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江想起他要问的问题,但不知为何,望着殷成澜轮廓分明的侧脸,就有点问不出来了,气势汹汹的怒意在心里化成了一潭湖水,男人半垂着的浓密的眼睫每一次眨动,就能在他心里拨开一圈一圈涟漪。
灵江立刻将那个问题抛之脑后,心里反复的想:殷成澜怎么长成这个样子,连侧脸也长成这个样子。
至于‘这个样子’是哪个样子,估计他自己都没想明白。
殷成澜听他没了话音,撩起眼皮看了眼盯着自己发呆的小黄鸟,见他乌溜溜的小圆眼一眨不眨的粘在自己身上,殷成澜手里的小刀不停,一边将白萝卜渐渐削出纹理,一边想道,莫非这东西还真被自己美色吸引了?
他轻咳了一下,灵江回过神来,知晓自己失态,清冷的眼神飘来飘去,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落到男人身上,背着身后的小包袱,扭捏的说,“把你削掉的萝卜皮给我尝尝。”
殷成澜心道:“哦不是,原来是馋了。”削了一片薄的透明的皮放到了灵江爪边。
灵江低头嗅了一下,嗅见生萝卜辛辣的味道,暗暗的嫌弃了下,用鸟爪踩住,并不真的是要吃,然后一缩脖子,将背后的小包袱褪了下来,顺着石椅一爪踢到殷成澜身边。
殷成澜放下手里的萝卜,挑开布头,看见几粒圆滚滚的花生粒,“何意?”
灵江磨磨蹭蹭跳到离他近一点的地方,放低了声音:“下面的幼鸟在进行亲和性训练。”
殷成澜点头,道:“这是最基本的。”
他想起这小东西好像不怎么习惯跟人亲近,疏离的很,猜测它是心里不愿意训练,才又找到了自己身边,便打算出声安抚他一下,谁知不等他开口,就见那只小黄鸟叼起花生粒飞到自己手边。
灵江道:“你张开。”
殷成澜依言,摊开手掌,灵江把花生粒放进他手心,自己也跳进去,鸟爪抓住他的手指,然后站好,收敛翅膀抬头看了看男人,垂下脑袋将花生粒啄碎,一脸严肃的羞赫着将花生粒吃掉了。
殷成澜的眉梢越挑越高,拿不准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东西肚子里想的是什么。
啄完花生粒,灵江立刻离开他的手心,站到一旁不由自主动了动鸟爪,好像爪下还残留着男人手掌的温度,“我认人。”
他可以和人亲近,但不和所有人亲近,就像鹰一样,一生只认一个主人。
殷成澜蜷起手指,“你在黄字舍时有训鸟人,你不是认人,是挑。”
灵江并不否认,“凤凰择良木而栖,有错吗?”
殷成澜已经对‘这鸟读过书’并不怀疑了,含笑道,“没错。”奖励般的又递给他一片白萝卜皮。
灵江浑身顿时一热,如果不是羽毛覆盖着全身,兴许还能从他黄了吧唧的身上瞧见点别的颜色,他不习惯被人称赞,别扭的点下头就要飞走。
不过又停了下来,扭过头道,“能给我点肉干吗?”
殷成澜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挥手让远处的下人送了点晒干的肉粒给他。
灵江挑了六块,裹进布头里,飞起来用爪子抓住布块,清冷道,“谢了。”然后利索的从倚云亭跳了下去。
他刚走,连按歌随后到了,“我听下人说那小黄毛又来了?”
殷成澜颔首,垂眼继续削着手里的白胖萝卜,连按歌对他这副游手好闲的模样很是牙酸,“还要了肉干?干什么用?”
殷成澜的手心很快出现一朵晶莹剔透的萝卜花,竟是按照牡丹的样子雕成的,花瓣一层层交叠,雍容高洁,惟妙惟肖,可见他游手好闲的出神入化,“它没说,不过我猜你去看看你的六隼长空阵就明白了。”
连按歌一愣,冲了出去。
第11章 鱼戏叶(十一)
灵江抓着布包来到六隼长空阵的关卡前,他落到大槐树最高处的树梢上,将布包铺开在交错纵横的树桠间,露出里面鲜香的肉干。
六隼不知它要做什么,在灵江头顶盘旋,各守着一方,虎视眈眈的盯着它。它们生来是凶禽,仅在神鹰海东青的爪下吃过亏,对这个小东西三番两次冲破阵法甚是恼怒,野物骨子里好战的天性被一撩再撩,以至于一见到灵江,便呈现出如临大敌的姿势。
灵江抓着树杈,喉咙里发出类似隼鸣的桀桀声,吸引它们过来。他故意不带了敌意,但六只鹰隼显然跟他结下了血海深仇,展开漆黑的翅膀在天空盘旋将灵江的退路封死。
一只鹰隼等不及了,桀骜的尖叫起来,朝灵江俯冲而去。
灵江眯起眼,在杀气席上头顶时,猛地跃起,斜着滑行出去,然后他身形诡异的在半空一扭,竟翻身跃到了那只隼的背上,威风凛凛的站到它脑袋上,一抬小爪子拍了那隼一爪。
那隼怪叫一声,显然受了不少的惊吓,背着灵江四处乱撞,趁它飞到树边,灵江重新跳回树上,拨了拨卡在树桠间的肉干,像训鸟人似的发出命令,“过来。”
六只鹰隼烦躁不安的在天空盘旋,灵江又道:“过来的有肉吃。”
六隼对他其他的话没反应,其中两只对‘肉’字倒是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灵江眼尖爪快,在那两只低头的瞬间挥翅将肉干拍了出去。
等两只隼叼住肉干咽下去,这才反应过来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吃鸟嘴软,凶悍的目光立刻转化成了馋巴巴的眼神,连围攻灵江的动作都变得犹犹豫豫。
灵江紧接着将余下的肉干拍了出去,精准的投喂给每只隼,最后留了一块,冷冷瞥了眼刚刚率先攻击他的那只隼,十分记仇的把最后一块肉裹进布头里,拎着飞走了。
连按歌赶到时,连灵江的鸟毛都没瞧见,嘬嘴做哨唤出六隼,只见里面有一只迅速的飞到他肩头,用脑袋蹭了蹭他,连按歌莫名从这隼的动作了感觉到了一丝丝诡异的委屈。
鸟也会委屈?委屈个鸟啊!
第二日,幼鸟还在进行亲和性训练,灵江依旧背着花生粒摸了出去,先到殷成澜那里把早饭放到他掌心吃掉,然后拍拍屁股要了肉干就飞走了。
一见小黄毛,六隼立刻紧张起来,忌惮又迟疑的盯着它,灵江自顾自的在树杈间铺开布头,把肉干拍给它们,依旧记仇的没喂给那只攻击过他的隼。
第三日照常往复。
继续了四五天后,有一日,连按歌早上来突击检查岗哨,就看见那棵十人合抱的大槐树上,一只浑身黄毛、巴掌大的小鸟正和他那精心训练出来的六只凶禽勾肩搭背的蹲在树杈上吃喝玩乐,树杈上挂着熏肠肉干,爪下面勾着散发酒味的喂鸟的水壶。
连按歌只觉得脚底板的血气一下子冲到了脑门,他猛地吹起哨声,将六隼唤到跟前,好在那六只隼还没堕落到有奶就是娘的地步,听见哨声,立刻亲亲密密的飞到了他两侧。
被丢下的小黄鸟也不生气,在树梢伸了个懒腰,低头将水杯里的酒啄了干净。
连按歌怒道,“你给老子滚下来!”
灵江面无表情的往树下扫了一眼,张开翅膀飞向听海楼,寻殷成澜去了。
今日有雾,云海随风缓缓浮动,倚云亭掩在清风流云中,亭里的人周身云雾缭绕,好似就要腾云驾雾而去。
灵江身上沾了露水,落到石椅上时抖了抖爪爪,往亭下看去,万海峰森林郁郁藏在脚下的云海里,天地浩渺,万籁俱静。
站在这里,好像天地之间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发上染露水,就这么一夕白头估计也没人知道。灵江望着殷成澜的侧影看了半晌,觉得他是不是爱安静爱过了头,跟要成仙儿似的。
殷成澜侧过头,手里依旧翻飞着一把银色小刀,不过白萝卜换成了红萝卜,几朵橘色的小菊花翩然出现在手指间,花瓣如丝,秀气精巧。
递过去一朵,问:“吃吗?”
灵江脑中跳出四个字:玩物丧志。又想,雕的这么好看,也算是业精于勤?
真真是一点都舍不得说他。
灵江犹豫着要不要啄两个萝卜味的小菊花尝尝,连按歌就带着六隼赶了过来。
大总管彻底撕破了脸皮,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这种不要脸的东西,他那六隼当初训的时候知道他耗了多少心血吗,熬隼的时候,六隼关在笼子里不能吃东西,他跟着三天三夜米粒没进,看谁能熬死谁,把眼珠子都瞪出了血丝,活生生让六只凶禽在他面前低下了头。
可现在他娘的这是个什么事,他精心训练出来的空中杀手怎么就要形象没形象要戾气没戾气的跟那只小黄毛勾搭上了?
连按歌此时的心情就跟那盼着儿女望子成龙的爹娘一样,从小养到大的孩子,一直都走的笔直笔直,前途似锦,可不知怎么地交了个狐朋狗友,从此声色犬马、沉迷酒肉,一蹶不振,那爹娘自然而然就会怨起将自己崽带歪的混球了。
灵江表情冷淡,对他的怒气全然不在意。
殷成澜问了事情经过,到底谁能给连大总管烧起这么一大把火。
连按歌糟心的将那几日隼舍里照看隼的下人向他禀报的事说了,说六隼归巢的时候身上有酒味,起先还以为是误沾了训鸟人的酒,后来才发现竟是六隼喝酒了,但六隼常年镇守山巅处的关卡,性子凶悍,谁敢给它们喂酒?
所以今日连按歌才一大早就上关卡处巡岗去了,果不其然就抓到了罪魁祸鸟。
“我这六只隼要是被你带歪了,我就是扒了你的皮都不解气。”连按歌说。
殷成澜玩鸟玩了一辈子,也从没给经手的鸟尝过酒,酒能误人事,更何况鸟,便问灵江,“你怎么说?”
灵江本来懒得解释,听他问起,就耐着性子回了两个字,“没事。”
连按歌:“喝酒误事,它们连你都拦不住,你还敢说没事,这六隼设在空中不只是为了防鸟,还要防那些人,若有人趁夜摸上……”
殷成澜眉梢一蹙,眸中有一抹暗光掠过,连按歌就立刻将后半句话掐灭进了喉咙里,脸绷着,老大不乐意。
殷成澜拿了块软布仔细擦着银制小刀:“既然它说没事,你带几只鸟去试试闯关吧,看看它到底有没有将你那几个宝贝教坏。”
连按歌沉着脸,马上令人放几只还未训好的猎鹰去关卡处了。
半个时辰后,连按歌走进倚云亭,脸色比刚刚好看了许多,幸好他宝贝儿还没被耳濡目染彻底带坏,几只猎鹰试图闯出长空阵时,被六隼凶猛强悍的斗退了。
看来直到现在,除了神鹰海东青和小黄毛外,还没有飞禽能突破他设下的六隼长空阵。
不过,这个结论依旧让连按歌很不爽,凭什么海东青的后面要加上小黄毛。
被怨念颇深的小黄毛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默默品析着连按歌刚刚未完的话,他忽然发现听海楼的位置过于孤立了,几乎是伫立在大荆国的最高的山脉上,孤立无援,而殷成澜的住所更是险急陡峭,易守难攻,别说是杀手,就算是驭凤阁的人,未经允许都很难上去。
灵江将目光钉在殷成澜的侧脸上,倚云亭好像在他眼里变小,接着,整个听海楼都缩影引进他瞳仁里,高大殷红的府邸大门,四面绝壁的万丈悬崖,无路可退的住处,纷纷在他眼里闪过,最后他的视线内只剩下一抹月牙白的侧影,静静的坐在孤绝万仞的边缘,凝视着世间郁郁森林和惊涛骇浪。
殷成澜为自己劈了一座府邸,挡住了来自人世的喧嚣和阴暗,也画地为牢,将听海楼变成了自己的鸟笼。
灵江在想,那些人是什么人?驭凤阁森严的守卫要防什么人?他们是要杀殷成澜?还有,他明明行走不便,却为什么待在这里,宁愿将自己困在最孤绝清冷的云巅。
他心里思绪万千,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本单纯固执的想要殷成澜训自己的目的已经渐渐转移了方向,又或许,从看见殷成澜的那一刻就改变了方向,现在殷成澜露出一丝丝端倪都能让自己忍不住想要探究的更多更深。
这到底因何缘故?
灵江现在还整不明白,于是他拍拍翅膀,淡淡冲殷成澜点了下头,飞走了。
殷成澜望着那抹淡黄消失在云层中,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着自己的手指,“你很容易被它激怒。”
连按歌愣了下,咬牙切齿道,“这只小畜生太气人了。”
他就没见过这么欠揍的鸟。
殷成澜勾了下唇角,不置可否,“查到了什么了吗?”
连按歌憋着一肚子的火,深吸了口峰顶冷清的雾,潮湿的雾气灌入胸腔,总算浇灭了脾气,只剩下一股子不甘心的郁闷,“嗯,是阁中的鸟,从破壳之后就一直待在阁里,黄字舍的训鸟人说那黄毛的蛋还是他孵出来的,查不出一点异常。”
殷成澜转头望着他,“下蛋的种鸟呢?”
连按歌:“这没法查,那训鸟人是个二百五,说话跟喷粪一样,他舍里有几只鸟他都不清楚,更别说问他蛋是哪知种鸟下的。我问了黄字舍里其他的人,都说没感觉有什么异常,倒是有人向我打听,是不是小黄毛又找别的鸟打架了。看来,他们也根本不知道那黄毛会说话。”
殷成澜没出声。
连按歌道:“他那日是跟着季公子上来的,留在藏雨楼的侍卫回禀说,季公子确实和小黄毛有接触,不过季玉山的背景你我应该清楚,他不可能和小黄毛扯上干系,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小黄毛知道他要来见你,所以故意去找的他。”
连按歌猜的八九不离十,但问题似乎又回到了原点,那就是为什么小黄毛非要来见阁主不可。
“它向我们透露身份是什么意思?不会就只是单纯的想让你训它吧,我听黄字舍的人说,那小畜生平常好吃懒做,打架斗殴,根本不像会积极奋斗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