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西,太失礼了。”女孩的父亲训斥道。
黎清没说话。沉默蔓延片刻,直到电梯下行到十三楼,他突然看着打开的玻璃门说道:“小姐, 你知道我现在要去做什么吗?”
“哎?”少女没反应过来, 她看着军部的新星, 那位年轻俊美的少将走出升降梯的门,他转过身,用平静的、麻木的目光看着她, 漆黑的瞳孔恍若冬夜里一口深色的枯井。
“我要把一位母亲的死讯带给她的女儿和丈夫。”
升降梯的门关上了。关门时那小小的一声电子音在寂静的狭小空间里回荡。黎清走到这层楼的甬道尽头, 犹豫几分钟, 按了门铃。他把脸转向门铃系统上的摄像头, 让屋子的主人更好地看见他是谁。
不一会儿,门向左边滑开了,伊洛伊斯出现在他面前,带着一副惊奇又兴高采烈的神情。“呀,艾萨克?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噢,我告诉你一个新发现——有一些资料表明第三环绕区有个与世隔绝的小星系,上面居住着一些初期殖民者,他们的语言应该很有研究价值,要不战争结束之后你跟我去一趟?别担心约尔格吃醋,把他一块捎上就行了啊……”
之前演练了不少台词,黎清临场才发现自己僵立在门口,根本说不出话来。
封锁死亡名单,在战役后由死者的战友为家属带去消息,确保死讯由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冰冷的星网传达,这是军部奉行的战争人道。也是最后的温暖。
敏感的历史学家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她试探着问道:“战争快结束了是吧?我看到新闻报道洛克菲勒战场大捷,虽然很模糊,但是我们确实胜利了。据阿尔伯特说,你们已经准备全面进攻了。”
“是,快结束了。”黎清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快胜利了。”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没有喜悦。伊洛伊斯瞥见他手里提的那个箱子,声音开始颤抖,带着一丝微小的侥幸和期冀。“我……我妈现在在哪里?”
下一秒,黎清打碎了她那点期冀。“对不起。”他沙哑着嗓子说。
伊洛伊斯眼里一片空白,她已经明白了这句道歉背后是什么,只是不可置信地、无意识地重复道:“我妈在哪里?”
“她在太空里永恒安眠。”黎清重复一遍。“对不起。”
过了好一会儿,伊洛伊斯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没有遗体吗?”
“全舰爆炸了,所有没有。我手上的是她的一些遗物。”
“进来坐吧,兰斯洛特少将。”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伊洛伊斯背后,轻轻揽住了伊洛伊斯,那是她的父亲卢卡斯·黎曼,海希尔的前夫,一个著名的人类社会学者。伊洛伊斯终于忍不住,把脸埋在父亲的肩膀上,非常小声地哭了起来。
黎清走进这套公寓,这里的布置温馨舒适,弥漫着一种典雅的氛围。他把手里的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洁白无暇的桌布上,伊洛伊斯已经回她的房间了,而卢卡斯一直盯着那个箱子。黎清这时才发现他咬着唇,眼周泛着红色。
“她怎么死的?”卢卡斯突然问。
“敌舰太多,自杀式袭击带来的能源舱爆炸。那时我距她有一光年,具体情况不太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很快。”黎清艰难地解释:“从能源舱爆炸到全舰人员死亡不过眨眼之间,舰员不会感受到任何痛苦。”
他说了谎。海希尔的星舰是被拦腰撞断的,她被真空与低温折磨至死,这个过程起码持续了五分钟。
“谢谢,这就够了。”卢卡斯轻声说。之后又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他凝视着桌上的箱子,眼睛里写满了挣扎。最后,他站起身来,拿起那个箱子就要出门。这时,伊洛伊斯从房间里出来了,她脸上还挂着泪珠。“爸爸,你去干什么?”她疑惑地说。
“我要烧了它。”
“把它给我!”伊洛伊斯尖叫起来。黎清从未见过她情绪如此失控的时候,在他印象中,伊洛伊斯一直都是温和平静的,谈及自己学术领域的时候会非常兴奋,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歇斯底里。
“留在这里有什么用?”卢卡斯吼回去,声音破碎。“让你每天看着它哭吗?够了,伊洛伊斯,我当初就不该和她结婚!”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伊洛伊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父亲,卢卡斯终于爆发了。“她只在乎她的舰队,战争,根本不在乎我们。我以前是怎么低声下气地请求她退到后33 35 页, 勤部的?她非要留在前线,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争执中,箱子被打开了,几件东西滚落出来,一台便携式光脑,几件军装和便装,还有一个古怪的布偶。伊洛伊斯走过去,用颤抖的手把那个布偶拿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卢卡斯扶着墙,用手捂着脸,过了一会儿,他从手指缝隙间瞥见一张纸。
纸张在星际时代是十分罕见的东西,除了用作绝密资料防止黑客入侵,用到实体纸张的就只有一种情形。即使几千年流逝,人们仍然舍不得把这种仪式虚拟化。
他把它捡起来,翻了个面,果然是一份结婚登记表。房间里一片寂静。
“辛西娅……”过了很久,卢卡斯哽咽着低声念道。“辛蒂。”
他抬起头来,黎清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眼眶里的泪水。“兰斯洛特先生,你带笔了吗?”
黎清拿出一支笔,沉默地递过去。与纸一样,笔在星际时代也非常稀少,用途只有艺术和填登记表两种。卢卡斯接过去,开始填写。“你早就料到了,是吗?”
“是。”黎清回答。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沙哑,像此刻的氛围一样沉闷而压抑。“海希尔有一次和我谈起,她说等这场战争结束就去后勤部,让我帮忙看着她的军团。这样她就可以多陪陪伊洛伊斯,没准还能跟您……复婚。”
说话间,卢卡斯已经把那张表填完了。他眼神空洞地凝视着洁白的纸面,轻声说:“辛蒂,亲爱的,我们复婚了。”
黎清突然感到身边的空气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像他挤压过来,谜团、阴谋和死亡像深海的水沉重得令人窒息。他想从这个地方逃离,从这个世界逃离,逃到某个也许不可能存在的世界,那里没有战争,没有背叛,没有无缘无故消失的爱人。
“请节哀。”这么说着,他站了起来。“抱歉,不过我想我该离开了。”
“谢谢,兰斯洛特先生。”卢卡斯又恢复了平静的神情,但看上去很麻木。
黎清点点头,离开了这里。来到顶层的停车场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阳光洒在脸颊上,带来温暖舒适的感受,飞车穿梭在高楼与天空中的车道上,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对面大厦里忙碌的工作人员,这颗星球,共和国如今的心脏看起来一如既往地生机勃勃。但他无法再欺骗自己这就是世界的全部,因为伤痕已经悄悄地遍布地底,就在这层光鲜亮丽的壳下。
与此同时,帝国雅尔塔星球平民区的一栋小房子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扯着军装笔挺的年轻男人哭喊:“他是怎么死的?告诉我!为什么连这个都不让我知道?!”
“对不起,夫人,这是机密。”男人答道,他的语气里带着犹豫和不忍。事实上,连帝国高层都不清楚那场战役中发生了什么,作为一个小小的少尉,他只记得当时一片混乱,自己这方的星舰一艘接一艘地爆炸,或者互相碰撞。那简直是一场噩梦。
“抱歉,夫人,请节哀。他走得没有痛苦,星舰爆炸很快的,一点儿感觉都不会有。”男人放缓语气,轻声道。
“我女儿死在了奥茨。”老妇人仿佛没听到他的安慰,跌坐在地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喃喃道:“她可是后勤人员啊,她在运输舰上,根本没有一点儿战斗力……他们肯定发送了投降信号,他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啊!那个指挥官绝对是个魔鬼!连后勤人员都要屠杀!”
她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我只有这个儿子了!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求求你,告诉我!”
“对不起,夫人,我也不清楚。”男人刚说完,他的手环亮起。“对不起,夫人,我要离开了,请您保重。”
大门在他身后合上的一瞬间,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进厨房拿了一把刀。她一如既往地把家里的门窗关好,熄灭所有的灯,躺在黑暗中,轻声说道:“茜茜,迪安,妈妈来陪你们了。”
她将刀刃贴上手腕的皮肤,用力向下划去。鲜血流失带来的眩晕中,老人仿佛来到了宇宙中的那片战场。星舰的残骸中,一个个破碎的灵魂在寒冷中游荡,这时他们没有了国界,只是一群迷失的孩子,找不到亲人,找不到家的方向。
第84章 神的能力
黎清坐进车里, 把手指按在指纹锁上,刚准备启动, 他的手环震动了起来。他点开通话界面,约尔格——不,丹尼尔·里希特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看起来很激动, 面颊发红, 两眼闪着光。“你的脑部活动数据保存好没有?还记得切断了哪几个向量导致什么变化吗?”
“我马上回来。”黎清回答。“在哪里见面?”
“科学院负一层,神经电信号实验室。”
黎清到达实验室时,里面一片漆黑,他推开门, 闪烁幽蓝荧光的小点如同萤火虫一般悬浮在空中, 它们之间连着细细的丝线。他从这副美丽的景象中穿过,三维投影因他的扰动而破碎,像湖面漾动的星光。
他看到里希特站在这些光点中间, 微弱的辉芒照亮他脸部的轮廓,以一种虔诚地目光看着这一切, 听到黎清的脚步声, 他转过头, 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美丽绝伦,不是吗?”
“但它不是真实的。”
“没错,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吧它变得真实。”里希特走到他身边, 在他耳边压低声音, 随着话语吐出的湿热气息轻拂他的耳廓。“数据带来了吗?”
黎清条件反射似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语气变得冰冷。“主光脑在哪里?”
“左边第二个房间。”里希特仍然挂着那副微笑,这种温柔的笑意看上去和约尔格几乎没有区别,连嘴角挑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两天的模仿就可以做到这种程度,没有任何人看出异样,包括约尔格的父母。
黎清在那台光脑前坐下,把细长的光缆仔细地连接到设备上,看着屏幕出现一排排数据,再将它们导入实验室的软件,一个模型在屏幕上也在实验室的空中慢慢成型。他聚精会神地观察着电信号的游动,它优美的姿态像深海里摇曳着长尾的水母。
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背后揽住他,黎清的身体僵直了一秒。他感到里希特的唇贴上脖颈的皮肤,而他修长的手指挑逗性地在黎清的唇上抚弄。“亲爱的。”里希特舔咬着他的耳垂,用低沉颤动的声音诱惑道。
下一刻他的动作不得不停止,因为冰冷的枪口顶上了他的太阳穴,黎清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黑色火焰。“里希特,我们的合作可以随时停止。”
“哦?你舍得伤害这具身体?”里希特笑着逼近,挥手把他手里的枪打掉。“开枪?你恐怕连一道口子都舍不得划。”
黎清从椅子上跳起来,情形顿时反转,s级基因人类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另一个压制得无法动弹。“你想要什么?”
“想要你,可以吗?”里希特直勾勾地看着他,笑容不减。“我告诉过你,我就是约尔格,我是他的第二个人格。你何必分得这么清楚呢?亲爱的……”
“爱一个人的灵魂是人类欺骗自己的谎言,哪有这么理想主义的人存在,不过是贪恋美好的肉体。如果他的思想装在暮年的身体里,而你仍然年轻,你还会爱他吗?你爱他什么呢?天才的头脑?俊美的容貌?还是说……”里希特笑了起来。“他在床上能给你美妙的享受?”
就着被压在椅子上的姿势,他抬起腿缠上黑发青年的腰,声音喑哑诱惑。“这些我都不缺,来吧,亲爱的。他能给你的,我能给得更多……”
“不好意思。”黎清冷冷地回答。“就算世界上只存在一个理想主义的人,那个人就是我。”
“你为什么要拒绝?”金发男人嘴角的弧度变得有些僵硬,但他仍不放弃。“我只是想要你的爱,我如此迷恋你——”
“收回你那些令人恶心的台词,放下你那副练习了许多次的笑容,里希特。不管你从哪里学来这些东西,这对我没用。如果你想利用我,不妨用你的头脑和我做交易,这是唯一行得通的办法。”
里希特脸上的笑容敛去,又恢复了最初见面时面无表情的模样。他重新端正地坐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平淡地说:“我还以为所有的人都一样,经不起诱惑,看来你比较特别。”
“你是谁?到底想要什么?”黎清看着空中已经成型的脑部模型,感觉自己恍惚间又来到了那个银蓝交织的世界,神经元被突触连接在一起,而星球、生命、物质被微联结连接在一起,组成了思维的巨网。宇宙看起来多么像一个大脑,似乎它也拥有生命。
“还记得我说过你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神吗?”
“我知道,只有我可以修改微联结的网络。”黎清突然警觉地站起来。“你想对这个世界做什么?”
“别这么紧张,我只是想请你帮一个小小的忙。”里希特用平板的、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不会损害你的利益,也不会损害他的利益。他现在在另外一个宇宙,你帮我实现我的愿望之后,你们就得以见到彼此。当然,我不会耍什么文字花招,你们会毫发无伤地、没有缺憾地重逢。”
“你想让我做什么?”黎清的脑海中响起了约尔格的话:不要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