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的前半部分围绕着某个子爵建的新楼合不合规矩吵了半天,听得黎清想打瞌睡,还不得不撑着眼皮,装作自己是个勤奋记录的好副手。公爵平静的坐着,对无聊的会议习以为常。
不过很快,两人就不觉得无聊了。那个子爵把战火引到了温德沙这边,他为自己辩护道,既然温德沙公爵在建筑材料里用了皇宫才能用的天穹水晶,自己又为何不能把楼建得高一点。
天穹水晶……哪个中二神经病取的名字啊?不就是有机合成材料β大类下属c分支m小组编号247吗?黎清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公爵微笑着准备开口,张了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右侧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全场顿时鸦雀无声。黎清先是看到一个金色的衣角,接着,埃尔维斯八世那张常在新闻上刊登的脸活生生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基于皇族良好的遗传基因,埃尔维斯八世的轮廓可以用英俊来形容。他身上穿着繁复的白色套装,披着金色绣着银纹的斗篷,色泽暗淡的金发上端端正正地戴着那顶象征权力的冠冕,白色手套一尘不染,右手握着他的权杖。
不过,他看上去比新闻里更加憔悴,苍白的皮肤上有细细的皱纹,眼底的淤青尽管用化妆品盖过,仍然瞒不过黎清的眼睛。
他身后跟了一个老头,身材矮小,长着鹰钩鼻,狭长的小眼睛,若穿戴上中世纪的巫师打扮,倒是十分适合他。皇帝身边的红人,内阁的半个掌控者,帝国第一权臣——阿道夫·安。
埃尔维斯坐到了对面高台的中央,那里似乎是专门为他留的位置,阿道夫在他身边站着。
“你们继续。”他冷淡地说道。
“是这样的,βcm247前年就从禁止名单上被划去了,它现在也不叫什么‘天穹水晶’,只是有个编号而已。”公爵回应道。
“那恐怕没有经过陛下的许可吧?”那个子爵大声叫道。
公爵抬眼望向埃尔维斯八世,后者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阿道夫弯着身子,在皇帝耳边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没有表态,支持那个子爵的一帮贵族开始轮番指责温德沙公爵。这时,黎清看懂了,这帮人根本就是阿道夫的喽啰。
那个什么建筑材料当时一定得到了皇帝的许可,但前年的时候,阿道夫还没掌权,也就是说,这条法律的改动没有经过他的手。
建筑违规只是个幌子,这群人真正在争夺的东西只有一个——立法权。
若这个罪名坐实,表面上,公爵失去的只是一些罚款;实际上,从今以后的立法权将落入阿道夫与他的贵族实力团手里,没有人会表示异议。
黎清表示,突然不想跟政客混了,他们好可怕。
这群贵族的口水仗眼看就要升级,各种明枪暗箭来来去去,打得不亦乐乎。这似乎是一场从上到下的大混战,每个人的各种黑历史都被扒出来晾在空气里,黎清在心里瞠目结舌——听听,海德伯爵有几个私生子,安娜子爵犯有重婚罪,西拉伯爵养了一百零一只狗,浪费资源——哦,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埃尔维斯八世似乎终于忍不下去了,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所有人安静下来之后,他开口,还是那一副漠不关心的口吻:“苍穹水晶的事当初没经过我的同意,散会。”
“陛下。”乔纳森伯爵叫住了就要起身离去的皇帝。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埃尔维斯八世皱着眉头,很不耐烦的样子。
“奸臣能让人患失忆症吧,陛下。”他的声音洪亮,说出的话震得所有人一片沉默,生怕牵扯这一场争执。
出乎意料的,皇帝没有发火,他只是冷冷地睨了一眼,转身离开了。
“他现在对帝国还有很大的用处,所以埃尔维斯和阿道夫都没有动他。不过他们在发掘军中的苗子,希望在把乔纳森废掉后能填补他的空白。”回程的车上,公爵向黎清解释道。
“没想到埃尔维斯已经被那只老狐狸操控得这么完全了。我这次损失了好几个手下的贵族,他们都倒向了中立,下次帝国法的修订,我的话语权直接被削弱了。不过有意外的收获,乔纳森深知他已经被阿道夫盯上了,只能倒向我这方——至于他的秉性实在不合我胃口,利用完扔掉就好。”
黎清低着头没回答。他觉得很不舒服。
刚才,他见识了一个腐烂得没有光明的政体,一场肮脏的权力游戏。尽管是敌人,他还是觉得心里难受。
这一个帝国,对她的人民来说,算什么呢?对乔纳森这种想力挽狂澜的爱国者来讲,算什么呢?一个腐烂的蜂巢?一位垂死的母亲?
科技的发达与思想的进步并非是同步的,他不久前才意识到这一点。后者是前者的充分条件,两者却不互为充要条件。星际时代科技发展到如此地步,可怜人类还停留在封建向民主过渡的历史阶段,被当初的地球远远甩在后面。
他看够了帝国这些丑恶嘴脸,他想回到文明社会里去。
黎清抬起头,对公爵露出一个微笑。
“是的,一切如您所愿。”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大概就是过渡一下,描写了一下帝国的黑暗。下章,目标,搞事情,搞大事情。
注解:#一个常识#
“1+1”:把命题"任一充分大的偶数都可以表示成为一个素因子个数不超过a个的数与另一个素因子不超过b个的数之和"记作"a+b"。
哥德巴赫猜想是“1+1”,不是大众误解的“1+1=2”这种根本不需要证的东西。
第31章 手套
之后的路程, 黎清也一直一言不发。直到走进公爵的办公室, 温德沙终于忍不住出言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觉得有一些不对的地方——不合常理,到底是哪里不合常理呢?”黎清喃喃自语道。
他抬起眼看了看旁边的沙发, 本打算坐下慢慢想,想到某人可能在上面哔——过,他只好站在一边了。
洁癖表示他真的不爽某位公爵很久了。
这时,公爵的侍卫戴维敲门进来,手里还拖着一个不省人事的黑衣人。
“启禀大人, 属下在府上又抓到一个刺客,从衣物、武器、毒物各种痕迹来看,与之前的人应该是同一批。”
“拖下去,交给你了。”公爵摆摆手, 转过头向黎清说道:“艾萨克, 看来之前那人并不是‘知情者’啊……艾萨克?”
黎清闭着眼睛, 完全没有理他。
他的记忆宫殿是一个巨大的坐标系。横轴为时间,垂直的截面上安放着二维的记忆碎片。
他浮在空中,选好了横轴的两个点,从埃尔维斯八世进入议会厅, 到他消失的一刹那。那些记忆碎片在他的思维操控下开始聚拢,合并, 积分。按照时间流动的箭头、熵增的箭头, 逻辑的箭头,所有细节完完整整地拼在一起。
这是他记忆的方式。他可以抛掉所有无用的信息,却能在需要的时候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把它们原原本本地提取出来。
拼好之后, 他走了进去,如同时间倒流,他再次来到那个现场。
末了,黎清睁开眼,看见公爵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似乎希望他带来什么奇迹。
“埃尔维斯八世一直带着手套吗?”
“什么?”公爵没反应过来黎清这个奇怪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你见过他不戴手套的样子吗?”
“手套?”公爵愣住了,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埃尔维斯还真的总是带着手套,从小到大,就没有在别人面前取下来过。“没有?还真没有。天哪,我从未注意到这件事情……”
突然,他皱起了眉头,一些破碎的光影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不由得抬起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一阵头痛闪电般袭来,又很快消失了。
黎清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他的异常。
“和人握手不取手套,提笔签名不取手套,我注意到他的手套还是加长版的,长到小臂一半的位置。”黎清笑了,“你觉得这正常吗?不正常就一定有原因,一定有的。”
公爵哑口无言。这人说得倒是理所当然,可除了他,谁会注意到皇帝有没有带手套,手套又是怎么样的这种无聊的问题?这不是变态是什么?
“有些记忆是埋藏在潜意识里的,若不把它挖掘出来,它就像不存在一样。银河另一端的恒星,用肉眼当然是看不到的,但它是存在的,不因你观测与否而改变,它始终都在那里。克里斯,它始终都在。”
“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吧。”
“你确实看过他手套下的秘密,不过你不记得了。”黎清以一种肯定的语气说道。
公爵觉得自己心里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那种喘不上气的无力感又上来了。“我没有。”他否认道,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好受一点。
“你不想知道吗?”黎清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灯光打下的阴影落在公爵身上。这是一种威迫的姿势,可他的语气温柔得像一片柔软的羽毛。“你不想报仇吗?”
“你可以找个心理医师帮你催眠,只是痛苦一会儿就好了。现在的局势已经很紧张了,他们还在追杀那个‘知情者’,贵族议会那边的形势也对你很不利。这很有可能就是埃尔维斯那个见不得人的秘密,一个绝佳的机会。你不想把那人从高贵的位置拖下来,扔进地狱里去吗?”
他的目光直直地撞进公爵的眼睛里,语气里似乎还带了点蛊惑,话里的前景让公爵无法拒绝。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沉默良久,温德沙开口,声音干涩。
“得了吧,克里斯。”黎清大笑起来,“你看他的眼神,就差没在额头上写一行大字‘我特喵的要杀了他’了。”
有这么明显吗?公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安蒂·休斯顿按耐下自己忐忑的心情,推开公爵府上医务室的门。一阵淡淡的药片混合气味钻进她的鼻子,白色的墙壁、银光闪烁的干净器械、一动不动的手术机器人,这一切熟悉的景象让她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
心理治疗室在最里面,一个高个子的黑发年轻人靠在门边,似乎等了她一段时间。
“安蒂·休斯顿,催眠师,就职于帝国科学院心理科学研究所。”她伸出手,对面的男子轻轻地伸手回握了一下,很礼貌也很冷淡。
“艾萨克·柯西。很高兴见到您,休斯顿女士。”黎清为她撑开门,客套的微笑让这位可怜的催眠师感到更加紧张了。
进了房间,她一眼就看到了半躺在沙发上翻着电子杂志的公爵,她开始怀疑接下这次咨询是她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巨大的紧张与焦虑,在一声清脆的锁门声后陡然升至顶峰。
“休斯顿女士,请先了解你今天的工作。”黎清不知从哪儿变魔术似的拿出一沓纸张,放到安蒂面前。她吓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掉了几张在地上,飘飘洒洒的,她竟觉得有些好看。
安蒂不知道自己多少年没看到过纸了——也许这是她四十多年来第一次看到。希望不是最后一次,不知情的催眠师在心理祈祷。她很明白纸质文件代表什么:为了杜绝一切被黑客窃取的可能性,一项对最高机密的保护措施。
待她看完后,抬起头来,眼里是复杂的神色。她开始明白,她有可能一辈子都要待在这个地方了。
“可以开始了吗?我说,艾萨克,你找的这个小姑娘可真是浪费时间——你看,我还要等她调整好心情。一个连自己情绪都控制不好的催眠师,哈,真是我听到过最好笑的笑话。”公爵合上手里的平板,把它往桌上一放,满眼不耐烦。
“回禀公爵大人,可以开始了。”他的话显然激怒了安蒂。身为帝国最顶尖的心理专家之一,她从未被人在专业领域里这么评价。她似乎已经忘了自己的处境,当下满心想的就是要把这次工作做好,证明她不是一个拙劣的催眠师。
黎清转过身去,手指按在旁边柜子的锁上。指纹识别通过,他按照编号在里面找药。待他把好几个透明或棕色的小瓶子从上百个方方正正的格子里挑出来,转头一看公爵已经睡着了。
厉害了我的催眠师姐姐。
他开始想,伊洛伊斯和她比起来谁更胜一筹,结论是安蒂专业水平更高,但伊洛伊斯长得好看,比较容易让人放下心防。哦,这个看脸的世界!
黎清吐槽完毕,找个小板凳坐下看着,苦于没有瓜吃,只能拿着平板看看书。
催眠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出于公爵自身想挖掘出那份记忆的强烈愿望,他对安蒂的所有暗示都放弃抵抗。
很快,他的记忆就被带到十六岁,他搬出皇宫的时候,当时的愤怒、屈辱、痛苦连着一种逃出生天的喜悦再次席卷而来,涌上他的心头。
“再往前一点,尽量回忆关于他的事情,别怕,你只是在看而已……”发现他的情绪有所抵抗,安蒂轻声细语地引导道。
可怜的休斯顿女士表面镇定得如同面对寻常的病人,心里还在回想黎清给她的资料。皇帝身上的秘密、眼前这两个人造反的密谋、还有皇帝和公爵奇怪的关系,都把她吓得像一片风中颤抖的叶子。
躲不掉的。公爵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自我催眠这么多年,好像当初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到头来还得重新经历一遍。
再往前的回忆完全就是揭他的伤疤,一层又一层,没完没了,就像被撕扯了又拼起来,好不容易伤口长好了,又被沿着原来的痕迹再撕一遍。
不过他已经准备好了。正如黎清说的,存在的东西始终都在的。
在他的意识中,记忆如同一片海洋,越往前海水越黑,水压越高,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绑着一块石头,义无反顾地往下沉。
十六岁,搬离皇宫的前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