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些过去的烦心事。”谢漆指尖摩挲腰间平时佩刀的位置,“但也只是过去的了。”
下午,谢漆终于踏出了典客署,结束半身不遂式的两天卧床生活。
高骊比他还挂念自己的身体,上了马车后还不住追问:“腿怎么样?腰感觉呢?”
“全都良好,殿下不用理我。”谢漆歪着耳朵避开他的追问,“我真的不觉得有什么疼的。”
“不舒服的话可不许忍耐。”高骊捏他的耳朵,“待会我去看父老乡亲的时候,你在马车上看看就行,别乱折腾了。”
谢漆只好连连点头,只觉小狮子要向大鹦鹉进化了。
马车很快到城郊,高骊深呼吸一口气,显而易见的紧张。
谢漆看着他一身北境的装束,看他挺直脊梁走向城郊新建不久的新房,距离他践祚也就只有六天。
袁鸿和唐维也一起下车并行在他身后,高骊看到有士兵扛着米面,自己揽了过去,轻步走到最近的一所大土胚房前。在外面看,房子占地是按照六户人家的容量建造,然而里头却用茅栏隔开,紧挨着住了至少二十户人家。
高骊喊一声某叔某婶,宅院里的老弱妇孺全都跑出来了,笑容满面地喊高骊“小马”。
谢漆还是下了马车,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高骊和那些贫弱老少走进土胚房,到院子中间放下米,架起一口破破旧旧的大锅。
谢漆听到他们随风飘来的对话。
未来的皇帝和今天的赤脚草帽们谈笑煮粥,老人们聊寻常烟火的柴米油盐,关切问韩宋云狄门之夜战场的危险霜刃,高骊面色如常地去劈柴,笑着一一应了。
谢漆抬起指尖按住眼角,他依然不太清楚这一世的高骊日后会不会变回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暴君,只是眼下看着他,只觉看到了无数人的新生,信任由一颗种子大小逐渐破土为参天之树。
就在这时,院子里的老人们拉着高骊上上下下地端详,平淡的一句话传入了谢漆耳朵里。
“小马,真快啊,你都长这么大了。”
谢漆楞了楞,五脏六腑突兀地绞起来,靠着背后的马车蜷住了指尖。
谢漆五岁入霜刃阁,同期也有众多小战友。一年又一年霜刃,同期越来越少,最后剩下他一个人。每年过年同期们的师父、双亲都会拉住他,上上下下看几遍,说一句都长这么大了。
以前不太理解,直到前世二十三岁那年,他沦为高沅的新影奴,年关将近时,他看到围绕在方贝贝身边讨福包的四等影奴们,突然之间也是那样想。
都长这么大了。
那些小影奴们如果还活着,也是长这么大吧。
谢漆撑着眼看高骊和老人们说话,看不了多久,转身上了马车,独坐捂住了眼睛。
高骊挨家挨户看了一通,摸过一堆小萝卜的脑壳,挑过家家户户的水,扛过一堆米粮,太阳下山时,他抱过最后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这才起身和大家告别。
那小孩惴惴不安地拉住他的衣角,怯生生地问:“将军哥哥,你以后是皇帝了,你还会来吗?”
“会啊,我会来看看你长胖没有。”
“那我们真的不回北境,以后就住在这了?”
孩童身上折射了全体殉国士兵的家属的忧惧,高骊伸出大手盖住他的脑袋,举目望四方而笑:“是的,别怕,天塌下来,我个高先顶着。”
太阳彻底埋下地平线,高骊不能再久留,挥过手转身,回到马车上时,看到双眼温润的谢漆,又伸过手去盖他脑袋。
“你也别怕哦。”
“知道了。”
谢漆蹭蹭他掌心,神情柔软。
回到典客署后,众人收拾完各自休息,明日高骊将回宫城,除了高骊以外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唐维忍不住念了一声“皇帝不急太监急”,被袁鸿扛回厢房去了。
“就他老妈子。”高骊嘿嘿笑两声,转头就对谢漆严肃地嘱咐一通因伤而需警惕的事项,絮絮叨叨到想要跟着谢漆同屋而眠。
谢漆掩门而闭,拒绝同寝的离谱要求,揉着后颈躺回床榻去,默默地琢磨着前日来路。
直到深夜,他四平八稳地平躺着,连一个翻身都没有,可一思及明日要随同高骊回宫城,难免便有些面对大事的激动,以至于不好入睡。
正想着回宫城后要怎么出力,他忽然听见一墙之隔的隔壁好似有什么动静。
谢漆犹如听到豺狼的兔子直竖耳朵,瞬间提起十万分警惕心,手一翻握住床里的玄漆刀,凑到墙边仔细听是什么动静。
他想着隔壁可是袁鸿和唐维两个,好不容易从前世的阴翳里走出来,可不能让他们在这关头出什么事……
这时隔壁的动静变大了,一阵窸窸窣窣,唐维在抑制不住地低低恳求。
谢漆皱起眉,这也不像遇袭,那两位怎么了?
很快,他又听见隔壁袁鸿的声音,尽管压低了,但还是比唐维的声音大:“哥,反正你也睡不着,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都要一个月没碰你了。”
唐维小声地气急败坏:“你都受伤了!”
“我先憋出内伤了。”
“再过五天,不,再过三天……”
没一会,唐维讨价还价不成,让袁鸿强买强卖了。
谢漆再听不出他们在干什么那便太愚蠢了,意识过来后他翻回去侧身用枕头捂住耳朵,听见唐维绷不住的哭声,内心一片老僧入定的淡漠。
只是动静越来越失控似的,唐维越哭越乱,袁鸿一通爱称乱叫乱哄,依然没减弱唐维的饮泣。
谢漆注意力再难以集中,不由得萌生疑惑,双阳调和的下方这么痛苦的么?
第34章
谢漆翌日早早起来,没能忍住满腔的情绪,把新的侍卫服穿束整齐,佩上玄漆刀,出门时守候在高骊门前,闭着眼睛等清晨的阳光照过来。
他听到典客署外传来了整齐的马蹄声,张辽房里最快出现穿衣声,袁鸿的低语和唐维的沙哑回应,再之后,便是背后门里高骊窸窸窣窣的穿束声。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新君和新臣历经艰辛,各负伤各愈合,保全性命安全地走在了新的起跑线。
实在是太好了。
谢漆耳朵动了动,感觉到有阳光照到了身上,不过须臾,身前吱呀声微响,高骊从屋里走出来了。
谢漆睁开眼,握住玄漆刀刀柄,看着面前的门缓缓打开,高骊穿好一身长洛的武服,腰间配着传家宝刀,身形英挺,一张轮廓深邃的俊美脸庞闪着凛然的英锐之气,不笑时气势逼人,像北原随时可能扑向猎物将其撕碎的猛兽,充满了危险性。
但他一见到屋外的谢漆,脸上瞬间扬起笑,从高岭之花变成了下野狗尾巴草:“谢漆漆!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谢漆一夜睡不着,百感交集,指尖克制不住激动地刮着玄漆刀,低头时唇齿战栗,情不自禁道:“陛下。”
高骊微楞,笑着伸手来摸他脑袋:“怎么突然这么郑重?换个宽敞一点的地方住下而已,我们平时怎么样还是照样,别跟我生分,吓得我小心肝不住抖。”
谢漆抓下他的手,仍然难以平复:“殿下,一入宫城便难以出来,海阔天空再也与您无缘,可您也从此不再任人宰割,我为殿下恐惧,也为殿下高兴……”
正说着,张辽出门来,看到堵在廊间的两人眉毛挑得高高的。袁鸿和唐维也并肩推门出来,前者神清气爽,后者眼角微肿,衣领高束,脚步不自然地虚浮,显而易见的被欺压惨了。
见谢漆抓住高骊的手,张辽和袁鸿异口同声:“哎哟哟哟!干什么呢干什么?”
唐维沙哑着声音,还“身残志坚”地努力打趣:“一大早就难舍难分,君臣之谊如此深厚,真令旁人艳羡。”
他甚至加重了“君臣”二字。
谢漆满腔的激情当即被揶揄得烟消云散,心想自己这模样看起来像是吃高骊豆腐,连忙尴尬地松开高骊的手,不太好意思地向众人行礼:“各位大人,早安。”
眼神瞟到唐维时,更是思绪如麻,看了看他与袁鸿的体型差距,内心又敬佩又同情。
众人语调奇妙:“早安——”
“早早早快下去吃饭!”高骊走到谢漆身边挡住他们奇妙的眼神,小心地半搂着谢漆肩膀往前走,低声咬耳朵:“身上还带着伤呢,大清早到门口来站岗做什么呀,谢小大人,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啊……”
谢漆窘迫不已,别开脸,打断道:“我闲着没事干,您别念了,我耳朵都叫殿下念怕了。”
高骊乐得不能自已,原本几人有说有笑地到楼梯口,刚想下楼梯时,却看到一楼的大堂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将士。
大堂中央的餐桌上,吴攸自己倒着一壶茶慢慢饮,身侧站着文武十六官员。
吴攸起身斯文地行过礼:“恭迎三殿下回宫。”
官兵齐声附和:“恭迎三殿下回朝!”
谢漆退出高骊的臂弯,绕到他身侧去,握着玄漆刀的掌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高骊平静地握住腰间宝刀的刀柄,走在前方不疾不徐地下楼。
他径直走到吴攸面前,垂眼俯视着看似弯腰行礼实则处处操控一切的吴攸,片刻后拉起他的胳膊令他站直。
“启程。”
九月初四,距离践祚大典只有五日,新君正式踏入宫城,于文武百官和诸皇孙贵族或真心或假意的簇拥之下,入主天泽宫。
高骊表面的镇定足足维持了四个时辰,直到傍晚被井然有序的大批美貌宫女迎进天泽宫,借口疲惫挥退所有宫人,躺上宽得空落落的龙榻后,全身的鸡皮疙瘩才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他一把抓过金黄色的被子盖在身上,手脚依然觉得冰凉无比,侧身时把被子盖到眼睛底下,透过金丝织就的纱帐,寻找归属般地盯着方才解下挂在不远处的传家宝刀。
自从东区进入西区,他与其他北境军便被迫分道,一路向西直抵晋宫城。进入宫城后,晌午举行了一次小型宫宴,因是朝堂官吏才能赴宴,谢漆并不能跟在他身边,一转眼便看不到他了。
两个皇子和一堆不认识的官员在宴席上不停地朝他致敬和说话,他对着觥筹交错和翩翩舞姬避之不及,一张脸绷紧如木头,不举杯回示也不动筷子,半个多时辰下来,恍如坐着行刑。
宫宴完便是被邀请坐上御驾,吴攸骑着马带着二十史官和三千禁卫军,慢悠悠地请他巡视这三宫六院,前朝后宫,这偌大的巍峨皇城。
他感觉自己是块遭虫蝇围攻的腐肉,无数苍蝇般的声音在耳畔环绕,耳边充斥着各种有关晋宫城的历史,建立岁月,历朝历代的皇帝名臣、后妃女官,各宫的兴衰荣辱,韩宋云狄门之后的满目疮痍,修建造补的用料……
他们向高骊描述出了一个屹立不倒的高大巨人,然而在高骊眼中,它更像是一个波澜壮阔的巍峨怪兽。
煎熬的环绕宫城游行之旅持续了一个下午,辇队最终停在皇帝的天泽宫,太阳将近下山,残阳如淬冰之血,高骊才得以木着脸走下御驾,结束初入宫城的千万无形枷锁。
此刻他躲在被窝里,巨大的空虚感兜头满面,谢漆不在的四个时辰中,他凛冽地感觉到,自己并不是被恭迎进来的,而是被流放进来的。
多繁华的一座城,多可怖的一口渊。
高骊又累又饿,出神之间,一不小心把手里抓着的锦被撕裂了,绵密的棉花泄出来,一缕黏在他鼻尖,惹得他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殿下还好吗?”
寝宫门外传来一道怜惜的温润声音,高骊猛然一震,鼻子都顾不上揉揉,拂开被子跳下龙榻,噔噔噔地便想要跑到门口去开门。
门外的人似乎也知晓了他的意图,又紧接着恭敬问道:“殿下可需要卑职服侍?”
“需要!”
“是,卑职进来了。”
两扇怪物的巨颚一样的寝宫门打开,一身藏蓝侍卫服的谢漆在门口先郑重行礼,而后抬腿迈进来,回身如拨花瓣拢回花蕊般关上了门。
再回身,高骊已经急慌慌地扑到他面前来,张口就想叫,谢漆眼疾手快地抬手捂住他嘴巴,带着他不住后退回寝宫深处。
谢漆示意门外有许多尚不知出处的耳目:“嘘——”
高骊此前的无助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都烟消云散,甚至好笑地觉得眼下此情此景,谢漆好像一个雷厉风行的小寡妇跑来偷情。
退到角落后,谢漆才松开手,歉意地整整高骊的衣领,小声问他白天好不好。
高骊委屈地一把抱住他,忍不住在他耳边一个劲摇头乱蹭:“你去哪了啊?”
谢漆怜惜地拍拍他蝴蝶骨,心想白天乌泱泱的一群凶神,肯定把小狮子吓到了,身边没一个信任的认识的,就这样一口气被百千陌生人围着打量着,没有失控真是太厉害了。
他摸摸高骊的后颈:“对不住,刚回宫城有些繁琐手续没办好,让殿下担忧了。”
谢漆进入宫城后因为此前文清宫的腰牌被作废,险些被打发出去。好在之前为此做够了准备,从前述职时积攒了好些宫中的人脉,加上谢如月这几天在暗中的帮忙操持,上下左右一通周旋后,终于得以在内务署取得御前近侍的新腰牌。
现在他是名正言顺的高骊近侍了。
这受惊的大狮子怎么摩挲都哄不好,谢漆只好拉着他去坐下,瞟见龙榻上的锦被惨状时哭笑不得。
“您可真是破坏霸王。”
高骊害羞地揉揉鼻子,又想伸手去抱谢漆回回神,谢漆却抬手去解开他发冠,脸微烫,轻声道:“我想摸摸您的头发,好久没有摸了。”
高骊心中也似锦被一裂棉花柔软地到处爬,二话不说低下了头。
谢漆把他的发绳一圈圈地绕在五指之间,观看奇迹一样,看着他的头发炸开来,伸手抚摸时,两颗心都得到了踩在云端般的愉悦和放松。
谢漆边摸边问他今日的感想,高骊哼哼唧唧,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哪个面生的讨厌家伙的小报告,又紧张地问起谢漆以后会不会还和今天一样不能跟在他身边。
“不会,以后您出门,我都将随侍您左右。只是我并非宦官,不能那么贴身地近前,但只要您抬眼,我总在您不远处。”
谢漆一字一字答,手里拢着毛茸茸的柔软卷毛,捻伸拉直,松开复卷,循环往复后,感觉到高骊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
高骊抬眼来瞧他:“只要能时时刻刻见到你,我就……不那么慌了。”
只要长相见,我心遂有归。
谢漆听到高骊说出这样倚重的话语时,心中感动非凡,却又会去警惕反过来的局面。
“殿下,您在宫中能指派的不止我,不用担心。”他揉揉高骊的卷发低声,“您听我说,入夜之后,会有一系列的宫人宦官来到您身边,这其中不仅有吴攸派来的,还有其他世家塞进来的耳目,暂时只有两个是我的人手,一是名叫踩风的宦官,二是名叫小桑的宫女,即便我因为别的差事而不在您身边,您也可以相信、指派他们。”
谢漆不知道这一世自己会不会因为别的变故而难逃死劫,先把能铺上的路全尽其所能地铺开,但求在滚石穿沙般的浪潮下,高骊能走的比前世更长远宽泛。
“来日您的助力会越来越多,您别担心。”谢漆想让他对来路抱有更大的信心,“除了我之外,还会有更多的人衷心地敬佩和仰慕你,我在您身边的位置完全是可替代的,终有一天,天下谁人不识君,谁人不敬明君者高骊。”
高骊楞了片刻,想反驳可替代那句话,但想了想,先抬头看向谢漆:“万一我不是你所希望的明君呢?”
“已经是了。”谢漆笑道,“你是,我的希望已经成真了。”
高骊眼前冒起星星,抬起手想抱住谢漆的腰,想说的话有许多,偏生这时寝宫门外传来宫女的汇报:“三殿下,该用晚膳了,宴席已开,请您莅临。”
谢漆拢起高骊炸炸的卷发,一丝不苟地全盘上去:“今晚又要去面对那些心怀鬼胎的众臣,您别介怀,我就在您不远处当值。对了,今晚免不了在宴席上用酒,之前的醒酒丸还在吗?虽然拒喝也无妨。”
先前高骊在烛梦楼栽了一跤,谢漆抽空去调了一匣子醒酒丸,装在香囊里送给他,高骊自收到便一直贴身带着,晌午的宴席本可以服用,只是他珍惜到抠门,宁愿闭嘴饿肚子也不想浪费那些谢漆亲手捏好的丸子。
现在被问起,他一边抻着脖子让他给自己梳理头发,一边伸手往怀里掏出香囊:“在这。”
谢漆梳理好了他的发冠,心里惦记着前世高骊夜杀太妃血洗宫闺的事,醒酒丸里特意加了解毒的草药汁,只求高骊不会在后宫这样的泥沼里深陷。
“为避免宫中有些不干净的手段,您以后在宴席开始前都吃一颗吧,我做了不少,随时可以补上的。”
“好。”高骊乖乖地捻出一颗吃了,谢漆替他理好衣冠,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寝宫,门外是低下的无数恭敬头颅和居心叵测的眼睛。
高骊余光看见跟在身后方的谢漆,脚步一改之前的僵硬迟钝,变得飒沓如流星。
此时的宫中夜宴上,皇子们和重臣说笑,一字一句含沙射影入主的新君,嘲他是从塞外来的土气异族,根本不曾受到过长洛的滋养,毫无为君之气。
高瑱和何卓安隔桌对谈,高沅举杯缠着吴攸说东说西,话里话外都在嘲讽新君午宴的僵硬姿态。正说得起劲,宫人一声报君来,高骊闲适而来,一撩衣坐下全场最中间的位置,挥手如招猫逗狗:
“众卿久等,开宴吧。”
宴上的人楞了又楞,吴攸含笑举杯先敬,高骊亦举杯遥遥一碰,毫无扭捏地饮酒入腹,爽朗大方。
其他些许朝臣举杯照猫画虎,高骊却不给面子了,自己倒扣金玉杯,只吩咐开宴。
众臣只得不自在地动筷,只有高瑱双手藏在桌子底下紧握成拳,一双眼忍不住死死盯着高骊背后不远处带刀值岗的谢漆。
然后即便望眼欲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宴席结束后,昔日寸步不离的影奴如今成了别人的小尾巴,唇角带笑地跟随别人远去。
眼睁睁看着,谢漆连一个眼风都不给他。
九月初四这晚,高骊抱着传家宝刀在新的锦被中沉沉睡了一觉,潜意识里似乎觉得抱刀如抱谢漆,以至于隔天醒来,传家宝刀的刀鞘上都是口水。
新的一天,果然有一批全新的宫女宦官进来服侍,御前的嬷嬷点人报人名如报菜名,高骊表面面无表情,暗地里悄悄注意着宦官踩风和宫女小桑,记得他们两人的面孔,后续便自在多了。
初五这天是扶先帝的棺椁入高家皇陵,高骊对这个血缘上的生父毫无情感,全程仪式冷漠脸,只有在听到吴攸谈及史官给先帝拟定的封号是寓意最差的幽字时,脸上才露出了一些波澜。
差一点就把晋国葬送的昏君,就该让他钉在史书的耻辱柱上,为后人唾弃咒骂。
从初六开始到初八晚上,便是漫长的繁琐践祚流程准备,光是试皇帝的朝服,高骊就别折腾到发脾气。
“够了!”他看着穿上脱下不知多少次的长长一排朝服,那些金线龙纹快把他的眼睛晃瞎了。
他已经厌倦够了不停的试衣环节,在他看来每一件都是那么让人讨厌,明明每一件都是按照他的尺寸缝制出来的,他随手点其中一件作为践祚大典的衣裳,礼部的人又都一通瞎改,在礼制的规定上加上许多华贵非凡的装饰,硬生生改成他最憎厌的超级无敌华服。
高骊抓狂地抓起一件最简单的朝服,愤怒地想把它丢在礼部尚书韩志禺的脸上:“看好了!就这一件,原封不动,不要再改了!缝那么多珠宝干什么!修改得尺寸全然不贴,从头到脚的珠宝都在发光,根本没必要!”
韩志禺也有些不知所措,想当然地以为他和幽帝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也会喜好美色、喜好奢华,又是暴发户审美,于是便想讨新君欢心。
哪里想到讨到新君的雷点上去了。
见高骊是真的火冒三丈,不是他以为的说玩笑,韩志禺这才不再多此一举。
除了穿着,其余的食、住、行也都极其磨人。
高骊出身北塞,二十三年来品尝过的好东西确实少之又少,之前在吴宅暂住的时候,饮食都是按照他过去在北塞的口味为底,慢慢循环渐进地靠拢长洛饮食的变化。
然而这一回到宫城,御膳房似乎是觉得他身为暴发户必然急迫地要尝尽过去没尝过的美味,拼命地将山珍海味、珍贵调料疯狂叠加,就连早上刚起来,玉壶倒出的水都是甜得齁人的蜜浆。
此外,初四傍晚高骊就因没有控制住力气撕毁了锦被,内务署没有把他的生活用品换成结实耐‖操的,反而换成极其脆弱珍贵的贡品,于是高骊在短短三天内便不小心破坏了数十件珍品。
他的出入更是受到莫大的限制,如非重臣面见,想走出天泽宫去别处,密密麻麻的禁卫军如群蚁般包围着他,美名其曰为保护,实则名曰监视。
高骊最初尝试过去看看皇城的御花园和练武场,被无数双眼睛紧盯着的感觉却实在令人反感,于是黑着脸又回天泽宫。
紧接着,朝堂百官的无数折子便送进了天泽宫,几乎是冲着膈应他的目的,折子如狂风暴雨般疯狂涌进来,高骊人还没被折子淹没,脑子已经感觉被炖化了。
凡此种种,不过短短五天,谢漆在不远处将高骊面对的无数变化尽收眼底,发自内心地感到无比窒息。
他终于明白了高骊上辈子为何会变成让人闻风丧胆的暴君,这一世有他和暗地里其他的宫人扶助,高骊尚且如此憋屈,更不必提上辈子的处境。
或许他的变化不在具有代表性的转折大事上,可是从一开始踏入宫城,属于他的原本人格就被宫城的几乎所有人事不停挤压、磋磨。
眼看着高骊在不小心碰坏一个杯子,忍不住发起脾气,他不笑时本就凶,脾气一上来声音更是变成了他人耳中的吼,宫人们吓得跪倒一片,而他一个人站在跪着的包围圈里,却显得极度孤立无援。
对付他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如此,把看似吃肉的狮子放在一堆看似柔顺的兔子里,只要狮子压抑不住吼一只兔子,就能做实他的残暴恐怖。
所有人看他都觉得他在暴怒发飙,只有谢漆知道他明明是委屈得欲哭无泪。
高骊自己也深刻觉得整个人间都在针对自己,唯有谢漆是喘息的一根浮木。
可谢漆到底不是内侍,白日还能隔空看看,入夜他也只能呆呆地抱着传家宝刀,无眠时怀疑人生。
眼看短短几天内高骊的精神便愈来愈不好,谢漆急在心里,初八夜冒险和踩风调换了位置。于是等他进入寝宫深处,他便看到了在龙榻上抱着刀坐着发呆的高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