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眼床头手环的日期,离中秋,还有11天。
病房里陷入长久寂静。
裴周驭忽然说:“拿来我修吧。”
研究员感到诧异:“你不养伤了?”
他知道裴周驭十年前被迫进行过一场表演,从哪个角度来说,这架钢琴都无疑是他的一份耻辱。
裴周驭神情淡漠,没什么起伏道:“闲着也是闲着,送过来,我修就是了。”
三天后。
空旷的操场,彭庭献牵着sare四处奔跑,sare伤好了一些,精神气很足,上哪儿都要跟彭庭献对着干。
彭庭献站在西边拉它,它非要往东边冲,自从它得知自己今后的主人变成彭庭献后,帕森的各个角落,都能出现他们主仆一人一狗的身影。
彭庭献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不动,手腕上缠一根加固绳,体重被大大削弱的sare奋力向前跑,满脸写着宁可就义不愿屈服。
这天,他们在训犬区附近放风,彭庭献迟迟没有从蓝仪云那里得到答复,不知她和八监之间发生了什么,总之,他没有顺利见到裴周驭。
而蓝仪云对此闭口不谈,整个人陷入“失恋”的躁郁里,时不时暂停几天工作。
秋风吹在身上有些微凉,彭庭献裹紧了里面的衬衣,又在训犬区徘徊了一会儿。
上午十一点时,午饭集合哨响起,彭庭献该回到队伍里,他拖着sare要走,一转身,刚巧碰上个人。
霍云偃正要回来取东西,他一眼和彭庭献对上视线,且对于他蹲守在训犬区这件事丝毫不感到惊讶。
相反,他看上去心情颇好,经过彭庭献时还故意挑了下眉。
彭庭献看在眼里,脸上挂满微笑,直接开门见山道:“怎么这么开心,霍警官,见到小裴了吗?”
“小裴”这一称呼让霍云偃小小惊讶了下,但他只是笑笑,心情久旱逢甘霖,仿佛被一场秋雨洗尽阴霾。
没说话,他来训犬区取走一份证件,抬脚便要走。
彭庭献在他身后控制着sare,sare激动不已地冲他汪汪叫,心里涌上某种直觉,彭庭献抬高嗓子冲他喊了声:“你是不是要去八监?”
霍云偃脚步停了下来,但仅一秒:“你别猜了。”
“带上我一起吧。”
彭庭献百无聊赖地耸耸肩,一笑,直勾勾看着他:“拜托了,霍警官。”
霍云偃再次抬脚,笑得恶劣:“那你跪下求求我。”
彭庭献逐渐眯起眼。
抬手挥了挥道别,霍云偃背对着他道:“回见。”
时隔近一个月,再次被允许踏入第八监区,霍云偃的步伐比以往轻松很多。
他把从训犬区办公室拿来的资料递给门卫,在研究员上上下下全方位检查后,终于被印上“外访”标签,可以短暂进入实验楼。
研究员为他拿来一身防护服,潦草敷衍着指挥他穿上,便转头去忙别的事。
霍云偃按照地标来到病房,推门而入的前一刻,出于紧张,他忍不住滚动了下喉结。
“吱呀——”
沉重的隔离门被缓缓推开,入眼是病房荒凉的白。
霍云偃一下子屏住呼吸,定睛一看,在窗边捕捉到了裴周驭的背影。
裴周驭听见动静转身,动作里带着一股迟疑的呆滞,霍云偃感觉他这一瞬间有些恍惚。
好像看到了自己,又好像想看到的不是自己。
“少……”
戛然而止,霍云偃下意识看了眼墙角摄像头,换上更严肃的口气:“裴警官,随我出去一趟。”
裴周驭不动声色地敛下神,淡淡“嗯”了一声,反问:“琴?”
“是。”
霍云偃也压下情绪,别有深意道:“难得裴警官这么热心肠,既然主动提出修琴,那我只好奉命前来了,实验楼里不允许搬运钢琴,蓝小姐批准你放风,今天可以出来走走。”
“你先和我去六监,看一下钢琴什么情况。”
裴周驭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抬脚和他离去。
两人在一路监控下来到实验楼大门,一位研究员伸手,拦住裴周驭的去路。
他指了指他空荡荡的脖子,提醒:“颈环。”
裴周驭口气冷漠:“在病房。”
“用不着吧,医生。”
霍云偃吊儿郎当地笑笑,又换上以前那副浑不吝的刺儿头样:“刚才给你的文件里有调令,我来领人,是蓝小姐自己的主意,她可没强调这些有的没的。”
“怎么,你们既不允许她放人进来探监,也不允许她让我带人出去?”
对面站着另一位研究员,冲同事使眼色。
“第八监区是蓝小姐父亲的地盘,你们是打工的,还是准备造反起义,当家作主的啊?”
“嘀”,清亮一声响,研究员扫描了识别器,让大门徐徐打开。
他脸色很是难看地指了下外面:“走,晚上八点前带回。”
那位要求戴颈环的人欲言又止,霍云偃无视这两人暗地交流的眼神,带裴周驭走了出去。
两人一路离开八监,直到实验楼在身后缩成一个渺小的点,才同时看向对方。
一字不发,他们打手势隐匿到了角落。
年少时互相扶持的默契让两人无需多言,只凭一记眼神、或一场对视,便能迅速判断对方想要传达的东西。
无人察觉的角落,霍云偃忽地一拽裴周驭胳膊,将他拉向自己,抱上去之后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个拥抱只持续一秒,便果断收回,霍云偃指根有些发抖,强忍着吐出一口浊气,哑声说:“辛苦了,少将。”
裴周驭看向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
“抱歉,”霍云偃立刻放开他,绷着脸说:“我失态了,少将,你瘦了好多,我没忍住。”
他摩挲了一下自己刚刚拍他后背的手,裴周驭的肩胛骨瘦得不是一般突出,他上次看到这么高大又这么单薄的人,还是饿殍至死的战俘。
“没事。”
裴周驭淡淡地说。
“我也没想到蓝仪云留了后手,沈娉婷虽然有时跟我不和,但像这么大的消息,她不会不上报组织。”
霍云偃紧紧盯着他,说:“你没选择假死是对的,蓝仪云比我们想象中难缠,如果你用了焚烧剂,我准备的死尸也不一定能在她手底下过关,她不按常理出牌,我和沈娉婷目前都没能完全获得她信任。”
“所以——,”他顿了下:“少将,你还记得彭庭献弹琴那几晚,我在向你暗示什么吗。”
他眼含希冀地盯着他。
裴周驭不仅体重大幅度减轻,颅脑受损的情况也一定不容乐观,如此大量的催化剂,昏睡、手术、疗养……
发生这么多事,他还要承担组织所有人翘首以盼的希望。
霍云偃不自觉咬紧了后槽牙,红发在风中舞动,过去许久,裴周驭还一直处在深思的状态。
就在他以为,可能功亏一篑的时候。
裴周驭低声说。
“记得。”
八监和六监挨得不远,穿过那片驯马场,走地下连廊,有一扇直通六监的小门。
中途他们经过一片信息素浓郁的地方,不难判断,地面之上便是七监。
狭窄湿热的单人间将空气囚禁,通风管道嗡嗡作响,开足马力,仍散不掉情欲的味道。
裴周驭在这时感到有些热,他并不处于易感期,按理来说应该像以前一样,能正常感知周边气味。
霍云偃敏锐察觉到他呼吸有变,回过头,看着他起伏弧度明显的胸膛,问:“怎么了?这里是不是很闷?”
裴周驭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嗯”,张嘴时,喉咙都变得粗哑:“走,别停。”
连廊很短,六监小门缓缓打开,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裴周驭终于像是呼吸到新鲜空气,霍云偃把他带到了后台一间储物室,这里相对空旷,偌大房间里只放着一架钢琴。
他最熟悉的那架。
“你先看一下,少……”
霍云偃差点又没管住嘴,噎了下:“……蓝仪云要在庆典上邀请外宾,有重要人物出席,她很看重这次表演,所以允许彭庭献上台演出。”
而你也连带着被允许释放。
霍云偃高情商地隐去了这一点,没有把话说到底,整件事说来说去,大有一种“裴周驭沾了彭庭献光”的感觉。
他又深深看了裴周驭一眼,把另一个问题咽回肚子里,撂下句:“我去去就回。”
言罢,他转身离去。
裴周驭走到房间最里面,抬手摸了摸这架钢琴,这位老家伙的现状和他比起来没有好到哪儿去。
彭庭献的玻璃房二十四小时阳光直射,钢琴的木质结构已经变形,琴键回弹变慢,音色也失真。
但这不是他故意装不会弹的理由。
想起彭庭献那几晚断断续续的琴声,裴周驭眼底逐渐变冷,抬起瘦削苍白的手指,按下最中央的音。
手底发出沉闷悲痛的哭声,仿佛钢琴在控诉这些年的不甘,裴周驭轻抬起手,又挪向另一个键。
他在试音,之后再找工具给钢琴校准。
就在此时,琴音被墙壁回弹,裴周驭发现———眼前这面墙,不隔音。
一墙之隔的接待室,铁门被狱警打开。
整个房间被一面玻璃一分为二,玻璃采用防弹隔音材质,只能看到对面的人张开口型,却无法听到在说什么。
这是一间被停用的探监室,不对外公开,鲜少有犯人家属可以使用这里,它属于六监,曾经用来接待重要外宾。
但今天,孟涧来到了这里。
探监室的面积非常大,只有孤零零两把椅子,他率先落座,在狱警指示下打开了对讲机。
对面椅子还空着,在彭庭献赶来之前,他想再斟酌一遍用词。
旁边墙壁被开出了一扇窗户,沈娉婷抱胸站在外面,脸上是雪一样的冷漠。
蓝仪云最近几天很少来监狱,所有重要的事,她都在庄园亲力亲为。
而烦人的琐事,都扔给了她。
指间捏着一根烟没有点,沈娉婷忍耐着脾气来回踱步,她听到旁边传来脚步声,霍云偃来到她身边。
她抬头睨了他一眼。
“带出来了?”
“嗯。”
霍云偃看上去不太想理她。
“你什么毛病?”沈娉婷也感受到冷落,语气一下子拔上来,笑得狰狞:“蓝仪云不让我去八监,便宜落在你身上了,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啊?搞到什么情报了?”
霍云偃冷冷扫了她一眼:“别发疯。”
沈娉婷又嗤笑了声,刚想说点什么,走廊里传来脚链沙沙摩擦声,彭庭献被带过来了。
他看起来心情更是不好,明明看到他们二人,但仍旧目视前方,白皙的下巴高高昂起,眼眸斜睨,像在看一群无关紧要的下人。
沈娉婷被他这副表情刺激眼球,骂了声就要走上去,前行的步子却一下子被霍云偃止住。
霍云偃毫不费力地将她整个人拽停,深皱着眉道:“别一天天找事儿了。”
沈娉婷在他手里像只愤怒的鸟,扑腾来扑腾去:“你看看他刚才那是什么眼神,他被人胁迫不爽,我就过得顺心了?他妈个蓝……唔——”
霍云偃瞬间捂住了她的嘴,动作迅猛得毫不留情,他脸色铁青,看了眼站在门口的狱警,将发火的沈娉婷拉到一边。
走廊里不消停,彭庭献一走进探监室,空气也立马变了个味。
像团被捏皱的纸,展开,攥紧,又强行铺平———各种纷乱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狱警给彭庭献按上椅扣,将他锁在上面,然后离去。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孟涧今天穿了件温暖得体的白毛衣,鼻梁挺俊,被空气闷出了薄薄一层汗。这里通风不好,显得呼吸声都格外明显。
他隔着玻璃转了转脖子,身下椅子也十分冷硬,坐得他不舒服。
“庭献。”
他笑着开口,慢慢地,举高自己戴着手套的右手。
彭庭献双手交叠,一歪头,平静看着他。
手套被脱下,孟涧蠕动着自己只剩半截的无名指和中指,其余三根指头跟着晃动。
他手部保养做得很好,平日只用来端茶写字的手,白净颀长,连指尖都透着微微的粉红。
“好痛哦。”
彭庭献看他忽然笑了起来,尾音怪异,显然在模仿自己曾经挂在嘴边的语气。
他缓慢地把头摆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孟涧。
但不说话。
孟涧没从他眼里读出任何情绪,连一向挂给外人看的和蔼假笑都懒得给予,短短几秒,他感觉自己身下的椅子更冷了。
“你还是这么冷漠。”
他轻轻笑着说。
在来到帕森之前,他幻想过彭庭献无数种反应,把他所有失态、狰狞、吼叫、哭泣的模样都预测了个遍,但千万种可能性都被扔进垃圾桶。
此刻,他怎么也没想到,彭庭献竟然这么平静。
他的冷漠从小就刻在骨子里,就连一手把他们带大的护工,在交谈时都会忍不住唏嘘:“庭献这孩子,太稳重了,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
那时他便感到困惑,为何彭庭献明明和他挂着一样亲和的笑容,大人们却总说,庭献将来一定比他更有作为。
带着这份疑虑的种子长大,彭庭献的父母很少回家,所以他在大学毕业后便脱离家庭,白手起家创立公司。那时他正是彭庭献身边最信任的人,正因为有这份胜似亲情的感情在,数不清多少次,彭庭献回绝了他的爱意。
所以,他眼睁睁看着彭庭献的大床上人来人往,各色年轻貌美的omega、身材堪称艺术品的Alpha,彭庭献通通来者不拒。
他一边玩,还一边轻松地掌管公司,不费吹灰之力便成为了所有人口中的天之骄子,护工们的话实现在他身上,在任何方面———彭庭献都要比他做得好。
思绪在这里停止,孟涧发觉彭庭献忽然动了动,那个锁住他的椅子好像很不舒服。
即使动作轻微,他还是习惯性地捕捉到了他的反应。
“庭献。”
他又叫了他一声。
彭庭献是在这时候开口的:“阿涧。”
一刹那间,轻飘飘又漫不经心的两个字,却如石子般砸进孟涧心间。
他不自觉松懈了肩膀,向后靠在椅子上,再次挂起微笑:“你瘦了好多,刚刚走进来,都没认出你。”
“是吗。”
“嗯,”孟涧咬重语气,似是感叹:“你应该在监狱过得很不好,吃不饱穿不暖,没少被狱警欺负吧?”
彭庭献这次没说话。
孟涧向后靠的姿势更加放松,又笑着叹了口气:“也是,过的这么不好,按你的性格,肯定要往上爬。”
他突然顿了下,一倾身,斜着肩膀靠近过去:“你帮蓝仪云设计武器,动笔之前,知道对手是我吗?”
———这是个很有深意的问题。
房间里即刻安静下来,头顶宽大的扇叶在吱哟哟地转,对讲机的收音麦捕捉不到任何声音,听筒里,只能听见彭庭献微微放大的呼吸声。
毫无征兆的,彭庭献把头低了下去。
这个反应很出乎孟涧意料,抱着相识二十九年对彭庭献了解得不能再了解的熟悉度,他第一时间没有感到诧异,而是眯起眼,回以严重怀疑。
彭庭献爱演,这是他作为发小烂熟于心的事。
良久过后,彭庭献才有些挫败地说:“知道。”
他声音低得像蚊子,孟涧却感觉比战场上失败的投降号还要响亮。
他鲜少看到彭庭献这么落魄的时刻,曾经卑微跪地的人一直是他,一次又一次表白,换来的只有彭庭献高高在上的冷眼。
他每一次都拒绝了他,也每一次都扶起了他,这一度让他感觉自己其实还有机会,所以,为了能真正走进彭庭献心里,有段时间,他选择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全身心献上去,像条狗一样,对彭庭献表现出绝对的服从。
正是在这段精神掌控的日子,彭庭献才明显对他上心。
空气里寂静又增加几分,突如其来的,彭庭献又开口问:“疼吗?”
孟涧一直紧盯着他的脸,所以第一时间捕捉到了他的心软,他的视线放在自己空荡荡的断指上,眉头紧皱,鼻梁有些泛红。
是自己曾经梦寐以求、却从未得到的心疼。
一股前所未有的胜利感涌遍全身,孟涧几乎立刻站了起来,以高他一头的姿态,轻笑着欣赏此刻这副画面。
彭庭献那边的门被打开,狱警走进来,问时间到了,他要不要走。
彭庭献咬着牙摇了摇头。
狱警还想说点什么,孟涧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摆出“停”的动作。
他起身而出,从走廊穿到彭庭献那边的小门,狱警立马走过来堵住他。
他熟稔地拍了拍狱警肩膀,握住他的手,以商界会谈的最高礼仪,和他深深合握。
在两人掌心对掌心的时候,一叠钞票被塞进了狱警手里,狱警欲言又止,孟涧接着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谈笑过后,狱警终于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走廊,发现沈娉婷不知去了哪里,于是偷偷溜走,换另一位年轻的狱警顶班。
探监室此时出现空档,孟涧大步走进去,拍了拍彭庭献肩膀。
看他还被锁在小小的椅子里,体贴地弯下腰,一手揽着他的肩,一手伸过去要摸他的脸。
眼看指尖就要碰上他的嘴唇,突然———他的手腕猛地被人握住。
孟涧整个人石化当场,呆愣愣看着彭庭献缓缓从锁铐里抽出手,像刚才不舒服时扭动的动作一样,从椅子里起了身。
整个过程,一直笑眯眯盯着他。
走廊这时爆发呼喊声。
“我的钥匙——!我的钥匙去哪了!谁顺我钥匙了!?”
刚才那位狱警半道杀回,他火急火燎地跑回来,彭庭献刚要走过去关门,蓦地,隔壁猛然多出来一只手。
男人瘦而有力的臂膀将狱警瞬间勒住,即使大病初愈,身体素质和单挑力量仍站在Alpha顶峰。
狱警一下子被拉进了隔壁,隐没于黑暗中。
探监室同一时间传来一声巨响,砰——!”,彭庭献抄起木椅,狠狠砸在了孟涧头上。
孟涧躲闪不及,肩膀被凶狠地砸了下去,冷硬的木椅四肢横飞,四条腿断掉了三个。
彭庭献单手拖着残破的椅子,步伐缓慢而沉,在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尖锐嘶叫声中,笑着逼近他。
孟涧痛苦难忍地跌坐到了地上,一个劲儿往墙角蜷缩,他疼得肩膀都抬不起来,一高一低,眼角迸射出愤怒的泪花。
紧接着,彭庭献又重重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正中小腹,孟涧立刻痛得捂住肚子,匍匐在地上,喉咙里爆发压抑的闷吼。
彭庭献觉得不够解气,又一脚踹在他头上,鞋底用力在他脸上旋拧,毫不留情地转来转去。
“叫啊,”他笑着碾他的脸:“怎么不叫了,不是喜欢跪在地上叫吗,什么都要抢,又什么都想比。”
“———你是谁啊?”
“你是什么东西啊,”他深深皱起眉,带着困惑的表情从胸膛里发出一声“嗯”?
孟涧挣扎着要从他脚下起身,五官却全部被挤成了一团烂肉,隐隐约约的,彭庭献听见他说:“……我弄死你,我要弄死你。”
“弄啊,”彭庭献爽快地笑了起来:“回你的公司,召集你的手下,最好设计出这辈子你最拿得出手的武器———不然,脏水一盆盆往外泼,赚得还没我那份合同多。”
孟涧像是被踩中某个兴奋的点,狰狞笑出声:“卖国贼,就算我不下手,也照样有的是人往你身上泼。”
“拿不出手?行啊,行,你等着看我怎么弄死你。”
走廊上传来尖锐高跟声,沈娉婷频频崴脚,本就怒火中烧的情绪更上一层,她直接掏出了手枪,一脚踹开探监室的门。
彭庭献眼中闪过凶残,像气定神闲的刽子手,又是一脚踹在了孟涧鼻梁上。
“砰——!”,沈娉婷的子弹霎时贯穿天花板,她冷冷瞪着血流不止的孟涧:“滚!”
“滚出去!谁让你擅自进来的!还有你!”她胸膛激烈起伏,枪口指向彭庭献,怒斥:“不想活了是吧!一天到晚就知道找事,双手抱头,举高,我数到三!”
她毫不犹豫将手枪后拉,子弹再次上膛,彭庭献却“砰”地大力丢掉了椅子,他动作随意,光明正大且无所畏惧地扔到了沈娉婷脚边。
沈娉婷差一点就要被砸到脚,她惊得后退一步,一抬头,撞进彭庭献一双冷得让人发指的眼睛里。
他在用一种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她。
全身暴力的行径仿佛被放缓,彭庭献抬起双手,很轻、很慢地卷起一截衣角,用粗糙的布料给自己擦手。
他细腻的皮肤被木椅划伤,但这次没有像以往一样大呼小叫,反应堪称诡异。
平静如湖,暗地却早已屹立起凌驾所有人的高山。
这才是最真实的他。
最傲慢、冷血的基因本质。
沈娉婷呼吸急促未定,她刚刚在霍云偃那里得知了一件极其令她绝望的消息,整个人已经处于崩溃边缘。
她手里的枪轻微发抖,眼看枪口抬高,差一点就要瞄准彭庭献的脑袋。
气氛跌入冰点,就在所有人的弦快要断裂时,蓦然,一只男人的手从她身后伸出。
宽厚粗粝的大掌下移,精准无误,捂住了她的枪口。
裴周驭在身后反手缴了她的枪,将整个枪身翻面,稳稳地落进自己手中。
他把手枪插回了沈娉婷腰间。
一挥手,口气冷淡而草率地打发她:“走,我来处理他。”
沈娉婷愕然片刻,一咬牙,气呼呼去拉孟涧。
孟涧已经瘫坐在地上完全起不来,他的肩膀凹成一个诡异的姿势,看上去像极了严重骨折。
鼻血喷涌,他被彭庭献踹的那一脚伤势也不轻,深红色的血液溅湿了他的白毛衣,将昂贵的面料染上污脏。
沈娉婷腾出另一只手来打电话,医务室迟迟没有人接听,孟涧开口时牵扯鼻梁,疼得更加面目扭曲:“回…回别墅,带我……回别墅。”
毋庸置疑,他的家里配备了私人医生。
沈娉婷不耐地“啧”了一声,怒气翻涌,当即又一记眼刀杀向彭庭献,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
霍云偃接完了蓝仪云的电话,火速赶到现场。
他诧异地看了眼裴周驭,没想到他会主动掺和进来,然后帮沈娉婷扶起孟涧,动作粗鲁地催促:“走,带他出去,蓝仪云那边我来回。”
沈娉婷没好气地一脚踹掉了高跟鞋,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光着脚踩在地上。
得益于从小习武的缘故,她用不算瘦弱的身躯,一个人搀扶孟涧离去。
霍云偃余光掠过彭庭献,没有多说什么,转头走进储物室,果然看到那位丢了钥匙的狱警被勒晕在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