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衿符在一旁以殷殷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似是鼓励他说出自己的请求,但他斟酌再三,还是有所保留,道:“本君在鬼界有个未了的心愿,是一故人,不知可否得鬼王相助,叫本君去黄鹤关将人救出?”
鬼界三王,几乎将阎王管不着的幽冥地带划分了个遍,建城造池,独立山头,抛去一些孤河乡野,便全都是这几人的天下。
寻常外人想要进去任何一座鬼城,都需要经过关卡重重,更别提青阳君这样一个大摇大摆的神仙。
宋斐眉间微蹙,似在考量。
寻常人进鬼城不容易,但是鬼王不一样。
他以寻遥无寂为由去黄鹤关,无人敢管,也无人敢拦。
只是偏偏是这个节骨眼。
他睥一眼宋衿符。
或许这鬼丫头也是知道自己说多错多,任由他和这个神仙在这里周旋,也不开口。
宋衿符自是知道宋斐本事的。
但她也知道,宋斐不喜天上的神仙,要他答应青阳君的请求,着实有点难度。
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她欠了青阳君人情。
她左思右想,听宋斐一直缄默,便打算自己与他开口谈条件,不想一抬头,撞上他神色莫名的隐晦,不消片刻,便听他道:“可以。”
可以?
可以!
这死鬼开窍了?知道要和神仙搞好关系了?
宋衿符喜出望外,还没来得及奉承他几句,又听他话音森冷道:“不过进了黄鹤关后,万事听天由命,随你自己,出不出来,如何出来,就算是死在遥无寂手上,我也不会负责给你收尸。”
“好。”青阳君早做好了自己闯荡的准备。
要宋斐一路保他平安出来,不现实。
宋衿符虽然早知道黄鹤关的鬼王遥无寂不是什么善茬,但听着宋斐的话,心底里还是默默将遥无寂的暴戾程度又提了一个台阶。
青阳君此行要去黄鹤关,黄鹤关内光景她见过,甚至还不如七绝城,青阳君入内,大抵是需要全副伪装的。
只是神仙在鬼界伪装起来,灵力便会弱一些,她有些不放心,又没胆叫宋斐再多关照关照,便拿出一个司命星君给的锦囊,送给青阳君。
在说服宋斐这事上她没帮什么忙,便出个锦囊,当做还了他的人情吧。
“此锦囊妙计乃司命星君所赠,青阳君若在鬼界遇上困境,可借助妙计之法自救。”
趁还有时间,她又与他说了许多鬼界的叮嘱,尤其是黄鹤关内有何规矩,青阳君一一认真记下,犹如一个学堂上一丝不苟的乖乖学子。
依依惜别的戏码宋斐懒得看,他未等片刻,便继续朝林雾深处走去,也不管后面有没有人跟上。
宋衿符悄然跟上他左手边位置的时候,他正开始施法,打算瞬移。
“今日这几桩事,当真多谢你了。”她虔诚道。
宋斐专心施法,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未曾赏她。
“皆与你无关。”
“别那么冷漠嘛,好歹咱们是一起出入过东海龙宫的情分了。”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不过既然你说今日这些都与我无关,那鬼王殿下你看,我帮你拎了这么久的兵器,你要如何谢谢我?”
“……”
“害,其实也不用太兴师动众,我觉得你从前给过的那几张鬼符就挺好的,我帮你背了这么多兵器,一把兵器十张鬼符,不过分吧?”
宋斐缓缓回头,看她的眼神像是在酝酿着风暴。
“自是不过分的,你也知道,东海龙宫的兵器,举世闻名呢,所以你给我的鬼符,也不能太磕碜了,是吧?我觉得宋晁还有流英那两张,是务必要给我留下的,还有……”
“兵器。”
“昂?”
宋斐单手将她的花篮变到自己手上,利索地取出所有存在她那里的兵器,并且,没有要付鬼符的打算。
宋衿符见状,赶紧夺回篮子:“你不讲武德!”
“呵。”
鬼王的轻蔑是如此简单粗暴。
青阳君眼观鼻鼻观心,只见得宋斐在那一声“呵”过后,随手一挥,他便跟着进入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界。
徒留宋衿符在原地,从抢回的篮子里发现一柄被遗弃的宝剑,放大,放大,再放大——
握在手里刚刚好。
她试着甩了甩,所有软硬力道也都刚刚好。
所以这把剑,是那死鬼专门为她选的?
不给她灵力,不给她鬼符,但是给她专门选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这算什么?
宋衿符百思不得其解,收好宝剑,也朝着林雾逐渐浓郁的深处走去。
—
青阳君随宋斐来到一片漆黑荒芜之地,见他又径自走在前头,追上去道:“鬼王愿意答应本君,其实是想本君承你的情,将来好在天上多多照顾元君吧?”
“选在鬼界如此情形的时候将人送上天,鬼王不可谓是不深谋远虑。”
难得是个明白人,宋斐看他一眼,问:“鬼界是何情形?”
“玉容关的鬼王鹤汀州,欲将黄鹤关吞并,这本与宋鬼王你没什么干系,但你也知道,唇亡齿寒,鹤汀州吞下了黄鹤关,又怎会不去打你七绝城的主意,所以即便他们不打到七绝城,你也不会坐以待毙。”
“三足鼎立的局面,早就已经摇摇欲坠。”
黄沙弥漫,隐隐绰绰的城池就在前方,宋斐静望着他:“她上次下界,说是因为天宫办盛宴,请走了天上所有的神仙,想必那次盛宴,是财神爷办的吧?”
聪明人对话,从不拐弯抹角。
青阳君大大方方承认:“是本君办的。”
“你们天界的乾坤镜,还不够你看的?要她下界来替你打探虚实?”
青阳君从一开始就在思考这位鬼王同宋衿符的关系。
只是王上同从前的下属么?
不像。
都是男人,他自然能察觉到,这位鬼王看他从前下属的目光,可实在算不上清白。
尚未等他想透,他便察觉耳边一阵阴风过境,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一股深厚的外力重重推着他向后,将他狠狠压在一块崎岖的巨石上。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利用她下界来打探消息,是谁欠谁的人情?”
“我需要你在天上帮她过好日子么?你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我只想让你死在这片土地上,再也不要去烦她。”
鬼王露出阴狠的嘴角,锋利的眼神像刀片,一寸一寸,剜至这位天上神君的心肺。
他想说话,可是他的喉咙被他紧紧地钳制住,鬼界阴沉的气压似乎盖在他的头顶,逼的他完全喘不过气。
手臂渐渐抬起,想要施法,面前的鬼王却只是一个眼神,便叫他那点灵气在鬼界再无用武之地。
他认命般紧闭双眸,万万未曾想过,自己会是这种死法。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
在他只剩最后一丝呼吸的刹那,宋斐松开了他的喉咙。
“要是被她知道你死在我的手上,我可哄不好她。”
他眸光渐渐向下,定在他挂在腰间的那只锦囊上。
“我会把你送进黄鹤关,至于能不能够活着,能不能够成功地将人救出来,就如同我先前说过的,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青阳君瞪着一双青瞳,欲要说话,一张口却先喷出一大滩鲜血。
伤至心肺的内力,起码需要百年休养,他还拿什么去黄鹤关救人?
他望着宋斐,那阴冷的鬼王目光沉沉,满面杀气,比在东海龙宫和海边林雾时要可怖一千倍,一万倍。
是他错了。
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去打宋衿符的主意。
可现在后悔已晚,宋斐拎起他,便如同拎起一只蝼蚁一般轻松。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骨骼如此轻贱,可在鬼王看来,他好像的确如此。
“这是十道鬼符,可招我七绝城内任何大鬼小鬼,但是也只有十道,你自己看着办。”
进黄鹤关前,宋斐将十道鬼符立在他的面前,鬼符围着他转了一圈,他晃然记起,这是宋衿符费尽心思都想要的东西。
可笑他如今凭这种方式得到了。
宋斐附在他耳边,如恶魔低语道:“若是你有幸活着,你回天宫估计会有人给你撒花,若是你不幸死了……”
“我便去黄鹤关,亲自替你收尸。”
他幽幽的,如同一道沉重的枷锁,压在了青阳君的脖子上。
青阳君神情一凛,十道鬼符便如同催命的魔咒,钻进了他的衣袖。
与此同时,他腰间那颗醒目的朱红布袋锦囊,落入了鬼王手中。
第八章
宋衿符带着一篮子从东海龙宫顺回来的兵器,坐在阎王殿里。
身为一只在鬼王身边待了两百年的鬼,阎王殿与七绝城于她而言,都可谓算是快乐老家。
阎王刚与判官商议完事情,回来见这姑奶奶居然坐在这,心肝忍不住颤了颤。
“宋,宋姑娘?”
他卡了一瞬的壳,一时竟不知该称呼宋衿符为什么。
七绝城里的小鬼大多不知道宋衿符的去向,但身为阎王殿的主宰,阎王自是知道这位小姑奶奶去了哪里。
那宋斐忒不要脸,素日里联合另两个鬼王不将他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关键时刻,竟干出这等天上地下人神共愤之事来,害他被天庭来的告示狠狠批了一通,当真是缺大德了!
当初两人说好的从长计议,也被他毁于一旦,差一点点,差一点点,他脑袋上这顶乌纱帽就要保不住了!
他带着对宋斐的怨恨,一屁股坐在宋衿符面前,就在宋衿符以为他要当场对自己发飙的时候,他蓦地又换了副神情,方方正正的黑脸上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
“宋姑娘今日到访我阎王殿,有何贵干呐?”
这阎王总是这样。
每回宋斐做了什么挑衅他权威的事,他都肉眼可见地不会给宋斐什么好脸色,但是对她,总是莫名其妙的宽容,且慈祥。
宋衿符想,若非她真真切切地记得自己的来历,知道自己是正儿八经的凡人变成的鬼,她真怕自己是这阎王爷的女儿或是孙女。
否则,实在很难解释他究竟为何顶着那般黢黑的一张脸,也要对她慈眉善目。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阎王慈善,宋衿符自也不会过分,也便如往常般道:“天界的天衡帝君遣我为他办一桩事,寻找一柄几百年前下落不明的宝剑,可我不知宝剑来历,便想到阎王这里瞧瞧 ,看看有无线索。”
“宝剑来历我这里倒可以找。”阎王皱着粗眉道,“不过只能找昔年凡间铸造而成的,若是生来便是天界鬼界之物,那恕本君无能,怕是帮不到姑娘了。”
“我知道。”此事司命星君已经提点过她,宋衿符也有了心理准备。
“那不知姑娘要寻的剑,所谓何名,可有画像?”
“有。”
宋衿符遂将那幅长画轴拉了出来。
阎王招来判官,欲要助她在图宝册中寻找宝剑,不想判官一看那幅画,阴沉的神色便转向了阎王。
两个生来面色便黑的人面面相觑,阎王不明所以,晃着冕旒问:“怎么了?”
“她要找的剑,名唤白玉骨。”
“白玉骨便白玉骨,你替她找……白玉骨?!!!”
从阎王陡然拔高的音量中,宋衿符听出了他泼天的震惊,颤抖到簌簌作响的冕旒歪了一歪,被他扶正。
他惶惶坐在自己的宝座上,顶着一头黑脸问:“你要找白玉骨?”
“是。”
宋衿符知道,比起平平无奇安静如鸡的反应,阎王这般波澜骤起,才是宝剑有线索的好兆头。
但凡他不识得这柄宝剑,他都不会是这个反应。
她面露喜色,上扬的唇角明媚地挤出两个酒窝,白白净净的脸蛋与暗无天日的阎王殿几乎可以说是格格不入,像是在发光。
阎王似乎是被她的明亮闪到,急急忙忙遮住了眼睛,道:“是帝君要你来寻白玉骨的?”
怎么闪到了眼睛,说话也开始颤抖起来?
宋衿符不解:“是,阎王可有线索?还是说,这剑有何问题?”
“线索……”
阎王瞟一眼判官,判官面无表情且神色自若地与她道:“白玉骨我们的确有线索,五百年前的凡间,它属于一个凡人,且因此名声大动。”
“这我也知道。”
在东海龙宫处,龙王已经对她说过,五百年前,白玉骨是凡间哪个国家的宝贝。
判官情绪木然地像一桩只会说话的木头:“你还知道哪些?”
“没有了。”宋衿符把东海龙王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出来,寥寥也不过几个信息点。
判官道:“那龙王没有告诉你,白玉骨不是凡人所铸?”
“没有。”
“那如今便由我等告诉元君,这白玉骨,原先是西山金圣娘娘所修炼的竹林里灵气最盛的一根竹子,竹子被金圣娘娘送与天衡帝君,天衡帝君点石成金,将其铸成了一柄举世无双的宝剑,取名为白玉骨。
昔年凡间大乱,民不聊生,帝君便将此剑投入凡间,期待有缘人能执剑统一山河,故而在一些人口中,这白玉骨,便成了凡间的东西。”
“原来如此。”宋衿符听罢提疑,“那为何龙王又告诉我,这把剑成了亡国的宝剑,难道有缘人执剑,并未统一山河?”
“统一了。”判官深深地看着她,“可惜执剑的有缘人在山河一统后便因为奸臣的猜疑,枉死了,山河虽一统,但二世而亡,宝剑流落,再无处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