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长生:“……”
离长生心口狂跳,大病初愈的身体没有灵力温养,根本经不住情绪的剧烈起伏,他扶着雾气凝成的栏杆,艰难喘着:“封明忌,你……”
封讳还是头一回看到离长生气到浑身发抖的模样,他脸上没有丝毫动容,缓慢走到雾气凝成的“鸟笼”里:“崇君还是好好休养吧。”
离长生冷声道:“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封讳笑了,握住离长生冰凉的手往脖子上的伤疤处一抚,“你还想再杀我第二次吗?”
离长生的手倏地一颤。
就在他错神的刹那,封讳的手轻轻在离长生眉心一点,离长生一声都没吭,整个人瞬间瘫软下去,被封讳轻飘飘接在怀中。
裴乌斜:“……”
他就不怕崇君动怒?
封讳毫无畏惧,单手将离长生单薄的身躯抱着,让他伏在自己宽阔的肩上,身形陡然从地底飞出。
外面天已亮了。
朝阳倾泻在封讳身上,将他冷峻的面容烧出蛛纹似的橙红裂痕,他空着的一只手将山鬼和崔嵬招来,面无表情地掐诀。
“去。”
山鬼崔嵬瞬间一分为二,化为四把满是灵力的灵剑悍然在四方直直刺入地底数百丈。
随后一层半透明的琉璃罩缓慢凝成,一寸寸将此地方圆十里围成个巨大的结界,一只鸟也别想飞出去。
紧跟而来的周九妄和章阙见到如此大的手笔,全都惊住了。
章阙讷讷道:“这地下,果真有景河仙……”
封讳冷冷瞥他。
章阙肃然改口:“果然有姓度的那厮!殿主威武,这五层结界下去,他插翅难逃!”
周九妄吃了一惊。
这就是在封殿主那的生存之道吗,好狗腿啊。
他学一学。
幽都太过森寒,离长生不太适合住太久,封讳犹豫片刻,朝着南沅城而去。
南沅城中有离长生之前住的府邸。
只是刚御风而行,封讳像是记起了什么,蹙眉看向脚下。
一层层结界将地底灵根和度景河困在其中,在封讳来之前地面上已被裴乌斜击碎成一片废墟,看不出此地之前是何处。
四周一片荒原,封讳皱着眉看着地面的废墟,久久没动。
能被度上衡用到的封印之地必定非同凡响,可南沅对高高在上的崇君来说,一非出生地、二非修炼洞府,算得上哪门子有意义?
看封殿主都要被朝阳烧得衣袍起火了,章阙试探着问:“殿主,您在瞧什么?”
封讳轻扬下巴,问:“那片废墟是什么地方?”
章阙疑惑地看向阵眼。
周九妄追了度景河的残魂许久,见状忙打手语。
封讳蹙眉:“他说什么?”
章阙又看了一遍:“他说,这地是荒废好久的破庙,神像都被打碎了,不过看牌匾……”
封讳像是预知到了什么,心口重重一跳。
章阙道:“……应该是一处龙神庙。”
因为上次鱼青简在这儿大发神威,导致连鬼都不敢靠近。
封讳催动灵力将满室尘埃拂去,布置焕然一新后才将昏昏沉沉的离长生放在榻上。
他并未让人睡得太沉,省得再做噩梦伤神,不到片刻离长生就醒了过来。
阳光从窗棂照射进来。
离长生撑着额头坐在那,艰难缓过识海被搅乱的眩晕后,抬头冷冷看过来。
离长生很少会像别人露出冰冷的一面,封讳不为所动,坐在那慢条斯理地沏茶,一旁的灼热阳光中还放着那把小绿伞。
离长生问:“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解释的吗?”
“解释什么?”封讳起身走去,将沏好的茶端着放在他面前,漫不经心道,“尝尝看,你最喜欢喝的……”
话还未说完,离长生眼睛眨也不眨地伸手一拂。
茶盏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哐地砸到地上,水泼在一旁的伞上。
封讳垂眼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要是放在之前,封讳哪怕面上不显,心中仍然会对离长生动怒而产生一丝唯恐失去他的恐慌。
可现在他似乎有恃无恐,被这样连番甩脸色也没什么情绪波动,甚至还短促笑了,淡淡地问:“我是你的仇人吗,你要这样待我。”
离长生浑身一僵。
虽然记忆没有完全恢复,但每每见到度景河心中仍有一股压抑已久的怨气,他无法释怀,无意识迁怒旁人。
离长生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终于勉强恢复了些许理智:“抱歉,我并非有意。”
只是度景河这种和他生死一体的情况太过罕见,他想不出要怎么在不毁灵根的情况下也能杀了度景河的两全法子。
封讳再次抬手招来一盏茶。
离长生这次没拒绝,伸手刚要接过,就见封讳慢条斯理喝了半盏,随后在离长生愣怔的注视下直接居高临下覆唇而来。
离长生:“?”
离长生眉头一皱,不想在这个时候同他胡闹,下意识想要往后躲开。
封讳像是死咬猎物的蛇,追逐着将人顺势按了下去。
唇齿间全是茶香,离长生喉口被扫了几下险些被呛到,奋力地推着他的肩膀,含糊道:“封、封讳!”
封讳终于将蛇信抽出,额头和他相抵,压着声音道:“三百年了你仍然没变,为了苍生想也不想就将我丢下。”
离长生喘息着盯着头顶的床幔,半晌才终于开口:“灵根缺失,我并不会真正死去。”
“嗯。”封讳轻轻亲着他的唇角,漫不经心道,“原来是我给你的底气。”
离长生偏开头躲开他的吻,总感觉封讳的态度和之前不太一样,蹙眉道:“度景河知道我会想方设法杀他,定然不会坐以待毙,之前三界各处出现的厄灵皆是他的手笔,若他破罐子破摔,那整个三界厄灵都会卷土重……唔,封讳!”
封讳掐着他的下巴逼迫他直视自己,冷淡道:“天下苍生,与你何干?”
离长生一愣。
裴乌斜没说出来的那句话,被封讳毫不留情点出,他完全不畏惧离长生动怒,无视离长生的愣怔和愕然,甚至饶有兴致地笑了笑。
“天道赐予你灵根让他衡德渡厄,三百年前你灵根舍了、厄也渡了,如今厄灵卷土重来为何就不能是其他人牺牲,非得是你?”
离长生怔然和封讳对视半晌,忽然道:“你哪来的胆子?”
封讳眼眸一眯。
“之前你不会这般对我说话。”离长生淡淡道,“我毁灵根的底气是你,你现在胆大包天的底气又从何来?”
就算失忆后再次重逢,封讳满身杀意恨不得将他吞吃入腹,但却从不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忤逆。
封讳眉梢轻挑:“你还当我是当年那个温顺听话的孩子?”
离长生不为所动:“我喜欢你听话。”
封讳笑了,是被气的。
离长生到底哪来的自信,坚信所有人都能如他所愿般听话顺从?
怪不得今日裴乌斜和封讳阻止他时,一向好脾气的离长生会气得这般厉害。
封讳眼眸闪现一抹阴冷,狠狠掐住他的下巴再次亲吻上去,这次任由离长生挣扎推拒也死不松手。
离长生呼吸本就短促,被逼得险些窒息,发梢却飞快结出一朵朵桃花,挣扎间掉落床榻上。
“封……”
就在离长生眼瞳都要涣散时,封讳终于将险些窒息的人松开,居高临下望着这张可恨的脸,口不择言地冷冷道:“我之前听话是修为不如你,更不想被你厌恶,你还真当自己是天道,人人都得听你的?崇君若觉得自己现在还有让所有人俯首称臣的本事,尽管像当年那样拿着剑冲出去,看看有没有人敢拦你?”
离长生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断断续续,好半晌才顺了气,他眸瞳泛了一层水雾,却黑沉沉的带着冷意。
封讳熟悉他的所有表情,见状心间倏地浮现一个念头。
要被打了。
下一瞬,“啪”地一声。
果不其然,离长生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封讳侧脸被打得偏过去,无论龙身还是鬼躯都皮糙肉厚,没伤不到分毫,反而将离长生的右手震得剧烈颤抖。
离长生冷声道:“我将你养大,不是为了让你违逆我的。”
封讳伸手抚了抚侧脸,脸上不见怒意,甚至笑了声:“你养我自然不是为这个,从始至终不过都是为了四灵讨奉。”
离长生的手一僵。
他一字未说,封讳却懂他想说什么:“看来你早就知道了。”
离长生浑身僵硬愣怔许久,忽地将封讳高大的身形推开,赤着脚大步往外走。
封讳竖瞳一动,猛地伸手用漆黑的雾气将人扯回来,毫不留情地狠狠扔回榻上,凌乱衣袍翻飞,崇君罕见的狼狈。
哐地一声。
封讳大掌如幕,没等离长生起身便掐着他的脖颈将人死死按在榻上,居高临下满脸阴鸷地注视他:“跑什么,我说什么了吗?”
离长生反手抓住他的小臂,指甲划出一道狰狞的血痕,色厉内荏道:“你到底……”
“我不在乎你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讨奉你既要,我心甘情愿给你了也绝不后悔。”封讳面无表情道,“你杀我,只要伤口愈合了我也可以既往不咎。我从始至终只想你活着,有这么难吗?”
若是寻常人被这样对待,恐怕早已满怀恨意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偏偏封讳不同。
就算离长生想杀他,但他脖颈伤痕已愈合,他就算怨恨也持续不了太久。
离长生和他对视,似乎不能理解,半晌才低声道:“那我只是让你毁掉灵根,也有这么难吗?”
话音刚落,封殿主的眼底几乎是转瞬眼底就充斥着铺天盖地掩饰不住的怒火和怔然:“你……你怎么能……”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离长生还在惦记着他的破灵根?
难道对离长生来说,世间所有的情感思绪,都是累赘能被忽略不计的吗?
灵根缺失,他不会死,也能将厄灵彻底超度,三界太平。
这样的确是两全之策,可这种只计算利弊得失不顾自己和旁人的想法,简直清醒得让人厌恶。
那一刹那,离长生甚至觉得封讳会直接暴怒掐断他的脖子。
封讳胸口剧烈起伏许久,脸上戾气未散,终于狠狠地松开手,霍然起身,冷声道:“好,好,如果你能离开这里,我绝不拦你毁灵根。”
说罢,封殿主伸手一抬,只听得四周传来一声琉璃拼凑相撞的声音。
一层两层……整整十六层结界拔地而起,将此处困成一个比龙神庙还要严密的囚笼。
离长生病恹恹地起身,注视着那厚厚的结界,漠然道:“你有本事,就将我囚在此处到死。”
封讳冷笑:“我本事大得很。”
说完这句狠话,直接拂袖而去。
裴乌斜在院中看着这一层又一层的结界,满脸一言难尽。
瞧见封殿主阴沉着脸从房中出来,裴乌斜蹙眉,道:“崇君不会轻易生气,可一旦动怒可不是那么好消气的。”
封讳面无表情理了下凌乱的衣袍:“他不会生我的气。”
裴乌斜一愣,越听这话越觉得牙疼。
这到底哪来的底气?
裴乌斜刚想说话,就听房中猛地传来声瓷器破碎的声音,似乎是离长生在破结界。
哪怕毫无灵根,离掌司直接凝出灵力一掌拍去,便震去了七层结界。
看起来怒气不小。
封讳不为所动,抬手又是一招。
里面无论碎多少层,外面都会重新出现一层新的。
裴乌斜越看越觉得有些过了,沉着脸伸手制止:“够了,你真想崇君记恨上你吗?”
之前他做了蠢事冒犯崇君,自那之后离长生根本没给过他好脸色。
如今不帮着崇君毁灵根已算是不敬,竟然还将他困住……
封讳漠然看他:“你以为我是你?”
裴乌斜:“?”
封讳说完,直接抬步离去。
即将九月,烈日当空依然炎热。
封讳撑着那把绿伞面无表情行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恍惚中瞧见最前方有人穿着一身白衣撑伞行走在满是大雨的长街中。
封讳愣怔看着。
大雨淅淅沥沥而下,穿透他的伞落在脸上。
走在最前方的男人脚步顿了顿,微微侧眸看来,悬挂着雨滴的伞抬起,露出那张神清骨秀的脸。
度上衡在嘈杂人群中仍然安宁平和,笑着道:“怎么停了?想买什么吗?”
封讳站在雨中,任由水珠打湿他的全身,他皱着眉站在关着一条蛇的笼子边,闷声道:“蛇。”
度上衡“嗯?”了声,缓步走回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两人穿着非富即贵,在屋中坐着的店主赶忙出来,笑眯眯地道:“二位是准备买蛇做蛇羹吗?雨后的蛇最新鲜了……”
封讳:“?”
度上衡眉头轻皱,没让他继续说完蛇羹怎么做才好吃,看着门口一堆笼子中的蛇,轻声道:“所有蛇总共多少银子。”
摊主喜不自胜:“一条三钱银子,您给十两就好。”
度上衡也不数多少条,直接给了银子,伸手将蛇全都拢到袖中的储物袋中,准备出城放生。
买完蛇,度上衡本以为封讳会开心些,但偏头一瞧,却见他正恶狠狠瞪着那个店主,尖牙将嘴唇都咬破了,细看下身体竟然都在微微发着抖。
度上衡:“封讳?”
封讳好似没听到,猩红着竖瞳死死盯着那个乐呵呵数钱的店主,脑海中全是年幼时被折磨的记忆。
被当成货物在四处被人观赏打骂,这凡人反倒赚得盆满钵满,仍然好端端活在这世上。
晦气……
封讳身上的伤早已经好了不知多少年,可再次见到他仍然恨意汹涌,甚至不由自主冒出个念头。
我得杀了他。
度上衡看他模样不对:“明忌,怎么了?”
封讳如梦初醒,看到度上衡脸上的担忧,强忍下心中的戾气,眼眸眯了眯:“多谢崇君。”
度上衡:“嗯?”
“放生还是等超度完这城中的厄再说吧。”封讳正想握着度上衡的手腕离开店门口,手刚碰上去却像是被烫了下,下意识松开手。
度上衡如玉似的手腕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漂浮的金镯。
封讳蹙眉:“这是什么?”
度上衡垂眼,笑了笑:“师尊给我的护身法器。”
封讳本能觉得那桌子真碍眼,但又没立场将那镯子摘下,只好眼不见心为净,道:“我跟随崇君渡了许多次厄,这城中的厄灵气息微弱,此番就让我去超度吧。”
度上衡笑了:“你没怎么和厄交过手,不知他们的手段,况且若厄附在凡人身躯上,你若超度便是杀戮的命债,会招雷谴的。”
封讳蹙眉:“那你这些年超度,也会背负命债吗?”
度上衡撑着伞轻轻笑了起来:“天道赐我可超度厄的灵根,自然有祂的道理,命债与我而言并不重要。”
天道要他活,那他仍是高高在上的雪玉京崇君;
天道要他死,那他便命债缠身,魂飞魄散。
皆是命数。
封讳更不解了。
度上衡并不和他多说:“无碍,我不会有事。”
封讳闷闷道:“我只是想像裴玄那样帮你。”
度上衡见他低头耷脑的样子,声音温和下来,像是在哄孩子:“那你先去将厄寻出来,若它还未附在凡人身上,便由你出手超度,好吗?”
封讳从小到大都是听度上衡这样哄所有人,本来早已习惯的,但不知为何却有种无力感。
他垂着眼小声道:“不要将我当孩子。”
封讳蜕了几次皮后,甚至能比度上衡高了。
度上衡说:“好吧,我们封明忌是大蛇,根本不是孩子,不用哄了。”
封讳:“……”
那次城中渡厄,度上衡的确没有插手,任由封讳孤身一蛇前去搜寻厄。
厄的气息很特殊,也很好找,封讳一袭黑袍从雨中而来,破开厚重的墙壁后却是一条漆黑的大蛇出来,死死追逐着那道猩红的光芒。
那只厄修为极其低,甚至没有神智,再让它悄无声息吸取凡人的功德,迟早有一日会为祸三界。
封讳张开尖牙,一口将逃窜的厄死死叼住。
厄尖叫几声,拼命挣扎着也无法逃离,只能认命地蜷缩在那。
封讳叼着厄,当即就要腾云驾雾回去甩着尾巴找度上衡邀功,只是刚飞出去一条街,视线忽然落在白日那家卖蛇的铺子。
当年将他卖给度景河的男人已经年过半百,乐呵呵地陪着孩子玩乐,全然看不出当年虐待折磨他的狠厉。
封讳眼眸直勾勾看着,一股怒火再次悄无声息袭来,一寸寸占据他的脑海。
他伤好了,不疼了,但还是恨。
大蛇的身躯完美融入黑暗中,封讳爬上屋檐,直勾勾盯着那个男人。
大雨倾盆而下,屋檐之上的雨滴像是掉落的珠子噼里啪啦声遮掩住蛇类爬行的细微声响。
封讳隐在黑暗中,咬着那残余的厄轻轻一吐息。
厄被一道灵力卷着缓缓漂浮到屋内,瞬间消失在男人的后心口。
厄灵附身,必死无疑。
作者有话说:
小蛇:你要知道他多偏爱我,肯定也会觉得我命好。[可怜]
南沅城中暴雨不停。
度上衡撑着伞缓步行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之上,握伞柄的腕间垂落着金镯,将手腕衬得清透如玉。
倏地,砰。
一个人影从旁边的铺子中倒飞出来,重重撞在墙上,砸出一个凹陷下去的人形。
大蛇原地化为人身,也不施避雨法诀,沉着脸上前一脚踹在男人的胸口。
度上衡微微抬起伞,脸上瞧不出神情,语调淡淡的:“封讳。”
封讳身形一僵,将满脸狰狞的怒意赶紧收敛,侧过身来仍能瞧出他脸上异样的冷淡:“崇君,厄灵附在凡人身上了。”
度上衡不语,站在雨中淡然和他对视。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封讳浑身一凉,有种被度上衡彻底看透的恐惧,他绷着神情不敢露出半点端倪:“是不是可以超度他了?”
度上衡眉眼泛着悲悯,终于在大雨倾盆中轻声开口:“杀人能令你泄愤吗?”
封讳的手狠狠一抖,竖瞳直勾勾盯着他。
他知道了。
也是,世上能有什么瞒得过度上衡的眼睛。
封讳面无表情:“杀了他,我开心。”
度上衡淡淡道:“既如此,你怕什么?”
封讳蹙眉:“我没怕。”
度上衡笑了,只是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嗯,杀了他吧。”
封讳宁愿背负上命债也想要杀人,可乍一瞧见雨中的度上衡,心中那股冲得他几乎失去理智的杀意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只几句话便消散了大半。
封讳近乎手足无措地站在那,蹙眉道:“您……您不阻拦我?”
任由他滥杀无辜,似乎不是崇君的做派。
“你心有怨气,我阻拦也无用。”度上衡侧身,伞往后倾斜遮挡住他半边身子,那薄薄的伞面像是一条缓缓出现的天堑,横隔在两人中间。
“天大地大,你自去吧。”
封讳竖瞳一颤,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涌上心头,他本能地往前扑去:“崇君!崇……”
度上衡侧眸看他。
刹那间,天边倾盆而下的大雨像是被停滞了般悬在半空,吵闹的落雨声骤然停止,四周安静得可怕。
度上衡因侧身的动作只能瞧见隐在伞下的半张脸,他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语调甚至称得上温柔。
“年幼时我曾对你说过,食人骨血是未开化的妖兽才会做的事,更遑论滥杀。这些年我带你四处渡厄,不指望你能磨炼心性,起码不必愚昧混沌过这一生……”
封讳愣怔在原地,茫然道:“你当我是妖兽?”
度上衡羽睫轻轻一动,无声叹了口气,觉得和他说不通:“你还小,未来的日子就该自己……”
话还未说完,封讳竖瞳充血,脖颈处缓缓浮现黑色鳞片往面颊覆盖,面容也变得狰狞暴戾。
一股被丢弃的委屈化为怒火轰的烧起来,逼得封讳嘶声道:“你觉得我是未开化的妖兽,那我就滥杀给你看!”
年幼时他一直暴戾恣睢,这些年被度上衡压制着很少暴露凶悍的一面,此番几番刺激下,再也忍不了心中暴烈的怨气。
眼看着封讳就要化为能压塌一整条街的大蛇,度上衡眼眸一冷,眼睛眨也不眨地一掌扇过去。
啪的一声清脆声响。
封讳维持着侧脸还是蛇鳞的模样,幻化成大蛇的动作倏地僵在原地。
他茫然地侧头看去,泪水无意识顺着还残留蛇鳞的面容往下滴落。
度上衡漠然看他:“我说了什么错话,你就想在凡人城池大开杀戒威胁我?”
封讳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落,呆呆地看着度上衡,半晌才呢喃着道:“你说……你不要我了。”
度上衡道:“不许哭。”
封讳自小便爱哭,度上衡却觉得泪水便是软弱,每每看到泪水就会制止。
封讳之前还挺听话,可如今变蛇也不让变,杀人也不让杀,怒火憋着发不出去,只好悉数化为委屈,逼得他浑身发抖,泪水止都止不住。
到最后,封讳直接哭出了声,根本不听他的命令。
度上衡愣了愣,没料到他能哭得这么厉害,见四周逐渐有人亮起灯盏,只好无可奈何地抬手张开一道结界,语调也温和下来。
“不要哭了,不觉得丢人吗?”
封讳梗着脖子道:“我是妖兽,我不怕丢人。”
度上衡淡淡道:“你再断章取义拿我说你是妖兽说事,我便直接走了。”
这话很有用,封讳泪水啪嗒啪嗒往下砸,却不敢阴阳怪气了。
度上衡淡淡道:“冲动行事有什么益处吗,让情绪冷静下来再处理,岂不是会更加周全?”
度上衡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被情绪如此轻易的操控,就像封讳更加不解为何度上衡无论遇上什么事都是这副冷心冷情大公无私的态度。
这些年,好像从未见过他有什么强烈的情绪。
封讳本来已经想服软了,乍一听到这话,一股无法诉说的委屈和年少时被欺辱打骂的痛苦再次泛上来。
他又狠又怂地瞪了度上衡一眼:“崇君自小锦衣玉食从未受过苦,自然什么事都能做周全。”
度上衡并不生气,反而笑了:“阴阳怪气对我有用吗?”
封讳闷闷地不吭声了。
度上衡问:“还杀吗?”
封讳道:“杀。”
度上衡给了他一次机会,转身就走。
封讳红着眼眶瞪着他毫不留情地越走越远,好像这些年对他的爱护和纵容全是虚假的,随手就能舍去。
既然能容得下杀人的鱼籍,为何就能如此狠心的丢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