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添了句:“冬天干燥,下雨很少。”
X:北方的冬天,确实不太下雨。
你说:“我在南方。嗯……好像也不太南,四川算是南方么?”
X:算。
X:几年前出差去过一次,很喜欢那里的江水。
你又沉默了,除非是问你问题,否则你很难接上话头。而他刚刚告诉过你,不用特意与他聊天。
X又道:今晚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心情不好么?
你说:“没有心情不好。”
这次过了稍久,X发来一段很长的话。
“以前你的声音,像是夏季的露水落在荷叶上,清亮极了。今天你的声音,却像秋雨打枯叶,低沉难过。同样好听,却让我觉得,星星有些暗了。”
你弯起唇角笑了起来:“你的比喻,很有意境。”
或许是听出你不想谈论这个话题,X并未追问,只是安慰:“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情,不必烦恼。工作只是工作,不值得为之影响生活。”
你说:“不是工作。我还在念大学。”
说完后骤然意识到——你好像被套话了。对方的谈话如此高超,寥寥几句,便套出了你的年龄和所在省份。他甚至都没有问,是你自己说的。
更甚至——你分辨不出他是套话,还是闲聊。
你抿了抿唇,手指搓了搓靠枕上的流苏花边,闭嘴不说话了。
你在想,是你太笨,还是他太聪明。
沉默了一会儿后,屏幕上出现了一大段话。
“抱歉,认识这么久却没有自我介绍,希望现在能弥补。我祖籍江苏南京,近三代都是生意人。从来一身铜臭,那天偶然听到你念书,竟颇有感触,于是加诸关注,希望没有对你造成困扰。最近生意上遇到一些难处,时常焦躁,但每每听见你的声音,总会平静安祥。你若是还有其他想知道的,我必定知无不言。”
你看着这段话,他泄露的信息和你泄露的信息相仿,你内心稍稍平衡了。
你说:“我觉得你很有文化,并不是一身铜臭。”
X:谢谢。
X:还生气吗?
你沉默了几秒,说:“我没有生气。”
你又翻看了一遍今晚的聊天记录,他的语气从头至尾都从容和缓,娓娓道来,却隐隐透着上位者主导谈话的游刃有余。虽然如此,并未让你觉得不适,或许因为他言语间的关心。
X:谢谢你的宽容。以后如果生气,可以告诉我。
没等你说话,又是一条弹幕:聊了半个小时,希望你身体舒服一些了。饿了太久之后进食,五分饱最好,不然容易难受。
你说:“好的,谢谢。”
X:另外,如果阴云密布太久,偶尔下雨也是不错的,或许能拨云见月,畅抒心怀。
你盯着这一条,抿紧嘴唇不语。
X:如果你不觉得冒犯的话,可以告诉我心情不好的原因,或许我能为你出谋划策。
你转头望向窗外,今夜无月,唯有满天星子。
你说:“我怕北京雪停。”
X:我昨天刚离开北京,雪还在下。天气预报说,这是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你说:“但愿如此。”
X:好了,去吃些东西,然后早些休息吧。
X:等你的人,不会因雪停就停止等待,不必担忧。
X:祝卿晚安,好梦常伴。
听众人数变为了0。
“卿”是你ID名的最后一个字,当初你输入这个ID时,脑中涌过许多关于诗意、关于文雅的梦境。这个字每次出现在屏幕上,你都觉得收到了一封簪花小楷的信笺,一封跨越时空的信笺。那必是一张泛着微黄的羊皮纸,边角微微卷起,凑近了闻,一股被时光沉淀的松烟墨馨香扑鼻而入。
等你的人,不会因雪停就停止等待。
你轻声读了一遍这句话,良久,释怀地笑了笑。
那晚离开酒店后,你去餐馆点了一碗撒着翠绿葱花的鸡丝面,慢慢地吃完后,踏着枯叶与寒霜,你拨通了陈知玉的电话。
你连续好几天没有登录游戏,也没有回复他的微信消息,此时电话刚一拨通,就被接起。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松了口气:“顾哥,我还以为你又失踪了。”
你踩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散步般缓缓走着,对他说:“很多年前,苏轼用了七年时间,调配出了一款香,名叫‘雪中春信’。”
陈知玉说:“嗯。”
“此香,意在还原梅花在雪中初绽的香味,为人们捎去早春的信号。”你说,“我最近抄经的时候,很爱燃这款香。”
陈知玉说:“那我也去买来闻闻,但是哥啊,你平白无故说这个是为啥?”
你慢慢地笑了一下:“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今天已经很晚,没法寄出。明天一早我去寄。我想说,我会和信同时到北京,去雪中见你。”
电话里的呼吸停滞了一下,随即他提高声音明显激动地说:“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高考后你就骗过我。”
你:“……”
陈知玉笑了起来:“不过没关系,我早就原谅你了。我等你来,然后我们去看海。”
你轻轻嗯了一声。
“我等你。”他重复了一遍。
“好。”
挂断电话后,你买了两天后去北京的火车票。
你要再去看一次涪江,然后,北上。
第38章
第二天一早,你去邮局寄信。在柜台前,用小木棒挑起木工白胶来粘贴邮票时,你的动作有些生疏,手指微微发颤。
邮局工作人员问你是否需要帮助,你礼貌地微笑了一下,摇头说不用。
你将封好口的信投入邮筒,走出邮局时,门外是难得的大晴天。
吃过午饭后,你坐上了去绵阳的火车。
火车是你最爱的交通工具,窄窄的车厢里,无数不同的人,无数的远方在此汇集。背着巨大编织袋的农民工,染着各色头发的年轻人,睡在过道的乐队吉他手,眼睛闪光充满好奇的背包客……无数种生活的方式,无数种生命的可能。
在这里,天南地北的不同口音是生命的鲜活乐章,就连漂浮在空中的泡面味,都带着脏兮兮的热烈诗意。
你戴着耳机,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地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色,耳机里的音乐随机播放,时而欢快,时而沉郁。
三个小时后你下了火车,再次站在了这座城市的地面。
这是一座第一次给你自由的城市,也是一座令你拥有又丧失梦想的城市。
你乘坐公交,来到了南山山脚。
抬头向上望去,一百多级台阶,熟悉又陌生。
你抬脚往上走。
上大学后你便不再坚持跑步,体力不如高中,只走了不到一半,你就略微有些气喘。又或许,这与体力无关,是心的重量太过沉甸甸。
高中三年,你曾无数次上下这一百多级台阶。
第一次,是参加自主招生考试。那时的你满心与挚友分离的苦痛,心不在焉地听着父亲一遍遍的嘱咐,敷衍地嗯声应付。
后来的无数次,也曾单独,也曾与人同行。或在将暮未暮的傍晚,也在日出未出的清晨。过去,你踩着地上太阳移动的光斑下山,送许潇然去公交站台。你与钱渊说笑玩闹,比谁能率先爬上山顶。你与吴文瀚并肩而行,安静又含笑地听他讲话,他在课外书里读到某座神奇的高山,山巅或有高人渡劫修行,他用望远镜夜观天象,某星与某星千亿年前或是一体,他用湿纸巾与绿豆培养出了豆芽菜,炒之甚为清香,再辅以他自己种的百里香,甚美味。
你喘得有些厉害了,不得不弯腰撑着膝盖,停下脚步休息。
还剩三分之一的路程。
你能一次不休息地爬上海拔一千多米的青城山,却无法走完这短短的一百来级台阶。
汗水滚入眼睛,濡湿了睫毛。
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是高考后的第三天,学校已人去楼空,寥寥无人。你孤单一人背着行李下山,炙热的午后阳光下,长长的台阶上只有你一个人的足音,与嘶哑无力的蝉鸣。寂静啊。下山后,你买来当午饭的紫米肉松饭团已经失去温度与色泽。
休息好后,你走完了剩下的三分之一路程。
你向门卫出示磨损褪色的高中学生卡,进入了学校。
正是上课时间,学校静得可怕。你在教学楼前驻足,红榜上是陌生的名字与照片。照片上的学弟戴着眼镜,神情恭肃。你路过收发室,目光慢慢地掠过熟悉又陌生的一切,生锈的门把手,脱落了一个角的墙纸。
最后,你沿着垂落青色花藤的围墙,慢慢地踱步。你走着,似乎看见了月亮,又似乎闻到了玫瑰花香。
你摘下一朵花藤上的红色花朵,仔细辨认了一番,确实是玫瑰的一种。
离开校园前,你将玫瑰递至唇边,闭上眼睛,轻轻亲吻。随即你松开拈着花的指尖,花朵立刻被寒冬凛冽的劲风刮走远去。
下山时风变大了,你走到一半,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你在冰冷冻骨的台阶上坐下,双手掩面,渐渐地双肩抽搐。你紧咬牙关,压制着喉口的哽咽,可你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于是哭声变大了。
你管不了那么多了,听见就听见吧,看见就看见吧。你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你哭得撕心裂肺,滚烫的泪水不断地从指缝滴落,浸湿了膝盖。你哭得全身一阵阵发颤,喉口的呜咽像某种动物在深夜的悲鸣。
二十四岁的陆焉识在回国的轮渡上,眼睛一次次潮湿,不是哭他的望达,而是哭他的自由。他跟谁也没有说过,他多么的爱自由。
而二十岁的你坐在南山山腰,两年来第一次毫无顾忌地痛哭,哭你烧焦的心,哭你死去的诗。你同样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你多么的爱你的文心。
昔日孟郊登科,春风得意,打马长安,一日看尽长安花。可那年盛夏的你,却只能空叹昔日龌龊,不足当夸。
金榜无名,伤心游子,两年大学虚度。
你透过朦胧的泪眼向下望去,上南山的路那么长,那么陡,每一步都风雨泥泞,镌刻着上下求索的文心。
你的文心失落在了石刻的台阶上,指甲抠得鲜血淋漓,你也带不走它了。
天黑以后,你来到了涪江畔,沿着堤坝慢慢地走。过去考差时,你便习惯在夜里沿着涪江散步,听江声,听风鸣。高考后那个空落的夜晚,你也在涪江畔徘徊至深夜。
大哭一场后你的情绪还算稳定,只是嗓子很哑,不时咳嗽。你的眼睛周围一定是红肿了,被江风吹得生疼。
你沿着河堤走到头,又掉头往回走。你走得很慢,思绪放空。走到第三趟时,你发现河堤旁站着一个人。略一回忆,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在,面对着江面站立。
天已经全黑了,他身上的深灰色西装几乎融入夜色,你会注意到他,是因为黑暗中那一星点橙色的火光。他在抽着一支雪茄。
只看背影,他是和你一样落魄的天涯沦落人。
等你走到第四趟时,他依然在原地望着江水,手指间的雪茄已燃到了底。
你迟疑了一下,停住脚步。
每次哭过之后,你都会觉得这世界太安静,需要听见人声。而在异乡,一位与你共吹江风的沦落人,似乎是个不差的选择。
你犹豫了几秒,向他的背影走去。
“这位兄弟——”
他僵了一下,猛然转过身来,震惊地望向你。那眼神过于惊愕,你开始反思是否因为你的声音太过难听。
而要到几年之后,你与他在星空下,在月色中,在后花园的玫瑰丛中拨云撩雨,他才会告诉你关于初见那晚的一切。他会告诉你,听见软件里的声音真真切切地响在耳边,就像在无数无量无边的每一个大千世界同时求得圆满。他原本在千亿颗星星中寻找着唯一的那一颗,可那一颗星星,却自发地落入了他的庭院。
此时,他的惊愕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被与生俱来的良好修养掩盖住,换成了平静亲切的微笑。
他说了声抱歉,将雪茄在石栏上按灭,丢入旁边的垃圾桶。随后用纸巾擦了擦手指上的烟灰,这才冲你伸出手,微笑道:“幸会。”
他的动作无一不优雅得体,举手投足间,像极了古代高门大族里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你与他握手,然后颇有些局促地想,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社恐的你已然后悔这次打扰,甫一接触,几分钟前那豪迈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已全然消失。你懊恼地责备着自己,为何如此莽撞……你已经忘了为何莫名其妙地叫住他,你在心情低落之时,总是容易冲动。
可事已至此,你只能硬着头皮思考对策——先得解释一下你为什么打扰他,呃……为什么呢?他身上是昂贵的西装和恐怕连鞋底都一尘不染的锃亮皮鞋,明显一副成功人士的穿着,你简直想穿越回三分钟前问问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觉得他和你一样落魄。嗯……先勉强这样解释吧,然后再道歉,希望他原谅你的打扰,然后,然后……
“喝酒吗?”
他的声音打断了你的思绪,微笑地望着你,问道。
他语气沉静,似乎并没有因你的打扰而生气。你望着他温和含笑的眼睛,各种杂乱无章的念头顿时清空了,你的心安静了下来。
那一瞬间,涪江水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水,寒夜风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风,河堤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河堤。
人变成了江湖中的人。
燕十三与谢晓峰在殊死决斗之前,尚且能并肩踏着枫林中的落叶,赏红枫,观夕阳。
那么,你又为何不能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起喝一场酒。
“喝。”
人与人的关系便是如此神奇。
既可以戴着层层迭迭的虚假面具互相试探,满口客套的敬语,连语气与声调都事先排练。
又可以因短短三个字卸下心防,摘下所有客套与伪装、礼貌与推辞,用原始的心的本能相识相交。
这太不容易。
需要天时,需要地利,更需要的,是那一点骨子里的侠气。
天时与地利尚可得,侠气却可遇不可求。侠气学不来、装不来,那是一点天生豪气与灵性,有便是有,无便永远不。
在你说完那个字后,对面的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现在是八点五十,你吃饭了么?”
你想了想:“好像没有。”
“那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喝酒。”
“行。”
在涪江的风声中,你们并肩往灯影繁华处走去,谈话如流水般轻盈和缓,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兄台怎么称呼?”
你想起多年前那个暮春的江湖梦,想拥有的夜行衣,与夜行衣袖口用金线绣出的姓氏。走在江声中,碎裂的江湖梦短暂复活,你说:“吾乃……嗯,眉州顾氏。”
你又问:“兄台你呢,怎么称呼?”
他笑了一下,说:“鄙姓谢,陈郡谢氏。”
方才你还担心自己太过中二,但他与你一样中二。
于是你愉快地问:“王谢堂前燕,如今还在乌衣巷筑巢吗?”
“现在应该飞往南方了。”他一本正经地说,“明年春还会再来。”
你们同时笑了起来。
天空中飘起了蒙蒙细雨,湿湿软软,如细柳拂面。
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他拉开车门示意了一下,彬彬有礼地说:“顾兄先请。”
你坐进靠里的位置,也向身边示意:“谢兄也请。”
叼着烟的秃顶司机回过头,诧异地看了你们一眼。
你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名,那是一处繁华的夜市。冬季天黑得早,街上大多店面都已关门闭店,但那里的夜市通常会喧嚣至夜深。
新结识的谢姓兄弟坐上车后,松了松领带,降下车窗,问:“顾兄很熟悉这里么?”
你猜他是闻不惯车里的烟味和异味,便打开你那一侧的车窗,解释:“我在这里念了三年高中,逛过一些地方。谢兄是头一次来这里吗?”
“对,下午刚来。”他微笑说道,“如此,便劳烦顾兄带路了。”
后座的左右两侧车窗同时涌入寒风与细雨,秃顶司机缩了缩脖子,从车内后视镜看了你们一眼,满眼惊异。
谢兄问:“顾兄的家乡,是苏东坡那个眉州么?”
你眨了眨眼睛:“你知道子瞻的故乡?”
“‘万里家在岷峨’,怎能不知。”他笑道,“几年前曾尝过一道东坡肘子,总觉得不尽兴,想着有机会去眉山尝尝正宗的味道。另外,青神县的唤鱼池,我也很想去看看。”
你弯起唇角笑了笑:“关于唤鱼池,你知道些什么。”
出租车驶过黑暗,两边的路灯在车内投下昏黄的暖光,他偏头看你,说:“原来你笑起来是这样。”
你一本正经:“不许转移话题。”
“顾兄是在考校我么?”他又是一笑,略微思索后开口道,“近一千年前,苏轼求学于青神县的乡贡进士王方。游春之际,王方请众文人为一汪碧池取名。有‘藏鱼池’、‘引鱼池’、‘跳鱼池’,王方皆不满意。苏轼名之为‘唤鱼池’,众人拍手叫好。更奇妙的是,王方之女王弗同样为之名‘唤鱼池’。后来,苏轼与王弗喜结良缘。”
他微笑地望向你:“这个回答,顾兄可满意?”
你越发快乐起来,喜欢并了解子瞻的,能有什么坏人呢?天涯海角都是兄弟罢了。
秃头司机频频从后视镜看你们,欲言又止。
你这才发现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车子在路边停下了不知多久。后座的两人却都没注意到。
你忙道:“抱歉师傅。”
司机接过谢兄递过去的二十块,说:“没关系,客人慢走。”他将脖子缩入大衣的衣领中,迫不及待地升上了车窗。
细雨已经停了,路面泛着湿漉漉的潮气。
夜市正灯火通明,一家又一家的海鲜大排档坐满了人。一层薄薄的白雾浮在空气中,欢笑的人声此起彼伏。
他问:“想吃烧烤吗?”
你说:“谢兄想吃什么?”
“看你喜好,我没关系。”他说,“主要是想陪你一醉。”
你心中明了,他应该是看出了你眼圈周围哭过的痕迹。
你们在烧烤店角落的位置坐下,老板拿来热茶和碗筷。谢兄用餐巾纸擦了两遍桌面,又撕开两套碗筷的塑封,用热茶挨个烫过一遍后,将其中一套碗筷递给你。
“谢谢。”
“不客气。”
你摸了摸刺痛的眼周,叹了口气:“抱歉,很狼狈吧。”
“为什么狼狈呢?人有悲欢离合,哭笑怒骂,都不过是常态罢了。”
他坐在你的对面,剪裁合体的西装一尘不染,即使坐在喧嚣嘈杂的街边,他的姿势依然优雅得如同坐在最顶级的米其林餐厅。他端起杯子喝着茶水,眼神沉静而关怀,声音不疾不徐,音量并不大,却正好清清楚楚地传到你耳边。
几年之后你回想今夜,才会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你确实不需要抱歉,也不需要觉得狼狈。因为在漫长的以后,你会数次趴在他怀中或腿上,将他昂贵的西装哭湿,每一次都比今夜更为狼狈。
热腾腾的烧烤端上来后,你才发现没有点酒。
他说:“先吃饭,我来准备酒。”
过了一会儿,一位酒店服务生模样的人从出租车下来,走到你们的桌边,将一个长方形盒子放到桌上,礼貌地说:“谢先生,按您的要求取来的物品。”
“非常感谢。”谢兄接过盒子,从皮夹里拿出一百块递过去,“天冷,请买杯热奶茶喝。”
服务生道谢接过,离开了。
谢兄向你解释:“我刚好有一瓶酒,所以请酒店前台工作人员去房间为我取来。”
你问:“谢兄不喜欢啤酒?”
他说:“白酒能喝得慢些,可以慢慢聊。”
他拆开酒盒,里面是一瓶茅台酒,生产日期写着1971年。
你在他倒酒之前制止了他,有些忐忑地说:“这个很贵吧?咱们不用喝这么好的酒……”
他笑了起来:“物品而已,能取悦人,才是可贵。”
他为你们倒上了酒,举杯与你相碰:“第一杯,敬涪江。”
杯中酒液纯净,入口绵柔,清冽甘爽。
你放下空了的酒杯,指尖摩挲着杯沿,问:“谢兄今晚一个人看江,是有什么伤心事吗?”
“不算伤心事。明天要去赴一场重要的应酬,所以散散心。”他为两个杯子满上酒,说,“我让秘书为我订一张飞四川的机票,但不要告诉我目的地。所以我来到了这座城市,看到了涪江,遇见了你。”
你望向他。
他语气沉稳地娓娓道来:“我第一次做生意,遇人不淑,合伙人卷款潜逃,并且泄露了一些核心数据,导致公司运转和资金周转都出现了问题。明天,我会去当地的最后一家银行,说服行长为公司发放贷款。”
你安静地听着,问:“如果不能说服怎么办。”
“就再想办法。”他动作优雅地吃了一串五花肉,脸上依然带着从容的淡笑,似乎对一切成竹在胸,丝毫不见焦急或慌乱,“明日事,明日再愁。”
你沉默地用指尖划拉着木头桌面的纹理,半晌后反应过来,望着桌上那瓶1971年的茅台酒,问:“我们喝的是你准备送给行长的礼物?”
“现在不是了。”他笑出声来,“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去管明日之事呢?”
你木然地望着他,半晌后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无奈道:“谢兄你……”也太心大了。
“怎么?”
“像武侠小说里的大侠。”
他笑问道:“顾兄这是在夸我么?”
“嗯……”
“别说我了。”他为你们斟上酒,“顾兄你呢?是在为什么事烦恼?”
你慢慢地喝完酒,说:“我以前在这里念高中,今天回来看看。”
他问:“高考发挥失常了么?”
“嗯。”你说,“对不起,因为这个哭,很矫情吧。”在他遇到的事情面前,你觉得你的心事不值一提。
他说:“为什么矫情呢?高考一定是对你打击很大,所以才会哭的吧。”
酒液让你脑袋有些晕眩,思维也变慢了,你说:“因为考差,走上了一条不喜欢的道路,学了一些不感兴趣的知识,那些知识对我来说没有用处,也没有意义。”
他说:“没关系的,你可以回到你想走的那条路上去。无论什么时候启程,现在,或是五年后,十年后,都不会晚。所以你不用急,也不用难过。”
他语气温柔和缓,莫名地让你想起了X的一句话。
“等你的人,不会因为雪停而停止等待。”
同样的平和,同样的抚人心。
他温和望你,又道:“是因为这个,所以一直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