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此时。
一道粗噶的声音响了起来。唐珩在那人即将碰到自己手腕时猛地侧身,下意识反手一别,继而欺身上前……然后,唐珩停住了自己的动作。
来人是同行的哨兵,刚才留在舱内垫后的人中,也有他。
唐珩松开了手。他看着这张蓄着大胡子的脸,语气不善地问道:“什么事?”
“阿城没了,想问你待会儿能不能补一下他的位置。”
“阿城?”
那人解释道:“向导死在眼前想不开,跟着虫子一起跳下去了的那位。”
由于之前被伍天俊暗算过,唐珩直觉不相信他的话。那人见唐珩沉默着不回应,又道:“我就是先来打个招呼。四个多小时之后,该做的戍卫你还是要去的。”
唐珩大概也猜到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们要在这里一直待到天亮,而阻隔器持续的时间最多只能过半,剩下的部分怎么度过?只能依靠人力来守。
唐珩握紧了身侧的那柄短刀,“再说吧。”
那人也不紧逼催促,点了点头,“也行。到时候你也要和你的向导知会一声。”顿了一顿,又谨慎地问道,“应该没问题吧?我看你是有固定搭档的。”
唐珩含糊地应了一声。
那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望见不远处的那几名向导,只以为是其中的一个,也就不再多问。
实际上,因为这种攻击方式对向导的体力消耗巨大,所以他们是轮换制的。每三十分钟就有人被替换,而唯一不变的是一直站在最前面的那位首席向导,像是旗帜,像是无法撼动的标杆。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
数字时钟精准地跳动着。可就在时间变换成两点整的那一刹那,脚底的地板忽然剧烈地震了一震。
“嘭——”
又是一震。
紧接着是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那是虫子啃噬墙体时发出来的动静。
众人脸色一变。
——这才刚过三个小时。
可实际上,复杂的情绪只在队伍中存在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当那阵不寻常的噪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队伍已经自行分作两处——一处依旧留守房顶,一处则选择下楼。
在如此密集的虫潮流动下,那些丑陋的大虫子发现这处“不寻常的礁岸”是迟早的事,他们要做的,不过是让它们发现得晚一些,再晚一些,为向导争取足够的时间,分担掉靶城难以负荷的那一部分虫族;而向导的能力会对阻隔器造成不小的干扰。
所以,接近这栋建筑的这一批虫子,只能交由哨兵去处理。
之前来找过唐珩的那名哨兵对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跟上。
唐珩深吸了一口气。
片刻的停驻之后,他迈开脚步,缀在队伍的最后面,走向通往下一层的楼梯口。
察觉到哨兵的举动,江封皱了皱眉。他知道,哨兵的实力强劲,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让他出一份力无疑是最明智的抉择;但是,万一呢?万一他失手了,或者自己高估了哨兵的实力,其实他不足以应付现在的情况呢?
一丝连江封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惶然闪过心头。
[唐珩。]江封道,[站住。这不是你……]
[我知道。]唐珩应道。他抿着唇,硬着头皮没有回头,而是抬眼看着远处的那片废墟。
褐与黑不断翻覆上演着,而随着江封唤他的这一声,像是作乱的罡风渐渐平息,浓厚的黑色垂落入地面,继而被褐色虫浪所淹没,那里又恢复了平静,属于丑陋的褐色的平静。
在之前静候地站在江封身后的那三个小时里,唐珩不时也会关注四周的环境,他也在想,这一波虫潮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它们现在推进到哪里了?如果他们失败了会怎么样?如果……如果靶城全都覆灭了,又会怎么样?
他从来不自诩是一个认大义的人。
而最初,被逼来的也好,骗来的也好,现在他站在这里,是心甘情愿的。
原因只有一个——
[你说过的,我的任务是保证我自己和你的安全。]唐珩握紧了自己身侧的那柄短刀,打磨光滑的刀柄落在手中,硌得掌心生疼,[老子知道,你不让老子去,是有自己的考量,说来说去也就是之前你和我说的那一套“利益最大化”的狗屁。
[但是老子认了。
[当摆设也好,放大器也罢,无所谓。可是,江封,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选择为你做一点什么吧,就算这原本不在你的计划之内,就算这有可能会带来很大的风险,就算这只是我的一头热、实际上一点屁用都没有。让我自己做一次决定,不是被你牵着走。]
他轻笑了一声,[而且,作为首席向导的哨兵,总不能太逊了吧?]
在唐珩完全走进楼顶处通道口的阴影中去时,他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鹰唳,自万丈高空之上径直劈下,最后炸裂在耳畔。唐珩忍不住地稍稍偏头看去,可由于角度的关系,只能看见一片空旷的暗色的天幕。
他收回了视线。
建筑内很暗,没有铺设任何的照明电路,只能借由破损的墙体处漏进的远方微弱的光来看清脚下的道路。所幸,对于虫子的侦察并不依赖于目力。阻隔器的效用到底还是强大的,第二层只有零星几只游散的蠕虫,而当他们下来时,其中一只正趴覆在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啃噬着,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咔擦声。
而第一层与之完全不同。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可当唐珩真正看到眼前的场景时,仍旧为之一震。
这一层几乎被各种外形丑陋的虫子占据得满满当当。将近三米的巨型虫子头顶接近天花板,摩肩接踵的,甚至教人一眼看不见出口的位置。它们毫无目的地游荡着,像是墓地中的鬼魂,体内那一颗颗泛着幽蓝的晶核是荒地中的磷火。
哨兵们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神情。
三秒钟的静默之后,如同重石砸落水面溅起惊涛万丈,虫族的精神噪声陡然建立起来,而随着这一阵阵声音散去的,是如入水之鱼般散开的哨兵,凶猛的量子兽在这一刻显出了身形,与身姿矫健的哨兵配合着,如同一梭梭针线,翻转腾挪之间,黑色的虫骸成为他们光辉与荣耀的织物。
唐珩是第一个冲出去的。
从第一只如小山般的巨蚁化作虫骸开始,像是一场表演终于拉开序幕,他借着虫骸于半空凝固的那一瞬间,用力一蹬,下坠的身体再次跃起,挥刀,继而精准地刺向第二只虫族的晶核,然后是第三只……他的动作流畅得毫无阻滞,晶核不断碎裂于刀尖之下,像是世间最优秀的钢琴师指尖泻出的流畅音符,饱含着最和谐的律动。对肢体的控制精准到了极致,每一次起落都赏心悦目。崽子跟随着他的脚步。它的前肢上有一道极长的狰狞疤痕——是上次在靶场留下的,还未完全痊愈,但这丝毫不影响它的威风凛凛。百兽之王的咆哮声中,黄黑相间的闪电穿梭着,利爪携着仿佛能击碎虚空的力道,将那些隐匿于真实世界中的腌臜撕裂,使它们暴露出深黑的丑陋模样……
很快,楼层中盘踞的褐色被撕开了一道大口。
这些外貌狰狞的虫子并不是最大的敌人,他们要防范的其实是那些有小型面包车大小的蠕虫——像是他们在第二层出现过的那些。一般的虫族并不会对建筑物造成过大的损害,只有那些蠕虫,像工蚁似的它们有着吞噬的能力,飞行器被破坏的梯索、建筑残破的外墙、以及那些已经被夷为平地的废墟,都出自它们之“口”。
不过好在目前第一层中见到的并不多。
阻隔器的效力愈发地微弱了,绿色亮起的时间在缩短,熄灭的时间在拉长。
终于,那幽绿色的小指示灯在一次亮起,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般地不断闪烁了十秒,最后完全地沉寂下去。
——阻隔器完全失效。
意识到这一点,唐珩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看向三层楼之上房顶的位置。在暗沉的天幕下,一切都看不太真切,他的视线掷去,只能描摹出一块不甚清晰的轮廓。
但这已经够了。
他知道,他也在看着他。
刹那间,像是天地间所有喧嚣全都淡去,肢体的疲惫为另一种更加浓烈的感情让步,至此便只剩下了这一种音律。
[注意安全。你答应我的。]
唐珩听到了他的向导如是说道。
像是在耳畔的絮絮低喃。
重复的动作极易让人失去时间概念。
一开始,由于存着那么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唐珩还有余力去计数,但是渐渐地,数目越来越多,他便混了。从不知名处涌来的虫子源源不绝,凝固在他们脚下的黑色尸骸取代了沙地原本的颜色,一股以前从未引人注意的腥臭味泛了上来,熏得人作呕。
但终究也会麻木。
唐珩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八十七还是第九十五只虫子了。他机械地踏上尸骸,调整身位,又接着向第八十八或者第九十六只虫子发起进攻。
就在身体借力跃起的那一刹,唐珩眼角瞥见了远处的那一线天际。
天幕依旧是如久积了灰尘的绛紫色,可在那地平线延伸的尽头,有那么一丝和暖的橙红软软地洇了上来,并不刺目,却映得唐珩眼睛酸涩得厉害。
天亮了。
天光渐渐放亮,在夜晚被靶城的光与热吸引的虫子也渐渐失去了那股如鲨鱼追逐着血腥的狂热,它们向四周散去,变成散漫的游荡。即便如此,在虫潮的密度影响之下,局面仍旧是不容乐观的。随着他们的离开,零星的虫子又缓慢地重新汇入楼层,不多时就再次占据了整个一层,并逐渐有攒动着向上进发的趋势。
穿过楼道时外面还不甚明亮,但当唐珩跨出通道口的时候,熹微的晨光倾斜着洒在身上,竟是让他产生了一阵恍惚。
“这是向导的最后一班轮换了。”
唐珩听见身边有人如是小声议论道。
他的视线无法自制地去寻觅江封的身影,继而轻而易举地找到了。
那名向导仍然站在队伍的最前端,一个晚上过去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教旁人完全无法窥探出半分疲态。可唐珩与他的关系,到底比旁人多出一分什么,就是这多出来的一分,让唐珩忽然感觉喉咙干涩得厉害。
一整晚了。
向导的精神力被透支着,操作者却浑然不觉,在如水泵般的狠命压榨下,欲将干涸的井发出无声的悲鸣。唐珩知道,他或许是累了,很累,却因为所站立的位置,所肩负的责任,还有许多许多唐珩甚至无法想象、无法列举的事物,只得坚持着,供给更多被期盼着的活水。
唐珩咬紧了牙。
他死死地盯着愈发明亮的天幕,连同向导的背影一并。
终于,最后一轮攻势也停息了下来。
静默片刻之后,江封转过身来。转动身子的时候,他幅度极其微小地踉跄了一下,又在被其他人注意到前稳住了身形。
天知道唐珩费了多大气力,才压抑住在那一秒冲上前去的冲动。
所幸,也只有这么一次。在这之后,唐珩视野中的江封再也没有出现其他的异样,没事人一般地整队,没事人一般地发号施令,他依旧是那个威不可犯的首席向导。
可一抹隐约的不安却在唐珩的心中挥之不去。
墙体被啃食的窸窣声中,飞行器引擎的轰鸣声也近了。梯索被放下,巨大的噪音掩去了雀跃的低呼。
见江封没有立即上前的意图,唐珩理所当然地也落到了最后。
在没有阻隔器也没有多余人手抵御的情况下,虫族很快就会占据这栋建筑,随着士兵逐个爬上绳索,脚底踩着地板的震颤也愈发明显,不多时,便已经变成了摇摇欲坠的情况。
[唐珩。]江封突然唤道,[你走我前面。]
唐珩疑惑地看了江封一眼,身体却已经下意识依从命令攀上了梯索。
这绝对不是什么你生我死的戏码,唐珩想道,眼下的情况危急,但也完全没有到那种情况。可即便如此,唐珩还是为自己过快的反应而生出了一丝懊恼——他应该让自己的向导走前面的。
顶着这种微妙的情绪,唐珩一边速度如常地向上移动着,一边又克制不住地用眼角去瞥下方的江封的情况。
起先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江封与唐珩逐渐拉开了不小的距离,兴许是累了,向导上移时的动作缓慢而谨慎,虽然不至于迟钝,但也全然没有了平日的矫健身手。
直到唐珩猝然对上了他抬头向上望来的那一眼。
那双眸子中仍浮动着一片深黯的异状,却又是涣散的,没有焦距,透着一股罕见的茫然。
——他看不见。
意识到这一点,唐珩忽地就觉得揪心起来。他的身形一顿,紧接着用力一攀,跃上飞行器之后,极其自然地又半跪下身去,继而朝江封伸出了手。
唐珩直接把人拉了上来。
借着力道落进怀中的向导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这几乎不能算是一个拥抱,两人一触即分。
唐珩摸了摸鼻子,侧着半个身子挡住舱内有可能投来的目光,又抢在江封说话之前道:[放心,没有人会多想的。我只是拉了你一下,顺手。]
[嗯。]
又是这种阴晴难辨的感觉。
回到飞行器上的江封根本看不出来目盲,甚至连步距与姿态都精准得一如往常——除了在坐下时不易察觉的那一个摸索的动作。坐回位置之后,他靠向椅背,闭目小憩。
唐珩也回到了原位。
舱内的空间陡然多出了不少的空余,而这宽松却并没有给众人带来多少轻松与欢愉。当望到自己身边那一片明显到突兀的留白时,唐珩的视线不可避免地停滞了片刻。
然后,他又朝江封的方向看去。
唐珩斟酌着措辞,[你以前,我是说,你的眼睛……有、有我的“辅助”,也没能好一点?……每一次虫潮,都需要你做到这种程度吗?]
连结的另一端沉默了很久,久到唐珩以为江封又要沉默以对时,他得到了回答。
江封闭着眼,睫毛却在不断颤抖,眼睑上投下的阴影摇晃着,像是风暴中的灰霾云翳。他喉结上下动了一动,没有动作,却是握紧了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
[我是首席向导。]江封道,[在我之前,没有向导能爬到我现在的这个位置。]
唐珩知道他没有表达出来的那句话。
——这是代价。
当唐珩走出飞行器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明晃晃的日头挂在天上,是这几日以来罕见的艳阳天,天空晴朗得看不见一丝云雾,瓦蓝瓦蓝的,像是一片光洁透亮的浅色玻璃;而靶城最高的那栋建筑就矗立在视野的正中央,在这一块“蓝色玻璃”之下,它擎着一团耀眼的日光,宛如一根将燃未燃的、崭新的火柴,站在一片已经燃尽的灰烬上。
总结陈词的任务被交给了下面的人。
唐珩原以为他们会去休息的,可直至他跟着江封再一次走进了那间昏暗的数据中心时,他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而接下来的行程,没有半点让唐珩插话的空余。
靶城的设施需要重启,主城的情况需要协调;资料汇总,战损分析,计划安排……
如果不是视线一直都锚定在江封身上,唐珩根本无法想象,江封的视力是在第二场会议进行到一半时才完全恢复的。
这一阶段的忙碌,一直到太阳略微西偏时才真正停歇。
江封看了一眼时间,“离日落还有五个小时三十七分钟。我需要休息。”
江封没有回头,但是唐珩知道,他是对自己说的。这间一室一厅的房子里面,除了他们两个之外,没有别人了。
“我就在这儿,不打扰你。”唐珩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将身体陷进坐垫里放松下来。他抬着下巴,看向视线中那个上下颠倒的向导,“你去休息就好了。免得到时候你有事了,我还得多跑一趟。”
崽子也趴了下来。它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客厅正中央的那一大片空地,兴许是之前的战斗消耗了它太多的体力,大虎没有向哨兵和向导头来任何关注,粗长的尾巴在地面扫了一下,又扫了一下,继而缓慢地合上眼,不多时,细细的鼾声传了出来。阿布就站一座单人沙发的扶手上,与崽子离得很近,听到这阵鼾声,它歪了歪脑袋,巨大的翅膀在身侧抖了一抖,也不动了。
江封的目光在两只量子兽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向了唐珩。
哨兵接触到这道视线,挑了挑眉,由于颠倒的角度看上去有些滑稽。唐珩略微拉长了声调,“首席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江封收回了视线。
“这间房子的安全系统有预设。走的时候,记得落锁。”
“我不会走的。”
唐珩平躺在沙发上,双手枕在脑后。这张沙发比江封军区的宿舍里的那张还要短一些,他的腿放不平,一截小腿搁在外面。
不得不说,崽子的鼾声实在是有些大了,两短一长的节奏像是直接碾在了耳膜上,震得人头疼。
唐珩长出了一口气,实在忍不了了。
他坐起身来,用力地扒拉一下头发,准备让这大家伙回精神图景里去休息以还自己一个情景。可唐珩刚站起了身,迈出一只脚去,忽地就对上了朝这里望来的阿布。
那双琥珀色的眼中,泛着宛若来自雪山之巅的冷光。
“……”
唐珩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收回了那只脚。
他朝另一个方向绕了出去。
“我没想弄它。我有别的事情。”唐珩一边退着,一边对阿布比着口型道。
顺着这个方向,唐珩会走到卧室门口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阿布见他走到与那扇门平齐的位置,这才转过头去,抖抖身子,像是重新休憩下来。
在走到这里之前,唐珩是没有想过有什么“别的事情”的,但是当他的视线无意间瞥过那扇合拢的门板时,一个念头倏地就闯进了他的脑海。
门没关。
透过那一线极细的缝隙,室内的布局隐约地露出了一隅,素白的墙壁,熄灭的灯盏,暗色的床单,枕头,以及……
以及,睡在床上的那那名向导。
鬼使神差地,唐珩推开了那扇门。
他走了进去。
第七十七章
向导背对着他躺在床上。那具身体半陷在暗色的床单与薄被之间,板正的制服被褪去了,露出半边较平常肤色更为苍白的肩膀,却并不是单薄的,因为常年的锻炼,结实且韧的肌肉覆在上面,组构成好看的线条。
唐珩的呼吸不由得一滞,再向前时,连脚步声都收敛得轻巧。
他的视线一直锁定在江封的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唐珩觉得自己现在的举动荒唐极了,像是回到了之前的那间屋子,在那个从春意盎然的梦中醒来的清晨,他也是如现在这般地溜进了江封的卧室里,也是如现在这般地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但又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变化发生了。
唐珩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大得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屏住呼吸,下意识地往江封的方向看去。
那人睡得很安稳,半点都没有受其惊扰,细得几乎捕捉不到的呼吸声浅浅传来,在客厅那道如雷贯耳的鼾声中,为室内更添了一抹静谧。
唐珩绕到了床铺的另一端。
他没有见过江封如此安静的模样。微蹙的眉,合拢的眼,挺直的鼻,轻抿的唇,全部的组合都是熟悉而又陌生的。这种感觉很新奇,像是幼童在荒地上无意拾到了一只宝盒,他被其古朴精致的外型吸引,又更好奇于盛于宝盒内部的东西。
而如今,他忐忑着将其打开了。
唐珩伸出手去。执刀刺向虫族时都未曾发抖的手指在轻轻地颤着,隔着那一层薄薄的眼皮,他想要触碰那双眼,又最终悬停在一毫米之上的位置。
或许是被梦魇住了,江封的睫毛抖动了一下,末端扫过结了薄茧的指尖,本不应该有所触觉,却让唐珩觉得像是被电流击中那般。
哨兵猛地收回了手。
就此离开又不甘心,最后,他便以一种连自己都鄙弃的矫情力道,为那人掖了一掖被子。
薄被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宛如是覆在身上的一层一触即碎的浅梦。
可他刚一有所动作,手腕就被人捉住了。
那是一道近乎于可以捏碎骨头的力道。
刹那间的天旋地转,一转眼,唐珩已经被压制在了床上,刚才还安静地陷在梦中的向导伏在他的身上,将他捏着被角的那只手压向一旁,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抵在喉管上。江封那双好看的眼睛微微狭起,警戒的凌厉与刚睡醒的懵懂混作一体。
唐珩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腕,换来更牢固的压制。
但他不是没有反抗的余地。向导并没有使用精神力。
唐珩眨了眨眼。他不知道江封是不是故意的,可他自己却是懵的,向导清冽的信息素灌了满鼻满腔,身下是算软不软的床被,而且还是以这样“危险”的姿势。
由不得他心猿意马起来。
“你来做什么?”
江封的体温很低,仿佛一位刚从落着大雪的户外归来的旅者,身体僵硬着,还在轻微地颤抖。
相比之下,唐珩就烫得惊人了。因为体质差异,哨兵的体温本就比普通人高上半度,而此时此景下,那股温度还在不断地攀升着。
唐珩干咳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那什么,需要我帮你接通医务室吗?”
江封抵在他的喉咙上的手杆没有离开,体温的差异愈发得明显了。
江封重复问道:“你来做什么?”
短暂的缓冲之后,睡意的懵懂褪去不少,余下的凌厉便愈发地清晰。他逼视着唐珩,目光像是一柄高悬在即的利剑。
这让唐珩觉得不舒服了起来。
“来看你。”唐珩转回了视线,笔直地看了回去,“你现在的状态看起来真得很差。江封,我没有其他企图,我只是在关心你。”
江封又看向唐珩被自己钳制着的手。
“……帮你掖个被子。”
唐珩注意到江封的表情明显地僵了一下,不由地又解释道:“只是顺手而已。”
半晌的凝视之后,江封松开了桎梏。他直起身子来,走下床去,“我说过了,我只是需要休息。”
说着,江封拾起了搭在一旁的衬衣,修长的手指动作着,纽扣自下而上被扣起,挺括的灰蓝色布料将身躯完全包裹,像是又变回了那个冷静自制的首席。
“你怎么进来的?”
唐珩撇了撇嘴,“房门没关。”
江封顺着他的话看去。
卧室门的确大敞着,客厅的部分摆设袒露在视野里,崽子已经醒了,此时前肢搭在沙发扶手上,伸着脑袋朝站在那里的阿布凑去,不等阿布有所动作,又忽地撤远开来,还自顾自地摇晃几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