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桓伸了个懒腰,道:“既不愿背叛魔王,又不肯投靠姜帝,封城确实是一条出路。小小年纪,还蛮有决断力的。”
“不对,不对。”林烟岚眉头紧锁,环视四周,忽地连退三步,道:“我知道四时花都为什么会变成寸草不生的阴都了!”
李眠溪下意识问:“什么?”
林烟岚道:“是疫病!封城的确让他们避过了外界的灾祸,但此处满城鲜花,花草香气常有相生相克,封城引起气候变化,花时混乱……怎么可能不出事!”
李眠溪握紧拳头,茫然地抬头,看向桥上的“季学姐”。
满城冰雪如潮水般褪去,正如林烟岚所言,初春时,疫病感染了整个花都。
起初众人只以为是怪病,医馆里挤满了人,张朵朵帮着她爹救人,自己没什么,孩子却开始高烧不退了。
紧接着,开始有人死去。
张朵朵的孩子只坚持了三日,便没了气息。
2" 魔王与娇花0 ">首页 4 页, 阿妍听闻消息时,发了疯似得赶到医馆,却只见张朵朵披头散发地抱着孩子,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望着她。
眼中没有悲伤,没有愤恨,没有温柔,什么都没了,空得叫人心如刀割。
回去的路上,就见王阿婆家的烧饼铺子关门了,赵大哥家的点心铺子也关了。
百花园的鲜花全部凋谢了。
阿妍站在空荡荡地街道中央,不知道在想什么,呆呆地站着。直到陈无方找过来,用力抱住她:“阿妍,都主醒了!”
阿妍头脑一片空白,被拉着跑回家中。看到床上睁开眼睛的父亲时,她方才回了魂似得,眼泪霎时涌了出来。
季父问道:“哭什么?”
阿妍跪在床前,哽咽不成声,嘶声道:“是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一连三声错,一声重过一声。
屋外树木震动,叶子纷落如雨。风越辞微微垂眸,抬手拂去了弯落的树枝,哪怕只是幻象。
姜桓盯着他:“道君,你在悲伤吗?”
风越辞道:“并未。”
他姿态端正,广袖垂落,面容上无悲无喜,如同高悬之月照见人间万象,所有的悲欢喜怒也不过是飘散的云,不会停留,不会沾染。
是最好的旁观者。
相反,李眠溪与林烟岚早已红了眼眶,几乎沉浸在了这数千年前的花都里。
姜桓捏着腰间玉符,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屋内,阿妍哭声不止,季父没有安慰她,只是让陈无方拿来一旁的盒子给她,低声道:“这盒子里是魔王陛下赐予我们花都的,象征着权利与荣耀的‘四时花冠’。姜帝征战大半个魔王之境,为的就是魔王陛下所有的信物……”
阿妍紧握拳头,陈无方拉着她的手,扒开她已血肉模糊的掌心,仔细上了药,而后将盒子轻轻放了上去。
季父喘了口气,继续道:“你带着这信物去见姜帝……”
阿妍立即抹去眼泪,道:“爹爹!不可以的!大家还有救,我去兰溪城找医仙,他们有魔王陛下赐予的‘玉壶杏林’……”
“早在三年前,兰溪城的‘玉壶杏林’便已落入姜帝之手!”
阿妍如遭雷劈,好像所有沉重的担子顷刻间崩塌,竟是双膝一软,半趴在了地上。
季父阖上眼眸,道:“孤月不出,众星辉耀。姜帝有吞月覆星之势,时也,命也。”
第10章 毁城
空旷的旧屋子,黑漆漆的一片,阿妍手捧装着魔王信物的盒子,站在最中央,一束光芒照在她身上,往四周溢散,照亮了她脚下繁复而巨大的传送阵。
陈无方站在门边,眼中掩饰不住的担忧,低声道:“阿妍,你只有三日时间。”
“传送阵瞬息万里,我会先去兰溪城……无方哥哥,你不用担心,帮我照顾好爹爹和大家。我是少都主,除了爹爹,只有我能去见姜帝。”
阿妍说这话时,紧紧捏着盒子,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陈无方注意到了她的称呼,从小到大她一直喊“姜贼”,这一回却叫了“姜帝”。
陈无方:“你……”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阿妍打断他,轻声道:“你总是带我偷跑出去玩,有时候太晚了,就住在城南的那家客栈里。老板心肠好,从不肯收我们的钱,但他家的饭菜不好吃,我们就一起分着吃烧饼。我那时候想,我也要开一家这样的客栈,做最好吃的烧饼,卖最好喝的酒,收留所有无家可归的人。”
陈无方听得入了神。
阿妍紧紧攥着盒子。
从小到大,陈无方像影子一样陪伴着她,从未远离过。好像昨天,他们俩还在花丛里嬉戏打闹,一晃眼的功夫,怎么就都长这么大了呢。
她一直将他的陪伴当成习惯,当成了理所当然。直到此时此刻即将分离,不舍与依恋之意溢满心间。这一去前路未知,生死未知,心里的感情竟忽然间明了。
阿妍道:“……就叫‘无方客栈’,好不好?”
陈无方一下子怔住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有些感情,早已落地生根。
心中存着这一片净土,那些恐惧与负担尽皆远去,阿妍朝他弯了弯嘴角:“无方哥哥,等我回来。”
屋内霎时光芒大盛。
陈无方蓦地朝她伸手,道:“等等!阿妍,我……”
而屋子中央已空无人影。
陈无方静默了好久,才轻声道:“好啊,那我就先去准备好客栈,等你回来,就可以开张了。”
他走了出去,与姜桓等人擦肩而过。
李眠溪追着他跑了几步,晃了晃手,他却毫无所觉。
林烟岚叹道:“李公子,别费力气了。”
李眠溪喃喃道:“我只是想到当日所见的客栈和红衣婆婆……算了,道君,您说阿妍能在三日内赶回来吗?”
风越辞微微摇头,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李眠溪:“什么?”
姜桓与风越辞并肩而行,瞧着方向道:“你想去看那老头吗?也对,他醒来的时间太巧了。”
风越辞道:“昔年姜帝征战百城,共得九十二件信物,其中并无‘四时花冠’。”
阿妍带走的信物定然是有问题的。
姜桓分明不了解这些事,却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
风越辞垂眸拢衣,低声咳嗽,步履极轻却稳,仿佛踩在云端上,叫人想到“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之姿态,应当便是如此了。
姜桓收回目光,一本正经道:“姜帝是吃饱了撑的么,收集这么多玩意。”
风越辞不置可否。
林烟岚问道:“恕我孤陋寡闻,道君,对于姜帝所得信物,书上从未有过明确记载。您从何处得知是九十二件呢?”
风越辞答道:“虽无明确之数,却有零散记事。姜帝征战百城时,常立高楼,夺城旗,共有九十二座城池提及被迫换旗一事。且后人描述姜帝‘望浮宫’时,曾有一句‘宫内有珍宝林,种百树,悬奇珍,合九十二数’。若未出错,林中所悬奇珍,便是魔王信物,种种推断,皆有迹可循。”
林烟岚:“……”
李眠溪倒吸一口气,扒着手指算这该看多少书,查找多少资料,末了,晕乎乎地抱住头:“道君,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师长们出考卷都要找您看一看了!”
用校长的话来讲,这就是会移动的藏书楼啊!太可怕了!
姜桓倒是没怎么在意风越辞讲的内容,就是觉得这人讲话时特别好看特别养眼,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走到季父所待的屋子,风越辞停下脚步。
李眠溪失声惊呼:“怎……怎么会有两个城主!”
只见季父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床边站着另一个与他面貌相同的人。倒也不像是人,更像是鬼影。
季父仿佛又大病了一场,较先前的状态更虚弱了几分。
那鬼影突然道:“你不惜燃尽性命压制我一时,就是为了送你女儿去见姜帝吗?”
季父未答,哑声道:“封城导致花都四时混乱,引发疫病,却不可能传染得如此迅速严重,令阿妍连应对的时间都没有!是不是你在背后动了手脚?”
鬼影道:“当然。”
季父气力不支,喘声道:“畜生!三年前,你趁我重伤附在我身上……究竟是谁派你来害我花都?”
鬼影蓦地笑了起来,冷嘲热讽道:“都主,你心里不是早就清楚了吗?我自然是姜帝陛下的人!你们不肯臣服于陛下,陛下明面上不好动手,便命我来除去你们……亏你还送你女儿去自投罗网。”
季父也大笑起来,嘴里鲜血涌出:“姜帝!哈哈!好一个姜帝!我又怎会让你如愿!”
他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了下去,如同熄灭的火烛。
鬼影上前抚他鼻息,竟是气息已绝。
李眠溪眼睁睁地望着鬼影附在死去的季父身上,眼睁睁地望着“季父”重新睁开眼睛,不禁骇然失色。
林烟岚道:“姜帝陛下虽是公认的喜怒无常,却绝非阴诡小人!这个时间段,难道是……牢山八十一山鬼!”
风越辞轻轻颔首。
李眠溪气得发抖,道:“太可恶了!”
风越辞抬头看向天边,日升月落,便是三天过了。
午夜时,锣鼓一声响,万家灯火未熄,照映点点星光,就如同人们心中最微弱的期待与等候。
但阿妍始终没有回来。
“都主!不好了!不仅仅是普通百姓……有修者撑不住倒下了!”
“季父”站在城墙之上,脸上带着异样的冷漠,道:“城中修者占三成,普通人占七成,却是疫病传染的根源!为今之计,唯有……屠城以救城!”
“什么!”
“我不想这么做,但为了花都,我愿意做这个千古罪人!是叫大家一起去死,还是让剩下的三成人延续花都的血脉?我们没有选择!”
林烟岚捂住了嘴唇。
李眠溪惊怒交加,道:“他怎么能这么做?那是多少人命啊!道君,您快想想办法……”
姜桓语带轻嘲,摇头道:“小朋友,别入戏太深了。你当你们道君是神么?纵然是神,也承受不起逆转时光的代价。已经发生的事,是无法挽回的。”
风越辞静静地站着,未置一词,衣袖垂落,无风而飘,黑白分明的眼中映出漫天的血光。
李眠溪毕竟年纪尚轻,纵然知道眼前是幻境,却仍见不得这无边的杀戮,他奔跑上前,拼命阻拦:“不可以!快住手!你们这是自相残杀!不可以啊!”
在生死面前,亲人,朋友,爱人,一切都成了笑话。
李眠溪亲眼看到一个修行者哭着捏断了老父的脖颈,他如遭雷劈,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了地上。
风越辞走过去,微微弯腰,朝他伸出手。
李眠溪怔了怔,拉住他的手,呆呆道:“道君,我不明白。”
一场灾祸,寥寥数言,便让这世外桃源分崩离析。
姜桓嘴角三分笑,显得异常凉薄,道:“很简单啊,毁城以杀人为下,杀人以攻心为上。人心散了,城不攻自破。”
李眠溪冷不禁打了个哆嗦。
风越辞看了姜桓一眼,淡淡道:“姜公子深谙其中之道。”
姜桓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道君,别拐着弯损我啊,我这人只爱听赞美的话。”
李眠溪:“……”
林烟岚道:“那些人未必不想与七成百姓同生共死,只是鬼影用所谓的‘大义’迷惑了他们!他们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却不能不在乎花都的存亡!他们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花都!”
最可怕的是,她站在他们的角度思考,竟然觉得这最残忍的事情是唯一的选择。
“难怪区区八十一山鬼能毁了近百座城池!”
史书上寥寥数言,埋葬了多少冤魂。
“住手!”
一道怒极的清啸声混杂着刀剑争鸣声响起,陈无方挥剑横扫出一片空地,身后有无数人搀扶着走在一起。
动手的修者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却被他硬生生冲出了一条道路。
但他顾忌着,没有伤及一人。
“季父”站在城墙之上,面无表情道:“无方!退开!”
陈无方亦面无表情回道:“都主,恕无方不能退。”
“季父”喝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陈无方道:“都主,您忘了吗?我是您亲自为大小姐挑选出的护卫,我曾在您跟前立誓,这一生不惧天地,不畏鬼神,只唯大小姐之命是从!”
他掷剑入地,平地起烟尘,升起遮天的结界。
今日之前,谁也想不到季大小姐身旁影子一般的陈无方会有这样的实力。
“季父”脸色微变,沉声道:“三日已过,阿妍没有回来!你这是要害所有人一起死!”
陈无方道:“她答应过,就一定会回来。都主,屠城之令何等诛心,哪怕这些人活了下来,也要背负满城罪孽!哪怕来日血脉延续,使花都恢复往日繁华,也洗不清这一夜的血!您这是在救城,还是在毁城?”
“放肆!”
“花都的存亡,从来不是活着的人。纵然此地变成一座空城,也好过堆满了行尸走肉!您要屠城,且从无方尸体上踏过去,否则我必然守着大家,等到大小姐归来!”
第11章 终结
陈无方一番话落下,四周针落可闻,“情义”与“存亡”像一团扯不清的线,剪不断理还乱。
但他威信远不如都主,纵然听得人心有戚戚,也不过得一句“妇人之仁”罢了。
都主道:“这样的结界你又能维持多久?你不过是在白白牺牲自己的性命,救不了他们,也改变不了结果,还会连累更多的人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