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成澜这几日在小黄鸟动不动就“吃一口肉胖三斤”的目光下,喝了几天白粥,现在嘴里能淡出鸟儿,好不容易逮到能陪他一起淡出鸟的大总管,自然是不会放过。
他将自己那一碗粥也推到连按歌面前:“吃了这碗,我相信大总管很快就能到本阁主的境界。”
连按歌:“……”
这股贱样怎么这么眼熟呢。
待灵江晨飞结束,飞进亭里,往石桌上扫了一眼,见殷成澜面前空空如也,大总管手边两大碗白粥,就讥讽的啾道:“胖三斤啊胖三斤。”
正食不下咽的连按歌便知道了,原来下梁不正上梁歪,真是近朱者赤,近它者贱。
殷成澜给小黄鸟填满小木槽,坐在一旁等他们用膳。
灵江蹲在桌上啄了两口,抬起头,看见一边是大总管一脸狰狞的狼吞虎咽,一边是阁主大人清风徐来的谪仙之姿,只觉得自己的眼光当真上乘。
于是抬嘴一叼,将自己的小木槽叼到了殷成澜手边。
殷成澜低头看他,灵江摆着尾巴,道:“吃吗?”
殷成澜客气的拒绝。
灵江一歪脑袋,正儿八经的说:“不然……我帮你啄几条虫子?”
殷成澜悠闲的神情一僵,咬牙切齿的一掌拍到灵江头上,将它按成了小鸡啄米:“吃完赶紧滚,回去睡你的觉,以后再给我睡懒觉,三天不准吃饭。”
灵江缓缓的哦,就是有时候这人脾气忒不好,还挑食。
灵江走后,连按歌放下粥碗,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递过去,一边贱兮兮的道:“爷,气着了吧?看见没,真不是我脾气不好。”
殷成澜默默地平复心情,没好气的瞥他一眼,打开了信。
没看两眼,眉目便柔和下来,仔仔细细将信全部看完。
“睿思公子可还好?也有十一二了吧,日子过得可真快,没几年就从嗷嗷待哺的小娃娃长成了绿鬓朱颜的少年了。”
连按歌望着亭外绿雾朦胧的山景,依稀能听见峰下大海翻滚拍打崖壁的声音,转眼,他们竟在这渺茫无依的万海峰上住了十余年了。
要不是那少年的羽翼日渐丰满,还真当山中无岁月。
只是时间过得这么快,连人的容貌都能雕凿一番,怎么锥心的仇恨还历历在目,阴魂不散。
想起过去,连按歌心头一阵滚烫一阵冰冷,转过头去想从身旁人的身上找到些时光无情的印证,就发现沉珂冗病没能凿去这人的清霜傲骨,匆匆十年也依旧不改他如寒石冷铁般的双眸。
要非说变,只觉得殷成澜比十年前更沉静内敛、隐忍克制……以及连按歌实在不想承认的俊美不凡。
他心里的伤感转眼就咕嘟出了一缸子醋,将自己酸的唇角直撇。
殷成澜将信给他,连按歌接住看罢,微微一讶,挑起一端眉毛,说:“睿思公子想要入寺修禅?”
趁间隙,下人送上了一套茶具和茶水,殷成澜斟了两杯茶,将一杯放到他面前:“嗯,你怎么看?”
连按歌下意识摸住茶杯,喝了一口,唇齿间一片甘苦:“属下不知道该怎么说,睿思公子性温润情寡淡,不急不缓,沉着冷静,在少年人里实在难能可贵,可他又偏偏不是普通人,这番性子也不知道是好是坏,现在又想入寺修禅,只怕将来爷想让他……”
余下的话不用说出来,殷成澜就能明白,他缓缓啜着茶,似乎是爱极了浓烈的苦涩在齿间流转的滋味,待茶味散去,才说:“怕他仁慈,不忍动手?”
连按歌低眉垂目没吭声。
殷成澜笑了下,唇角轻轻一勾,有几分冷然:“睿思虽性子淡薄,却绝不是寻常人,那骨子里流的血一半含着那人的疯狂贪婪,另一半又沾了他娘的大义凛然和重情义,你以为他真能被埋进不问世事的香坛里,一辈子默默无闻吗。”
连按歌楞了一下,兀自摇摇头:“是属下短浅了。”
殷成澜将信仔细叠起来,珍重般收入袖中,垂眸望着细白瓷茶盏中沉浮的茶叶:“他想入寺修禅就入吧,这孩子被我遇见,也不知道算不算命不好,我再多的给不了他,只能送他几年青灯古佛无忧无愁。”
殷成澜转头望向倚云亭外,见云雾浩渺缓缓散开,露出无边广阔的蓝天和山海,可他的心却不能如这山海一般辽阔,狭窄的盛满了仇恨,在幽暗无人之处鲜血淋漓的望着世间。
连按歌望着他的侧脸陷入了沉默,过了会儿,突然说:“他想修禅也好,等改日山月来了,就叫他去给睿思公子念佛讲禅,山月乃是大荆高僧,睿思公子应该会很高兴。”
殷成澜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瞅了他一眼,幽幽道:“你怕是不知道,山月这些年四处历练修行,就曾专门到过黎州,去见睿思。”
连按歌张着嘴,哑然片刻,然后拍着自己的大腿,懊恼道:“我说睿思公子怎么就突然想当和尚去,原来是教山月带坏了。”
“睿思这回来信除了询问我的意见之外,还想让我帮他起一个法号。”殷成澜放下茶盏,“推我回房,我得好好想想。”
连按歌道:“可不是要好好想想,给人当爹的吗。”
灵江回到窝里,却没了睡意,撅着小屁股趴在窝口眯眼吹着山风,知道自己这是被支开了。
心里十分不忿,又不想当个没品的鸟去偷听,只好百无聊赖的在窝里翻了个儿,四脚拉叉的躺在开满小雏菊的窝里想事。
想着想着,险些迷瞪过去之际,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鹰唳只逼云霄,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盯着山腰间的一片树林,然后毫不迟疑的展翅冲了过去。
灵江还没靠近,就闻到一股又湿又热又闷的腥恶味飘了出来,像是树根烂叶埋在土里,发酵生出来的味道,闻起刺鼻暴躁。
他从来不知道万海峰上竟然还有这么一处地方,无数枝惨白的树枝纠结盘错织出来一只倒扣在地上的弧形笼子,笼子很大,能将十来个成年男子都罩在下面。
灵江通过虬结的树根往笼中望去,看见笼里的地上好像是被故意泼上了一滩一滩烂泥似的东西,闷湿的腥恶味便是从那上面散发出来的。
而最让灵江震惊的,那笼里竟关着神姿英武、皮毛似雪、殷成澜的宝贝鹰神海东青。
谁如此大胆,竟然敢关了它,还关在这种地方。
灵江瞬间想到,这里是殷成澜得地盘,他不可能不知道,那么出现这种情况,极有可能正是殷成澜授意的。
殷成澜竟然关了他的宝贝,灵江脑子一热,惊为天人的想到,难不成这就是弃妃的下场?
……
这小鸟也不知道有事没事都胡乱看了些什么玩意。
海东青被树枝编织的笼子所押,无法高飞,只能张开双翅不断拍打着树枝笼壁,发出暴虐愤怒的嗥叫,银钩一般的利爪在烂泥中发泄般的踩动,在地上抓出一道又一道深刻的抓痕。
“瞧见没,这就是睡懒觉的后果。”
灵江:“……”
殷成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这里,坐在笼外,微微仰头,望着半空中不肯靠近笼子的灵江。
灵江怀疑的盯着他,这句话的半个笔画他都不相信。
好在殷成澜说完这句,也并未解释,抬手一挥,有一灰衣人便从林中走了出来,往一棵粗壮的大树上一摸,几根男人手腕粗的麻绳就从天而落,与此同时,那只诡异庞大关着海东青的树枝笼子也倏地朝天空飞上去,在一定高度的位置被悬挂绑在了树间。
得到自由,海东青像利箭冲了出去,直逼灰衣人心脏抓去,那人像是早有准备,抬臂挡在脸前,身子猛地一矮,躲过海东青的攻击,向殷成澜微一点头,消失在了树林间。
“阿青。”殷成澜低声唤道。
海东青劲翅大开大阖,愤怒的扇动,刮起林间一阵疾风,凌厉的高叫着,发泄心中被关押的不满。
林间枯枝落叶凌乱飞动,殷成澜袍子猎猎作响,灵江看准时机,扑到他脸上,张开嫩黄嫩黄的小翅膀替殷成澜挡住了……一片落叶。
殷成澜嗅到一股浅浅的花香,鼻尖被羽毛搔的发痒,他抬手将面具一样糊在脸上的小黄鸟拎了下来。
灵江被他拎着一只鸟爪倒悬在半空,摇摇晃晃殷勤的倒着瞅着殷成澜。
“怎么,还想让我夸你?”
灵江眼里一亮:“就夸护主心切吧。”
他这副厚脸皮让殷成澜无言以对,只好伸手将他丢了出去。
灵江在半空翻个跟头,稳住了身形。
一旁发疯的海东青已经平静下来,收敛翅膀倨傲的站在一棵树上。
殷成澜拂掉身上的落叶,对它伸出一只手臂:“过来。”
海东青就用一双浑圆锐利的眼睛注视着他,散发出危险和警惕,似乎在思考是否可信,不过它很快就忘了仇恨,一下子扑到了他怀里,用锋利的鹰爪抓住殷成澜的手腕,在上面留下三道血淋淋的抓痕。
一向高高在上的神鹰喉咙了发出不满的咕哝声,好像正愤怒的诉说着委屈。
殷成澜对腕上的抓痕浑然不在意,一下又一下重重抚摸它的后颈,安抚海东青的情绪,
一旁的灵江冷眼旁观人鸟情深的画面,十分的嗤之以鼻。
根本不羡慕……真的,一点都不嫉妒。
“主子。”有下人端着盘子走了过来,灵江看见上面放的是纱布和碘酒。
“我来。”殷成澜接过纱布,沾了药酒,擦拭海东青鹰爪上因挣扎拍打刮出来的细小伤口。
灵江落到盘子上,小爪子抓着纱布拽来拽去。
殷成澜的动作温柔娴熟,看得出是经常做这种事。处理好海东青的伤口,又梳理了几下它坚硬的羽翼,这才将海东青移到了下人的手臂上,吩咐道:“带它回笼休息,暂时停一天吧。”
鹰神便像寻常大鸟一样,用尖锐的喙啄了啄殷成澜的手背,撒娇一般咕噜几声,恋恋不舍的被他人带走。
“傻鸟。”灵江不忿。
殷成澜瞥他一眼,灵江就立刻飞过去,将爪上沾了碘酒的纱布头丢到他手上,睁着乌黑的小眼,一边巴巴的看着,一边使劲摇摆尾巴。
那模样才真是要多傻有多傻,要多谄媚就有多谄媚。
殷成澜顿了顿,拿起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手背上的抓痕留下的血渍,心里隐隐一动,有点感动,可看着小黄鸟这副恬不知耻要表扬的模样,实在夸不出口,只好伸手敷衍的拍了拍它黄杏大的小脑袋。
第25章 北斗石(七)
没过两天, 灵江又听见峰下的树林里传来海东青愤怒的鹰嗥,万海峰海拔太高, 往万丈悬崖下看去时, 只能看见稀薄的流云和被缭绕绿雾的遮了一层朦胧面纱的林海。
但即便看不见那里,灵江也好像闻到了那股湿热闷臭的枯叶烂淤泥的味道,他下意识打个激灵,在心里同情了一息海东青,然后飞快的想,殷成澜到底要做什么?
憋了两天,灵江终于憋不住了,在一天晨飞结束后,叼着自己的小木槽飞到殷成澜面前,挥了挥翅膀,让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脸‘我有话要说’的严肃表情坐了下来。
殷成澜对他这副人模鸟样实在不敢恭维,低头抿了一口水, 从淡淡茶香中抬起眼, 示意他有话快说, 有屁快放, 放完赶紧去训练。
他发现自己和这只鸟待的时间长了,就很容易变糙。
灵江不急不缓啄了一口茶, 发现自己品不来, 只好仰起头问:“有酒吗?”
殷成澜险些就忍不住将他扔出窗外了。
灵江说:“你那傻鸟在做什么?”
殷成澜手里捧了本书, 闻言侧了侧头, 将灵江一坨打量了一下:“喝茶吧。”
灵江顿住:“……”
殷成澜心里暗自发笑,渐渐体会到了连按歌怼鸟的乐趣。
然而灵江却没有像对待连按歌那般回怼过去噎死对方,而是深情款款的望着他,认真的说:“你承认我是你的鸟了?”
哦忘了,他还没承认要训它呢,殷成澜曲指敲敲他爪前的桌子,提示道:“抓重点。”
看在茶水是殷成澜亲手倒的,灵江决定全部喝完,低头啄了一大口,扬起脖子咕咕噜噜的咽下,说:“你先抓,我就抓。”
于是,殷成澜决定不和此鸟论高低。
“裴江南还记得吗。”
灵江点头,不仅记得,那一夜季玉山提起时,他也终于恍然想起来,北斗石便是他第一次听裴江南提起的。
暗自懊恼许久,早知这破石头是殷成澜的一味解药,当日他怎么也不该放他走,就是卸掉胳膊腿,也要逼问出北斗石的下落。
可奈何天不遂鸟愿呢。
“记得就好,裴江南逃到西南嵋邪林去了。”
灵江一愣,对‘嵋邪’的印象便骤然与峰腰间关着海东青散发着腥臭的烂淤泥合二为一了,他立刻意识到为何殷成澜会造出那么一片地方了。
因为嵋邪林就是那样的地方,枯死的林木伫立着腐烂的身躯站成了个僵硬的姿势,相互倾斜纠缠的灰白的枝干纵横交错,将一片林子掩盖的密密实实,林子下面原本是一片湖泊,不知什么时候生出了厚厚的苔藓和水草,上面铺着的枯木烂叶和尸体,化成了一池散发着湿闷腥臭的淤泥沼泽。
人或野兽误入那里,烂泥潭就如看不见的手抓住人的脚腕一寸一寸往那糜烂恶臭的潭中拉去。
潭中的尸骸就越来越多,腥恶味便越来越浓。
那里真的是鸟都不拉屎的地方。
灵江之所以知晓,是他那为数不多的行信史里屈指可数接到的重要传书机会,但他不负众望的迷了路,险些误入嵋邪林,可他只是在林子周围打了个圈,就差点被从嵋邪林里蒸发出来的湿热闷腥的味道熏了个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