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大露出无奈的神情,叹了口气,又恢复原来冷淡的样子。
我不后悔。
我从来都是很珍惜自己小命的。
因为我还想快快乐乐,作一条活到老死的虫。
我看着顶头的盒盖被盖上,这次盖得密密实实,没有一丝缝隙。
一点光也透不进来。
盒子,从老大的手中,到另一个人的手中。
机会来了。
原本是想在木盒的一角钻出个洞,但是刚刚发现这个实践起来有点困难性。
说到底,我是条虫,不是蚯蚓。
而且就是蚯蚓兄,要在短时间内把木盒钻出洞来也......
不过我还有备用方案。
虽然很久没用了,但是应该有效。
我喷出大量毒液集中到一个角落,立刻听到滋滋的声响。
如果这里有点亮光,我想就可以看到大量的白烟腾起。
「咦?盒子里好像有声音?」
......不是吧,这么快就被发现......
「不知道这里头放得是什么......难道是活物?」
......还好,那女的虽然疑惑,但并没有打开木盒的动作。我想是怕被那个什么师父发现吧。
已经有隐约的光透入。快了,再一会儿我就可以溜走了!
从隐约、一点到一束光线透入,那短短的一剎那,对我来说好像过了几个昼夜。
我从盒底爬了出来,沿着那女的衣袖下缘爬到裙襬,最后在她要转进厅口时,惊险地扑到回廊上,迅速爬到安全的角落。
......还好没被发现。
我也不敢看大厅里,那个「师父」看到盒中空空如也会有啥反应──估计不会一笑而过就是。
其实现在最好的打算,就是立即开溜;离这什么宫的越远越好,因为那个「师父」气到极处,极有可能把这里上上下下每一吋地皮翻过来搜一遍。
......可是,我还是放不下老大。
正如老大刚刚宁愿冒险放我走一样。
我要老大将木盒交给别人,就是想着,从别人眼底逃脱,那个「师父」要归罪,也不会归到老大身上。
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后来才知道,我的想法,多么天真。
这时候宫里还没什么人走动,我四处乱窜,也没人发现。
而这次运气不错,很快就找到了老大那间柴房。
还以为老大会在这里,结果扑了空。
我爬到木柴堆最底层的缝隙中,等着老大回来。
中间睡了一次,又醒来。
屋里黑漆漆,还是没人。
我心里莫名地不安。
我爬出来,发现柴房里凌乱不堪,显然是被人搜过。
还好搜查的人不是那么仔细,没来动过我躲避的木柴堆。
我安全了。但老大呢?
老大在哪里?
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不会想知道答案。
我脑袋里混乱不堪,可是越是这样,我知道我越该冷静下来。
我爬到屋外,果然灯火通明。
迎面有人走来,我赶紧遁入土里。
「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凌霜师姊好心救他,没想他居然偷了师父的东西。」
「我当时看师父的脸色,还以为要大开杀戒呢,没想到只是让人杖责一顿,扔出大门......」
「那也是有凌霜师姊求情,妳没见凌霜师姊挨了师父一个巴掌,脸立即肿得老高。」
「但就算如此,那男的也不过凡人之躯,挨了一百记赤天棍,恐怕也熬不过今晚......」
「......谁让他偷了万毒珠,受这一百棍还便宜了他......」
我脑袋轰然一声,完全无法思考。
怎么......怎么会这样?
我明明是......为什么还会牵连到老大身上?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大门,大门在哪里?
在这种紧要时刻,我居然找不到大门,我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自己怎么就不认路!
疯狂地寻找,我已经顾不上自己这样到处乱闯,会不会有被发现的可能。
而脑袋一片混乱之时,心底,却有什么渐渐明白过来。
我从来认为自己是很聪明的一条虫,现在却发现自己是前所未有的愚蠢。
我怎么会以为,我这么做,就能让老大摆脱嫌疑?
我怎么会以为,星罗宫会相信老大这个外人,而不是自己的门人?
其实老大一定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吧?
所以他只是叹气。
所以不再说什么。
我犯下的错,居然让老大代我受过。
如果老大因此而死......我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
好不容易找到了大门。
我从旁爬墙而过,离开了星罗宫的范围。
然后看见我一生中,最为痛悔的一幕。
玉阶下,满目鲜红。
老大躺在地上,躺在那滩血水里......
人的血,是红的。
流出这么多血,
我居然让老大,流出这么多血......
不对。
我在想什么?
我现在最该做的,是找人医治老大;要忏悔要自责,都是以后的事。
可是要上哪找?谁去找?
我是一条虫,谁会听虫说话?
会被当作妖怪!会被杀死!
可是老大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如果我是人的话──
如果我是人就好了。
如果我是人,我有人类的手脚,可以立即为老大止血包扎;有人类宽厚的背,能背着老大去找大夫;有一副人的躯壳,可以光明正大出现在人的眼前。
而不是作为一条虫,眼睁睁地看着老大,迈向死亡。
......如果我是人就好了!
那一刻心的极痛,让我抛弃了我从来渺小的心愿。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真虫,走上了人之道,也真正走上了修仙之路。
※※※
我做了一个怪梦。
梦里,有我,有老大,有道士,还有个女人。
真是很奇怪的梦,比以前的梦都还要古怪。
因为,我怎么可能会变成人?
还是变成一个人类少年。
我梦到变成人的我在哭,在尝试着把躺在地上的人扶起来。
我看到那个满身是血的人的正面,心里一跳,有种窒息感,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其实我没看清那人的长相。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很慌乱,很害怕,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永远地离开我。
呵呵,其实我哪里有什么重要到怕失去的东西?真是莫名其妙的梦。
那个人类的「我」在哭,在叫着什么。
我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却总也听不清楚那个「我」在喊什么。
背后,那道红色的大门突然打开,一个女人拾阶而下,奔到那个「我」的身边。
那女人对着「我」说了什么,那个「我」好像一点没听进去,于是那女人甩了「我」一巴掌。
那个「我」头歪到一边,整个人僵在那里,像座木雕。
但当那个「我」扭回头,那双眼,看起来清醒许多,不似原来的蒙昧。
女人跟那个「我」一人扶着一边,将那受伤的人挟起来。
那个人流了很多血。很多很多。
流那么多血,大概救不活了吧......我漠然想着。
很奇怪,明明事不关己,可是一想到这里,我居然感到很难受,好像我就是那个人类少年......
那个「我」和女人扶着那人走了不太远的距离,突然背后一团金光落在那大门前,
从光里头走出一个道士。
我好奇地瞥了一眼,忍不住惊讶。这不是那个老不死的阳什么道人?他来这里做什么?
老不死的左右张望了下,看到了那个人类少年模样的「我」,似乎愣了一下。
他应该不会以为那真的是我吧。我想。
老不死的向着那个「我」走过去,从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
那个「我」转过头来,没有表情的脸上都是泪。
真奇怪。看到这里,我居然也觉得我的脸湿湿凉凉的。
呵呵,怎么可能。
这只是一个梦。
那个「我」看见老不死的,一手揪住他的衣襟,好像又说了什么,神色急切。
这次我没有刻意去听那个「我」在说什么,但是从刚才开始一直模模糊糊的声音,很奇怪地清晰起来。
我听见那个「我」说──
救救老大。
救救他。
那一剎那,我看清了梦里每一张脸。
我的。
女人的。
老不死的。
还有......
老大的。
终于知道,那不是梦。
我以为是梦里的一切,原来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
「醒了?」
眨眼,老不死的正坐在床边瞪大眼看我。
我也瞪大眼看回去。
变成人之后,看其它的东西都不像以前感觉那样庞大。以前只看得到某个东西的一角,现在看到的是全面;这感觉挺新鲜。
我看看房梁,看看木桌,看看窗纸,又瞄了一眼大门,体验一下这种新奇的视角。
「你倒是挺能睡的,你家重伤的老大早都醒了,你居然连着睡了三天!」老不死伸手往我头上拍,我看见了,想用手挡开,但又还不习惯使用人类的手脚,结果还是让他一掌拍在我脑袋上。
不知道为什么,浑身上下又酸又麻,动根手指都嫌费力。
难道是由虫变人的后遗症?
我不怎想动,于是只扔老不死的一记白眼了事。
刚刚老不死的说:老大已经醒了。
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老大......没事了?」
「有我老人家在,他能有什么事?」老不死的一脸自豪。我最见不得他那模样,让我总想咬他。
不过,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老大没死......
但我怎么也没弄懂,我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人?
才想着,就听老不死在耳边说:「没想到你变成人是这副模样?连以为脸该是青的呢。能化人形的虫妖,我老人家活了近千年,也就只见过你一个,」他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又道:「不过,你最近是不是又吃了什么好东西?我上回看你才结丹不久,怎么也要修行个三五百年,才可能化成人形哪?怎么才一会儿就功力大进?」
「谁说只有我一个,」我撇撇嘴,果然人老了就不长记性。「我家老大不也是一个?老大跟我一样,原来也是一条虫。」
「他那跟你的情况不一样,」老不死的摆摆手。「你家老大是自毁内丹又有外人相助重塑了肉身,从本质上来说,已经是人不是妖;而没了内丹的妖,就算拥有人的肉身,跟普通人也没啥两样。」
......内丹?
又是内丹?
可老大哪来的内丹?
我正纳闷,老不死又接着说:「但你又不同了。虽然不知道你怎么功力大涨的,但你是保持了虫妖的本质,已经有一定的修为,从而化为人形,所以你可以在人与虫的原身之间任意变化,又保有修行的根基,与你家老大相比,修道水平可不在一个高度上。」
老不死曾让深微给我有系统地讲解过修道的种种,不过每次我不是在吃就是在睡,所以现在听来晕呼呼的,想半天才意会过来;这也怪老不死的说得太仔细,直接说老大已经变成人,而我是一条可以变成人的虫不就好了?说多了我反而闹迷糊。
「喂,我想去看老大。」
老不死的嘿嘿一笑,怪阴险的。「你现在动得了吗?」
切,我敢说他早就知道从虫变人会浑身酸痛,居然想看我笑话。
「动不了,你背我过去不就得了?」我斜眼看他。
「你这小东西,口头上吃点亏都不肯,」老不死的看我没啥行动力,居然想偷捏我的脸;我手脚是不能动,但转个头、张个嘴倒也还不成问题,我作势欲咬他,老不死悻悻然地缩回手。「忘恩负义的小家伙,求我老人家救人时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觉醒来倒翻脸不认人,枉费我出了那么多力。」
......他说了半天,不就是想我有点表示么。
我扭头看墙壁,别别扭扭地道:「谢了。」说到底,要不是他及时来救,老大可就真死透了。
说起来我和他也就几天交情,为了这么一点浅薄的情谊,他居然肯伸出援手,还真是挺叫我意外的。
不枉我把他当朋友看待。
可他接下来的举动,让我心里那丁点感动迅速烟消云散。
「小东西你对着墙谢谁呢?」他扳过我的脸,笑得阴阳怪气。「那边可没人哪。」
我皮笑肉不笑:「......您老还真上年纪了,耳朵不怎灵光,刚刚哪有人说话了。」我鬼扯两句,一发狠,脸一侧,咬住他一只手不放。
老不死的拼命甩手,哇哇直叫我哪里是虫,分明是条狗。
我说,刚刚谁感动了?
谁?
第五章 入世修行
跟老不死的斗了半天嘴,最后还是深微背我过去看老大。
真不知道老不死的脾气那么差劲,怎么就教出深微这么个没脾性的徒弟。
过去看老大的时候,老大正睡着。
深微说老大伤还没大好,所以清醒的时候少,睡眠的时候多。
我看了一眼,老大睡得很沉,既没让深微的脚步声惊醒,脸色看起来也不错;我霎时安心下来。
刚刚听老不死的说老大没事了,虽然松了口气,但总要亲眼看到,确定老大好好的,还有呼吸,才能安心。
我也不好意思为了看老大,让深微一直背着我,于是让他把我放椅子上。
「你忙你的去,我在这坐一会儿。」我挥挥手,轻着声说。虽然浑身还是软绵绵没啥力,至少酸麻的感觉是退下去了,稍微动一下,招呼个人来,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也没事,师父他老人家让我陪你。」深微说着也坐了下来。
我和他就这么坐着,沉默了半天。
只是懒得找话说,反正就这么安安静静的,我也不觉尴尬。
我呆呆地看了老大一会儿,突然想起那个救了老大的,叫凌霜的女人。
「道士,有个跟着我和我老大来的,一个叫凌霜的女人到哪去了?」
「你说凌霜姑娘?」我还怕我说的不清楚,他倒是一下就领会过来。「门里的人将她安排暂住在独立的小院。要我请她过来吗?」
「不了,我好点自己去找她。」我尝试活动活动手腕,力气似乎比之前恢复了一点。
看着自己这双人类的手,还是很不习惯......
后来我还没去找那女人,她倒自己过来找我了。
我跟她陆续谈过几次话,话题大多围绕着老大。
她说,她遇见老大时,老大还是一条虫,被一只鸟啄得奄奄一息。
那时候,她的同门,也就是那个季烟师姊,一眼看上了老大的内丹,就想出手夺取。
结果她一时不忍,忍不住出手阻止。
待季烟离开,她又怕自己虽然救得了一时,季烟却很可能趁自己离开又折回来夺丹,所以她从中施了点力,帮助老大重塑肉身──这样老大虽然丧失全部的功力,但无丹可夺,至少也保住了性命。
我听了大为感激。尽管我跟她,总有些不对头的感觉。
我对她说,我和老大欠她一个人情。以后遇上困难,可以找我和老大帮忙。
她却微笑说不需要,她已经得到她该有的报偿。
我不解其意。
她告诉我,她们星罗宫的弟子,在最初入门,师父会在她们身上下锁心环,不仅能掌握她们的行踪,还能强迫她们做违背自己本意的事。
她说她一直想离开星罗宫,但顾忌着自己身上的锁心环,一直以来只能空想,不能有所行动。
直到那天,她一时冲动,从惩戒院跑出来。
从星罗宫大门踏出来那一刻起,她心中已有觉悟。
师父不会杀她,但会用种种手段让她生不如死。
......却没想到老不死的三两下就捉出她体内的锁心环,还把它捏得粉碎。
结果,我和老大欠下的人情,又要算到老不死的头上。
想到这里,我居然感觉有些郁闷。
然后......一晃眼,过了三年。
这期间,发生的大大小小零零碎碎,我归结起来,大概如下:
一,花了一年多的东拼西凑,老大总算想起他曾是一条虫,名叫刺蝤;有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小弟,叫真虫,也就是我。
虽然他没完全记起从前的事,可是对我的态度,倒是恢复到跟以前差不多。
也就是说,我的老大又回来了,嘿嘿。
第二件事,就是老大居然拜入老不死门下,成了深微的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