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攸没有多余解释,也没有重复第二遍,神医还没擦掉满头的冷汗,眼睛就又被蒙上送出来了。
若说今日此行到此结束也就罢了,神医没想到离开吴家后还有多余的刺激等着。他心里七上八下地被吴家的人接送回到东区的小木屋,进了屋后微抖着手点了灯,还没坐下喝一口水,就看到烛火一晃,一个黑衣人风一样飞到了面前。
神医吓得差点嗷出声,那人就扑通跪在了眼前,干脆利落地磕头:“夜深惊扰,望神医恕罪。”
神医把叫喊吞进咽喉里,问起那人身份,只见黑衣人拉下面纱片刻,露出一张让神医印象深刻的脸来:“是你……”
黑衣人跪着没起来:“神医,我主子如何了?”
神医不敢乱说:“这、这,你怎么不去问世子呢?”
“没用,我问了没用。”黑衣人哑着声,“我见不到人。”
神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见黑衣人还笔挺跪着,只好硬着头皮说些基本情况,那黑衣人听罢才松口气,站起来便要离开。
神医叫住人:“你当初伤势没好全,小心身体!”
“谢谢您。”
黑衣人道过谢,伤痕累累的身躯毫不停顿地往外走,继续执行今晚的新任务。
第81章
高骊服药后的第六天,神医因为其他病患的事没空再进宫来,谢漆确认完神医的安全放心了些,高骊解毒中略有不适,但还能控制得住,高沅是逐渐癫狂到令人悚然。
眼下白天高骊不在,谢漆思来想去,揪了踩风和小桑私底下议事,把高骊中毒的事告知。
踩风听了之后,拧着的眉头反而松开:“恩人,你肯说就好,连日来你和陛下的异样我们不是没察觉到,只你不说,奴不敢问。而且陛下在奴眼里和往常差别不大,看不出您口中的严重情况。”
小桑则紧皱眉头,深思了一会反问:“大人之前嘱咐我等警惕烟草,莫非陛下的情况是与这有关?”
谢漆应过声,问她另外的事:“之前你去查慈寿宫,太妃宫中可曾流通烟草?”
小桑摇了头:“梁太妃坐镇其中,便是有梁家人在其中做铜墙铁壁,奴婢调出过内务署往里头的进贡,宫中无甚,梁家外家送入的名单上不见烟草,多是些药物和玩物。”
说着她便把袖中誊写出的梁家送物名单交给谢漆,惹得踩风侧目,谢漆接过展开,一行行扫视下来,字里行间找不到一丝烟草的痕迹,反倒看到了熟悉的东西,比如梁家一共送进两副珍贵棋盘,其中一副就是谢漆和梁太妃对弈过数次的醉金棋。
看不到烟草通行,也有可能是慈寿宫抹账,但还不至于抹掉过于大比的账目。谢漆收好还回去,嘱咐小桑道:“十二日那天我将去一趟慈寿宫,届时你和我走一趟。”
小桑点头应过好,一旁的踩风急起来:“恩人,那奴需做些什么?”
谢漆把神医交给他的解烟药方转交给踩风:“陛下不喜女郎接近,汤药不便让小桑来送,来日若我因其他事不在,你便照着这药方替陛下熬制,注意好方子上的每一处要点,一丝一毫的差错都出不得。”
踩风当即对天起誓来,郑重得让谢漆想笑。
谢漆原想自己来盯高骊的药,只是很快年关将至,还有不少阴私事需要去拨动,光靠他一人确实是分身乏术。
神医让他保重自己,不能出事,不然牵连到两个病患的命难辞其咎。谢漆虽觉得神医说得夸张,却也不能不警惕。
随后他悄然离开天泽宫,上了屋顶先悄行去文清宫一趟,有事要拜托青坤帮忙。
自何家案出,东宫便忙得挪不开脚,青坤之前再被高瑱放在边缘,眼下也不得不被派去干各种杂活,除了东宫之外,狄族圣女阿勒巴儿住着的文清宫也全由他盯着。此刻东宫人多眼杂不适合碰面,两人便约在了还算清净的文清宫。
谢漆借着大宛联系了他的鹰,两人在文清宫屋顶会面,甫一见面青坤还打趣他:“师哥,这可是你躺过四年的屋顶,故地重游,怀念吗?”
“这里在韩宋云狄门之夜被烧毁过不少地方,翻修后不再是我的故地了。”谢漆轻抚过宫顶的新瓦,转眼便拜托他帮忙:“你能不能找借口暂时从东宫告假,帮我去盯大理寺的梅之牧?何卓安恐在年前问斩,梅之牧在上邢台前很可能在牢里诈死被人劫走,劫她的人不好对付,你的轻功比我好,或许可以胜过劫囚的人。”
“师哥,不愧是你,短短几句话就抛给了我不少未知的难题。”青坤摸着下巴歪头打量他,“梅之牧什么身份和事情,劫囚的又是什么来头,劫完了人往哪安置,是要放生还是要大卸八块丢进乱葬岗?”
“如果你和劫囚者对上刀,你应该就能感受到对方是什么身份。”谢漆不便多说,对青坤,或者说对霜刃阁总部那边的盘算还抱有芥蒂,“如果你成功劫到人,请你把人送去烛梦楼,最好亲手送到花魁娘子谢红泪手里。”
谢红泪用那一幅画和一盒祛疤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张忘的未死,谢漆不知道她居心如何,肯定的是她并非全心效忠吴攸,那就干脆把梅之牧送到她那里去,这浑水大家一起来搅,他倒要看看谢红泪怎么应对。
青坤嘶气:“好哇,师哥,你和这谢红泪难道还有交情?”
谢漆不和他贫嘴,肃然沉声:“我还是有些不能信你,青坤,阁老们和你打的什么算盘我一概不知,劫梅之牧一事也确实是强人所难,正因难,你若真能成,我姑且相信你是真正站在我这一边,那么等你回来,我会将其中种种都告诉你,你称我一声师哥,我也叫你一声师弟,自此知无不言。”
青坤楞了好一会,下巴也不摸了,搓搓手掩盖紧张,认真地点了头:“好,那师哥等我,我也等师哥。”
谢漆抱拳谢过,扭头就离开了文清宫,悄行去了方贝贝那儿,短暂地看几眼处在癫狂当中,再哭就要瞎了双眼的高沅。
高沅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要没昏睡就竭尽所能地在地上扭曲阴暗地蠕动爬行,那非人姿态谁见谁怕。
方贝贝光是让他喝药就心力交瘁,每天唯一的放松时刻就是谢漆跑来支援。高沅扭曲的双腕只有在抓着谢漆小臂时是正常的,泪流不止的双眼也只有在谢漆伸手捂住时才短暂地停息。
高沅在彻底的黑暗里只听得到这清冷克制的低声:“别哭了,小疯子。”
这天是十二月九日,青坤一收到谢漆的求助,很快找到理由去找谢如月告假:“少师大人,对不住,我受伤了,想告假两天。”
东宫全体幕僚跟着高瑱和韩志禺已经奔波了一个月,被何姜两家的事吸完了精力,谢如月也是,高瑱有多少夜不眠他就有多少夜不休。高瑱确实倚重他,从前谢漆在,他都不曾主动让谢漆参政,现在却几乎是手把手地教谢如月接触,这样一来,有些比较琐碎细小的政务高瑱来不及料理,谢如月便用太子少师的印章代替他盖章生效。
谢如月此时正管着偌大的东宫内外政务,听到青坤要告假有些着急,因他实在没有多余精力去看东宫以外的情况,青坤一直在帮他盯梢文清宫和其他动向,便着急地问:“青坤大人哪里受伤了?”
青坤捋起袖子给他展示手臂上四处獠牙印子:“在文清宫查探时不慎惊动了圣女养的一堆宠蛇,被其中有毒的咬了,现下内力被封一半,我得回去找帮手看看怎么解毒。”
谢如月睁大眼睛:“圣女在宫里养蛇?!”
“昂。”青坤放下袖子,“异族人,诡异事多。怪我太悠哉,风雪声一大就听不清蛇的爬行声,一不小心就着调了。看来以后还是离那些异族人远一点好。”
“等今年忙完来年就去禁止他们养蛇,太危险了,那青坤大人你去休养吧,两天够吗?会不会不够时间调理身体?”谢如月一边找文书盖章,把青坤手上负责的区域划分给其他韩家的影卫,一边飞快地问他话,“宫里御医医术高超,您准备找哪位御医啊?”
青坤挥挥没有被咬的那只手:“不必动用宫中人手,我回一趟霜刃阁。”
青坤心中冷笑,宫里御医都是些什么脓包,又都是哪些世家的人手,他怎么可能在宫里看病。
他早发现狄族圣女养蛇,按下不表到现在,纯粹是他觉得可以当理由利用,现在刚好,便拿狄族蛇来做个幌子。至于说回霜刃阁,一举两得的事,这样他按照谢漆的吩咐去办事,也没人会怀疑到他头上去。
“你……能回霜刃阁?”谢如月手上的动作全部停下,惊愕地看着他,“霜刃阁不是有规矩,全体影奴出师后不可回山?纵使回山,山门不开,怎么回?”
青坤挑眉,似笑非笑:“我师阁主,我是例外。”
谢如月咬牙,脱口而出:“玄漆大人也是阁主弟子,你能回他为什么不能回?”
青坤摇头笑:“我不是阁主,少师大人替师兄鸣不平的话,可以飞鹰传信去质问。”
谢如月回神来,脸色煞白地起身向青坤行礼:“甲一不敢对阁主有何异议,一时失言,请青坤大人恕罪。”
青坤散漫地笑着,行了个更大的礼:“少师大人言重,言重,那事假既已告知,我先退下了。”
说罢也懒得再看谢如月什么反应,他一顿轻功就飞了出来。每个霜刃阁影奴对阁老们的恐惧都是深刻骨髓的,但他现在不怕。
因为霜刃阁那群退休的老头子现在不管打打杀杀,也不管鼓捣新苗子,他们现在正在忙着研究怎么种田。
是的,种田。
韩宋云狄门之后,吴攸决意要捧毫无根基的三皇子高骊当皇帝,先是直接拉拢护国寺造势,要借着那天命仪式,让一波脑袋瓦亮瓦亮的国师和尚们指认高骊才是真天子。当时国师给出的条件是,把长洛城外白涌山的万亩闲置田送给护国寺,吴家财大气粗,一手盖章就送地了。
只是吴攸大概不知道,杨无帆和护国寺私底下做好了交易,万亩田,一半归霜刃阁。
现在阁老们都放下了兵器,满手泥地琢磨着怎么致富,早日解开外头的桎梏。
于是乎,老少影奴都忙得飞起。
卖命的卖命,挣命的挣命。
青坤说是回霜刃阁,实则先去了城外的白涌山,大老远看到三个易容成老农的阁老,没忍住哈哈大笑。
方贝贝的师父最为老不尊与跳脱,听青坤谑笑就抠起一块泥巴用化骨掌振出去,几十块小泥点准确地击中了青坤全身,没一点不中。
阁主杨无帆无语凝噎地踹了那阁老一脚,随即脚下一掠,眨眼间就无影掠过了几十丈来到青坤面前:“宫里如何?”
青坤狼狈地抠着脸上的泥点,开口先说:“师父,师哥生辰要到了,还是弱冠日。”
“我知道。”杨无帆低头脱下脏污的手套。
“知道怎么没个表示。”青坤一撩衣坐在一棵果树下的木凳,擦着脖子上的泥点先从谢漆说起,“师哥倒霉人总遇倒霉事,太子私底下对他还是虎视眈眈的,九王那边也不对味,两边人看着都恨不得拆下他几根骨头去暖被窝,皇帝那边吧,皇帝本人怎么折腾他先不说,但除了皇帝完全相信他,另外的都是人精,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咬他两口血肉。”
青坤抠完泥巴就去弹指甲缝,详细地讲起了三件最棘手的大案:“师父,最近有不少事件很新,新到霜刃阁没记载清楚,我弄不懂。总有直觉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我在宫城的人手不够使,你们几个老头鞭长莫及,我担心我应付不过来。”
杨无帆直接堵住他的话:“你看着办。”
青坤笑起来:“啧,你们这么放心我,万一我办砸了,把师哥给弄丢了……师父,到时别怪我没有先预警哦。”
第82章
服药第八天,正是十二月十一日,高骊在难得安眠的梦中醒来,昨晚梦里没有交织了不知谁人记忆的遍地骷髅,只有漫山遍野的野花,花的尽头是谢漆蹲在花丛里鼓捣着什么,他跑上前去想帮忙干活,谢漆只是十指翻飞地把一个编好的花环戴到他头上去。
眼下梦醒,脑海里的山花却还盛开着,高骊望着还没天亮的昏暗穹顶出神了好一会,都没等到脑海里那催促人杀戮饮血的鼓声。他紧张地吞咽了好几下,转身看向身侧睡得正沉的谢漆,胸腔中有千言万语,但是这几日来沉默寡言习惯了,张嘴都不知道怎么张。
他伸出粗糙的拇指抚摸上谢漆的侧脸,指腹一遍遍揩过他的朱砂痣,摩挲到谢漆在半梦半醒里呼出微哑的热气:“小狮子,不老实。”
高骊心中山花更炽,搂过人贴得更紧,濡湿地轻吻着他,嘴唇是软的,只是蓬炸的卷毛会扎到谢漆的眼角。他这样黏黏糊糊地贴了半晌,谢漆的睡意终究被亲跑了,蹙着高低眉困乎乎地睁开眼睛:“早……”
“早。”高骊眼眶瞬时热起来,亲他的力度大了些,“早!”
谢漆被亲得后仰,眨了好几下眼睛眼神才聚焦,探出脑袋去看外头天色,还是薄弱星光一片,风雪砰砰,地龙声如流水轻荡。
“这会是真的早啊。”谢漆被高骊抱回来塞怀里,咕哝着抬头看他,“好陛下,这么早的时刻,你多睡一会吧,还是说身体有哪里不舒服么?”
“我都好,你困不困?困的话靠着我睡。”高骊忍着心中那份疑似康复的激动,大手捞着谢漆尽可能地要将他拢到怀里来,他脖子上的黑石吊坠硌到了胸膛,他便伸出滚烫的两指捏出吊坠拨到后颈去,务求和谢漆紧贴得不留间隙。
浮光稀薄,手伸出热乎的锦被瞬间,映入他眼底的是熟悉的糙手,手背还裹着纱布,指节明朗。
一瞬间,浮光如炬。
“靠太紧了高骊……”怀中人被他在激动之下按得狠,高骊连忙松开一些,谢漆赶紧从被窝里钻出脑袋来,脸都让闷红了,散乱的鬓发黏到唇角去,像画笔不小心勾勒出的黛青水雾。
高骊低头就朝那缕水雾欺了上去。
谢漆起初揪着被沿死撑,撑不过猛烈抽打的暴风雨,转而去揪褥子,结果还是没撑太久,只得胡乱咬住自己被掀起来的衣角不出一声,有些迷茫地望着前迁后移的纱帐,看帐上的昏暗慢慢地,一寸寸地染上微光。
天刚亮,谢漆偏过脸靠在枕上,微微抖着蹭掉眼角失控的泪意,嘴里还没松开衣角,人就被抱起来坐直了,正因坐得直,他把衣角咬得更皱,无措地闭上眼睛克制兜不住的泪,关上视觉后被迫感知其他感官带来的感受。
高骊抓着猫崽似的掌着他。
上朝的时刻很快就到了,踩风知道皇帝陛下正在养病当中,以为是身体不适赖床,便先静悄悄地在外间布置好东西,布置完再控制着刚刚好的音量去提醒内间的两位,他知道就算皇帝陛下起不来,他那小恩人也能哄着皇帝起来。
谁知今天反过来了,先出来的是衣冠整齐的皇帝,气场与前几日都不一样,多了餍足的柔和,气色也好了许多,通身气质不再像之前戾气横生。
他是卡着时刻起来的,飞快洗漱和用食过就掐着点赶去上朝,走前无声地朝踩风递了个往内间去的眼神。踩风小心肝一跳,屏退了人轻手轻脚到内间去,看到了小恩人累极地趴在床上呼呼大睡,散乱的柔顺长发有几缕掉出被褥,轻悠地晃荡在纱帐的包裹里,又乖巧又可怜。
巳时时分,方贝贝按着无声恸哭着要去满地乱爬的高沅,手里捏着神医特意对症调的药丸,唠唠叨叨地劝听不见人话的高沅:“主子诶,你能不能消停一会会?咱乖乖吃个甜滋滋的药丸好不好?这不苦,是像糖果一样能救你命的灵丹,你咬咬牙吞了它就能轻松啦。”
无奈他怎么发扬碎碎念功力,高沅也还是置若罔闻地要去当虫,边无声地哭着边蠕动。
方贝贝没得办法,举起手要往他后颈劈一掌的时候,谢漆来了。
“兄弟,我的亲亲兄弟啊……哎你的腰怎么了?”方贝贝脸上是夸张的小表情,看到谢漆一只手扶着个腰走来,眼里是真诚的大大疑惑。
“闪了,少问,别管我。”谢漆脸不红气不喘,拖着脚还没走到高沅面前,高沅便四肢各自用力地爬了过来,仰着脸朝谢漆呜呜地怪叫着。
谢漆看空气似地看他,朝他伸手指向方贝贝那边:“去,去吃药,别哭了。”
高沅一片混乱的脸上是更混乱的表情,但他听得懂谢漆的话,扭头又带着那组装似的四肢爬了回去。
方贝贝连忙把药塞到高沅嘴里,药猛,他吃下不久便摇晃着脑袋一头栽倒在地上。方贝贝一只手就能轻轻松松地把他拎起来丢到药浴的木桶里去。
谢漆找了位置想坐下,结果坐了比站了还难顶,只好揉着胳膊靠在墙壁看方贝贝忙碌:“贝贝,纸包不住火,梁家忙完何家的事,很快会回头来监督高沅,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方贝贝绑好高沅的手,拍拍手转过身走来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派人试探过了梁家那边对这里的态度,现在仍然是不放在心上的放养,梁三郎倒是派人来问过他怎么病假日久的情况,我用殿下任性不愿上朝的理由搪塞过去了。包括太妃娘娘那一边,我也去试探过了,但娘娘这一阵子来在忙着料理她宫中的其他琐事,都是些不顶用的。我一天是殿下的影奴,就一天看顾他,尽量不让梁家人来打扰他的治疗。你呢?你家那位情况好些了吗?”
谢漆没忍住嘶了轻声,小心揉着自己的后腰:“他情况没高沅严重,今天开始见大好了。”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方贝贝由衷地替他感到高兴,“终于啊!虽说解毒的时间还不过多久,可我真的是觉得度日如年,更不知道在他们这些病人眼中看到的世间又是怎样的荒谬。皇帝陛下能走出来,那真的是好事啊!”
谢漆唇角的朱砂痣扬起来,哪怕是高骊好了之后扬言要把他绑在床头搞得昏天黑地他也不在乎了:“是啊,是好事,只不过……”
他揉着腰的手蓦然一用力,话锋也转了:“一想到烟草还不能在长洛禁止流通,我心里就不踏实。这一回他是能靠自己的毅力走出来,可烟草还在这世上流通一日,我就担心有朝一日,还会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烟草送到他眼皮子底下。”
方贝贝听出了一些熟悉的语意:“直说吧谢漆,你想干嘛?”
谢漆刚要开口,嗓子突然发哑,干得咳嗽起来,方贝贝连忙去倒了杯水给他:“好好的你怎么咳嗽了?”
谢漆咕咚咕咚地喝水,没脸解释是在床上被搞的,喝完故作豪气地一挥手,继续和他商量:“指望宰相和梁家人去禁烟,压根就不靠谱。神医之前就带着烟草的种种危害跑去宰相那里说明白,但是宰相并没有打算禁烟的意思,只怕私底下还不知道要用烟草去办什么其他的损招。可是你我也是烟草之害的当事人,都知道烟草这东西不禁不行,如果他们不愿意禁,我们也得在暗地里把他给禁掉了,这理你是明白的吧?”
“明白得透透的,这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世间,真他娘的是阴到家了。”方贝贝呸呸两口,“我一看殿下那样跟个野兽似的在地板上乱爬,心里就不好受。你说这梁三郎是在哪块缺德地方找到灵感才把这东西搞出来的?荼毒到现在简直是为祸苍生。我就不信他在研制这一种折寿东西时,没预料过它以后泛滥的后果,私底下还搞药人,真他娘的……”
方贝贝噼里啪啦的一阵骂,谢漆刚想顺着他的话继续讲,结果一旁泡在木桶里药浴的高沅似乎是被药性刺激到了,醒过来后仰天一顿鬼哭狼嚎的大叫。好在方贝贝提前把他的手给绑着固定在木桶边,才没让他挣脱出来。
方贝贝悲愤交加:“你看看你看看,殿下又他娘的天狗狂吠了!”
谢漆被他一连串的口头俗语整得哭笑不得。
“这阵子,我看着他这样子不是没想过禁烟的事。”方贝贝动作有些粗鲁地搓了搓脸,“这世上有一个受罪的高沅就够了,我实在是不想再听到有第二桩这样倒霉的事情。梁尚书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明白,要让他松口这块给他带来暴利的肥肉,他怎么肯呢?梁三郎那人……从前我还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但现在……越查探越不对,简直就是……就是,总之不是个东西!”
谢漆就在这时开了口:“所以,还是把他杀了比较妥当。”
方贝贝两手把自己的脸摁出了一个小包:“啊……?”
谢漆黑沉的眼眸看过去:“绛贝大人,你觉得呢?”
方贝贝揉揉自己的脸,不管谢漆有无玩笑成分,反正他眼下是当真了。
“让我先想想。梁尚书直到现在都不娶妻,膝下几个光明正大的私生子平平无奇,分散在政部各处打下手,不足为虑,梁三郎如今是梁家的第二把手,虽然没进朝堂,可他手眼不比尚书差,走南串北的大东家,手底下的守卫多如牛毛,真要暗杀得费大劲的,杀完还须得造出个不被怀疑的情状……”
谢漆听他头疼地嘀咕着,并不着急插话,一时之间想到了其他的事情。
虽说当初他们这批影奴出师来效忠各皇子,但往深处其实也是效忠于皇子背后的母族,似罗海便也效忠宋家,张忘效忠太子外家梅氏,谢漆早年也是被韩家的上代家主拉拢,只是韩宋云狄门之后韩志禺继任,对他多有芥蒂疏远,他才逐渐不与韩家绑定。
他们为世家办事,世家也交予庇护和依托。
然而方贝贝是众皇子影奴当中最与世家远离的,只因梁家最瞧不起霜刃阁,他在高沅这里便只是个打骂撒气的仆役,在梁家那儿便是有事随意差遣无事一边凉快的小丑角。
假如现在是方贝贝建议谢漆去杀韩家家主,他大约会斟酌一下,到底前四年还是有过薄恩与深缘,但在方贝贝这,梁家于他除了排外和蔑视,全无半点好记忆。
他与梁家的联系,只有一个不成体统的疯癫高沅。
谢漆希望方贝贝先斩断和梁家本就不亲厚的依附,来日寻得适机再与高沅一刀两断,带着他手下的小影奴们海阔天空,想去哪儿潇洒就只管去。
只不知他除了霜刃阁和宫城,剩下的牵挂还能有什么地方。
若真能剔骨剪筋地切断小前半生的无形桎梏……切断后到底还是大伤元气,自出生便沉在泥河下游的浮萍,上哪再去找人世间最后的依托呢。
方贝贝还在认真地琢磨着:“我现在皮肉还没长回来,伤没半好只会拖后腿,再给我小本月时间,赶在新岁前,瞅准梁三郎在外洽谈走动的时机,真要下手也不是不行。只是后续,要把他的死推到哪一方去好呢?”
谢漆开始接话:“一个是姜家,一个是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