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雲的手臂一抖，那把刚刚拦下数枚狼毫针的扇子差点掉落在地。
“小生不知道将军在说什么哦~”
过了几秒，戚雲才稳定下心神，继续用之前笑眯眯的声音回应道，仿佛没有任何异样。
但凛岳清楚地看到了，他握住扇子的指尖有些颤抖。
被击落的狼毫针哩哩啰啰地在大理石地面上滚着，在寂静的氛围中显得极为突兀。
丝丝缕缕的黑色烟雾于滚落在地的狼毫针中流淌出来，像是某种不详的预告。
但萧然三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担心凛岳的状况，戚雲又是不得不提防的幻境鬼怪，于是匆匆从台阶上跃下，无视了红娘子在后面追着操心喊：“小心台阶！”
“唰——”
碎落一地的狼毫针瞬间变为扭曲的黑雾，红娘子担忧地嘱咐前面跑的太快的三个少年小心点，这里地面复杂，台阶众多，很容易绊倒。
她话音未落，黑雾就顷刻间成形，重新化为巨大的蛇影，凛岳皱眉看过去，却发现那只黑雾怪物身下骤然卷起可怕的狂风，黑雾弥漫将周围的一切笼罩，凛岳点起火光，挥挥手将黑雾驱散后，红娘子慌张的面庞出现在他的面前，萧然三人不知道哪一刻，在黑雾的裹挟下消失不见。
“你……”
凛岳看向戚雲，他面无表情，一向温和的脸上陡然出现几分令人害怕的平静。
“最好给我个交代。”
燃焰的长枪从凛岳手中凭空出现，指向了戚雲，锋利的枪尖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明明灭灭的光，让人心生畏惧。
凛岳的声音很冷静，但是他身后纵横燃烧的火焰正在夜风中飘逸地拂过，没有人敢去质疑一位镇关将军的力量。
红娘子瞬间变了脸色，将手中斧子指向凛岳，戚雲却压了压手，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红娘子看了看戚雲，又看了看身后已经飘摇欲坠，被黑雾侵蚀的不成样子的酒楼，长叹一口气将长斧往地下一掷，任由大理石地面与长斧相撞，发出金石互碰的铿锵之声。
“……这些黑雾怪物果然又加强了啊……放心吧将军，那些孩子没事的。”
戚雲苦笑着摇摇头，他看向已经完全被黑雾笼罩的军镇上空，向凛岳解释道。
他的话听起来比之前伪装魍魉怪物时柔和不少，似乎也知道自己再伪装下去实在是过于刻意。
“这座幻境已经被细菌的力量侵蚀的越来越严重，那些黑雾怪物也是，小生委实没有任何害人的意思，只是没想到，它们居然成长的这么快……”
戚雲看着凛岳，他摘下自己之前一直用来伪装身份的面具，面具下露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与泣雾有几分相似，又能让人看出悲云的些许痕迹。
“不愧是将军，这么快就猜到了小生的真实身份。”
戚雲拍拍手，真诚地感慨道。
“暗卫统领瞒着我的事可真多啊，既然想要与别人做交易，不如先摆出自己的筹码与诚意如何？”
凛岳依旧是那副不怒自威的淡然样子，他笑了一声，放下手中的长枪，锋利的枪尖在大理石地面上划过一道白痕，他站在黑红色的火里，好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摧毁的长城。
也许这位玉门将军真的可以解决幻境的诅咒，给他们这些七百年前的幽魂一个结局。
戚雲看着凛岳，他低下头，像是做出什么决定一般，露出笑容。
“那就请吧，将军，我能保证，那几位少侠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危险，甚至在我们解决一切之后便会回来。”
戚雲勾起嘴角笑道，又补了一句。
“西域的秘书大人泣雾也是。”
他说完，便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与红娘子一左一右，示意凛岳走向那座已经摇摇欲坠的酒楼。
主角团三人和泣雾的处境虽然没有危险但也一定不妙，这几个人绝对不能在这里出事，迅速权衡利弊后，凛岳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悲云确实是真实存在的人，并非戚雲杜撰的存在，从萧然对悲云的态度就能看出这一点，戚雲的话肯定了泣雾也是一样被他暂时顶替的存在，那么背后的含义不言而喻。
早在七百年前就该死去的状元郎戚雲，通过某种手段，可以寄生夺舍到其他人身上，暂时以其他人的身份进行行动。
这种能力的指向性过于明显，让凛岳不假思索地便考虑到玉门主线剧情板上钉钉的最终boss——细菌藤壶。
她的能力也是通过寄生的手段，操控他人。身为司命等级的细菌，将自己的力量剥离出来分享给信任的部下，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座军镇幻境与其他幻境不同点众多，类似细菌荚膜的黑雾更是笼罩在整个幻境之上，几乎将幻境包裹，作为新生细菌诞生的养分。
现在看来，布置这一切的人就是藤壶本体，而她培养新的细菌的目的，一定与她不惜与不知秋基金会会长合作也要达成的最终目标脱不开干系。
凛岳一边想着，一边跟上戚雲与红娘子的步伐，那座酒楼已经被突然出现的黑雾怪物摧毁的七七八八，一楼大堂更是呈现一片狼藉甚至称得上断壁残垣的状态，但是偏偏屹立不倒，甚至夜晚的电子灯光也依旧闪烁，显然这里的输电系统并没有被破坏。
有不少行人因为袭击发生的过□□速所以没能反应过来，现在还在酒楼中惊慌失措，红娘子连忙上前一个个安慰她的食客。
无论是红娘子还是那些对黑雾怪物极为恐惧，现在还有些哆哆嗦嗦的食客，他们身下无一例外都呈现半透明的形态，显然早就不是人类。凛岳摇摇头，这片军镇中看来所有的存在都是亡灵，而非一开始猜想的魍魉怪物。
看这些食客对那些黑雾怪物极为恐惧的状态，以及戚雲的反应，至少在这个幻境中，死去之人化为的亡灵与魍魉怪物的代表黑雾怪物，更像是敌人而非同盟。
亡灵由死亡之人化成，是悬海世界上遍布的灵体一种。在悬海世界，虽然有着太山府君掌管整个世界的转生轮回系统太山府，但是仍然有许多灵魂因为某种原因不想离开现世转生，逗留在悬海，久而久之，成为亡灵。
这些亡灵一般都没有实体，除去某些怨气深厚的变种怨灵，也鲜少会对其他生物有攻击性，因此很容易会被其他人出以任何目的利用。
“祂无处不在，所以我们不能说的太清楚。”
戚雲轻声道，一旁的红娘子也点了点头，神情肃穆，泼辣且时长笑意盈盈的酒楼老板娘眸间甚至染上了几分显著的悲凉。
“将军，我现在只能告诉你，在祂降临后，利用自己的能力寄生了幻境中的一切，并且与镇主长谈，达成协议。自从镇主与祂的那次谈话之后，这些时不时在镇中作祟的黑雾怪物便越来越猖狂……”
戚雲闭上眼睛，似乎有什么凛岳并不知道的画面在他眼前闪过。
红娘子知道，戚雲大概是想起来了不久前，军镇里黑雾怪物引起的那一阵骚乱，被细菌故意饲养在幻境中的黑雾怪物肆意地从天而降，将路上的行人纷纷吞入口中，刮起黑风带走。
红娘子还记得被黑雾怪物带走的那批人中极为醒目的那个小孩子，她是军镇里一家糖果店主人家的孩子，才五六岁的年龄，大概是因为有着很好的家室，有很多人爱她，所以能很好地将自己的爱再播撒给其他人，每天都在街上玩耍的时候为行人分发她家里的糖果，争取为幻境中的亡灵生活多添几分甜意。
红娘子曾经揉着小女孩柔软蓬松的头发，看着她将糖果分享给戚雲，那时的戚雲只是笑着挥了挥扇子，表示自己已经死了，身体已经腐朽的亡灵并不能品味出人间的酸甜苦辣。
但是小女孩却笑着说：“大哥哥，我们没有舌头，但是还有灵魂啊。”
还有灵魂，灵魂是悬海每一个生命的核心，所以用灵魂品尝的糖果，一定是世界上最甜的滋味。
被真龙命帝曾经亲自点列登上议事金殿，名在科举金榜的戚雲，巧舌如簧的语言能力在一瞬间失效，红娘子还记得，状元郎面上白色面具的嘴角明明是勾起的画法，但戚雲那时却像是在哭。
他抱住小女孩，似乎在立下某种誓言：“我会保护好你的，我会保护好你们的……”
但是黑雾怪物以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速度将军镇的居民们掳走，戚雲那句誓言，终究在细菌藤壶的威压之下变成了笑话。
“因为祂的操控，幻境的状况越来越严重，那些被黑雾怪物抓走的镇民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小生别无他法，只能伪装成泣雾和悲云，尽力让这座军镇的异样引起西域，或者玉门的注意。”
说到这里，戚雲苦笑了一声。
“毕竟西域东西洲交汇，而玉门作为真龙命帝陛下领导的五大边区之一，在瘟神面前屹立千年不倒，玉门的将军，一定有办法解决这一切。”
“而且……藤壶已经在上次与将军会面时对将军下了诅咒，就算我不当将军的接引人，将军也要注定进入这座幻境的。”
戚雲看上去有种看淡一切的悲哀，凛岳想起藤壶分身被火焰燃尽前留下的那道光，原来那就是诅咒。
戚雲沉默地向前走着，他抬眸想要看看那维玉门将军的表情，却又因为刻意的隐瞒失去了真正面对他的勇气。
毕竟他第一任务，其实是伺机杀掉这位玉门将军，如果失败，第二任务才是将玉门将军引入这座军镇。
“算了，我一直都知道。”
凛岳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末了，长叹一口气，戚雲虽然说的十分诚恳，但是凛岳毕竟曾经拥有丰富的人际交往经验，一眼就看出对方并没有全盘托出。
不过这也正常，不如说如果对方上来就将一切全盘托出，才更需要警惕。
“如您所见，我们虽然已经死了，但是也知道绝对不能让细菌得逞，镇主绝对是被祂控制了，他明明是个很好的人，曾在……总之妾身绝对无法相信，镇主会同意在幻境中饲养黑雾怪物这一条件，这简直是……”
红娘子没忍住，也开口道，她的未尽之言戚雲和凛岳都清楚，这位未曾谋面的镇主的行为，简直就像是在用整个幻境军镇中的亡灵灵体喂养那些细菌藤壶手下的魍魉怪物。
“……到了。”
红娘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一旁的戚雲打断，凛岳抬起头，他们现在已经到了这座快愉楼酒楼的最顶端，呼啸的夜风拂过微微有些冰冷，从快愉楼酒楼的最顶端向下望去，整座军镇的一切都变得十分清晰，连绵的灯光在夜色下照亮了军镇的轮廓，在军镇之外，并非沙丘，而是一片黑雾。
“镇主——”
戚雲退开酒楼最顶端的房门，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面前的景象堵住。
只见装修精致华丽的内间之中，毫无人影，红木方案上的清茶还冒着袅袅余烟，但本应品味它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镇主离开了？”
戚雲表情相当难看，红娘子也暗下神色，她本来是打算今天就借酒楼有黑雾怪物闹事这一事件彻底让镇主放弃与细菌合作，可原本这个时间必定在这里喝茶欣赏整个军镇景色的镇主，此刻居然不在这里。
“怎么可能会不在这里？他不在这里，他怎么能不在这里？！”
红娘子整个人变得木然又可怕，她扔掉斧子，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好像镇主不在快愉酒楼最顶处这一事实，给了红娘子极大的震撼与恐惧，让红娘子几乎无法握住武器。
她嘴里一直喃喃着那句话，之前温柔泼辣的情绪全部被剔除，整个人就像是被电子计算机操控的人偶，此刻终于暴露了真实的状况，卡死在原地，脸上露出只有机械才有的僵硬与无机质感。
那一瞬间的非人感实在是太过真实，让凛岳有些差异，这位红娘子是否真的是因为某种执念存活于世的鬼怪。
“哎呀，他不在这里……现在的时间，那只能去教书先生那里。”
红娘子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之处，她猛地回过神来，然后讪笑两声，试图掩盖自己刚刚的不对劲之处。
戚雲站在一边，摇了摇扇子，凛岳悄悄观察了一下对方的神情，发现原本被他归类于鬼怪方的戚雲，似乎并非与这个幻境中的鬼怪站在同一立场。
已知这个幻境现在被细菌藤壶控制，其中所有的鬼怪原住民全都被藤壶带来的黑雾怪物当做随时可以袭击的储备食物，而镇主则是与细菌藤壶做交易的人，目前来看是这个幻境的核心。
但是真的是这样的吗？
如果镇主真的是这个幻境的核心，那幻境的核心也过于扑朔迷离，根本无从猜起了。
《苒苒物华休》之前不是没有出过解密与团战二合一的幻境副本，凛岳为了竞速甚至还研究过那个幻境副本的全部信息，在游戏中给出的信息可以看出，幻境的核心执念应该很明显才对，但是现在经历了这么多，凛岳也只知道幻境中的整体形象是一条热闹繁华的街市，有酒楼，棋牌坊，小吃摊，与各大边区首府小吃街没有任何区别的一条繁华街市。
而这条街市，明显与他从西域圣女那里得到的信息没有什么关系，明明这座军镇消失在魍魉疫潮中，但现在却看不到半分硝烟与战争的场面。
更不必说，镇主与藤壶合作，将那些黑雾怪物放入这个幻境，已经引起了以红娘子为代表的诸多鬼怪的不满，作为幻境核心的镇主，引起幻境成员如此不满，难道不怕幻境会因为诸多幻境鬼怪成员的不满就此崩坏，就算这位镇主不在意幻境的存在，难道他不怕失去幻境，自己和藤壶的合作直接崩盘？
毕竟幻境的诞生依靠着的是群体执念，如果群体执念发生动摇，那么幻境也就不复存在，而作为幻境核心的镇主，根本无法离开幻境。
还有红娘子刚刚好像突然失去灵魂的人形机械般的异样……
凛岳总感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能让戚雲这位状元郎冒着被燕功卫剿灭的危险潜伏到玉门事务府，对方的诉求，真的仅仅只是让镇主回心转意，不再与细菌藤壶进行交易吗？
而且戚雲又有什么把握，保证自己这位玉门将军援军不会剿灭幻境……除非对他来说，自己完全可以接受幻境被剿灭的结果。
乱七八糟的信息量此刻全都堆在凛岳的大脑里，主角团那边的支线还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凛岳只能先让自己维持时刻紧绷的状态，以应对接下来的任何突发情况。
“……不行，必须在今晚找到镇主，那些黑雾怪物一天比一天放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将军请跟我来。”
戚雲紧锁眉头，拉起凛岳的手，自然而然的就像是之前在玉门事务府，他还是暗卫统领时一样。
但凛岳拍开了他的手。
戚雲一怔，随后低垂下眼眸，用非常悲伤，非常悲伤的眼神看了凛岳一眼，但后者依旧温和的笑着，只不过那笑容有几分冰冷。
啊啊，很正常啊。
戚雲这样对自己说。
被暗卫统领背叛后，就算是如此温和的凛岳将军也会露出这样冰冷的表情，他明明早就做好了准备……
那一晚月夜下，年轻玉门将军笑着拍拍暗卫肩膀，眉眼弯如春月的通透令人如沐春风，那笑容与戚雲刚刚坦诚相告自己身份时，凛岳用无奈又失望的语气轻声道：“我早就知道了”时的神情重合在一起，居然让戚雲七百年来一直无悲无喜的心感到发疼。
……玉门将军只是计划的一环，明明他是这样想的，但是为什么反而现在悲伤的要命，感觉好像自己做了天底下最恶劣的事情。
他……欺骗了那么温柔的玉门将军。
戚雲摇摇头，计划还未完成，他强行将那些突然出现的酸涩情绪压下去，让自己不要再去思考计划之外的事情。
但这具拥有人性的身体无可避免的意识到，他自己做了多大的错事。
“将军……至少，请随我一起去见见镇主，现在的镇主与之前比起来性情大变，我怀疑他已经被细菌藤壶寄生，他与细菌合作的恶劣行为必须被阻止，否则将会威胁到玉门与西域……”
戚雲十分诚恳地说道，但是他不敢再去与凛岳对视，好像只要一看到对方失望的冰蓝双眸，他就会失去全部的力气。
“悲云啊悲云……”
凛岳发出一声叹息，红娘子如同失去自我意识般的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两人的对峙。
“不……戚雲，你还真是，了解我的软肋。”
戚雲没有说话，他的确知道这位新任玉门将军最在意的究竟是什么，也许执夷三人与西域秘书泣雾的价值打动这位镇关将军还有些不确定，但是只要说出“如果不尽快解决，这里就会威胁到玉门安危”这一点来，凛岳根本不可能拒绝。
戚雲心想，他成为暗卫统领这些天并没有机械地守在工位上，反而找到了不少线索，玉门副将卓宾显然也已经被细菌藤壶污染，但是这位玉门将军哪怕撑着被全玉门非议，被四部主司们厌恶的代价，也要将玉门的威胁尽力压缩到最小，这样的人，心中最重要的一定就是玉门边区。
暗卫统领悲云知道这一点会成为玉门将军疲惫时的支撑，但是如今身为鬼怪的戚雲，只能将这一信息化作锋利的刀刃，刺向曾经的上司。
“但你多虑了，我本来就答应了圣女阿泉，你以为如果不是和藤壶有关，为什么我这位玉门将军，会亲自前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幻境？”
凛岳再心里勾起唇角，在他看来戚雲已经上钩，毕竟身为玉门将军的凛岳，在之前表现出的性格的确是可以为玉门忍辱负重的类型。
不过玉门将军是，但他凛岳可不是，这位戚雲既然敢算计他，那就要做好被被商人夺取更多利益的准备。
戚雲一怔，他在凛岳身边当职也有些时日，不可能听不出这位将军的言下之意。
换句话说，就算戚雲不以执夷三人组，泣雾秘书为筹码威胁他，凛岳也会将这个幻境大麻烦揽过来处理好。
凛岳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很平稳，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切，只是语气很疲惫，疲惫到戚雲感觉自己心中好像炸开了什么难以言喻的酸涩。
凛岳这位玉门将军虽然刚刚上任，但是实在是太称职了，称职到就算是怀着更加不当心情的戚雲，也眼眶一热。
他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炽热之心的人了？
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玉门，自己的名声，自己的安危都可以置之不顾，明明已经被整个玉门厌弃，居然还被他这样糟糕的暗卫背叛……
戚雲想到这里，几乎动摇到下一秒就推着凛岳离开。
但是他终究没有。
“抱歉……将军。”
他背对着凛岳，声音有些颤抖。
“已经没有意义了，悲云。接下来，前往你原计划中设定好的下一个地点吧。”
凛岳摇了摇头，平静的可怕。戚雲不知道凛岳知道了多少，但是他也并不敢想，凛岳究竟是知道了多少，又抱着什么样的心态站到这里的。
但凛岳看起来那么自然，仿佛他根本不在乎背叛。
或许是因为背叛对他来说根本比不上萧然几人和玉门的安慰，但或许，戚雲想到了更悲哀的一个可能。
或许玉门将军，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
明明背叛凛岳的是他，把凛岳带到这里的是他，心怀恶毒计划的人也是他，但是现在感到无比痛苦的还是他。
“红娘子，那就麻烦你，把我们送到教书先生所在的学堂了。”
戚雲闷闷地说。
“没问题，交给我，我可是最厉害的路线规划员！”
红娘子一改刚刚木偶般僵硬的模样，灿烂地笑了起来。
那笑容不是属于一位酒楼老板娘的妩媚多情，反而带着些少女的意气风发，傲然挺立世间的无所畏惧。
飞翔的战斗型偃术列车从空中滑过，周围的一切都在破碎崩塌，就像第一次幻境环境切换时，他们所见到的一样，周围的酒楼画面泛起波纹，硝烟与战火的肃杀气息从遥远的方向传来，凛岳终于在这座幻境中看到了符合圣女阿泉口中魍魉战争的场面。
这座酒楼，原来只是一场幻境中的梦。
他看到，铺天盖地的战斗型偃术列车在空中交替成一座钢铁城墙，将那些飞行魍魉怪物全部于炮火中摧毁。
他看到谣言的少女指挥官意气风发，在与魍魉怪物的战场上纵横披靡，立下无数功劳。
他看到少女肩上的军功奖章越来越多，红娘子自豪地站在牺牲的飞行员母亲墓碑前，将那些奖章一个个保存起来。
他看到……
常年奋战于第一线的红娘子，终究没有逃过魍魉怪物的腐蚀，在一次空战中，身躯被魍魉怪物重创，只得退出了前线，成为一名营养配餐员。
红娘子一腔热枕无处挥洒，她看到在战争中受伤的人如此多，鲜血几乎流满了每一个家庭，于是卖掉自己的全部家当，与几位岐黄门医师朋友一起建立了悬海第一家疫潮污染后遗症患者疗养院，亲手为那些患者配比营养餐……
魍魉疫潮经过之处，不仅会留下无数战争造成的伤亡，还会留下能感染最坚强灵魂的病菌。
那些病菌各异，唯一的共同点，是具有极强的感染能力，会选择自己钟意的宿主扎根，化为最恐怖的病症——疫潮后遗症。
疗养院的一幕幕在面前闪过，凛岳听到了红娘子的自述。
“我全都卖掉了，路线指挥员徽章，一等功章，燕功卫纪念功章……”
“他们活的实在是太痛苦了，魍魉怪物被瘟神分享力量，有无数的办法让人类生活在极致的痛苦中，它们通过血液诅咒人类，让努力活下去的孩子们半身腐烂，让顽强坚持的老人身患最痛苦的绝症却偏偏难以死去，它们啃食我们的躯体，又动摇我们的精神……”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想要帮助他们，但是钱不够，我已经失去了在战场上守护的权力，但我依旧想做些什么。”
“在不做些什么……那些被疫潮感染的人，真的活不下去了。”
“我把我的徽章卖掉了，但是还不够……”
“我把母亲的徽章也卖掉了，还有她的……飞行员英雄徽章……孩子们的哭声都是乖巧的，我一定还能在做些什么的。”
“都卖掉了……我对不起母亲，她是飞翔在玉门之上的鹰，我曾经也是，但是现在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卖掉一切荣誉的疯子。”
凛岳看着红娘子在疗养院前哭泣，她的疫潮后遗症已经很严重了，身上的伤疤越来越深，血无时无刻不在流着。
但她根本不在乎。
她在为那些疗养院里努力生活下去的孩子哭泣。
明明所有人都那么努力了，所有人都那么想要活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