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气的要跳脚,快步走到他面前说:“我什么态度?你们这是罪大恶极,犯上作乱,大逆不道,伤天害理!你想要我一个态度,好,我告诉你,我自然会如实禀明皇上,告诉他你根本不是清净慈悲的得道高僧,你是怀远王爷的棋子,是他埋在皇上身旁的匕首,是迷魂药,你留在皇上身边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替怀远王爷干弑君篡位的谋逆之事!”
一旁的图柏听着二人说话,眉心有些不烦躁,他想气千梵之前没告诉自己他的身份,懒得搭理他和十九王爷要干什么事,又怕若是自己什么都不做,这个混账就要被杜云一纸告发到皇帝面前,从此沦为朝廷通缉要犯,再丢了性命。
一边是枕边要共度白首的人,一边是多年挚友,一边是血海深仇不得不报,一边又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乱,帮哪边都不合适,图柏烦的不行,剐了他们一眼,暗中打算等此事结束之后,罚千梵一个月,不,一年不准上他的床,不是去清心寡淡的和尚吗,爱去哪清心去哪清心,别他娘的红着脸剥他衣裳扯他裤子,也不知道他娘的到底谁睡的谁。
他抱着小兔子走到旁边的草地里,寻了块石头坐下,将兔儿子放在地上,让它蹦蹦跳跳找青草吃,自己不再插手此事。
山月注意到图柏漠然的背影,眼底抱歉,对杜云道:“杜大人,十九爷曾对我有恩,千梵只能助他报仇雪恨,以此作为报答。”
杜云道:“你要报恩,我不拦你,但你以大逆不道的事回报,兴许会付出多少人流血丧命,你想过没有,只有他的仇恨那么值钱,别人的命都不是命吗!”
纵然曾经以当朝状元、皇子太傅的身份流放到穷乡僻壤的洛安城,可如今杜云站在这里,顶着头顶朗朗白日,身穿粗衣布裳,一腔热血里,依旧是曾经叱咤朝廷,忠心耿耿,大荆国最年轻的太傅大人。
千梵唇角绷成一线,看着在青青草地里啃草啃的欢的小兔子,走过去蹲下来,将它嘴里的野草取出来,用衣袖擦干净,才又还给它,低声说:“十九爷答应我,只会取其一人性命,并不伤及无辜。”
杜云冷笑:“你们以为用些拙劣的借口就能左右皇上立储君吗,岂不是太可笑了!况且,即便陛下一时被尔等蒙蔽了眼,让你们报仇雪恨,你又如何保证新皇登基之后,就能像现在的大荆一样,治理国家,安定四境,让百姓安居乐业?一旦有人起疑或者不肯承认新皇,都将会出现血流成河,狼烟四起的动荡局面,那时候谁敢保证死多少人呢?”
说到这里,他声音软了下来,也蹲了过去,摸了下小兔子,说:“怀远王曾为我大荆平定边戍,抵御侵乱,抚定内外,我知道他功不可没,知道他心有不甘,可我自幼就记得他还是太子时,民间传言其宽厚仁爱,将会成为一代明君,可如今今非昔比,他有委屈,我能理解,但也请他为自己亲自打下来的江山和百姓想想。”
他舔了下发干的嘴唇:“放弃仇恨吧。”
千梵沉默没说话,低头看着啃他手指的小奶兔。
小奶兔最喜欢他爹爹,扒着山月手蹭来蹭去,它虽生为灵胎,但年纪太小,听不大懂人说话,傻乎乎的甩着两根长长的耳朵围着爹爹蹦来蹦去,亲亲爹爹,看见杜云来了,又去亲云云叔叔。
亲完,仰着脸,叽叽的笑。
四个大人见它天真无邪的样子,神色沉着,一时都没说话。
它抬起头的时候,恰好看到天空中一只小黄鸟飞了过去,愣了一下,抓住图柏的裤脚,慌忙的指着天空。
大人们抬头,却什么都没看到,敷衍的问了一两句,小兔叽却好像高兴坏了,它不会说话,就一边叽叽的叫,一边激动的给图柏比划起来。
先张开自己的小爪爪,做出一个小鸟滑翔的动作,然后又握住小爪子晃了两下,比划完了,很是认真期待的瞅着图柏。
杜云干巴巴道:“我大侄子说什么了?”
图柏道:“它说天上刚刚飞过一只小鸟,提了一个小兜兜。”
小兔子把粉嫩的小爪爪举起来晃了晃。
图柏唇角一抽:“小兜兜里有一只跟它爪子一样大的小小鸟。”
杜云无奈,摸了把他大侄子的头:“眼花了吧。”
与此同时,灵江落到了城墙上,取下来爪子抓的小包袱,露出里面的小鸟崽,让它休息一下。
小鸟崽趴在他翅膀里,小黑眼里亮闪闪的,把小翅膀举到脑袋上,想告诉灵江,刚刚它看到一只白白,有两个长长的耳朵。
它一边比划,一边冲灵江道:“喵喵喵~~~”
灵江垂眼看着,顿了顿,僵硬着表情,说:“听不懂。”
小鸟崽:“……”
哇——
第81章 佛火小凤凰(十)
帝都城外人来人往, 络绎不绝, 小树林中轻风扫林, 沙沙作响。
图柏看着清心寡淡的千梵和怒不可遏的杜大人, 知晓今日必须有人先服从另一方,不然谁也离不开这片树林, 便去寻了几块石头,扔到草地上, 懒洋洋说:“坐,别站着了,坐下好好说,都别撒气瞪眼了。”
杜云不肯坐, 要走, 小兔子好不容易见了这么多人,就急忙蹦蹦跳跳跑过去,咬住杜云的裤脚,发出哼哼唧唧的撒娇声,像小狗一样,撅着雪白的棉花糖似的小屁股,把他拽了回来。
千梵嘉奖的摸摸小兔子的脑袋, 把他抱到腿上给它顺毛,他抬起头看了眼杜云,抿唇笑了下, 又垂下眸, 望着他家雪白雪白的小崽子, 说:“杜大人想听听十九爷对我有何恩情吗?”
杜云刚想拒绝,被图柏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动了动嘴唇,把脸扭到一旁,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
千梵向图柏感激的笑了笑,后者被笑的兔心荡漾,自己姓什么估计都不知道了。
千梵想了想,开了口,他的声音明朗干净,像风吹过幽谷,让人很快就静下心来,忍不住侧耳倾听。
“昭平十一年,大荆战事吃紧,西境西槐、护河一带被北羌出兵霸占,北边从昌河谷到德良坝多年受岛国云平滋扰,周边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民不聊生……”
……当时,大荆四境皆有动荡,饿殍横尸荒野,流民蜂拥进入平原,州县治理不暇,难以镇压,而朝廷多次出兵抵御外族侵略,却收效甚微,全国上下人心惶恐,江山满目疮痍。
当年十月初七,西伐军将领孙招阵亡,一代名将,战绩赫赫,埋骨千里黄沙,无人收尸。
帝都里朝廷大骇,逼不得已,派出三位皇子远赴西境,任职主将和左右副将,暂代将领之职。
当时,最大的皇子年方十八,最小的才刚满十四。他们刚抵驻地不久,便遇北羌大军夜袭,驻地里死尸堆积,血流成河,无从下脚。
将领身亡,西伐军军心溃散,不出十日,二城失守,副将王嘲弃师北逃,三位皇子空降驻地,由于时日之短,无法掌控局面,不得不随军撤退。
就在一干率领忙于逃命奔波时,一位皇子沿路收容接纳溃败的士兵,将其组织起来,一部分掩护撤退,还有一部分负责救助路上伤残、行动不便的伤员,进行有秩序的撤退。
西伐军被迫后撤三百里,就在退至嘉南城里时,之前被收拢、重新编制的士兵已然形成一小股整齐的队伍,在那位皇子的号令下,他们手握长矛,忽然转头,背靠黄砖红瓦粘成的嘉南城墙,重新面向将他们追的鸡飞狗跳的北羌蛮人。
士兵的胸口还残留着逃跑时的仓惶和恐惧,然而当他们看见那位身着盔甲、已经冲向了敌阵前的年轻皇子时,士兵的心里燃起了曾经名将孙招带给他们的一腔热血。
年轻的皇子坐在高头大马上,举起长剑,没有高声呐喊‘跟我冲’,而是沉默着重重甩下马鞭,头也不回一路飞奔,率先斩下了敌人的头颅。
死不瞑目的脑袋滚入凌乱的滚滚狼烟里,就像一个暗号,方才还忙于奔波逃命的西伐士兵一转身,露出了久违的血性和杀意。
而组织溃军残兵反击的那位皇子便是先皇年纪最轻的第十九个儿子,宗海起——大风随海起,怒涛幻成澜。
嘉南城在殷成澜的身后关上厚重的城门,他背对着城里的将帅和百姓,带领西伐的残兵败将,在不断撤退的、战败的西伐军噩梦里守住了大荆疆土的重要军事关卡。
而从那天起,大荆的疆域再也不曾退让一分。
“怀远王骁勇善战,有胆略,善筹谋,我自年幼便有耳闻。”杜云道。
千梵点头,继续说:“我和他相识时,已是三年之后,他那时已经成为西伐军的最高统帅,带领西伐军先是将北羌赶到西槐一带,而后又收复失地大杨岭、邑泰城和南郭七县、直到来到了护河边。”
护河上游村落遭北羌屠城,浮尸成野,堆积成山,河水从无数腐尸上流过,流到下游子梁村,村里人口舌生脓流血,手脚乌青,骨瘦如柴,被断为瘟疫。
西伐军因此原因,向北移驻地二十公里,并封锁了进入子粱村的所有道路。
疫情传播的两个月后,朝廷传来消息,要求放火烧城,阻止瘟疫蔓延。
千梵便是在此时来到了子粱村。
他游历到了这里,看见断壁残垣,尸横遍野,那些人脸颊凹陷,舌头从口中垂涎,皮肤裹在骨头上,好像轻轻一碰,就能折断塌成一团乌骨。
他悲从中来,不畏瘟疫传染,在村中设立经台,为子粱村民诵轮回经、祈万世福,希望孤魂安息,这时,有一只手从经台下抓住了他的衣襟。
那是位形销骨立的老者,他跪伏在地上,青白的手指向子粱村后山的地方,保持着这个姿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千梵赶到后山,在一只山洞里看见了四十八个孩童,他们喝着山洞里渗透出来的泉水,是子粱村数百位村民最后的希望。
他们恳求千梵带走这些孩子。
然而进村入村的道路早已经封锁,封锁线外,官兵驻扎,口唇以厚布遮掩,手里握着汹汹燃烧的火焰,已经将目光对准了这座死人村。
四十八个孩子仅靠泉水过活,身体极度虚弱,千梵带不出人,只好在西伐军防火烧村的前一晚闯进了军队驻地里,见到了他们的主帅殷成澜。
杀伐果断的少年坐在案台后,目光如炬,冷冷的看着同样是少年的僧人。
千梵撩袍跪下,请他出兵带出那些孩子。
殷成澜说,你如何保证他们没有感染?我不会拿我十万大军的性命犯险。
千梵说,以我佛为约,将孩童带离大军十里之外,由我看护,只要将军施舍米粮。
帐中左右副将、校尉、谋士大惊,连说不可,还望将军三思。
殷成澜道,你不怕被他们感染?你是何人?
千梵道,不怕,他声音朗朗,回荡在营帐中,口出狂言,说道,贫僧将是大荆第一高僧。
殷成澜看着他,好像看见了自己,他忽然一笑,说,好,但我不能让我的士兵随你去,他们可以死在战场上,决不能死在瘟疫中。
千梵眼里一暗,殷成澜站起来,继续说,不过我可以同你去。
那天夜里,西伐军的火把烧成了一条长龙,在无数人的劝阻声中,殷成澜蒙上面罩,带着十个亲卫兵,跟随千梵踏入了死人村里,他们背着那些孩子,穿过涓涓留着疫病的护河,走过面孔模糊的百姓,消失在火光照亮黑夜的子粱村。
从他答应救出那些孩子时,千梵便向他承诺,但有使令,万死不辞!
杜云垂头看着脚尖,脸上浮出苦笑。
千梵站起来,望向帝都城墙所在的方向,说:“昭平十六年腊月……”
殷成澜收到先皇重病的急诏,带了几个随从侍卫,从南海战场上归来,他却想不到,那一天,他没见到先皇,而是被困在宫墙之外,隔着大荆青灰巨大的宫墙,望着里头绿瓦朱甍的飞檐,收到了来自大皇子的信。
信上,拥护太子的二十五位重臣大将、长青宫太子母妃宫中一百一十七个妃嫔、婢女和文妃娘娘的脖颈上全部被大皇子的人架上了寒光冷刃。
大皇子不敢出宫,他清楚明白离开皇宫,那就是太子的天下。
他只有这一丝机会,守着这些太子最重视的人,才能让他宽厚仁慈谋略无双的十九弟低头。
赐毒。我高高在上睥睨无双的十九弟,只有你死了,你的母妃,你的良师,你的人,才能在我的掌控下苟且偷生。
宫墙外,殷成澜看着手里的毒酒,想起出征临行前他交待大皇兄照顾母妃的话,心坠入了冰窟,他哈哈大笑,高举毒酒杯,隔着宫墙敬他推心置腹的兄长。
黄泉有路,本宫这就下去 ,在深渊地狱里,等着皇兄。
殷成澜毒发,口吐鲜血,而宫墙里头,温润的大皇子双目阴鸷,下了命令:别留活口。
无数人头落地。
一位老臣悲怆大喊着,头颅在四溅的血水里落地,他身旁的儿子抱住父亲的头,说完了最后的话。
……固九死未悔。
其二人便是殷成澜从南海带回的贴身侍卫连按歌的父兄。
长青宫的人拼死护住太子母妃,几经波折,将她送出了皇宫。
她是那场长青宫变唯一活着的人。
连按歌声嘶力竭,来不及见父兄最后一眼,跟随其他几个侍卫将浑身冰冷的太子送到了神医谷中。
“我收到消息,再见到太子,他躺在床上,气息奄奄,拼死撑住了最后一口气。”千梵道:“他见到我,抓住我的手,鲜血从他口中涌出,太子说了一句话。”
千梵轻轻吸了一口气,看见西方残阳烈烈如血。
“太子说,一百四十一……”
一百四十一条人命,这是大皇子欠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