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一件事。”
楚狂看向他。方惊愚道:“这群和尚如今待咱们甚好,是出于咱们方才救其性命。如此说来,是不是咱们当初只消再等半日,在刺客手中救下他们,便也不必行那‘交融’之事了?”
楚狂目瞪口哆,半晌后变得脸色煞白。方惊愚又道:“真是多此一举啊,楚长工。还是你真想奸我,才同我行此下策?”
沉默半晌,楚狂忽似恶犬,狠狠扑上去,咬住方惊愚肩头,叫道:
“闭嘴——你给我闭嘴!”
此日风恬日暖,晴空湛湛,二人拾整行装,即将启程。
三仙山地界不大,老尼给他们画了舆图,依着其上画的径道走,很快便能抵达员峤索道。越过此道,便能进入岱舆。两人穿上岱舆刺客的行头,踩着荒榛前行。方惊愚临行前最后回望了一眼古刹,只见黑影幢幢,几百对眍瞜进肌肤的小眼扑扑眨眨,定定地望着他们,僧人们向他们挥别,久久不散,向他们叫嚷道:
“洅見!”
直到走出很远,方惊愚回头一望,那些黑影仍留驻在原处,巴心巴肝地远眺着他们。翠屏似的群山下,那黑影纤洪浓淡,似在毛纸上画出的一笔不平的墨线。
这是一群可怜可悲、不似人的人儿,被抛却在这衰草寒烟之处,像荒野上的游魂。方惊愚心里苦涩而沧凉,他忽有一种预感,这决计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员峤林木苍苍,樾荫深厚,在山林间走了几日,越过索道,二人总算到了岱舆城关前。关前皆是手持过所牒的行客,牵驴骡,驮棉布、硝锅,一脸灰土色。两人因有从刺客们身上扒下的通关文牒,倒未遭麻烦,阍人们见了他们衣上桃纹,神色一变。有人当即毕恭毕敬道:“两位大人,出关办事辛苦了!”
方惊愚问:“你叫我们什么?”
那阍人反倒慌张,以为自己讲错了话:“对不住,上官老爷,瞧小的这漏风嘴巴!啊哟哟,您定是要藏匿行踪罢?小的不该随意回腔的。”
“你知道我们出关是去办什么事么?”
“是、是谷璧卫交办的事罢?小的只知这点,旁的详情一概不知,不曾泄过密,万望老爷高抬贵手……”
套出了自己想要的话,得知那“大源道”装束的刺客原来属谷璧卫麾下后,方惊愚立时摆一副冰块样儿,冷硬地道:“你既知咱们的行动是密辛,还在这薄唇轻言作甚,还不快闭嘴滚蛋!”
阍人们吓得神不守舍,自他面前屁滚尿流地逃开。楚狂眼见此景,刻薄一笑,评判方惊愚道:“虚张做势。”
方惊愚道:“我这叫足智多谋。”
随着人潮,两人走进岱舆,当即被一入眼的景致惊得合不拢嘴。
只见一座座朱红衡门下游人车马如川,千灯万阁,香火绵绵。五步便立一琉璃砖砌的神像,赤箭花簇沓于檐上,如一片烧红的火海。
至于底下的正店脚店、彩楼欢门,更是挤挤插插,聚作一堆。横匾、挂匾、招子鳞次栉比,拼贴得五色斑斓,远望过去,如一件镂金铺翠的水田衣。巷道里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沸粥般涌动着。耳畔喧声震天,叫卖声、议价声、曲声汇作一张大网,将他们兜头拢住。
方惊愚不禁惊叹道:“这儿比蓬莱更繁华!”
蓬莱是帝都,照理讲应是五山中里最花天锦地的一处,可若是与眼前的岱舆相较,简直不比其十一。楚狂却打量着街巷,目光里有着别样的晦暗,不言不语。
两人走到一处庙宇前,那庙香客不绝,山门两侧立那罗延、密迹金刚,回廊壁上彩绘持戟普眼观音、执棒白财神,用上好的香樟木造像,四下里光亮亮,金碧辉煌。方惊愚见了,心想:这地儿和蓬莱的金山寺真像,只是更喧噪些。
庙中天王殿里放几只跪垫,香客们络绎不绝,上前叩拜、投香油钱,跪在那儿,像一排排胖馒头。殿里供天王像、韦驮天,只是这塑像却不似蓬莱里的神像一般,头光不像火一般发散,倒似一滩漫开的黑泥;肉髻也不圆整,大多被一顶大雨帽盖着,上绣桃纹。方惊愚见了,心中又纳闷:这装束和那伙“大源道”刺客好像!
奇事不仅这一件,在庙中走动片刻,方惊愚便发觉藻井、斗拱上绘镌的皆是雍和大仙,是一只黄身赤喙的大九脚鱼,只是长六七只赤目,手爪软塌塌,似烂泥。叩拜的人口里念念有词:
“事天事地,敬奉大仙,愿大仙赐我谷实,佑我平安。”
又有人敬献脯酒,用木条穿一只烤好的幼犝,供奉神像前:“望大仙护持岱舆晏然,利泽仙山……”
香客们虔心礼敬,瞑目默祷,殿里人头攒动,无一立锥之地。方惊愚转头,悄声对楚狂道:“这儿的人竟信奉‘大源道’。”
楚狂点头,也轻声道:“那日遭你逼供的那伙刺客也说过,‘大源道’乃三仙山圣教。其教义便是‘仙山之外有桃源’,也不知他们向往的‘桃源’是何处?”
二人顺着回廊走过去,一路彩绘鲜丽,石青、朱磦、金箔交杂,勾勒出一个浮翠流丹的世界。壁上画一群人航渡溟海,去往远方。然而此画尽头是一片绿窗朱户、玉殿花城,画的是岱舆的景致。方惊愚见了,若有所思道:“原来他们心目里的‘桃源’便是岱舆。也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逛了一遍寺庙,方惊愚为寻何地落脚而犯了难。才来此地,他们人地两生,若寻桥洞、火房睡,又怕惹了当地团头。正思忖着,楚狂却拍拍他的肩,道:“走,咱们去寻间邸店住下。”
“初来此地,你哪儿来的钱?”方惊愚狐疑。
楚狂摊开手掌,其中放满一把铜钱。“这是在功德箱里偷摸的一些青纸钱。我暂借一下,待在这地发迹了再还回来。”
“偷油鼠!把钱放回去!”方惊愚叱他。楚狂笑嘻嘻地腕子一翻,将那香油钱收进袖里,把两只手腕递给他,说,“我若放回去了,你怎样吃饭睡觉?难道只餐风饮露,或去吸人精气?要不殿下将我拿去官府换赏银算了,凭我入地钻缝的本事,待我自囹圄中遁逃出来,殿下再拿我去官府,周而复始,咱们便有用不完的金银。可惜这里不是蓬莱和瀛洲,‘阎摩罗王’在这里不是通缉犯,此计倒行不通。”
方惊愚遗憾地叹气:“可惜啊,在此地,咱们都是无名小卒。”
楚狂笑道:“仅我是无名小卒,殿下是白帝之子,是一块上好的待宰肥肉,在五山间都有鼎鼎大名呢!要不,这回换我拿殿下去官府,准能换到不少金银。”
方惊愚回瞪他,见他歪斜偏侧,神色散漫不羁,知道这人厚厚一张脸皮,城墙一般,怎么讲也戳不破,便忿忿地闭了嘴,且让他一局。
两人在稠密的人丛里穿行。岱舆人多,麻葛衫、合领长衣、云肩比甲,张袂成阴;汗气、枣山香、炮仗烟,百味杂陈。
走到一面夯土墙前,只见上头贴了许多通缉令,两人一张张看过去,倒没“阎摩罗王”和“白帝之子”,只一些写得含糊的海捕文书,说是岱舆郊荒近来有黑影出没,疑为不信“大源道”的异教者,对旅客图财害命。方惊愚看了,心想,千百张通缉令里都没他们的大名,楚狂那厮还想拿自己去官府!现下他们都是无名鼠辈了,不值几个破钱。
既在此地寂寂无名,他们便将那绣“大源道”桃纹的雨帽、披风取下,放心地在街上大摇大摆。只是当下有两件事物紧要,一是银钱,二是消息。银钱好讨,做丐子、短工、强人都能赚来,消息却难打探。最后还是楚狂告诉方惊愚,若想寻人,去鸡毛房和青楼是最快的,那儿游丐、妓子多,消息通达。
于是二人顺着正街往前走,一路金碧楼台,绿水红栏。走到平康北里,却听几道马箠破风声,啪啪作响,一个尖细难听的嗓音叫道:“小嚼蛆,驴攮的,看老子不打死你!”
两人听了这响动,心里一悬,慌忙绕过墙去看,却被入眼的景致骇得心惊肉颤。只见一扇刷青油的大门页前树几根六角底石旗杆,上悬几具血淋淋的尸首,风干的腊肉一般,只是蚊蝇飞舞,争先恐后地在其上叮叮啄啄。
这是他们在蓬莱也曾见过的光景,国师爱将在秋决中斫下的头颅、尸身悬在高杆上,以儆效尤。在黔黎口里,这刑罚有一别号,叫“肉旗招”,一条条干尸挂上杆子,随风摇摆,是一道恐怖骇人的风景。但国师常颠倒黑白,飞冤驾害,这“肉旗招”也常由好人的尸首充任,故而蓬莱黔首对此这刑罚深恶痛绝。
这时两人定睛一看,只见地上虾腰跪着一个小少年,脸上被马箠打得血肉模糊,本应清俊的眉眼布满东斜西歪的伤疤,口里涌着血泡,几乎没了气。一旁立一个提鞭汉子,身裁圆墩墩,腆着福肚,像一只大铁脚梨,身上着纁裳玄衣,黼黻蔽膝,华美花俏。周围是黑压压的侍卫,一个个带刀佩剑,垂手肃立,围成半面黑墙。
方惊愚倒抽一口凉气,也顾不得楚狂扯袖,警告他莫要打草惊蛇,当即大迈一步,插到二人之间,高声喝道:
“住手!”
执鞭汉子吃了一惊,但待他望清来人后,反嗤笑一声,摆出傲慢不逊之态,怒问道:“你是什么人,敢搅扰吾好事?”又打量着方惊愚道,“奇怪,你这人有些面熟。”
方惊愚拦在那血淋淋的小少年之前,横眉怒目:“我倒还想问问你,你是何人,竟对一个孩子动粗?”
“那小子突然掏一柄匕首刺吾,欲要犯下杀人大罪,吾险些便被他害了性命!吾要拿他作人彘,穿在这石旗杆上,教他哭嚎三日而不死,浑身生虫!”那胖汉子咬牙切齿道。
小少年气若游丝,满是血污的脸上现出刻骨仇恨,伏着地,极力争辩:“分明是你这猪狗害我亲朋在先!我爹遭你诬构……被脔割千刀而死……我姊姊被你们带入火炕,日夜欺凌,最终也被穿在旗杆上作肉招子!你害我家毁人亡,我取你一条命,已是大大便宜你!”他声嘶力竭,两目血红,喝道,“死杂碎,纳命来!”
这小少年手腕已折,手指却铜浇铁铸一般,紧攥折一把粗铁小匕,原来他方才欲要行刺这胖汉子,却被其护卫拦下,打折了手脚。
方惊愚看他形容凄惨,且神态不似作伪,当即板起面孔,对那胖汉子义正词严道:“此话是真是假?你真害了他家人性命?”
胖汉子却照着那小少年的面啐一口,这才轻蔑地抬眼望向方惊愚,怒斥道:
“你又是哪儿来的碎货,竟敢同吾这样讲话?”
方惊愚却不急着刺他,只是拱揖道:“在下久居岱舆之外,还欲请教足下尊号。”他用词谨慎了些,因他看出这胖汉子锦衣华饰,派头十足,且护卫森严,不似常人。他和楚狂初来此地,哪怕是要行侠仗义,也得摸清对方来头。
那胖汉子听了,嗤之以鼻,抱手冷笑道:“你竟不知本王名姓?好一个边野贱民!”他自称“本王”,让方惊愚神色暗了几分,知晓自己大抵真是冲撞了一位大人物。
胖汉子一摆披风,只见他腰挂朱缘大带,佩珩瑀玉花,一身纻丝衣上金光闪烁,绣的是一条摩空释龙,灼人眼目。释龙纹是天子纹记,且是前朝天子的纹样。护卫们纷纷拔剑出鞘,寒芒如照夜虹光,射向方惊愚。
“吾乃仙宫世子,白帝血胤,势必统摄仙山!”
那胖汉子傲然而立,不可一世道:
“你这贱民竖耳听好了——本王姓姬,名惊愚!”
第94章 神女下游
曲巷里,一溜灯笼底下,站的也是一溜人头。侍卫们虎脸豹目,提铁殳,执铁柄皮鞘刀,屏风似的将一个锦衣玉带的胖汉子围在中央。那胖子趾高气昂,抱手扬面,一双豆粒眼瞟向面前的二人,反问道:
“你们又是何人,竟敢在本王面前逞威?”
方惊愚与楚狂听了方才他的自告,已是瞪目结舌。这胖汉子竟与方惊愚同名,且有与白帝一模一样的姬姓,派头十足,可见出身于鼎食鸣钟之家。
可他既自称白帝之子,方惊愚又是何人?楚狂听了,一下急了眼,揪住方惊愚低声道:
“怎么回事,这世上竟有两个白帝之子!你同他究竟哪个是西贝货?我这些日子来不会保错人了罢!”
方惊愚回过神来,也发恼地同他咬耳朵,“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倒还想问问琅玕卫当初是不是将我抱错了呢,还是说天家开枝散叶,我有个失散在岱舆的兄弟,二十余年不曾见过?”
楚狂道:“殿下,往好处想,你才是真龙天子的昆裔,是这人冒用了你的名头。”
“我想也是,毕竟我只认悯圣哥是我兄弟,别的猪兄狗弟一概不认。”方惊愚坦荡荡道。楚狂听了,脸皮却不由得一烧,别过头去,暗自磨牙凿齿,想道:现今他们想认还认不了哩!他俩什么都做过了,再以兄弟名头相认,实是有些恬不知羞了。
那姬姓胖子见他们窃窃私议,仿佛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大为光火:“你两个小杂毛,跳出来败坏本王的好事,还这般傍若无人。侍卫,捉他们起来,也将他俩吊上石旗杆!”
话音落毕,一群着兕皮甲的侍卫急涌上前,手里纷纷把着横刀,密层层围住三人。方惊愚神色一懔,手按上腰间的削木剑。
但楚狂更为机敏,当侍卫们上前时,他忽伸足一勾,狠撞一人腘窝。因动作如电,那侍卫避之不及,惊叫着仰摔下去。楚狂乘机抽住他蹀躞带,当作鞭子,抡圆了臂膀,往四周一抽,扫倒一片侍从。
当侍卫们再度逼上时,他两手一探,将身畔两人的佩剑抽在手里。一刹间剑气腾天,破空声如虎吼,方惊愚瞠目结舌,只见飞尘四溅,不过片瞬功夫,楚狂便将四面人影斩落在地,剑法精湛流利。
他那一招一式颇有方家剑法的影子,方惊愚缠舌半晌,不利索地道:
“你……你……”
楚狂将剑横在他身前,桀桀恶笑,像张牙舞爪的狼,道:“我怎么了?太过英武,教殿下失神了么?殿下放心,现下你身边虽只我一个,但护卫的活儿,我早干惯了,不输旁人。这里再来十个,我也打得过!”
那胖汉子见他出手干巴利脆,剑技炉火纯青,知晓自己遇上了高手。这时又见楚狂披着的风帽扬起一角,隐隐露出一只如血的重瞳,心里顿时擂鼓似的大响。
方惊愚与楚狂尚不知道的是,在岱舆流传着一个传说:昔年白帝威加四宇,大起征尘,有一人如影随形,横跨铁马,转战千里。传闻那人武艺举世无双,生有重瞳。
此时一见楚狂,姬胖子心里放炮仗一般,嘣嘣乱响,想道:
天符卫……此人有一只生得似天符卫的重瞳!
然而天符卫离此地而去已有数十年,楚狂面相年弱,只能说是个巧合。且这二人形迹可疑,姬胖子打定主意,将他们拿下再细审,于是对侍卫喝道:
“一群哈戳戳的废物,只二人而已,速速将他们捉下!”
姬胖子一声令下,从巷头巷尾顿时涌进一股人浪,摩肩接踵,皆是护卫的兵丁。双拳难敌四手,这道理方惊愚也懂得,急忙拍拍楚狂的肩,低声道:“别同他们纠缠了,咱们携上那位小少年,乘机溜走。”
楚狂骂道:“讲得轻易!咱们又没胁生两翅,哪里飞得出去?”
方惊愚道:“你方才不是说,再来十个也打得过的么?”
然而玩笑话毕竟是玩笑话,眼见着侍卫们层层叠叠,前头的舞开鞘大刀,后头的架鈚箭,围得风雨不透。方惊愚身上沁汗,知晓这将是一场苦战。楚狂扑身一跃,剑光如蛟,在人海里破开一隙,叫道:“殿下,走!”
方惊愚急忙挟起地上那流血的小少年,乘一众侍从被楚狂打得伏腰矮身,踩上他们脊背。回首一望,眼见楚狂即将被人潮吞没,他心里忽一动,拼命向其伸出手。
“你不走,我也不要走!”方惊愚喝道,“若撇下你,我还有甚本事做你主子?我们要同生共死!”
楚狂的眼目忽颤了一下,他继而笑了:“傻子,讲得咱们这时生死攸关一般。”
话音落毕,他突然攥紧双剑。刹那间寒光大盛,刃气纵横。左手舞的是琅玕卫的剑法“黄金缕”,右手却行银面人的剑术,如左右搊弹,精妙入神。锋刃所及处,无不一劈两段。方惊愚看得痴了,然而此时却见楚狂身上细小伤痕愈多,袖管里也渐渐渗出血来,想起楚狂毕竟大伤初愈,他二人自员峤出来后也未过多久,当即心急如焚。
正当他心焦之时,人丛后却遥遥传来一道清亮喝声:
“统统给我住手!”
那声音清脆玲珑,像风铎相撞,显是出于少女之口。
在场众人俱惊,抬首一望,只见一架八抬轿舆停在了巷口。轿栏雕百鸟异兽,栩栩欲活,轿上罩一层亮油绢,缎子垂幔,鲜亮华美,上绣桃纹。
有侍卫见了那轿,惊声道:“是神女大人来了!”
神女?方惊愚耳尖,闻言甚觉惊奇,这时只见姬胖子脸色一白,向旁人喝道:“瞎摸合眼的东西们,神女来了,还不当下拜?”
一时间,侍卫们撩衣下跪,然而私议声不绝。有人悄声问道:“诸位大哥,小弟来得迟,不识规矩,敢问这是哪位大人大驾光临?”
“嘘,那是‘大源道’圣女!上月初旬,神女光降岱舆,赐福于姬惊愚殿下。她本事通天,你莫轻举妄动便是。”
“神女显形,定是我辈福祉。只是不知那大人生得什么模样?”又有人悄声问道。看来此人藏头不露尾,少有人知其面貌。有侍卫当即斥道:“臭癞刺,神女也是咱们这凡俗之人能眼见的么?闭上臭嘴,收收心!”
在轿子之前,方才仍拔刃张弩的侍从们纷纷恭敬跪揖,只是喁喁私语声未止。方惊愚眼见桃纹,隐约猜得那舆中人物的身份。“大源道”乃岱舆国教,来人既被称作“神女”,想必便是教中一位有头有脸儿之人了。
垂幔一动,隐隐勾勒出一个窈窕秀丽的曼影。穗子在风里拂动,散出蒿椒之香,神女在帘后发问:
“发生了何事?为何诸位在此啰唣?”
那姬胖子见了神女,身子竟紧绷绷的,抿口不言。有侍从跪地禀道:“惊扰神女,我等万死!姬殿下正要捕两只鼠虫,咱们捉完人,很快便走。”
“不必了。”帘后的那少女道,“我识得他们。让他俩入我的轿厢里来罢。”
众人口呆目瞪,神女处高临深,这两人来头跷蹊,怎就联系作了一块?姬胖子也瞠目结舌,片时后道:“你……您认得他俩?”
“不错。诸位可瞧他们披风,上有桃纹,是圣教印记。此二人是圣教向员峤所遣的斥候,极有本事。而今归返,更是立了大功一件。”少女骄傲地道,旋即不容分说地喝道,“都退下,让他们上轿来!”
神女发话,无人再敢阻拦。人海分开一条径道,容他们通过。方惊愚狐疑万分,却也听出那声音谙熟,这时帐幔一动,一张俏丽脸庞探了出来。
因众人伏地叩首,倒少有人望清那张笑靥。那是一个及笄少女,披六重杂色衣,戴一只火蛇面,身上粘鸟羽,五颜六色。荔枝一样白生生的面颊,龙眼似的黑润润的眸珠。不是小椒又是谁?
方惊愚见了,哑然无言,良久才颤声道:
“小……小椒?你怎么在这?”
“放肆!你这锯嘴葫芦,怎么讲话的?什么狗屁花椒辣椒,我才不识得。”
小椒扬眉吐气,叉腰一摆手,神气地喝令道。
“——叫我神女!”
————
事情为何会发展到这境况,话要从近一月前说起。
一月前的那一日,小椒只觉四体如灌了铅,自己好似坠入泥沼,愈陷愈深。四周伸出漆黑的手爪,在她身上爬搔。她惊恐躲避,兀然醒来,只见眼前也一片乌漆嘛黑,原来方才的自己是在做噩梦。鼻端萦绕着霉味儿、海水味儿与汗气,她张眼细察,发觉自己原来此刻正躺在一块斑斑剥剥的车板下。
她只觉身上水漉漉的,满是沙,遍体刺痛。回想起失去意识前的一刻,大浪滔天,似蛟吼鼍鸣,于是她想起自己是被巨浪卷入海里,与众人失散,现时大抵是被冲到了岸边,可不知怎地,此刻的她看起来是被抬进了一架车子里。
“你、你醒了?”
一个怯怯的声音忽自旁传来,小椒扭头望去,方见黑暗里浮现出两只眼,夜猫似的,仿佛发着黄光。但仔细一瞧,她身畔并不止这一对眼,统共有七八双。她费劲地坐起身来,才看到黑暗里坐着一群女人,皆张惶地望着自己。
“这是哪儿?”小椒艰难地开口,嗓子干哑。
“这是运送……與隶的车子。”
“與隶?”小椒大惊,“我不是與隶,只是个海客,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她同黑暗里的女人们交谈片晌,才知原来此地是岱舆。女人们大多是自员峤、方壶潜济来的流民,却不慎被人牙子捉来,发卖往岱舆各处,小椒约莫是在被风浪吹上岸、昏厥不醒时被路过的人牙子捡了去,她们现今便乘在牙人的车子上。
小椒听了,甚是吃惊。低头一望,却见自己两手两脚被捆着麻绳。这时她方从昏迷里醒来,身上无力,难以挣脱。
“咱们这是要被卖到哪儿去?”
“去哪处也说不定。咱们这群人里不走运的,便被拿去做人牲,走运的大抵还能做个势家丫鬟。”
小椒听了,心中惴惴不安。骡车一颠一簸,她的一颗心也打着摆子。不知行了多久,车驾在一处停下。她和女人们被牙人赶下车,喝令站在一处院落里。
那庭院空廖,中间树着一块碑,是祭祀时用来拴头口的地方,她们便也似畜牲般被拴在碑上。踊甓一头峰石罗列,杨柳堆烟,楼阁丹柱碧瓦,檐楹规整辉煌,看得出其主人的阔派。
庭里列着一行兵勇,人列中央立着一个胖子,五短身材,幞头玉冠,一身紫公服,势派十足。仆使同牙人讲了几句话后,向其叩首:
“姬殿下,人已带到了。”
那胖子满意点头。仆使回头,手里敲着一支笞杖,对女子们喝令道:“都跪下,仰脸起来给殿下瞧清!”
殿下?小椒云里雾里的,但能瞧出眼前这姬姓胖子有些来头。她平生只见过两个被称作“殿下”的人,另一人便是方惊愚。
女子们慑于笞杖,纷纷跪落。小椒仍想犟颈,却被牙人抓着麻绳强压下。仆使咕咕哝哝道:“没巴没鼻的东西,你们晓得自己现今是在谁面前么?殿下今日赏光来此,已是你们三生之幸!”
那姬姓胖子一对眼光算盘珠子似的在众女子面庞上拨来拨去,邪淫地道:“生得俊的,本王便要去填房;百拙千丑的,便作人牲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