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稍作一顿,开窗落叶似地飘了进去:“夜里伤口疼么?我帮你。”
高骊有些不知所措:“煦光,我把你吵醒了。”
谢漆摇头,脑子稍微有点不清醒,行事比寻常时候强势了点,径直把高骊轻推着坐在床上,快速地准备好水和药,指尖挑开他的绷带,一圈圈小心解开。
高骊的伤本可以好得再快些,无奈战况三天两头变,云军不时就发动袭击,晋军防御得被迫憋屈,连带着高骊也到处奔走,半身伤好好坏坏。
谢漆站在床前,弯腰解开了他上身的绷带,来到雍城这么多天,他还没亲眼见过高骊皮肉外翻的模样,乍然看到他胸膛上有三道不短的疤,猛地就倒吸了一口气。
这么好看的胸肌,怎么就落了疤痕。
一瞬间,各种隐晦的情愫在夜色里,在心口上炸开。
高骊嘀咕了两声痒,抬手就想去摸那些结痂,谢漆心疼得厉害,情急之下一把扣住他手腕,往前一凑额头撞他额头:“别动,老实点。”
高骊脑袋一仰,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听话地把手臂老实搭在双膝上,看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神情简直就像在索吻一样。
谢漆偏过脑袋轻咳两声,轻手轻脚地擦拭他身上斑驳的伤口,重新涂上药膏抹匀。他倒是认真地在上药,但指尖下的身体似乎经不住他触碰,他摸到哪,哪处的肌肉就绷紧,体表就升温。再看高骊,虽然面无表情,眼神却出卖了泛潮的炽热。
谢漆指尖抹过他上身一遭,忍不住轻声:“陛下,你能不能再老实一点?”
高骊声音委屈:“我都没动。”
“你眼神在动。”
高骊愈发委屈:“心在动,是它不老实,身体很乖了。”
谢漆舌尖舔过一圈牙齿,抿了抿唇,一丝不苟地给他缠上新的绷带,指尖打结时抖了两下,绑出了这辈子最难看的结。
他默默地抬手遮了下眼,高骊倒是完全不在意,附耳轻声:“煦光,手臂还没换。”
谢漆挪开手,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他来到雍城二十三天,每天积压的情绪一分一分与日俱增,压到现在,在他心口上噼里啪啦地燃烧。
高骊被他盯得喉结滚了几遭:“怎么了?”
话还未尽,谢漆猛然伸手按住他后颈,低头发狠地往他唇上怼。
高骊先大惊失色,再大喜过望,然后谢漆就离开他的唇瓣,冷淡地命令道:“抬手。”
高骊下意识地抬起胳膊,茫然地看着他稳当地解开自己手臂上的绷带,后知后觉地抿抿嘴。
舌头都没伸进来。
谢漆像是发泄过什么,动作都顺畅了起来,飞快地把他手臂上的伤口处理完毕,而后整整衣袖就要走。
高骊这才反应过来,抬手抱住他的腰,故作气势汹汹:“谢小大人,啊?刚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谢漆眼神飘忽望天花板:“有吗?我不记得了。”
高骊被逗笑了,低头往他身上靠:“这都能抵赖?好吧,未来的君后说什么都是对的,说没有就是没有。”
他嘀嘀咕咕地笑,谢漆低头觑他,刚抿着唇珠想敲他脑袋,远在外州的老鹰忽然夹着翅膀飞进窗来,迅猛地冲到他肩上去。
谢漆被老鹰的来势撞得后仰,高骊一改猛汉柔弱的假样,一把托住他后背,直接把他搂到身前来坐,另一手毫不客气地掐住老鹰的脖子,谢漆顾不上别的,立即从老鹰爪上取下急报。
高骊沉了眉目,提鸡一样把老鹰提远,低头贴着谢漆耳边看:“发生什么事了?”
谢漆解开信上的暗语,愣了一瞬:“云国辅佐太子监国的宰相……忽然来前线了。”
第169章
深夜的独处被老鹰捎来的讯息打乱,谢漆摸了把高骊的发顶便匆匆跳窗出去,换了其他影奴守夜,自己回了影奴群聚的驿站。
夜色本深,夏夜短,不一会儿天边就现出了鱼肚白,方师父和伤势好转的罗师父都早早醒来,被交代完一圈影奴的谢漆逮住,一起讨论云国那头最新的动向。
据影奴们搜集的信报,云国宰相名叫李无棠,极其受云皇宠信,曾任太子太师,云国在二十多年里的改制少不了他的身影,是权臣也是功臣。李无棠也在霜刃阁的刺杀名单上,只是这人原本一直辅佐太子坐镇后方,突如其来赶赴前线,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变故。
方师父一听这个就不困了:“这云国宰相刚动身,路上变数多,要不要派精锐一击必杀?比如派出本精锐。”
谢漆指尖轻微地敲击刀柄,听了方师父的话笑了笑,抬眼却看罗师父:“阁老,您知道这条讯息是谁传出来的吗?”
罗师父左臂还吊着绷带,与方师父的嘴碎活泼不同,是不打一棍不吭声的闷葫芦,真吭声了也是寡言:“谁?”
谢漆把密信翻过背面,给他看暗号:“是您的徒弟罗海。”
罗师父一愣,慌张得伸出吊着的左臂去接密信。
谢漆吁出一口气:“自刑场一别,距今八个月,我原本做好了罗海和高琪的最坏打算,现在总算是等到了好的消息。”
两个阁老再三确认那暗号,罗师父虽然不说,通身气质却都变了,多了几分牵挂小辈的人情味。方师父给他摆好左臂,唉哟两声:“徒弟还活着,你能睡个好觉了。”
谢漆等他们平复一会情绪,在穿堂而来的破晓里出声:“罗海和高琪在云国的国都,既能传信,就能找出所在。至于宰相李无棠的突然行动,我想知道是云皇亲自召集,还是李无棠主动前来。”
这人突然抛下辅国秘密要来前线,怎么想怎么不合理。云国的上层中枢要员本来就少,维持着眼前的帝亲征储安国才是最稳定的局面。
李无棠是安邦的文臣之首,不像唐维后可进内阁前可上阵当军师,这人突然舍大后方到前线来,不亚于晋国这边吴攸突然抱着高盛的遗腹子跑来前线一样怪异。
方师父明白了:“那就暂时不打草惊蛇,我们先查,不刺杀这厮了。”
谢漆揉揉后颈说起棘手的:“他们仓促,我们也亦然,动作一多容易叫云国的千机楼死士察觉,死在他们手上的影奴逐渐变多,太被动了。”
谢漆这一代的拔尖影奴太少,新生的影奴成长时间不够,武力基本在青级以下,虽然和本代上代相比脑子聪明了不少,但武力的差距是最直观的劣势。
“战场上,经验往往比天赋更有用。”谢漆眉眼被日光镀上一层光,愈显得眼睛凌厉,“云皇的亲卫队首领是千机楼的楼主,武艺怕是和你们两位全盛时不相上下,且洞察力过人,他已识破了十四个影奴,有这个人在,我们很难靠近云皇的营帐。罗阁老还有伤,我不便调动,方阁老,您——”
方师父主动点头:“明白,阁主的嘱托我收下了,下一场战事,我就伺机潜进去。”
罗师父在一旁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不知怎么开口,谢漆看向他:“云国国都那边,他们的太子身边也是守卫森严,罗阁老,待您伤好,我派人护送您进云都,您与罗海师徒一心,只管专心盯梢云国太子。”
罗师父这才放心:“是。”
谢漆又嘱咐:“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相信两位在外能有最好的局势判断,只有一句话不吐不快,战事未平,切莫自轻其身,你们是霜刃阁最宝贵的战力,是我们这一代影奴共同的师父,请务必保全性命,留命回故乡。”
谢漆怕他们在执行任务时动不动就想和敌人同归于尽。
罗师父不好说,他和方师父在霜刃阁相处的时间不短,有时总能在老头身上感觉到几分自罪的低沉。
老头年轻时也许杀了不少不该杀的人,那些罪恶感浸到骨子里,即便他退居霜刃阁避世,也时常无法破除阴影。
自认罪孽满身的人,现在到了战场上,总有股豁出去的求死劲,仿佛恨不得牺牲在国之大义里,好以正死赎反罪。
两个阁老都听明白了,罗师父脸上闪过窘迫,方师父嘻嘻哈哈地反过来嘱咐谢漆:“阁主也是,千万保重自己,我们俩都走之后,陛下和将军们的守卫怕是得你亲自负责,神医常念叨你的身体好比打补丁的窟窿衣裳,你要是不慎一命呜呼了,霜刃阁那么多小孩怎么办?”
谢漆笑笑着点头:“您说的我记着。”
万事交代完毕后,天光大亮,谢漆吃完早饭正想折回去找高骊,方师父又单独找他说话。
谢漆难得在老头脸上看到这么复杂凝重的表情,轻咳着正色:“阁老,你不是要跟我交代后事吧,别,你千万别存着这心,有什么话回去和你的贝贝亲自说。”
方师父笑了,又沉吟了好一会,才低声开口:“谢漆,你现在仍是记忆不全的状态,对吗?烟毒未除,你的记忆就不好恢复。”
“怎么说到这个?”
方师父语速缓慢:“你师父陪你解毒的那半年里,他和你说过不少事情,但那些你现在记不起来,也许这辈子都回想不起,那也不算是坏事,没有杂事缠身,活得模糊点也是自在的。”
谢漆皱紧了眉。
“无帆他……他或许挺自私的,可他又比我们都无奈和煎熬。你来日要是恢复了记忆,别太怨恨他,实在是,命一字把他绊得死死的。”
方师父声音有些沙哑:“他把该说的都和你说完,然后看着你失忆,就那么油尽灯枯,带着一身秘密埋进地下了。他有三分心希望你来日剔尽余毒想起一切,可他也有七分心希望你平平安安,不受过去纷扰,就当一个不为过去牵累的好儿郎。”
方师父能共情到杨无帆为人师父的纠结,他不确定谢漆能不能体会,抬手抓着发髻虚虚地挠了几把:“总而言之,我把我所知道的杨无帆,幽帝高子固,还有你,我把一切都写在绢布上,楔在霜刃阁深堂的房梁上,来日你要是想知道一些深恶痛绝的真相,你就去找那块绢布。如果安于现状,那就不要搭理。”
谢漆沉默,方师父很快又恢复成平日里乐呵呵的模样:“人老了就是左右摇摆,阁主,我刚说了一通,你也大可当做老人家的无病呻吟,别往心里去啊。”
谢漆摇摇头:“您这还是在交代后事,我不喜欢听。我不好罚您什么,但我来日回长洛要欺负贝贝,您要想着阻止我,不然自己的宝贝徒弟就要被外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了。”
方师父笑了两声:“你和小贝情同手足,也不算外人。”
“我说许开仁呢。”
方师父顿时不痛快起来,尽是一副自己的白菜被人拱了的气闷样。
他挥挥手,念叨着“不中留”的碎碎念走了。
谢漆没料到方师父会对他说那样的话,听起来就好像他的师父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样。
日头正好,他跃上屋顶,背对东面眺望长洛的方向久久出神。
直到屋顶突如其来的震动迫使他回神,他皱着眉抓住一角飞檐,下意识地回头望,忽然看到天边出现一个小黑点,流星一样坠落而来。
谢漆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直到那流星在东城门前坠落,一霎那,大地像是被一拳撼动,发出轰隆一声痛呼。
谢漆瞳孔骤缩,眼前甚至看到了屋顶上被扬起的飞尘。
飞尘之间,东城门的城楼上竖起了刺眼的一整排赤旗。
“来袭”的讯号。
谢漆猛然感到血液逆流,他仰首急召苍鹰,满城影奴的黑鹰很快全部出现,雍城的街道上也迅速出现了飞奔的骑兵。
“云军来袭!雍城百姓立即从西门撤退!”
尖锐的咆哮好像闷雷一般轰炸,正是一日之计里的早晨,刚走出家门沐浴阳光的百姓们错愕地呆住,下一秒就尖叫着乱逃。
谢漆在人声、炮声的轰炸里飞奔向军务处,屋顶在不间断的轰击里余震,他掠过纷纷扬扬的灰尘,在满城嘈杂里跳下屋顶,落在刚踏出客栈大门的高骊面前。
与高骊一起出来的还有其他将领,吓得人瞬间按住刀鞘。
“谢阁主。”高骊一把握住他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沉声地嘱咐,“朕去东门,你护送军师和邺王以及百姓从西门撤退。”
谢漆刚张口就又被他抢话了:“朕知道霜刃阁的鹰一直在前线盯着,云军的破军炮不可能越过苍鹰的监视,现在能轰击到城门口,只可能是他们用上了射程更远的新炮火。雍城剩下的破军炮已经全部推出,前线我们还能坚持,你们只管走,我们拖延够时间必定去和你们汇合。”
高骊盯着谢漆因飞奔而涌上血气的脸,在他背后,重甲士兵飞快地奔向东门的方向,沉重的脚步声和人们的心跳共振。
高骊很想用力地吻上他唇边的朱砂痣,但他面无表情地松开手:“走!”
将领们飞快地跟上他的背影,谢漆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只能抖着手做手势,召来一队影奴跟上去,代替他去护卫高骊。
高骊头也不回地上马,旁边的将领递过去他的兵器,三节扣在一起的长枪落入他手里,锵然一振,枪尖垂地。
漆黑的枪尖贴着地面划向东门。
东境的战报在六月初三传回长洛,晋军再度败退的消息令内阁陷入死寂。
“雍城被云军攻占了,晋军后退撤到了怀城。”桌面上铺着东境千里的地图,吴攸指完怀城的位置,指尖划到了濯河,“再退十一城,云国人就将压境濯河上。”
一干人脸色沉重地沉默,梁奇烽为首的议和派无话可说,比战况更让他头大的是高沅传回来的亲信:“沅与晋军共进退,胜则同凯旋,降则共殉国。”
梁奇烽一想到这话就想隔空打死高沅。
这种话怎么能出自他的口?他把这小外甥养了十几年,把他养成自私自利唯刑是趣的傻瓜,家在国前,梁先于高,什么狗屁仁义,臭小子什么时候被带偏的?最好是霜刃阁那群人逼迫他写的,如果真是高沅自己那么想的,梁奇烽只想再把烟草塞进他嘴里。
吴攸看了眼脸色漆黑的议和派,对他们缄默的缘由心知肚明,清清嗓子特地在众人面前提高沅,准备一顶道德高帽塞在高沅头上,夸他与晋军共进退,大肆吹捧他的大义,越说越把梁奇烽架在火上烤。
这是内阁第一次集体默认主战不主降的会议,吴攸顺利地再发布一次征兵帖和派输补给,国库已然掏空了,户部脸无血色地问:“宰相大人,是否再征税?”
吴攸看向梁奇烽:“再征国内不稳,暂且由豪族来担。兵马吴家出,粮草梁家出,梁尚书必然是支持邺王的大义的,是吧?”
梁奇烽眼角抽动两下,虽然明知如此,心里还是极不痛快起来,眼锋扫向对面的东宫一派:“那太子和韩尚书呢?”
韩志禺脸上现出窘迫来,韩家原本库司充裕,怎奈因舞弊案被套走了大批财物,他倒也想为了面子支援前线,正待开口,身边的高瑱却出了声:“韩不能与吴梁相比,孤愿效仿九弟,前往前线,为皇兄开路。”
顿时有一批官员阻拦:“殿下使不得!”
话不能说太明白,万一皇帝和邺王都在前线薨逝,长洛还有太子,国祚便还能顺延,即便东宫的声名不太好,到底还是高家人。
高瑱温声地坚持参军,吴攸也下场跟着阻拦,膈应得梁奇烽翻了白眼,谢青川适时递过来一杯温茶,堵上了他想破口大骂的嘴。
朝会难得地在和平中结束,吴攸安排完政事出宫,坐在马车内回府的路上,他把易容成侍卫的张忘叫进马车内,把袖中的霜刃阁密信递给她:“解译一下。”
信夹在战报的内层里,标了世子亲启,让吴攸厌烦了一下午。
等张忘将密信解译,用炭笔快速地写出来交给他后,他更是厌恶透顶。
从去年刑场的假张忘风波后,他似乎就一脚踩进了坑,不止一次被耍,还得担忧软肋被拿捏,就怕行差踏错后被老鼠屎搅浑一锅粥。他很想趁着还没闹大之前杀掉谢漆,那阴沟里的卑贱老鼠却又去了前线。
他忍着火气看张忘递过来的纸,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揉着眉心又反复看了三遍,马车停在吴家门口,还是张忘低声提醒,他才把信团成一团抓着,皱眉下车。
一进吴家,琴决就来上报:“主子,许大人晌午时悄然来了。”
吴攸眉头皱得更甚,许开仁当初执意要跟去邺州,他有派吴家的暗卫保护兼监视他,许开仁在邺州查了大半年梁氏的烂事,不出意外地惹来杀身之祸,但意外地被方贝贝保着带去霜刃阁,他都知道。
梁家有把柄在许开仁手上,一直想除之而后快,霜刃阁能保他性命,吴家也能,但他不回来,行如同被霜刃阁策反而叛吴家。
先太子高盛还在世时,颇为看重许开仁,吴攸念在这一份情分上暂时不予清算,但现在许开仁冒着风险再进长洛,为的只怕不是投诚。
是游说和合作。
吴攸抓着掌心里皱成一团的信,闭眼缓了会火气,撩衣进吴家的书房。
书房内,一年半不见的许开仁站在正堂里望着书房的双联:以德纪民,以法卫国,以忠效上,以仁御下。
匾额是耕读吴氏。
联匾明晰的高尚,又说不出的讽刺。
吴攸走进书房,见许开仁回头行礼:“开仁见过世子,许久不见,世子安好。”
吴攸到书桌里坐下,把掌心里抓皱的信纸丢在桌上:“为此事而来的?”
许开仁受过濒死的重伤,却不见清瘦,还和从前一样高大儒雅,他笑笑:“是。”
吴攸指着那团皱巴巴的信纸再问:“信上说的是何事?”
许开仁一字一字答:“为推动太子造反,与狄族联合之事。”
深夜,方贝贝按捺着激动不安的心潜伏在吴家的屋顶上,他望着吴家的书房,等了一会没动静,忍不住扭头跟不远处的张忘比手势:“他怎么还不出来?不会是你主子要扣下他吧?”
张忘罕见地烦躁起来,揉着眉心比了一串飞快的手语:“你已经在半个时辰内问了二十次,许开仁不会有事,别问了。还有世子不是我主子!改掉你的措辞!”
方贝贝:“好好好。”
他摸摸后脑勺,看一会书房,又忍不住看向张忘,他能潜进吴家,还得亏她的掩护和放水。
张忘只烦躁地比了个脏话的手势,意为再问揍你。
方贝贝顶着她要打人的眼神掠到她身边,在夜风里轻声叙旧:“嗳,玄忘,你还活着,真好。”
张忘要打人的眼神变了变。
“虽然我们这一代影奴出师后各为其主,但总归少年时是同门嘛,韩宋云狄门之后死了那么多人,活下来的就我们这几个了。”方贝贝说得诚恳,“不管怎么说,你可别死啊。”
张忘耳朵动了动,避开他的视线:“许开仁出来了。你可以放心走了。”
方贝贝的心跳一蹦,连忙扭头俯瞰,果然看见许开仁从书房里迈出来。他顿时顾不上其他,伸手想拍拍张忘的肩膀:“行!那我们回见。”
张忘身形一闪,早消失了。
他拍了个空,摸摸鼻子,悄悄跟着许开仁的身影,一直护送到他走出吴家的后门,灵活地跳到他背后轻轻偷袭。
许开仁没有被吓着,抬手握住搭在肩上的手,头也不回地轻唤:“贝贝。”
方贝贝干笑两声,反握住他的手快步离开,护着去了霜刃阁在长洛的据点,安全了才放心地大说特说,许开仁等他一口气问完,才摸摸他的脑袋回答。
局势不好,晋国青琉矿不够,破军炮供不上,他们要想办法促成阿勒巴儿回狄族,挖掘青琉运输过来。拉吴攸下水,虽然过程变动,结果不改。
方贝贝已经听他解释过几回了,再听目光还是流露了呆滞,许开仁见他表情,积了许久的郁气消散几分,闷笑着低头靠在他肩膀上。
方贝贝机灵了,抬手顺顺他后背:“累了?”
许开仁嗯了两声,得寸进尺地环住他,在他不自在前说东说西:“谢阁主和方阁老在前线似乎不太妙,邺王也是,炮火连天的,你担心师友和主子吗?”
方贝贝声音发紧:“我叛变了,就不好再叫主子,邺王是邺王,不是主子了。师父和谢漆嘛,嗳……我干着急到嘴角长泡也没用,我看好这边不给他们添麻烦就对了,但有先生在,我应该不至于惹麻烦的。”
许开仁按住他一瞬紧张到绷紧的大腿:“是,放心,还有我呢。”
东境怀城,盛夏黄昏之下,满城萧索肃杀。
雍城百姓离家舍业地逃出来,怀城位置不比雍城优越,易攻难守,为了稳妥,一半晋军护送着百姓再出怀城,遣送往百里之外的别城。唐维调遣速度快,五天之内把怀城里的原住民疏散完,剩下了满城的兵。
此时怀城最忙的或许不是将领们,而是一把年纪奋战在医馆的神医。
神医脸上绑着白布,和其他医师一起医治负伤的士兵们,五天来闭目养神的时间少之又少。雍城刚被炮火轰炸的清晨里,李菜头——即方师父的本名,飞快地护送着他出了西门。
“老头,你可千万别死,多活一天多救一百个人,功德攒大发了。”方师父把他送进逃难的队伍里,神医听见这老友这么说话直觉不对,急慌地一转头,雍城内硝烟弥漫,哪里还看得到人影。
自那天之后神医就再没见过方师父,不止他,高骊和谢漆也没见着,忙碌间虽想着没看见小年轻们也许是因为他们没添新伤,却又不时提心吊胆于他们跑到了哪里。
正想着事,医馆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伤者,神医手头刚空下来,看见那熟脸赶紧边擦手边小跑过去:“罗小弟?”
被这么叫的罗师父顿了顿,认出眼前灰头土脸的是方师父的神医朋友,便点头伸手:“神医,我来拆左手的臂缚。”
神医立即让他坐下,边检查他左臂的断骨愈合边小声追问:“你知道李菜头去哪了吗?还有你们小阁主呢?”
按到一半神医就皱了眉:“你这左手的断骨就没好全,臂缚怎么能拆?”
罗师父摆了摆右手:“没事。麻烦继续拆,我后续涂药,带臂甲足矣。”
“嗳你这——”神医刚要念叨这样不行,转念想起这里是战场,不再是安稳太平的后方,多少将兵不是带伤继续挥刀的,只得叹了一声,取针给他安经定脉。
罗师父感觉出经脉少了滞涩,诚恳地谢过他的惊绝医术,想了想,起身往神医耳边轻声:“菜头和阁主出任务了,谢您关怀,望您保密。”
神医下意识地点头,眨眼间罗师父就风一样神出鬼没地走了,留下他在原地哎呦念叨:“药还没拿!”
罗师父一出医馆就上了屋顶,活动活动左臂,一抬手,苍鹰默契地飞下来停在他小臂上,痛感不强,便觉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