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什么。”叶桃红结结实实戳了下宝义的额头,“华哥儿肯定爱吃咱们地方菜,就该按我说的办。”
秋华年与杜云瑟和出来迎接的乡亲们问了好,让下人把后面车上单独放着的一个箱子打开,取出各色各样的提前准备好的彩锦荷包,每个荷包里都有一个银锞子,有的是“招财进宝”花样,有的是“才高八斗”花样,有的是“福寿延绵”花样。
不用秋华年具体吩咐,星觅和柏泉便盯着人把荷包发下去了,所有在村口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得了一个。
“大家难得见一面,我准备了些小礼物,东西不多别介意,快过年了讨个好彩头。”
秋华年让人打的银锞子的用料很足,一个就值五钱银子,彩锦荷包少说也值五钱,加起来就要一两了,哪里会有人介意!
收到荷包的人一个个喜笑颜开,寒风都无法吹冷他们火热的心,这可是杜状元和齐黍县主送的荷包,岂是单纯的银子可以衡量的,他们要把荷包当传家宝传下去,让后世子孙知道,他们祖上也是见过大人物的!
秋华年一行人朝自家方向走去,乡亲们不舍得离开,一直跟在后面,劝了好几次才终于散去。
孟圆菱凑过来笑出两个酒窝,“要不是人太多太挤,我看到好几个人想跪下来拜神一样拜华哥儿呢,齐黍县主真这么灵的话,能不能先保佑一下我呀?”
秋华年拧了把他的脸,“我保佑你过年多吃几碗饭不肚子疼!”
孟圆菱笑嘻嘻地跑远了,“我先带着糕糕和云成回家啦,咱们明天见!”
旅途劳顿了十几日,所有人都需要好好休息一下,秋华年从宝仁手里接过钥匙,打开了新宅子的大门。
新宅子占地面积扩大到了原本的两倍大小,之前的院子作为主院重新翻修,换了更粗更结实的梁柱,更精致的花窗与彩绘,正房与东西厢房两边增建梢间和抱夏,扩为官员宅邸才能使用的五间大小。
除了主院,原本的园子和扩建的地合起来盖了三座四四方方的小院子,最早的大梨树保留了下来,旁边盖了一座观景小亭,移栽了一些耐寒的花草,组成一个小小的花园。
秋华年在宝仁的介绍下大致参观了一遍宅子,非常满意,再次表达了感谢。
孟福月回家照看孙女小阿糕去了,叶桃红去厨房给从天津带来的厨娘说了说各项调料与食材都在哪里,等下人们快速把被褥、炭火和其他生活用具放入对应的屋子,厨房也做好了饭。
“这是高粱米熬的粥,冬天喝热粥,夏天时吃高粱水饭,就是把高粱米煮熟后捞进凉水里弄凉,再捞出来配上菜和酱吃。”
秋华年给两个木家表舅一人添了一勺粥,“你们没吃过,快尝一尝,我当时特别喜欢吃这个。”
桌上的饭菜很简单,除了一大盆高粱粥,还有一海碗鸡蛋酱,一大碟豆芽、一大碟葱丝与一盘切得薄薄的腊肉。
这样的农家饭菜无论从哪个层面都无法与京城与天津的珍馐佳肴相较,但每一个坐在这里的人都吃得很开心,春生一连添了三碗粥,秋华年不知不觉也吃完了一大碗。
他咽下味道熟悉的食物,看着眼前粥碗里氤氲升起的白气,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数年前,回到了还在村里的时候。
这顿饭吃完,杜云瑟便要去耳房的书房读书了,为了考取功名改变全家人的命运,哪怕数九寒冬,他也从不休息,永远比秋华年起得早睡的晚。秋华年在厨房做好高粱饴与爆米花,端着热乎的刚出锅的美食,脚步轻快地去敲书房的门,投喂自家刻苦努力的小龙男……
“华哥儿。”
秋华年回神,杜云瑟的脸近在咫尺,比记忆中的书生模样成熟了一些,身居高位养成的贵气与风采愈发动人。
“我们用过饭便都去休息吧,明日再去后山上坟。”
秋华年愣愣点头,杜云瑟勾起唇角,拇指擦了下他脸上不小心沾上的碎屑。
主院由秋华年一家六口居住,九九和春生依旧住在东西厢房,余下三个小院子,木家兄弟暂住一个,文晖阳单独住一个,梅望舒则与卫栎、青梅一起住。
护送他们返乡的禁军自己带着扎营的帐篷,但天寒地冻的秋华年不忍让他们在室外过年,和宝义说了一声,让宝义安排一部分禁军去附近的军营休息,轮流换班。
把所有事情处理妥当,孩子们也都睡着了,秋华年脱了外衣与鞋袜,扑上暖烘烘的炕,在柔软的棉花褥子里打了个滚。
杜云瑟走过来,捉住他白皙细嫩的双脚塞进被子里。
“东北天气冷,华哥儿小心些,别得了风寒。”
秋华年趴在鼓囊囊的荞麦皮大枕头上,慢慢打了个哈欠,“快上来陪我睡一会儿,知道冷,还不给县主暖被窝,嗯?”
杜云瑟无奈一笑,洗漱后也上了炕,掀开被子把秋华年抱进怀里。
窗外寒气逼人,窗内却一片温暖,早上刚烧热的炕隔着毛毡和褥子传来源源不断的热气,被窝里的温度逐渐升高,从肌肤到五脏六腑全被熨贴的无比舒服。
秋华年在杜云瑟胸口轻轻蹭了蹭,半闭着眼开口,“真好啊。”
“嗯?”
“我们一起度过了六年的时光,还能像这样回到最初的地方……”
“六年不够。”
“那要多久?六十年?”
“不够。”
秋华年笑起来,声音隔着被子闷闷的,“还不够就成老妖怪啦。好吧好吧,你看六百年怎么样?”
杜云瑟收紧了手臂,吻在他的额头。
“怎么都不够,我不止想要一生一世,还想要生生世世。”
“华哥儿,我想在每一个有你的地方,都有一个我,都能和你相遇,与你相爱。”
秋华年从被窝里抬起头,怔怔看着他,“你太贪心了呀。”
……但我也一样。
第二天早上,秋华年在一阵阵爆竹声中悠悠睁开双眼。
这几年杜家村的村民们生活水平越来越高,乡亲们除了吃饱穿暖,也有了其他追求,这不还要一天就是除夕了,有些闲钱的人家都买了爆竹与炮仗,在一年的末尾尽情地去晦气迎喜神。
隔着高大的院墙,爆竹的声音并不刺耳,噼里啪啦的动静和孩童们笑闹的声音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听不清具体内容的乡音,带来充足的年味。
秋华年简单洗漱后披上斗篷出来,家里人差不多都起来了,春生正在院子里摆从天津带来的新型炮仗,看见秋华年后欢呼一声。
“太好啦,华哥哥醒了,我们可以放炮仗了!”
秋华年转头,西厢房的屋檐下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铜火炉,打开的炉盖里闷着红薯和栗子,许多栗子已经炸开了壳,红薯也散发出焦香的味道。
谷谷、秧秧连同青梅和小阿糕四个小豆丁围在炉子旁边,都在眼巴巴地等春生放炮仗,再早熟的孩子,也抵挡不了声响和火光的诱惑。
秋华年笑道,“放吧,当心别炸到人,也别把耳朵震聋了。”
秋华年听着身后响起的爆竹声和孩子们的笑声,勾起唇角,走向西南侧卫栎和梅望舒住的小院子。
刚出角门进入夹道,就碰上了九九,九九手里抱着一个柿柿如意纹样的精巧手炉,衣服鞋袜齐整,像是刚出了一趟门。
“这么早出去,是去找存兰玩了吗?”
九九点头,秋华年见她神情感慨,问道,“刚才遇到了什么事吗?”
九九看着眼前的小院子开口,“华哥哥记不记得,这块地以前是庄婶子家的房子。”
九九一提,秋华年就记了起来,庄婶子是他们在杜家村时的邻居,早早守寡,膝下无人,曾经照顾过九九和春生,秋华年也经常给她送一些吃的喝的。
后来庄婶子的女儿杜紫蓉被夫家赶出来后带着一双儿女回村,掀起了一堆矛盾,两家人的关系不复以往。
庄婶子为了帮女儿,把自己偷看到的秋华年的高粱饴配方卖给了卫栎的生父卫德兴,事情暴露后,紫蓉和儿女被赶出了杜家村,秋华年也再没有和庄婶子来往过。
想起多年前的旧事,秋华年叹了口气,“这块地卖给我们,庄婶子应该已经走了吧,也差不多是岁数了。”
九九说起自己早上打听到的事,“庄婶子的后事,是她的外孙女白玉钏回来料理的。”
“玉钏?”秋华年一愣,“她怎么会回来?”
两人说到这里,梅望舒和卫栎正巧一前一后从院子里出来,梅望舒记得这个人,接话道,“当初为了查庶人嘉泓漪的阴私之事,我们从漳县秘密带走了他手下商人白彦文的妾室杜紫蓉和庶子庶女,还有杜紫蓉再嫁的小商人卫德兴。”
“白玉钏被母亲和继父送给年近五十的县令做妾,心有怨恨,审讯时主动交代了许多有用的情报,事情结束后,我给了她一笔钱放她离开了。”
卫栎猝不及防听见自己生父的名字,下意识瞪大眼睛,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
梅望舒没有说除了玉钏之外的其他人如何了,卫栎也没有问。
他想起自己还在京城皇庄旁秋华年的小庄子上当管事时,有次看到了卫德兴的身影,因此解开了一些心结。
他本以为这是一个巧合,甚至是一个错觉,现在回想,才明白这应该是梅望舒有意为之。
从很早之前开始,梅望舒就在尽力帮助家人们了。
“谢谢你,舒哥儿……”
梅望舒不自在地避开准表嫂的视线,板着脸看向别处,“不必客气。”
秋华年忍住笑,向卫栎提议,“我们难得回来一趟,你想回漳县见一见故人们的话,可以让七表舅陪你一起去一趟。”
卫栎抿了下嘴,想起看着自己陷入泥潭却无动于衷,甚至为了利益推波助澜的母亲与兄姐们,突然重重点头。
“好,我年后就回去。”
带着自己的良人风风光光地回去,告诉他们,那个针扎都不敢出一个声的懦弱小哥儿,靠自己的能力走到了新的天地。
九九由衷地替卫栎高兴,她想起传闻中料理完了庄婶子的后事便主动找到官府自愿移民去交州的白玉钏,缓缓舒了口气。
为了吸引更多裕朝百姓前往交州,朝廷政令规定,凡自愿前往交州的女子和哥儿都可单独立户,还能分到和男子一样多的田地,这成了许多在故土难以生活的人的希望。九九已经不太记得曾经的恩怨了,她默默祝福,希望白玉钏能在那个陌生的地方开启新的人生。
一家人一起热热闹闹地吃过早饭后,趁天光正好,出发去后山给亲人们扫墓。
这是一个团圆的日子,是一个一切都得偿所愿的佳节,秋华年提前说好了,每个人都要开开心心的,把这次回乡扫墓当成一个喜事。
昨晚众人都休息后,文晖阳独自悄悄出门,提着灯笼去后山寻找梅争春的坟墓。秋华年和杜云瑟知道后,让禁军侍卫远远跟着保证安全,没有点破。
静谧的深夜明月高悬,坟冢四周无人打扰,文晖阳倚靠着恋人的墓碑,把二十多年的思念、痛苦与爱恋诉说了个痛快。
清风吹过干枯的树梢,发出沙沙声响,月影移动投下淡淡的影子,仿佛有人隔着时空轻拂已两鬓斑白的少年郎的肩膀。
昨夜宣泄过了最深沉的情绪,今天再次来到梅争春的坟前,文晖阳没有在孩子们面前太过失态,但眼底的乌青与微微颤抖的胡须还是出卖了他。
秋华年教谷谷与秧秧叫了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文晖阳应了一声,激动得双眼泛泪,摸遍全身没有摸出一个拿得出手的礼物,最后只能蹲下来给失望的秧秧保证,回到京中一定给宝贝外孙准备一堆好东西。
“老师,您这半年的俸禄不是又捐出去了吗?”杜云瑟无奈地提醒他。文晖阳手里从来留不住钱,今年过年的衣裳和年货都是秋华年包办的。
文晖阳胡子一抖,嘴硬道,“为师回去多卖一些字画,再写几篇小文赚一些润笔费,钱不就又有了。”
“钱钱!姥爷有钱钱!”秧秧欢呼。
杜云瑟摇头闭嘴,刮了下秧秧的小鼻子。老师疼孩子,他还能说什么呢,就算他自己也逃不开自家这个小懒蛋的撒娇攻势。
秋华年没有看到这场秧秧完胜的小插曲,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回到了刚刚离开的李寡妇与杜宝言的合葬坟前,在六年前埋下荷包与银镯的地方蹲下。
这里的土色已经和周围看不出区别,长着连片的干枯的野草,看上去绵密柔软。
秋华年伸手抚摸野草,没有把它们拔去。
“我回来看你了,你在我的世界过得还好吗?”秋华年笑了笑,“我们交换了彼此的世界,那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我们自己的人生,没有真正认识过你,还是有些遗憾啊……在那个美好的世界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吧。”
秋华年起身的时候,腿有些发麻,一只有力的大手从后面扶住他,杜云瑟不知何时发现他的去向,跟了过来。
秋华年冲他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两人和爹娘打过招呼,回去与大部队会合。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这天,这本该是所有人留在家中团聚的时候,宝义却经不住存兰和云英的央求,答应带孩子们去十几里外的山脚猎场打猎,来秋华年家问了一声,又乌拉拉带走一串人,九九、春生全都去了,还硬拉上了小舅舅梅望舒。
秋华年推着梅望舒的肩膀,硬是把他推出了门,在马后面挥手喊道,“发点力啊小舅舅!猎不到年夜饭的食材,可要丢人一年的!”
青梅双手抱着新锻出来的有梅氏族纹的短剑,这是她提前收到的新年礼物,秋华年看着和自己的伏暑剑差不多样式的宝剑,心想回去后要给伏暑剑也刻上族纹。
“青梅。”
“华哥哥。”青梅口齿清晰地回应。
“你抱着的是什么呀?”秋华年逗她。
“剑。”
“剑是用来做什么的?”
“保护人。”
秋华年笑起来,这个答案显然是青梅的爹爹梅望舒教的,从“杀人”变成“保护人”,那笼罩着皇室几代人的诅咒,或许真的有消解的一日。
温暖的太阳在苍白的天空中走过,看着宅子四处挂上桃符,换上簇新的对联,红红的灯笼从入门处一直串联到夹道,秋华年的心也一点点被无处不在的暖红色浸染,在胸膛中存在感极强的跳动着。
他来到书房,杜云瑟刚刚收到了从京中八百里加急送到的邸报。
“京中发生什么事了吗?偏偏在今日到。”
“是好事。”杜云瑟把打开的邸报递给秋华年,“十日前有一法兰西商船停靠天津港,带来了一种与甘薯很像表皮粗糙黄褐的粮食,天津港的官员觉得,这与你常提到的马铃薯很像。”
秋华年双眼发亮,当即转头吩咐人,“和邸报一起送来的其他东西呢?快拿过来!”
为了尽快送达,天津港的官员只附送了两颗法兰西商船带来的主粮,秋华年看了一眼,便确定了这东西就是被誉为埋在土里的金疙瘩,为世界人口爆发增长奠定基础的传奇植物马铃薯。
这是秋华年当初努力推进海禁开放时最先想到的东西,铺垫等待了这么久后,它终于姗姗来迟,来到了大裕的土地上。
有了马铃薯,搭配上科学的种植方法,只要当权者的政令不出无法挽回的问题,华夏大地几乎不会再有饥荒!
秋华年欢呼一声,一时想不起别的,就这么捧着马铃薯扑进杜云瑟怀里。
“我要吃土豆泥、炸薯条、土豆片夹馍、炝炒土豆丝和青椒火腿土豆饼!”
杜云瑟单手揽住他的背,后退半步,防止两人摔倒,“好,等明年田里丰收了,我们全部吃一遍。”
“你知道吗,云瑟,在我的世界,精心培育品种优良的土豆亩产能达到五千斤,甚至更多!只种一亩,就足以让一大家子人有饭吃活下去……云瑟,我……”
秋华年突然失去了言语能力,杜云瑟明白他想说什么,一下下抚摸他光滑的脊背。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此生何其有幸,遇到这样一个志趣相投,品行天成的人,成为他的夫君,携手一生的同时,也一起青云直上,走向两人共同的抱负。
这颗璀璨耀目的明珠,终究是被他证明了自己定是那个最配得上的良人。
屋外传来嘈杂的声音,去打猎的人们回来了,春生大大咧咧的声音隔着院墙也无比清晰。
“兄长!华哥哥!我们猎了好大一头鹿!晚上烤鹿肉吃!”
秋华年和杜云瑟分开,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往外走了一步,又回头拉住杜云瑟的手。
“四海万邦的事先放一放,去吃我们的烤鹿肉吧。”
杜云瑟像之前无数次那样,紧紧握住掌心的手,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纸浸入室内,在地板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连接在一起的影子,光影与不约而同勾起的唇角交融,时光仿佛在此刻凝固。
沧海云帆依日尽,犹喜新火煨小炉。
【第四卷·四海万邦(完)】
【状元家的卷王小夫郎·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4月11日开文,12月5日正文完结,247章,106万字,八个月啦……
本来以为会有很多想说的话,手放在键盘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总之,谢谢大家看到这里,明天开始更新后日谈和番外,之前欠下的几章加更会在更番外时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