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汤执棣,昔年是寒门世子当中颇为出众的人物,二十年前他还住在东区,彼时寒门变革失败多年,他家境拮据时和三教九流来往密切,常常为歌女们写曲,为舞姬们编舞,而且,我们打听到这位大人生前最喜欢听的一首曲子……就是念奴娇。”
谢漆先前为了让他们寻查得更容易,便将自己母亲念奴的事情告知,眼下从他们口中听到“生前”、“念奴娇”等字眼,心中自是复杂得难以言喻。
他点头,垂眸不语。
小影奴们轻声又说起第二个:“至于这位唐大人,来历正好和陛下那位唐军师有渊源。”
谢漆皱了眉,仔仔细细地看着名单上的内容:“睿王的……妻舅?”
“是。”小影奴们面色肃穆,“有关睿王的事迹太难寻查了,但唐维唐大人此次进驻内阁牵扯出了唐家的许多旧人,我们顺藤摸瓜才找出了唐家与当年睿王的关联。”
谢漆熟读过皇族高家的族谱,对高家人有基本的大框架了解,只有睿王此人不清不楚。
因幽帝最憎恶这个手足,于是直接抹除掉了睿王在族谱里的所有记录,宗庙中更是直接排除,不见一个牌位。
更有传言睿王之死也是幽帝派人下手的,因长公主高幼岚对幽帝的态度而推测出来的。据说长公主少女时与睿王手足情深,甚至一度动过念头想扶持睿王登帝,但睿王当年主张扶持寒门抑制世家,遭受了世家的极大排挤。
而彼时的储君,也即后来的幽帝,却是毫不犹豫地直接选择成为世家的代言人,与世家共利共血,不仅将睿王一派打压到尘埃里,甚至在最后还要赶尽杀绝。是以,长公主对长洛心灰意冷,最后索性和丈夫远赴南境,丢下儿子吴攸在长洛。
谢漆一边想一边看着名单:“睿王的妻子便是唐家人?”
小影奴们点头:“我们查到的就是如此。四十年前的唐家是寒门中一呼百应的大族,就和如今先太子妃的梅家地位接近。”
说到梅家,谢漆就想到先太子妃梅念儿,何卓安的知己梅之牧,以及……影奴张忘。
如果把四十年前的唐家和今日的梅家对比,谢漆便会觉得唐家也是不容小觑。
果然只听得小影奴解释:“当年他们唐家中人才辈出,大小姐与睿王情投意合,结为良缘,小公子便是这位唐实秋。他们姐弟最初到长洛城时,住的地方就是现在的代闺台,也正是他们联手办了代闺台。唐小姐扶助女子,建女堂兴女学,唐公子集结寒门子弟,数年之间寒门之势蔚为大观。那位汤大人也是在代闺台闻名,进而差一点入仕的人物。”
谢漆很快明白了:“原来如此,他们当年风头如此之胜,睿王都迎娶了唐小姐,那么,彼时的梁太妃打马恣肆游玩长洛,自然就认识了他们。”
“是的!”小影奴们说着说着都激动起来,“梁太妃娘娘少女时是家当中最不拘一格的大小姐,常常女扮男装到东区与各寒门子弟结交,交情最深的寒门子当中第一个便是唐实秋,第二个就是汤执棣,太妃娘娘既然把您看做了某位故人,说不好就是把您认作了这两位中的一个!”
谢漆让小影奴们说得心跳加快,这两个名字中的一个,真的会是他在追寻的答案吗?
他不自觉地摩挲着名单,心中默默地琢磨。小影奴们还在完善他们的结论,他也安静地听着。
确实,他的母亲念奴自幼便被骗人楚馆窑子之中,能够与之珠胎暗结的人不太可能是高高在上的西区世家子弟,应该就是长居东区的寒门士子。
念奴不止一次说过他生父是顶天立地的好人,那么,追随了睿王,意欲推翻晋国持续百年的世家,这样危险却远大的志向,不正是顶天立地吗?
前世他最后会猜测戴长坤是生父,也正是因为戴长坤有常往东区的经历啊。
谢漆心潮起伏地想着,只是看着名单上二人的一生经历,听着小影奴们在耳边的补充,心中最后不免哀叹。
无他,只是简单地哀叹当年睿王一派的悲凉结局。
家破人亡的,背负骂名的,流离失所的,四十年过去了,不见一笔好字。
谢漆感慨完,想到另外一个重要问题:“唐维和唐实秋是什么关系?”
“父子。”
谢漆差点一口呛出来:“什、什么?”
小影奴严肃地点头:“我们起初也不太敢相信,是从霜刃阁本部查到的。二十年前睿王身死,唐家面临的灭门局势更加严峻,唐实秋留下来吸引火力,把唐维送出了长洛,直接送到了离国都最远的北境去。直到今年,唐维大人才因为陛下回到了故土。”
谢漆忍不住按了按后颈,隔着高束的衣领按到了高骊咬他的那些印子,疼得他吸了一口气:“那么,按照你们所查到的情报,我很有可能是唐实秋的遗腹子,而唐维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小影奴们更加认真地点头,眼睛亮晶晶地朝他抱拳:“是的!玄漆大人,唐维现在不就进了宫吗?您要不要和陛下说一声,然后直接去问唐维?如果他们唐家人说不是,那么您的生父就应该是另外那位汤大人了!”
谢漆心中涌出了一股近乡情怯的情感,越是答案呼之欲出,越是不敢去触碰。
唐维是什么人啊?那可能是最后唯一一个可以和吴攸抗衡的可靠文臣了,唐家又是那样悲情壮烈的家世……他一个娼妓之子,霜刃阁影奴,如果真的流了一半唐家人的血,那他们会不会因此而感到蒙羞?
谢漆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合上了名单:“没事,不急,我心里有数。辛苦大家没日没夜地为我的事奔波了,此事告一段落,你们先各自回去休息,剩下的我来处理。”
小影奴们纷纷笑着说不辛苦,如果谢漆真的能认祖归宗,他们便是第二高兴的人了。
谢漆挨个摸摸脑袋,结束此次开会后跳下飞檐去,看天色还早,于是先绕步去了一趟慈寿宫。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这回去慈寿宫,只见到处都挂上了喜色的红灯,虽然有些于礼不合,但是冬日里见到一些鲜艳的颜色,心里总是会更暖上几分。
此时下午,梁太妃正在正殿门口的庭院和谢漆先前送来的蓬尾猫玩耍,这一回她不再穿礼制规定内的广袖太妃宫服,而是穿着一身裁剪得体、但样式有些像是几十年前时兴的女武服款式,从着装到举手投足,比之上次更有青春蓬勃的生机了。
仿佛每一回来看她,她都在往前返老还童,返璞归真了。
“谢侍卫!”
梁太妃远远就看见他,蓬尾猫也不逗了,直接快步朝他而来,身形虽娇小,步伐却虎虎生风。
谢漆想到了刚才小影奴们搜查的情报里包括的梁太妃少女时期的情形,心中五味杂陈。
“卑职给太妃娘娘请安。”
他弯腰行礼,心中勾勒梁太妃少女时神采飞扬的模样,中途三十年深宫蹉跎,夫君无情子女无缘,如今寂寥地闭门,只能靠着当年已死的故人故事来唤醒自己沉寂的生机与活力。
梁太妃快步到他面前来扶起他,笑意明艳,只是眼角沧桑的细纹让人难以忽略她在这岁月间遭受的摧折:“快快起来,休要再这么多礼,本宫还要好好答谢你。多亏你送来的那只活泼猫儿,最近天寒地冻,它仍然有用不完的旺盛精力,带得本宫也有兴致出来走动了。”
谢漆起身随她一起走到庭院中去,梁太妃实在生得太娇小了,走得近了,她头上的简素发簪甚至都没高过谢漆的肋骨。
这样娇小,又是这样年岁的深宫太妃,几乎身处一个孤立无缘的沙漏里,谢漆无法理解青坤那句小心太妃的警告。
“小糖!来!”梁太妃走到庭院里弯下腰招呼那只蓬尾猫。
谢漆刚才刚听了唐实秋的事情,突然之间听到梁太妃念出这么一个字眼,心里不觉触动。
那蓬尾猫身体雪白,四爪、耳朵、大尾巴都是黑的,从不远处欢快得跑到这边来时,就像一个特别漂亮的毛线团。
那猫特别亲人,一把跳到梁太妃的臂弯里,梁太妃怜爱地把它从脑袋抚到尾巴尖,不住地夸赞它毛茸茸的极好手感,还有惹人怜爱的乖巧性子。
说着抱着它如抱一个小婴儿似地向谢漆展示,蓬尾猫也不怕人,娇声绵密地冲谢漆啼叫,那双琉璃般的鸳鸯瞳孔,还有这挠在人心尖上的撒娇啼叫,都让人无比喜欢。
这猫是谢漆亲自挑的,他自然也知道它多么的可爱,伸出食指在它面前轻轻画一个圈,那猫就伸出黑乎乎的小爪子,软绵绵地扒拉他。
梁太妃被它可爱得笑容满面,颠了颠它抱进正殿里去:“来,谢侍卫,难得你有空过来瞧本宫一趟,咱们再下几盘棋。”
谢漆应了好,等到落座后,棋盘摆好,棋篓各置,他捻过棋子轻笑着试探:“太妃娘娘棋艺高超,不知棋艺是与哪位高人学成的?卑职棋艺极差,倒是想好好学一学。”
梁太妃落子的手指一顿,脸上的笑意也僵了,那双年轻时动人倾城的眼睛抬起来望向谢漆,失了青葱时的灵动,多了年长时的幽微。
片刻后,她又微笑如故:“小时候在家与自家兄长乱下乱学的,也曾和几位故人好友连连对弈,可惜到如今,除了本宫的好兄长,其他人都已不在了。”
谢漆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有些波动,便平静地陪她下了好几盘棋,期间蓬尾猫乖巧地窝在梁太妃的怀里,乖巧地只摇着蓬松的大尾巴,全然不捣乱。
谢漆下到第四盘棋的时候便以猫为话题:“刚才听太妃娘娘对猫的称呼,不知您是给这只猫赐了名吗?”
梁太妃兴致勃勃地抓起怀里小猫的左前爪去按棋盘上的黑棋:“不错,这小棉花圆头圆脑,颇像民间东区的一种糖食,我便叫它小糖了。”
谢漆笑道:“是个一听就让人感到清甜的名字。不过刚才卑职心神一恍惚,误以为您是在唤另外一位大人。”
梁太妃揉着猫笑着抬头:“怎么,这宫里也有人叫小糖吗?”
谢漆面色不改地下棋:“陛下近来设立内阁,调遣了他在北境军中的军师唐维唐大人进宫来。他们二人兄弟手足情深,陛下便称呼唐大人为小唐。”
梁太妃饶有兴致地问起唐维:“天底下同父同母的兄弟手足都有反目成仇的时刻,这位军师和皇帝是异姓兄弟,你怎知他们是手足情深呢?”
谢漆笑着话里话:“唐公子非井底之蛙,虽然出生于寒门,但却也有远大的志向抱负。陛下虽然降生在世家拱卫的高家里,却也不是那种迂腐不开明的蠢材,多年战友,同生共死,高氏君王执炬开路,唐家子弟赴汤蹈火,互为信奉,互相依靠,自然情谊比之同父同母的手足还要亲厚。”
梁太妃微笑着抱紧了怀中的猫,不动声色地盯着棋盘上的棋子,原想一言不发,却还是忍不住从唇齿间磨出了三个字:“唐家啊……”
谢漆轻缓地笑:“是。听闻如今名盛一时的代闺台是在四十年前由唐家人建成的,如今又有唐氏子弟进入宫城之中为晋国效力,倒真像是循环往复,文人才子既往开来。”
梁太妃微笑着,下了一步臭棋:“有理。确实,当年那代闺台,唐家人最出类拔萃。”
谢漆静静地抬眼:“太妃娘娘少年时是长洛贵女,莫非也认识一些唐家中的风流之辈?”
梁太妃的表情又出现了波动,谢漆安静地看了她片刻,心中感觉到了惶惑。
他在梁太妃身上感觉到的似乎是不向外宣泄的……浓厚厌恶。
“往事峥嵘岁月稠,不提也罢。”梁太妃微笑着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而后继续抱着猫下棋。
谢漆这回更加明显地感觉到,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的亲和温柔。
如果她对唐家的感情是厌恶,那么谢漆便不可能是唐家人。
谢漆察觉到这一点之后便不再多心了,有些失落地陪她又下了几盘棋,最后看时辰不早,便恭敬地告退了。
“近日必要下雪,谢漆,你穿的也太单薄了,回去之后叫皇帝不要太苛刻于你了,让他赏几匹好缎子给你做衣裳吧。”
走时梁太妃抱着猫笑着送他出行,告别的话听着也俏皮,谢漆便也笑着踏出慈寿宫。
梁太妃一直目送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最后她才转身走回宫殿,一路步伐沉重,不知不觉地捂紧怀里的猫,一直回到正殿里时,低头才发现怀里的猫已经被捂断气了。
梁太妃愣了好一会儿,有些疼惜地捏着那猫的后颈皮,难过地自言自语:“这可是哥哥送我的猫啊……”
难过没多久,她的神情又变了,松手直接将猫丢到了地上,独自坐在棋盘前,方才蓬勃的生机气息消失,又变回了萎靡与惆怅,怯弱与哀怜。
她慢慢地把棋子收回棋篓,弱弱地哽咽。
“谢漆又不是他。”
“他明明早就死了。”
谢漆这天晚上回到天泽宫,原本以为要一如往常地和高骊共处一个热乎被窝,夜里说些黏糊糊的话再相拥着安睡,没想到高骊今晚像是转性了一样。
“御书房那还有好多内阁的事情没有弄完。我准备半夜就起来,去那边收拾个首尾。谢漆漆,咱们今晚就不一起睡啦,以免明天一大早我起来吵到你。”
高骊捏住他的鼻子轻轻摇晃,明明没有什么不对劲,表情一如既往地真诚,笑意也不见作伪,可是谢漆不知道为何,一颗心突然不安地下坠。
“没有什么吵不吵的。”谢漆拉下他的手扣住,对着他的脸仔细地左瞧右瞧,“今晚真的不一起睡吗?你确定?小狮子?皇帝陛下?”
高骊只怕自己再过一会儿就绷不住反悔了,连忙伸手把他抱进了怀里:“确定确定!你之前不是说看我太久就看腻了吗?我是怕你跟我睡久了,你又把我腻歪了。正好明天是真的很忙,我不想打扰你休息,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段安生日子……”
高骊说着说着鼻子都有些酸。
他也想每天晚上都这样抱着心爱的人,可明天不一样。每个月都会有这么一天不一样。
谢漆听出他的哭腔,便反过来笑着安慰他了:“那便听你的,近来见你繁忙,那你早点休息,我们说一会儿话,你就到床上去躺着。”
高骊闷闷地应了一声。
谢漆推开他,见他眼圈红着,更是忍俊不禁:“怎么还哭鼻子了?”
高骊说不出什么话来,先拉着他细密地亲上好一阵子,缓缓心里的不安劲儿。
到夜深人静了,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手,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谢漆。
谢漆挥手他别磨磨蹭蹭,看着他进了龙榻,又亲自剪灭灯烛,这才整整衣襟走出天泽宫。
今晚他一出来便收获了御前宫人满满的震惊眼神,踩风更是差一点就要把眼珠子瞪出来:“谢大人你怎么出来了?”
谢漆淡定地回复:“陛下明日一早有事,先歇下了。”
踩风勉强松了紧皱的眉头,干笑两声:“那谢大人也回侧卫室歇息吧,今夜奴等在此守夜,大人大可放心。”
谢漆不便拖拖拉拉地强留,便行过礼转身回走。
等他回到了之前睡习惯了的单人榻上,不知是不是因为连月来一直和高骊同床共枕,今夜少了一个热乎乎的怀抱,却是有些难以入睡。
又或是因为今天得知的事情过于刺激,他闭着眼睛平躺了小半时辰,依然没有半分睡意。
谢漆无法,只好起身来悄悄推开窗户,穿上外衣翻上了屋顶。
他一路向天泽宫而去,说起来,他还没怎么爬上过天泽宫的屋顶。从前在文清宫,前世在东宫,倒是经常在屋顶上望着满天星辰过夜的。
大宛在头顶翻飞,他悄无声息地一路疾驰到了天泽宫的地界,寻找了一个最适合平躺的位置,随即舒舒服服地躺下。
虽然已到了冬日,天寒地冻,但是满天星辰依然闪烁耀眼。
谢漆一边望着夜空,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杂七杂八的事情,夜风冷便用内力御寒,周遭无声便在脑海里自唱念奴娇。
唱罢,愁绪满怀地无声对夜空发问:阿娘,若你在天有灵,你能不能入梦告诉我,我的生父是谁呢?
他也不知道这样呆呆地看了夜空多久,直到打更声忽然传来,宣告子时四刻,今天便结束了。
谢漆闭上眼想尝试入睡,忽然听到屋顶下的天泽宫传出了异样的声响。
他心神一凛,以为高骊大半夜就要去御书房操劳了,顺着屋顶掠到飞檐,借着夜色隐蔽着从上往下俯瞰。
原本是要目送高骊前去御书房,结果他发现,高骊只是披了件外衣出来,在天泽宫门前站着不动。
谢漆静静地看着他。
高骊只一味地站着。
谁也不知道他此时到底在想什么。
第63章 小天阉
深夜,时间已经超过子时了,往常这时唐维还不休息,站在书桌前整理繁复的条目,袁鸿则是在外面围着门窗不停地巡视,提防着夜里随时可能出现的魑魅魍魉。
今晚是个例外,火烛尽灭,门窗紧闭,房间里不见一丝光亮,一双人都在温暖的帐里,唐维咬着牙在上方。
袁鸿大脑一片空白,瞳孔在黑暗里放大,晕乎乎地看着唐维隐在夜色里的轮廓,惊喜来得太突然,感觉自己是在做梦:“当家的,你开窍了?”
唐维一声不吭地低下头来堵住他的嘴。
袁鸿呜呜两声,心里感动得眼泪口水一起哗啦啦地流,不是梦,不是梦啊,往常总是含蓄委婉地平躺捂脸的媳妇,现在热辣辣地愿意和他玩几出压寨夫人在上的小游戏了。
袁鸿肌肉鼓起,扣住唐维贴得更近,力度更深,唐维一声闷哼抖成了几小段,受了半晌凿进凿出,眼泪又有失控的苗头了。
袁鸿的脸被他的眼泪烫到,脑子勉强清醒了一些,连忙想要往外退,虽然也退不出多少,但已经是他竭尽所能的忍耐了:“媳妇,你明天得去干活呢,今晚不闹你啊,你下来,我抱着你睡。”
唐维只说了个不字,嘴唇一路轻蹭着找到袁鸿的嘴,紧紧堵住不让他说话。
送上来的大餐没有不吃的道理,袁鸿这辈子就学不会矜持,得了骨头还要肉,得了肉还要汤,来多少吃多少,像是永远喂不饱的大胃王。
唐维在这事上眼泪多,尤其袁鸿时常得寸进尺不肯松口,每次办事都能让他弄湿枕头。两个人最开始时唐维还能忍着,后来不仅不忍,反而还要敞开了哭。
人生多艰,无论是幼年时奔逃风雪路,少年时埋没冰川雪,还是青年时对峙暗箭刃,清醒时他只会笑对,流血是勋章,流泪是示弱,他想过自己会在一条死路上笑着走到灰飞烟灭,多曲折也不示弱。
只是没想到中途会遇见一个参军的土匪,被他扛在肩上丢到床榻里,头次折腾眼泪就兜不住了。
后来唐维很喜欢在袁鸿臂弯里哭,好像终于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可供发泄,他想反正自己在下方,受不了袁鸿的蛮力,在此事上哭不是示弱是本能。
今夜眼泪格外多,唐维就是想主动“挨揍”,才能让两个多月以来,或者是许多年以来的压抑找到一个堂堂正正的发泄端。
袁鸿粗心大意地折腾了他两回,稍作休息后把他压回熟悉的姿势,边蛮横地“揍”他边迟钝地亲亲他脸颊:“今晚怎么不吭声?枕头都能拧出眼泪来了,媳妇你怎么不叫啊?”
唐维被揍得肩膀不住摩擦着褥子,神智不太清醒时才松开牙关,袁鸿听着高兴,也没往别的地方想,心满意足地猛猛吃了个饱。
后半夜时他才披衣起来烧水,等水烧开的时间里还哼着北境粗俗的小曲把唐维抱着乱弄了一通,瞎折腾完才去打水,把怀里累到头发丝的压寨夫人擦拭清理。
换完清爽衣服,袁鸿心里美滋滋地搂着今晚倍疼人的唐维钻回被窝里,大手轻拍着他后背哄他先入睡,很快便听见了他均匀的呼吸。
袁鸿刚要心满意足地跟他一起入睡,忽然就听见了唐维唇齿间的轻声梦呓:“十九年了……”
袁鸿懵圈地把耳朵贴近他唇边,想听楚在说什么,等了半晌才听到唐维沙哑地接着喃喃:“父亲,母亲……十九年了……孩儿在外十九年……大难不死回来了……”
袁鸿隐约知道他双亲早逝,连忙揣紧他轻摇着,笨拙地哼起摇篮曲。
隔天醒来,唐维负手轻捶着侧腰,满脸一言难尽地和袁鸿说话:“这附近是有什么人在为逝者超度吗?我昨晚好像隐隐约约听见了哭丧的调子,怪瘆人的,带着我做了好几个连续的噩梦。”
袁鸿突然感觉嘴里的饭不太香了,心想绝对不能告诉他是自己在唱摇篮曲,扒拉着大碗假装不知道糊弄过去了。
饭饱想起兄弟来,袁鸿在他不远处走来走去消食:“媳妇,高骊现在怎么样?”
唐维慢吞吞地吃饭:“昨日观他气色,看起来不错。”
“我最近听到不少闲人在嚼他的舌根,说他和那个烛梦楼的花魁怎样怎样,虽然我们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可是他那个谢漆知道吗?”
唐维平静道:“不知道也没什么,高骊能不能和他长久还不好说。”
袁鸿扭头来问:“他不是很中意他?”
“我和你认识了多少年?”
袁鸿立马笑了:“我十三岁认识你,今年刚好十年了。”
唐维吃完最后一口了,慢腾腾地也起来消食:“他们才认识三个月。不过一百天,世事难料,等闲变却故人心,谁又能知道前方还有什么等着呢。”
袁鸿想想也是,摸摸下巴说道:“怎么说呢,我第一眼就不太喜欢那个谢漆,现在想起来也还是反感。”
唐维奇怪地看他:“为何?”
“说不上来。”
“张辽对他印象倒是很好。”
“张辽那傻缺只看脸,我看气质。”袁鸿想了想,勉强用言语来概括他的感觉,“以前我家一窝土匪,从上到下最讨厌的就是当官的,尤其是那些世家人,旁支了还是很讨厌。之前第一次看到那谢漆,他给我的感觉就像看到西北那边世家旁支的官老爷一样,那股世家味,感觉是正宗的。”
唐维想了想,最后笑了笑,感觉他还是看脸判断的。
两人吃完饭稍作休息,没一会儿袁鸿便精神抖擞地换了身马夫的衣裳,要驾车送唐维进宫城里去当职。
唐维心中还有些不安,一路上在心里把各种讯息捋了又捋,紧张时便撩开帘子去看兴高采烈的袁鸿,看他就不紧张了。
等到了宫城,迈开腿踏进去,一切反而顺理成章,怯场之情消失不见。
此时高骊还没有下朝,他先赶去内阁报备,另外三个侍笔到了两个,都在旁边的偏殿等着。
三刻钟后,君臣从前朝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