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的石头上红光四射,破开石块露出里面三个大字:檀雪城。
白雾中传来女子沧桑的声音:
檀雪悠悠落,幻梦几时醒。青崖成红幕,妄念空叮咛。
叮当,叮当……
☆、檀雪城(八)
朱楼将幻境中所见讲给无梦听,无梦忽然道:“你说……妄非顺真的没认出他?”
朱楼摇摇头,斜了他一眼:“我一个没有形体的魂魄都被你认出来了。”
无梦小声道:“我那是直觉。”
朱楼轻轻摸了摸鼻子,笑出声来。
“我刚刚看到那妄非顺在带着李青崖一行人进入芷罗镇时,手背上有个奇怪的印记。”朱楼仔细想了想,“还有红光。”
“什么意思?”
“其实我在想……那章云真有那么凑巧,偏偏闯入这芷罗镇?芷罗镇上又刚好有妄非顺想要的千岁香?”朱楼压下眉头,道,“若这不是巧合呢?”
无梦停下脚步:“你是说他借着找章云才名正言顺地到了这里?为什么?他想要千岁香大可以直接说出来。”
“因为他们身边有个方戟……”朱楼轻声道:“还因为,李青崖是魔族,而且是十分强大的魔族。”
“那又如何,李青崖几乎对他言听计从。”
“不。”朱楼道:“刚刚李青崖不是还要杀他么?”
朱楼在指尖燃起一小团灵力,道:“妄家抓捕魔族做实验,而妄非顺无论有没有破了自己的誓言,都无法改变他的父亲对魔族做出过如此残忍之事的事实,李青崖甚至是亲历者。况且妄非顺手上的那个阵法,我虽只记了个大概,但多半就是妄秉宁曾用过,你说,若是李青崖知道了他的族群又被当做实验品,会怎么样?”
“……我还是不懂。”无梦困惑地看着他,“既然李青崖是他的实验品,妄非顺又为什么要杀他?还有,李青崖既然已经死了,又为什么会在城中出现?”
“他的确是死了,只是……”朱楼顿了顿,才道:“只是死得并不彻底。”
无梦诧异地看着他。
“檀雪城能读取人的所思所想,并幻化为实物,你可看得出妄非顺最害怕的是什么?”
无梦不假思索道:“城主。”
朱楼挥了挥身边的雾气:“你以为他在里面那么多年,真的不知道城主是谁?”
“妄非顺那一剑下去李青崖就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许是为了不让妄非顺崩溃,李青崖逃了,逃走后大概很快便死了,但是他的执念极深,而檀雪城本就稀奇古怪,也不知是什么因缘际会竟接纳了他的执念作为整座城的‘本身’。”
“可……可你不是说李青崖心智不全么?他又如何会考虑这些?”
朱楼皱了皱眉,道:“我其实一直觉得奇怪,他之前的确表现得心智不全,但是从到了芷罗镇开始,我明显觉得他变聪明了,靠近檀雪城之时他竟用自己的力量打开了城门——连你也做不到。”
朱楼意有所指,无梦假做无事地继续问道:“那他可是察觉到妄非顺对他的恶意了?”
“不。”朱楼断言,然后他垂下眼,轻叹道:“差一点,他虽有所恢复,但是尚未恢复完全。而这一路上总有人将他和妄非顺识错。妄非顺其人,会指使李青崖杀了出言挑衅的男子,甚至只是一条牲畜,而李青崖又素有恶名,可见妄非顺并非大度之人。他做了亏心事,所以他惧怕李青崖。”
“惧怕?”
“李青崖容貌绝色,功力不凡,只因被妄父夺去了神志和大多数的记忆,才老老实实跟在妄非顺身边,妄非顺用他做靶引怪、坏他名声除去不顺眼之人,后来眼见得他渐渐恢复神志,他惧怕李青崖会报复。”
无梦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
朱楼微微侧过头看他:“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妄非顺说城主想要杀他,但是那黑雾总在他有危险的时候出现,城中一切也听从他的调遣,他不肯接受李青崖已死的事实,便有那团黑雾日日来找他,与他比剑。李青崖心思单纯,心怀的也都是简单的念头,这的确是他才会做的。但是李青崖同时又表现得完全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并且想要伺机报复,我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李青崖消失,幻境解开我才突然明白。”
朱楼长长叹了口气:“也许是时间太久,李青崖的执念也支持不住了,于是有更大的执念取代了他。”
“更大的……”无梦呆住了。
“妄非顺接替他,成了新的城主。”
无梦过了好半晌才艰难地问道:“那……那为何他出不来呢?刚刚那团黑雾……”
朱楼摇摇头,轻轻笑了:“谁知道呢,或许李青崖真的还有一丝意识残留其中,又或者……”
朱楼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在那雾气蒙蒙中晃荡着,像是随时要消失,无梦忍不住又想去拉他的手。
“只是我不明白,除了妄秉宁这天生对魔族研究感兴趣的变/态,另外还有什么人,又为什么想要操控魔族?”
无梦仿佛自言自语般道:“魔族力量强大,这世上,有的是对着力量贪婪的人。”
朱楼突然拍手道:“糟了,我把最重要的一件事忘记了!”
“这个妄非顺既然是真身,那么,我是谁?”
雾气越来越浓,面对面的人都快要看不清了。
无梦急道:“你在哪儿,别离我太远了,我害怕。”
朱楼就在他脑后飘着,见他一副泫然欲泣的小模样,叹了口气,燃起灵力,牵住了他的手。
浓郁的雾气忽然散了,一人一魂晕头转向的站在草地上。只见溪水潺潺,满目苍翠,可不就是那芷萝镇的井旁。
无梦在井旁边坐下,朱楼道:“这下好了,连回去问的机会都没有了。”
无梦道:“无事,我们再去寻,总会有线索的。”
朱楼看了他一眼:“你好像松了口气?”
“有吗?”无梦斜过眼来。
“没有吗?”朱楼也斜过眼,“你刚刚为什么摇铃铛?”
“那个……”无梦挠挠头,“我刚刚想,身为魂魄的你既然会被收进铃铛里,那他说不定也会……”
“然后让我们在暗香里自相残杀?”
无梦忙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我绝对没有这么想!”
朱楼哼了一声,也不再追究,自顾自飘到前面去了。
二人往芷萝村走去,朱楼道:“这些姑娘可真够粗心的,竟然忘了把村口锁好,也没派个人把守,要是有什么图谋不轨之徒岂不是遭殃?”
随即他们就察觉不对劲,太安静了,芷萝村的姑娘们嬉笑打闹,鸡飞狗跳是常态,可是如今却悄无声息,他们刚走进村子,就发现原本房屋精巧、小桥流水的芷萝镇,竟然消失了,所有的房屋、院子、树木全都不见了,他们走遍全村也找不到一个人。一人一魂走到原先族长的屋前,唯有这间屋前还有一片花草,无梦见空荡荡的地面落了把梳子,便捡起来看了看,那梳子有些年头了,梳齿都断了好几根,朱楼道:“这是族长的东西,她梳头梳到一半,却不知因为什么事情离开了。”
能让一个老族长急到连头都没梳好就匆忙离开的事情——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两人四处望了望,看见门外那片芷萝花,那时还是花骨朵儿,现在却已经有些萎靡了,他们错过了盛开的时刻。这时,朱楼疾走几步,指着一朵芷萝花道:“你看!”
那花上斑斑点点的,竟然是血迹,再往旁边看,他们发现有一大片花上都沾了血迹——只因芷萝花色本就鲜红,他们竟一下子没有注意。
朱楼道:“你那画卷这么神奇,能否想办法看看之前这里发生了何事?”
无梦道:“有生命者皆有记忆,只是长短不同罢了。此花不俗,应当可行。”
说着,他摘下一朵,打开夜歌画卷,将花放在画面中心,想了想,又扯下自己一根头发,一头系着暗香,一头系在花上。
朱楼道:“你不进去?”
无梦忙摇头道:“万一一会儿来人,见这画摆在地上,又没人守着,拿走了或者烧了怎么办!”
朱楼想了想道:“也是,那就让我去吧。”
无梦细细的灵力流经画卷中的山水,暗香消失了。
朱楼醒来时正悬在一朵芷萝花上,随风摇摇晃晃,不远处传来姑娘们的说笑声,小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只好无聊地东张西望。
这时正好看到脚腕上系着的那根头发,想起那小子拔头发时一点预兆也没有,吓了他一跳,不由得笑起来,伸手轻轻拨了拨。
耳边忽然传来一段曲子,像是笛子或是萧,但调子欢快轻佻,又觉得两者都不像。有人说道:“混小子,教你这个,学了以后好去找美人啊!”
这说话声太熟悉了,可是却一下子想不起来是谁。
朱楼正苦苦思索,小路上走来了两个女子,她们端着水壶,正小心地给花儿洒水。
“他居然说自己是妄非逆,族长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妄非逆。”
“还说自己是妄非顺的堂弟,笑死人了,亏得族长陪他演戏。”
朱楼心里一惊。
“檀雪城有去无回,可怜了绿枝那丫头,对他一片真心。”
“嘘……小心被族长听到。”
“对了,绿枝怎么还没回来?”
“野丫头不知又上哪里疯去了。”
“难道是……”
另一个姑娘睁大了眼睛,捂住嘴道:“双宿双飞?”
二人嘻嘻笑起来。
很快,两人浇完水,又走远了。
朱楼心道,既然知道檀雪城有去无回,当年族长便是让妄非顺一行人去送死,可是上次见她情难自禁,不似作伪,若是假装未免也太过可怕了些。
正想着,忽见四五个女子飞跑过来,喊道:“族长族长!不好了!”
屋内人道:“慌什么,慢慢说。”
“族长!”一个女子哭道,“绿枝被一群男子押过来了,那群人说要找你,我们拦不住,绿素妹妹顶了他们几句,竟被他们杀了!”
屋里静了一瞬,而后道:“你们去通知全村人,马上回家,待在自己家里,没有族长之令,绝对不准出来。”
☆、檀雪城(九)
朱楼将背挺了挺,很快看见绿枝来了,身后跟着好几个男人,为首的那个,眉角斜飞,眼神凌厉,鼻梁的线条刚直,嘴唇单薄,身着一身白衣,墨色滚边,长身玉立,可谓气势端庄、正义凛然。
绿枝磨磨蹭蹭地不愿前进,押着她的是个高个壮汉,顺手用力推了她一把,她则满脸厌恶回头瞪了那人一眼。
为首者也瞪了那壮汉一眼,转而对绿枝道:“前方可是你族长的住所?”
绿枝撇过头不说话。
“何人竟敢在我芷罗镇闹事!”小屋中传出族长的声音。
为首者抱拳道:“晚辈白易安,早听闻芷萝镇大名,特来叨扰。刚刚多有得罪,晚辈已将那名手下斩首,前辈若是还有不满,尽可以提出,只要力所能及,晚辈一定照办。”
“我若是要求你们全体自戕呢?”
“相信前辈不会如此无礼。”
“你擅闯我芷罗镇,在我家门口杀我族人,竟还敢和我说什么‘无礼’?”
“前辈恕罪,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是绝无株连的道理,因一人的过失就要所有人赔命,未免也太过霸道了吧?”
“霸道?”族长冷哼一声:“那好,人是你带来的,你若能自戕谢罪,我便不追究其他人。”
白易安道:“前辈莫要为难晚辈。”
族长的声音都气得有些颤抖了,“那我再问你,你们是来做什么?”
白易安道:“晚辈听闻芷罗镇大名前来叨扰。”
“叨扰完了,能走了吗?”
白易安道:“……晚辈亦是听闻千岁香的大名前来叨扰。”
族长嗤笑一声:“你们一群土匪,竟还敢说我霸道?莫说我活这么大,从未听说过这东西,就是听过,也不会给你。”
“前辈谦虚了。”白易安这一脸正气被她说成土匪也并不生气,“天下谁不知芷萝镇千岁香之名,据说是聚集了千种药材,而其中最为珍贵的一种,便是千朵芷萝花花粉,制成香囊,配者可保魂魄千年不散。天下别无二家,族长何必装傻。”
族长道:“江湖上以讹传讹,又怎可尽信。”
白易安身边的人按捺不住了,跳出来嚷道:“什么鹅不鹅的,白少主说有就是有!你交不交出来!”
屋内的声音极其冷淡:“我就是有,不想交给你又如何?”
“那就杀到你交为止!”那人跳起来拔出双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守在门口的一位姑娘,那姑娘猝不及防,被他当胸劈开,痛叫一声后在滚到了草丛中,碧绿的草叶顿时沾满了血迹,她也只滚了片刻便不动了。
虽说家家闭门,但是此刻眼见着活生生的杀戮,周围的屋子里发出了悲愤的叫声,几个胆大的女子竟直接冲了出来。
那杀人的男子大吼一声:“不交便杀!”
白易安的队伍顿时分崩离析,几十号人纷纷拔出灵器,朝那些手无寸铁的姑娘招呼,一时血花飞溅、惨叫声四起。
白易安惊怒,情急之下跃入旁边的小池塘,脚下踩开一个阵法,那池水中顿时出现了数个小漩涡,其中一个漩涡陡然消失,岸上其中一个正在杀人的手下尖叫起来,叫声之惨令人毛骨悚然,只见这人的脚仿佛被什么东西绞动,一时血肉横飞,接着是腿、臀、腰,那人惊恐地瞪着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渐渐化作碎片,绞动的速度越来越快,那人叫不出声了,费力地喘着气,哇地吐出一口血,接着两眼翻白,下一刻他被绞做一滩烂肉,溅了一地血花。众人被这可怖的景象惊得纷纷停手,空气似乎都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