白黎咽了咽口水,心脏狂跳。
近乡情怯,他不知道江寒陵会是什么反应,他不知道距离他死亡过去了多久,他甚至不知道那碗忘情水究竟有没有效果有多大效果。
就算没忘记,时间能够抹平很多东西,万一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上百年,江寒陵早就放下他了呢?
那该怎么办?
要再表白一次吗?
白黎下意识蜷起身体缩回背光的角落藏起来,悄悄听着开门、关门、脱外套、换鞋、走动的声音,看着熟悉的身影路过月光,转身走到厨房。
冰箱里昏黄的照明灯亮了又暗。
很好,白黎很是欣慰,知道给自己弄吃的,不错。
然而厨房的灯没有亮起来,黑暗里传来扣开易拉罐拉环的动静,仔细听,隐约能听到泡沫消融,空气里飘起一股浅淡的气味。
白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江寒陵在喝酒。
他以前从来不喝酒的。
白黎扶着沙发,缓缓站起来,小声打招呼:“你回来啦?”
这是他醒来后第一次开口,嗓子稍微有点哑,不知道江寒陵能不能认出来。
对方没有回应,反而安静了两三秒。
接着,打开冰箱门,昏黄的灯光重新点亮。
江寒陵倚靠在冰箱跟前的吧台上,手里握着一罐啤酒,朦胧的光线描摹出他模糊的侧影,看起来孤零零的。
白黎指挥着两条不协调的腿,一步一步靠近。
走到跟前,江寒陵仍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白黎歪歪头,迟疑:“你……还好吗?”
江寒陵看着面前的人,胸口快速起伏了一下,屏息,点头:“我很好。”
他不敢呼吸,生怕这来之不易的幻觉会被一口气吹散。
对面的幻觉微微一笑:“那我就放心了。”
江寒陵心口一阵钝痛,又舍不得移开眼,试着调动灵力压下去。
可是钝痛非但没消退,反而越来越剧烈。
他的负隅顽抗不起作用,只好抖着手从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瓶。
小药瓶已经空了大半,他控制着手不要抖动,倒出来两粒药丸,送到嘴边又停住。
三秒后,他决然闭上眼,把药扔进嘴里,仰头灌了一口酒送服。
药丸下肚,对面久久没有动静。
等到眼底的湿润消失,他才睁开眼。
幻觉还在,眨巴眨巴眼睛,小心翼翼地和他对视:“那个……你还记得我吗?”
江寒陵捂住心口。
幻觉靠近几步,担心道:“你怎么了?”
江寒陵喉结滚动,摸索着抓起药瓶,打开瓶盖就要往嘴里倒。
“喂!”幻觉震惊了,扑过来一把抢走药瓶,“哪有这么吃药的!”
江寒陵被扑了满怀,手里一空,呆滞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白黎闻了闻抢来的药:“这个吃多会变成傻子的!”
江寒陵仍旧举着手,已经变成了傻子。
“呃。”白黎挠挠头,后退两步,试探着伸出一只手,“那个……你是不是记不清了?重新认识一下,我叫白……嗯!”
“……”江寒陵傻愣几秒,猛地抓住伸过来的手,把人拽进怀里,“白黎,白黎……”
他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是执拗地、反复地、一直不断地重复这两个字,好像这简单的两个字是能救命的咒语,能让他在苦海浮沉中间得到一丁点甜。
只要有那一丁点甜,他就能忍受很多很多的苦。
“……我在呢。”白黎被背上的力道压得仰起头,抬起手回抱,情不自禁露出窃喜的笑容。
他还以为忘情水生效了。
“就算是幻觉,你也不准走。”背上的力道持续加大。
“我不是啊。”白黎窒息地挣扎了一下,诚恳道,“不过你再用力点我就真成幻觉了。”
他嘀嘀咕咕:“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就莫名其妙复活了。不过你怎么把那个吊坠放狗窝里啊?我一醒来还以为自己又变成狗了……”
“骗子!”江寒陵忽然带着怒气骂了一句。
白黎腰上一紧,被迫拔地而起。
眼前忽然大亮,他下意识眯起眼,只看见江寒陵朝他贴过来,张嘴就咬。
整间房子灯火通明,所有细节都无所遁形,包括两人通红的眼眶。
赤裸的皮肤贴上台面,冰得整个人一抖。
“嘶……疼疼疼。”白黎疼得哼哼唧唧,感觉嘴唇都不是自己的了,“就说药不能乱吃吧?你看你都变笨了。而且吃人是犯法的我跟你讲……”
他一害臊就脑子乱,脑子一乱就说话不过脑子。
“对,我很笨,所以不要骗我。”江寒陵不听他普法,一把按倒他,再次凶狠地吻下去。
这回不只是嘴唇,一路流连缠吮,从额头,到眼角,再到耳垂、嘴角、颈侧,最后是喉结、锁骨。
他的动作急切到像要把白黎囫囵吞到肚子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确定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不是一碰就碎的幻影。
过于宽大的衣服很快就被扯得乱七八糟,白黎迷蒙地瞪着天花板,热得像刚在三伏天泡完温泉,喘得像刚跑完十八公里,脸红得要滴血。
身上的人却停下了动作,把头埋进他怀里。
江寒陵屏住呼吸。
脸颊紧贴的心口温热柔软,一声声心跳清晰鲜活。
于是双眼开始酸胀。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白黎的体温,第一次真正听到白黎的心跳,距离他们相识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二轮春秋,距离他们死别也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二轮春秋。
白黎不明白他为什么停下了,又觉得这种时候比起亲热确实更应该拥抱,就安静地由他抱。
接着,他却发现江寒陵的肩背开始轻轻颤抖,脸埋在他怀里,闷声哽咽。
刚才喝下去的酒里面似乎被下了某种放大情绪的药,怀里的呜咽抽噎逐渐失控,压抑不住的悲怆委屈,好像要把半生积攒的泪水一次性流干。
心口皮肤变得湿润潮热,白黎哪见过这种阵仗,整只……不是,整个人都惊呆了,手足无措,只好拍拍背,捏捏后颈,再摸摸头发,软着嗓子一迭声地哄:“好了好了,我回来了,别哭了,乖,不哭了……”
哄着哄着,他发现手下的满头黑发正在褪色,卸去伪装,一寸一寸,变成了历尽风霜的苍白,顿时心神剧震,喉咙口涌上一阵灼热,鼻腔跟着酸涩起来。
“你……今年多少岁了?”
“不记得,也许有一百岁了吧。”
江寒陵含泪带笑,在白黎心脏处落下轻吻,无比虔诚。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四千三百八十三场光阴,四千三百八十三场凌迟煎熬,故人不入梦,余生太漫长。
好在上天待他不薄,苦海行舟,忘川回首,终于,渡他的人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