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摆明了是在离间他与五仙教的关系。练朱弦嗤笑:“我入仙教的时间比仙君您入云苍的时间还要长,若说我不了解五仙,那仙君您又是否足够了解云苍?”
凤章君反问:“你一直都在关注我的动向?”
练朱弦答得也是滴水不漏:“五仙教虽然远在南诏,但也身在江湖。以您的身份与云苍的地位,想要完全没听说过,那也是很难了。”
凤章君轻“哦”一声:“所以你早就知道我在,却偏偏选在这种时候来找我。”
说来说去,还是在怀疑。
练朱弦没有再费劲正面解释。他扭头看向房间东侧的墙壁,那上面悬挂着一幅山水挂画,似乎正是云苍风景。
他看着画,轻声叹息:“……云苍山这么高,您整天站在山顶上,是不是觉得山脚下的人活得跟蝼蚁没什么区别?蝼蚁的生活能有什么趣味,它们为什么不放下一切,朝着山上爬?”
“我并没有轻蔑于你的想法。”凤章君的声音依旧是严肃的,甚至有些无趣。而且,他又在用那双深黯的、沼泽似的眼睛看着练朱弦。
练朱弦毫不畏缩,亦回望着他。
两人默然对视了片刻,凤章君突然发问:“想不想再去看看刚才的尸鬼。”
练朱弦一愣,既有些动心又忍不住猜疑:“……若我想,你就能带我看?”
“可以。”凤章君干脆得仿佛早就做出了决定,唯独附上了一句但书——
“不过只要走出这座院子,就别再提及当年旧事。这座山上远比你以为的更加复杂。”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我就不信当年你把我当成了女孩!
凤章君:……
练朱弦:既然记得我,为什么白天我和你搭话,你反而不认?
凤章君:我没有不认,只是那时候说话不合适
练朱弦:你的意思是,隔墙有耳?怪不得他们连我放了一条鲤鱼的事都知道!
凤章君:云苍不是表面上那么平静的
练朱弦:果然还是五仙教好啊。
第7章 沾染凤章君的气息
对于尸鬼,练朱弦自然是大有兴趣。凤章君倒也说到做到,立刻领着他出了院子,走捷径前往橘井堂医馆。
深夜的云苍山里万籁俱寂,医馆周边却灯火通明。
把守堂口的弟子发现凤章君驾到,急忙问安,却又对同行的练朱弦露出警惕的眼神。
以凤章君的地位,自然不必做任何解释。他径自领着练朱弦穿过几进院落,来到西侧第三进小院门外。
院外的守卫为凤章君打开了院门。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黑影从屋檐上一闪而过。
“你们两个跟去看看。”凤章君吩咐守卫,又叮嘱:“小心安全。”
守卫弟子得令,立即追寻黑影而去。凤章君则示意练朱弦跟随自己继续往院子里走。
院内点着灯的只有一间厢房,便是停尸之处。屋内不大,杂物全都被清理出去,临时堆放在院子里。按照练朱弦之前的建议,房内四边和角落里都撒了盐,连墙壁上也泼了盐水。
屋子正中央是一张同样用盐水浸透了的木桌,桌上用湿布遮盖着的,便是那具尸鬼。
考虑到尸身还有余毒,练朱弦建议由自己负责验尸。凤章君丢过来一个黑色皮革的刀笔囊,里头是全套解剖刀具,大小利刃全都闪着寒光。
练朱弦随便挑了一支趁手的,拿起来将湿布挑开。那具狰狞的尸体就再度进入了他的视野。
不对劲。
那颗不久之前才刚被凤阙剑气斩断的头颅,居然已经“长”回到了尸鬼的脖颈上,却只连着一半,看起来歪歪斜斜。
更诡异的是,尸体耳边还放着一朵白花。
“有人缝合伤口。”练朱弦找出了脖颈上暗淡的丝线纹路。针脚并不齐整,说明干这件事的要么是个生手,要么激动紧张。
想起凌霄阁主提到过尸体背上有纹身,练朱弦立刻着手查验,然而尸身僵直庞大,他试了几次,居然纹丝不动。
正当他准备找些硬物辅助支撑时,凤章君却默默伸出援手,轻轻松松就将尸体翻了过去。
这力道,不是一般的大。
练朱弦发现凤章君的黑手套其实很精致,不仅指尖有金属甲套,手背上似乎还有金色符纹。
云苍峰上气候凉爽,却远未到需要佩戴手御寒套的地步,或许那怪力的奥秘就在手套上。
练朱弦虽然好奇,却也明白这不管自己的事。他回过神来,很快就在尸体后背上找到了纹身。
“不怎么像五仙教……光线太暗了,还有蜡烛么?”
“没。”凤章君否定得干脆,却将手探向腰间。
他腰间系着金玉蹀躞带,带环上挂着乾坤囊,或许装着照明的法宝。
练朱弦好心提醒他:“你摸过尸体,手上可能染了毒,别污了其他宝贝。”
凤章君闻言停下动作,然后走开两步,直到墙角才将手套摘下。
不明白他在捣鼓什么明堂,练朱弦也不想偷看,继续观察尸身。
刚才他说尸背上的纹身不怎么像五仙教,其实有些违心。
如果抛开利害关系、就事论事,他也承认纹身的确眼熟,只是极度地抻拉变形了,显然当初刺上去的时候,尸体应该不是现在这种体型。
所以,它到底是不是五仙教徒?
练朱弦暂时没有头绪,可他知道自己必须赶在凤章君之前找出答案。
正想到这里,昏暗的室内突然亮起一道夺目白光。
还没意识到白光从何而来,说时迟那时快,练朱弦看见尸体腹腔里飞出了一个细小光点,径直朝着他撞了过来!
心脏骤然狂跳,练朱弦感觉正在被一柄利刃自上而下剖开身体。他痛得眼前发黑、蜷缩起来,一手扶住桌角努力保持平衡。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渐渐消失。练朱弦勉强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经被扶坐到了墙根下。
“怎么回事。”凤章君像是关心,又似乎例行公事。
“……”
在开口回答之前,练朱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疼痛已经完全消失,衣物也完好无损,仿佛没发生过任何事,极可能是某种急性毒~药引发的临时幻觉。
在并不完全掌握情况的前提之下,练朱弦担心自己的发言会给五仙教带来麻烦,便只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大碍。
随后他才发现,刚才那团刺眼的白光如今已悬浮在了屋顶高处,将周遭照得纤毫毕现,想必应该就是凤章君从锦囊里摸出来的宝贝。
借着这片明光,练朱弦再去看桌上的那具尸体,顿时又瞠目结舌起来——
那具长手长脚的巨大尸体,不知何时已缩小到了常人尺寸,就像一具寻常干尸,再无奇特之处。
他赶紧动手确认,尸背上的纹身也跟着恢复原状,无论颜色纹样,都可以确定此人生前正是五仙教徒。
看过了纹身再将尸体翻回正面,练朱弦又愣一愣。
这竟是一个女人。
尽管尸身干枯脱水,却仍旧不难看出这曾经是一位美貌女子。长而卷翘的眉毛,小巧挺直的鼻梁,几乎无法将她与那个大闹仰天堂的狰狞尸鬼画上等号。
但要解开谜团,也不困难。
练朱弦抬头看向凤章君:“仙君是否方便现在搜魂?”
凤章君又干脆摇头:“尸首刚搬进这里时就搜过,没有魂魄反应,只是一具躯壳。”
这也是练朱弦意料之内的结果。
寻常人死后,若无执念,则七日之内魂魄离体而去。眼下这具尸首枯瘦干瘪,怎么看都已死去多时,找不到魂魄倒也正常。
他正思忖,却听凤章君反问:“听说五仙教有一种香窥之术,只要有尸身,无须搜魂也能知晓过去因果。”
“这倒不假。”香窥乃是五仙秘术,练朱弦认为它远远凌驾于中原的一切搜魂术法之上。如果有机会,他不介意让凤章君“开一开眼界”。然而此刻,他却只能摇头。
“香窥所需的材料太过稀有,我未随身携带,做不了。”
说到这里,他又不想让凤章君误以为自己在推卸责任,立刻提出了新的线索:“不过我还有办法确认她的身份。”
“怎么确认?”
“认蛊。”
事到如今,练朱弦也无意于否认事实:“从纹身来看,这名女子的确曾是五仙教徒。按照教中规矩,蛊宗弟子会留下蛊母,只要尸身内的蛊毒能与蛊母匹配,便知姓氏名讳。”
这个办法似乎可行。凤章君稍作权衡,问练朱弦:“你骑马过来,用了多久?”
“四天三夜。”练朱弦比了个数字,“翻过几座山,而且遇上晋江洪泛,因此时间略长了一些。”
凤章君轻叹一声:“这么多年了,五仙教怎么还是没个像样的神行之术。”
这并不是一个疑问——几乎普天下的修真者都知道五仙教只能依靠徒步或者骑马行走天下。究其原因,有人说是南诏疆域狭小,轻功与马匹便足矣;也有人说,五仙教当年也有一套诡谲迅捷的神行绝学,只是战败乞和之后,被中原正道勒令废止,如同剪除了雄鹰的羽翼。
回想当年,李重华也是被玄桐用马匹送回的柳泉城,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练朱弦不知应当如何回应,索性沉默不语。
于是凤章君径自抛出了决定:“明日由我送你回五仙教,只需一个时辰。”
——————
刚才被凤章君遣去追赶黑影的守卫陆续返回,禀报说黑影遁入后山竹林,随即不知所踪。另一边,练朱弦对尸体进行了初步检验,也没有特别的发现。于是两个人决定结束今晚的探查,为明天保留体力。
离开橘井堂,两个人沿原路返回之前的院落。凤章君不知从哪里召来一名道童,服侍练朱弦洗漱。
“这样合适么?”练朱弦看向凤章君,似有犹豫:“若我没猜错,这里应当是你的居所,那我岂不是鸠占鹊巢?”
“无妨。”凤章君淡然:“天色已晚,再让人准备客舍还需要时间。你若不嫌弃,便在此将就一宿,我自去厢房打坐便可。”
说着,他不给练朱弦推辞的机会,转身就出了门,不过多时脚步声已经远去。
洗漱完毕,道童离去。留下练朱弦独自在卧房里。
尽管凤章君将床榻让给了他,可他却并不打算躺上去——出门在外,无论住店还是借宿,五仙教徒一律席地而卧或另择铺盖,绝不使用现成的被褥。
至于理由倒也简单:世人皆以为五仙教浑身带毒,但凡教徒触碰过的东西,无论被褥器物,总免不了被销毁的下场。为免给别人增添麻烦,亦是借机让人敬畏,五仙教便有了这约定俗成的规矩。
眼下,练朱弦倒不是担心会糟蹋这一床锦被。他只是单纯不想躺上那张床,因为在那沉沉的百和香下面,肯定隐藏着凤章君的气息。
他知道自己会五味杂陈。
作者有话要说: 会飞的云苍和短腿的五仙,毕竟道长是远程,五仙教的话是带宝宝的刺客吧(大误)
是的,凤章君身上应该带着一股淡淡的百和香,请叫他香香攻主……
以及香窥又上线了哈哈哈哈亲切吗
第8章 我想搂你的腰
短暂考虑过后,练朱弦选择了南面窗下的罗汉榻。
榻边的书架上堆着不少书,他随手挑了一本来看,发现书中记叙着海内各处鬼魅妖怪修行的诀窍法门,粗略一翻,种种方法稀奇古怪,有些甚至荒诞不经。
凤章君也会看这种不知真假的江湖传闻?
练朱弦觉得不可思议,出于好奇也试着翻阅起来。不过天色毕竟已晚,没翻几页他就打起了哈欠,第一章还没看完便沉沉昏睡过去。
罗汉榻很硬,也没有合适的铺盖。练朱弦知道,这肯定不是一个舒服的夜晚。
可他却没料到,自己会在这个不舒服的夜晚,回想起那段更不舒服的往事。
云苍山中的后半夜,气温断崖下跌。尽管门窗紧闭,可阵阵寒意依旧混在雾气里,钻进房间。
练朱弦并没有醒来,他裹着外袍在罗汉床上翻了个身,整个人突然往下一沉。
坚硬的床板消失了。倏忽间,他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冰凉液体所吞没。
记忆与梦境发生了混淆,他本能地挣扎起来,可是寒冷却无孔不入,迅速夺走了他的体温。
练朱弦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他觉得身体正在朝着深渊不断下沉。无比真实的窒息感迫使他大口喘息,却始终无法缓解痛苦。
就在这时,一条带着淡淡百和香气的锦被落在了他的身上。
寒冷被阻挡在外,温暖熨帖而来。
追逐着舒适的温度,练朱弦伸手去拽肩上的被子,却摸到了另一只手。
触碰仅仅只在一瞬之间,那只手又迅速地撤走,而练朱弦也沉沉昏睡过去。
此后,一宿无梦。
第二天清早、未过卯时练朱弦就醒了。刚睁眼便感觉身上有些异样。
盖着的外袍被收到了靠椅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床水色锦被,用银线绣着苍松仙鹤。
练朱弦很快确定这就是凤章君床上的被子,而将它盖到自己身上的,也只可能是被子的主人。
心旌微摇之际,练朱弦听见窗外有衣物飒飒摩挲声。他将窗户推开一道缝隙,恰好可以望见池畔空地。
在那里,一道高大背影长身鹤立,手中的凤阙剑在旭日下反射着熠熠光华。
早起的凤章君正练着一套行剑。练朱弦对于中原武学无甚研究,但还是能够看出这一套剑舞得行云流水,再联想到昨晚凤章君一剑剁下尸鬼头颅,可见他的武学造诣应该也是非凡。
如今不少修真者沉溺于术法修行,却忽略了武学素养,以至体格虚弱,反倒被庞大的法力压垮,轻则精神涣散,重则走火入魔——看来凤章君应当是没这种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