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斐尔并没有将传送阵的出口设在天火峰脚下,而是带着尤利尔来到了第四天玛哈侬的首府城市泽布。泽布市的交通站内,四面八方只要有留白的地方,几乎都贴满了大天使长的魔法画报,一颦一笑,十分逼真。等候区天顶一圈儿的立柱上,更是雕刻着路西斐尔的等身雕塑。
尤利尔大致感受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说:“泽布,是米迦勒辖下的城市吧?”
路西斐尔拉了拉兜帽的帽檐,有些尴尬地“嗯”了一声。
尤利尔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
路西斐尔拉起尤利尔的手,有些狼狈地走出了交通站,上了等在交通站门口的一辆天马拉的飞车。那匹毛色纯白的天马一声嘶鸣,就拉着装饰华美、还会发出魔法风铃声的马车飞上了天。
尤利尔心想,你不是说掩人耳目吗。
路西斐尔似乎也觉得有些夸张,连忙说:“这辆马车不是我的。是我拜托的人派来的。”
尤利尔突然对他拜托的人,以及拜托的事,有了大概的想法。
马车在高空中匀速地前进着,由于尤利尔的沉默,车厢中的气氛就有些尴尬。
这辆马车显然通常是供单人使用的,两个人坐就显得有些挤。路西斐尔怕挤着尤利尔,便一直侧身坐着,结果马车突然一个颠簸,他就往地上跌了下去。尤利尔反射性地拉了他一把,结果就把人给拉进了怀里。
路西斐尔念着尤利尔有伤,怕压着他,连忙退坐在地上,靠着尤利尔腿闷声说:“昨天的事是我不好。我对生命之种有些放不下的包袱,每次遇到相关的事就过度敏感。我相信你那么对彼列有自己的理由,我也相信那个理由是正当的。”
尤利尔见大天使长又变回了一只小绵羊,真是感慨良多。有一刻他都忍不住想问,路西斐尔你是不是有些精神分裂。
不过说出口,就变成了:“我并不需要你的信任。”
说完,尤利尔便觉得,自己最近恐怕是真有病了,分分钟往死傲娇的方向疾奔。
路西斐尔听了却并没有不快。他展臂圈住尤利尔的腰,将脸贴在他的小腹上:“可我需要你的信任。”
马车此刻似乎是遇上了上升的气流,一直都在颠簸。路西斐尔的脸和生命之种之间,只隔了一件衣服和尤利尔的肚皮。来自他身上温暖的气息和圣灵的波动,让那个渴求爱的小生命尤其兴奋,反应到尤利尔身上倒不算疼,却有几分酸胀,仿佛是在向他撒娇一样。
尤利尔一时心软,便说了句:“我没有不相信你。”
路西斐尔心满意足地又往尤利尔身上蹭了蹭:“我永远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此时,有阳光透过层云,从马车的雕窗中照了进来,晃在路西斐尔尚年轻的脸上,变成一圈金色的光晕。少年抬起眼睛,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湛蓝的眸子依旧澄澈明亮:“我也许会说很多言不由衷的话,会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会有时候变成一个看起来不一样的人。但我向你保证,我永远不会辜负你。”
尤利尔伸手触了触路西斐尔的睫毛,感觉着路西斐尔眨了又眨的眼睛,微笑道:“你这个年纪,不适合说永远。”
路西斐尔握住了他的手指,轻声说:“只有我这个年纪说出的永远,才有意义。”
马车,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刚好停落。
车门自动打开,门外不再是泽布城喧嚣热烈的空气,反而是一阵扑面而来的清凉。这是一处位于河谷里的小洼地,有一座池塘和一小片田园。
马车门正对着一条爬藤植物缠绕的小路,小路蜿蜒了十几米,尽头有一扇栅栏门,门内是一座种满各色鲜花的小院,小院深处,有一间同样被爬藤植物爬满的小屋。一串串紫色的藤花从藤枝上挂下来,芬芳扑鼻。
路西斐尔帮尤利尔戴好斗篷,便牵着他走出马车。马车自动驶离,再次发出阵阵魔法风铃的乐音。
这时,一把懒洋洋却如风铃般悦耳的声音响在他们身后:“哟,这就是咱们大天使长的爱人啊。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此刻尤利尔正裹在斗篷里,那个斗篷全方位无死角地遮盖着他身上每一寸皮肤,而且宽大又厚实,也不知道能给人看出什么来。
尤利尔感受着说话人的样貌,发现那是个少年模样的智天使,梳着一头黑色的长卷发,有一张尖尖的瓜子脸,眼睛很大,有些吊眼梢,眸子是紫色的,这在天族中并不多见,反而是上古时期魔族贵族的特征。
言语无忌、长相异类,这些,其实都还算正常。这位少年最让人无法直视的,是他的衣着。他正穿着的,是一件紫罗兰色的丝质长袍,上身和袖子上布满了蕾丝和缎带,脖子上堆着一圈洁白的轮状皱领,右手手腕处还用丝线穿着几朵玫瑰扎了个花团。长袍的下摆倒是很简单,但很长,一直拖在身后有两三米。虽然旁人看不清他脚上穿的什么,但尤利尔能感觉到,他脚上什么都没穿,只系了两串银色的铃铛。
如此伤眼的打扮,就是放在一个女孩子身上,都很难看出美感,更何况他是个男孩子。
尤利尔瞬间就对这个经常耳闻、却第一次见面的孩子产生了如下感慨:果然天才都是寂寞如血的。
智天使桑杨沙,万年来诞生的最具实力的智天使,却因为其肖似魔族的长相被神圣阶级排挤,最终只能离群索居。
不过见过他本人后,尤利尔觉得这孩子被排挤,可能也不全是长相的责任。
路西斐尔并没有理睬桑杨沙的话,直接拉着尤利尔的手说:“这是我学院的前辈,叫桑杨沙。是个非常没有礼貌的人,但心地还算不坏,也算是他唯一的优点。”
尤利尔对他点了下头,就算是打招呼了。
桑杨沙傲娇地“哼”了一声:“我最大的优点明明是美貌。”
路西斐尔说:“美貌惑人,是缺点。”
桑杨沙听了一副被挠到痒的享受表情:“缺点就缺点吧,我大度,不跟你计较这些细节。”
尤利尔心想,拉贵尔把他搞到深山里来,估计就是怕放人多的地方,会有人忍不住把他给拐了。
桑杨沙说完话,就转身走向了院落。他走路的时候会故意甩起腿,脚踝上的铃铛撞在一起“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
路西斐尔一副见惯不怪的表情,牵着尤利尔,随桑杨沙进了他的小屋。
小屋的内部设计很有特点,入眼只见大量色彩鲜艳的蕾丝缎带。再仔细看,蕾丝缎带间,散落着无数瓶瓶罐罐,里面塞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魔法材料,还有很多写满了计算公式的草纸散落四方,甚至有些公式被随手写在了墙壁和罐子上。可那些蕾丝的靠垫、缎带扎的小花,都异常干净。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总得说来,桑杨沙的居住环境,非常恶劣。
可他似乎并不觉得如此,从一堆瓶子和草纸中挖出了两把椅子,桑杨沙一屁股坐在一个装着不知什么魔怪尸体的大罐子上,指着两把椅子示意路西斐尔他们坐:“我这没什么喝的,咱们就长话短说啊。”
路西斐尔说:“说话就不必了,你将我求你准备的寒萃石用配套的符文打在他圣灵上就行。”说完,他向尤利尔看了一眼。
桑杨沙挠了挠头:“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事。寒萃石我只有一枚,本来答应你不应该反悔。可是老师刚刚也传讯来跟我要。我一开始没打算给他,可他居然自己来了。你看,刚才我就是在送他出门。结果一转头,你也来了。你怎么就没早来十分钟。”
路西斐尔听了显然有些急:“拉贵尔老师来过了?他要寒萃石做什么?”
桑杨沙做了个小摊手的动作:“你问我,我问谁去?”
路西斐尔垂眸低喃道:“不行,我得找他去。”然后握了握尤利尔的手说:“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说完抬手画了个追踪符文,便跑了出去。由于走得匆忙,还踢翻了地上几个罐子。
尤利尔站起身,扶起了被路西斐尔踢翻的罐子,对正在朝着路西斐尔的背影一个劲儿骂爹的桑杨沙说:“我这里有几根阴蛇的蛇蜕。同样含有至寒形态的水元素,可能你会有用。”说着抬起手,幽光一闪,几块透明的薄膜便出现在他掌心,发出带着寒意的蓝芒。
此时若路西斐尔在场,一定会感慨,尤利尔真不愧是一个雁过拔毛的收集癖。
感受到蛇蜕的冰寒之气,桑杨沙猛地扭回头,一秒从骂街模式恢复正常,小心接过尤利尔手中的薄膜,装进一个不知哪里摸出来的广口瓶,然后便一脸怀疑地说道:“你怎么会有魔界的东西?”
尤利尔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我要离开一下,这是封口费”。
桑杨沙一愣,随即哈哈笑道:“哎呦,路西斐尔这小子,找了个神神秘秘的老婆喂!”说完拜拜手:“没事,去吧,我不会告密的。”
尤利尔便推开门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想着,老婆你父亲。
走出桑杨沙可能的感知范围,尤利尔抬起手,再次召唤出传讯用的风精灵,然后便张开羽翼,跟着风精灵一路飞进河谷深处,来到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边。
拉贵尔此刻正坐在溪边的一块青石上。那只风精灵恰好飞到他手中,绕着他的手正在传递着“我来找你”这个消息。
拉贵尔的掌心握着一块鸽子卵大小的蓝色晶石,正是可以保护天火焚灵的寒萃石。这种石头产自第二狱悲叹之河的河底,由至寒之水经过多年结晶而成,虽在魔界不算十分罕见,但在天界也算是异常珍稀的材料。
见尤利尔降落在面前,拉贵尔头也没抬便说:“你不是英雄吗?有本事别来求我。”
尤利尔在拉贵尔身边坐下,笑了笑,说:“除了你,我还能求谁。”
拉贵尔无奈地瞪了他一眼,正色道:“寒萃石只能帮你护住圣灵,却无法缓解痛苦。以你现在的身体,挨上三日,恐怕会出事。”
尤利尔说:“我挨得住。”
拉贵尔沉默了一阵,叹了口气:“也不能全怪你。他们给你设的本来就是死局。”
尤利尔说:“不过小惩大诫。他们没料到我现在是这副样子,不然也不敢。否则一不小心把我弄死了,就热闹大了。”
拉贵尔没有接话,可眼中却闪过一丝痛色。他拉起尤利尔的手,金色的治愈术融化了寒萃石流过掌心,点滴没入尤利尔体内,发出阵阵微光。
又过了片刻,拉贵尔突然说:“我没想到路西斐尔会来帮你要寒萃石。他对你也算有心。不过这个孩子的心思一向难测,你还得小心些。”
尤利尔沉默了一瞬,说:“我知道了。”
拉贵尔显然捕捉到了他那一瞬的失神:“你不会是……”
尤利尔轻笑一声打断他的话:“当然不会。”
拉贵尔心想,你连孩子都跟人家有了,还有什么不会的。不过也知道有些事劝是没用的,只能顺其自然。
更何况,尤利尔也说了,他爱的是撒旦。
拉贵尔沉思片刻,突然觉得,比起死得不能再死的撒旦,路西斐尔还算是一个好归宿。
尤利尔感觉着拉贵尔不断变换的脸色,当然并猜不到他此刻正在考虑自己的归宿问题,否则估计又得吐血。
尤利尔回到桑杨沙小屋的时候,发现整座小屋都被一层冰裹在下面,被速冻的藤花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剔透的紫光,简直如梦似幻。
尤利尔在指尖凝聚了些火元素,砸在冻成了冰面的大门上,然后迅速拍开解冻的门进去,就看见了一片杂乱的冰雪世界。在冰雪世界的中心,竖着一个大冰柱,依稀是个人形。
尤利尔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不过还是迅速画了个符文,在符文的指引下,火元素温和地形成了一个圆柱形的领域,缓缓融化着冰柱。随着地上一洼水泊越来越大,皮肤被冻成青紫色的桑杨沙终于从冰柱中露了出来。
尤利尔先是扒下桑杨沙身上已经湿透的紫袍子,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并没有长得像衣柜的东西,便扯下自己的斗篷将桑杨沙一裹,迅速将他抱离了室温感人的小屋。
在小院中心生了一堆火,尤利尔将桑杨沙侧放在火堆旁,掌心凝聚着火元素,帮他搓着前胸靠近心脏的地方,以及后背可以伸出羽翼的地方。
缓了好一阵,桑杨沙才从冻晕的状态缓了过来。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艾玛,这个用量大了。”然后举目四望,在看见尤利尔脸上的光之荆棘后,一脸兴奋地说:“诶,你脸上这种植物罕见的很,能给我一段儿不?”
尤利尔忍不住想,这孩子能活到这个岁数,也是命大。
路西斐尔千方百计地寻到了拉贵尔,结果被告知寒萃石已经用掉了,还给他看了掌心残存的渣渣。拉贵尔给路西斐尔的解释是,他想去天火峰取一些天火做研究。路西斐尔心想,这几天天使学院恐怕要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