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识越过山川大河,穿过暗落海茫茫迷雾,到达那处魔气四溢的贫瘠之地时,他看见了一道贯穿天地的血红剑光。
仿佛是要向这整个世界落剑一般,那片光芒之中所蕴含的森然剑意无情且冷酷,绝对纯粹的杀意与澎湃的灵气交织,连百里外徘徊的魔灵都纷纷惊恐退去。
那是毁灭的征兆。
剑光砍向的对象是一个揉杂着多个魂灵的巨型傀儡,以执念为驱动,吸收庞大魔气不断强化身躯,已经有媲美渡劫期的破坏力。
“那是世间最美的剑……魔君以为如何?”
听到黑袍的问题,落千重沉默片刻,冷笑一声:“我觉得很是无聊。”
“那是因为魔君没有心系之人。”
落千重微微一怔,遥远记忆中似乎有某道身影走了出来,在盛日的光影下亭亭玉立。
然而当他想要细看时,却只记得许多并不连贯的细节,譬如轻响的铃铛,又或者语带笑意的调侃,以及有时会握在手中的一柄剑。
除此以外的更多信息,无论是对方的五官容貌,还是嗓音声线,连姓甚名谁都是一片模糊。
他的心情变得有点糟糕。
黑袍似乎并未察觉,还想要说些什么。
“你可以闭嘴了。”
落千重面色冷淡至极,眼底浮现出一抹极细微的猩红:“我不介意提前送你入土。”
*****
何相知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在某个看着就有点熟悉的雅室里。
……这算是什么?
人死之前的走马灯吗?
看来我是真的打输了?
何相知的脑海内一瞬间闪过好几个念头,她的记忆停留在了挥剑横砍巨人脖子,却在即将成功的关头被拍飞的一刻。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印象变得非常模糊。
她只隐约记得自己流了许多血,真元消耗得非常厉害,来自体内的心跳如擂鼓般剧烈,而天地似乎变成了令人不喜的深红色。
何相知不禁有些郁闷:“明明就差一点,怎么不让我砍完?”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一声轻笑。
何相知立刻警惕扭头,发现那里坐着一个青衣书生,桌面上摆着两杯茶,还有热气袅袅升起。
……该死的怎么又是你!?
何相知瞪大了眼,十分不理解,为何自己的走马灯还得和这家伙牵扯上。
回到把唐世誉把五百万灵石给她的那天不行么?或者刚筑基成功时也行啊,还记得那日夜里和大师兄一起跑到后山,把师父种的灵果摘了个遍,别提有多少爽快!
她边想边要抽剑,却发现自己摸了个空。
“仙子请坐。”青衣书生说。
何相知不肯坐,此处情况诡异,不知是真的回马灯还是某种幻术或者圈套——若是属于后者,就没有吃了亏还要中招的道理。
她在心中呼唤那把杀剑,依然得不到回应,目光一凝,反手捏起剑决。
剑修没了剑是个问题,但不代表没了剑就要变成任人宰割的小绵羊。修行以剑入门,最终必然是要万物皆可为剑,方能成就大道。
青衣书生见她露出明显的戒备之色,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这次是真的。”
何相知:“你说是就是?先前那个也说是。”
“仙子……”
“都说了我不是仙子。”
青衣书生愣了一瞬,随即露出抱歉的表情:“从前喊习惯了,如今骤然见到,有些没能纠正过来……我该如何称呼你?啊,对了,你可以叫我阿卿。”
何相知立刻想到了那枚印章,上面就刻着个“卿”字。
阿卿的态度很诚恳,她将信将疑,想了想也还是坐了下来,打算看看对方准备整什么花样。
“请喝茶。”阿卿将茶杯往她面前推了推。
何相知没有喝,径直问道:“听你的意思,对于先前在仙府里发生的事情,你都是知道的吗?”
“是的,我很抱歉,他们给你添麻烦了。”
“那我如今是活着还是死了?”
“仙……道友请放心,你还活得好好的,此处是我的一念神识所营造出来的空间,我们在以神魂形式进行交流。”
何相知听到这里,正要松一口气,结果对面的阿卿却话锋一转:“但你可能活不久了。”
何相知:……
何相知:???
第二十八章
何相知心想, 若这句话的意思是在骂她早死,她该如何回敬才比较合适?
然而阿卿神色认真,甚至透着几分严肃,并不像是开玩笑, 又或者有什么恶意。
……那么便是打算忽悠了?
何相知在这一方面略有些经验, 只是不知对方段数几何,于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谁曾想阿卿没有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说, 而是先讲起了自己的人生经历。
那些都刻在了大殿的石柱之上, 何相知当时粗略扫了几眼, 知道些大概。
她不动声色地听着,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那些年世道很乱,若无安身立命之术, 很容易会在外头丢了性命。”阿卿顿了顿, 问道,“道友应该曾经进入过某个天书幻境?”
何相知点点头。
阿卿:“共计四十九个卷轴,都是以我的亲身经历为基础制作而成,当中有些就记录了当年的混乱状况。”
何相知想到了天书里那个怪脾气老头,也是用这个理由逼她选择:“你所说的当年……究竟是什么时候?”
阿卿仔细思索片刻:“若是没有记错的话, 那时人间皇朝式微, 似乎是岚岳山周氏当政。”
何相知对历史了解不多,没听说过岚岳山周氏,哦了一声,打算回去以后有空查查。
阿卿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有些欲言又止,最终轻叹道:“也许已经不在了罢。”
何相知:“王朝更替是常有的事儿。”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人间总会选择自己的存在方式, 犯不着我们去忧心。”
阿卿抿了口茶, 敛去眼底的复杂神情,平静道:“总而言之,为了能在乱世行走,我按照师父的要求炼制本命替身偶。”
“谁曾想炼制过程中发生了意外,最终三个人都用上了,才成功炼成。”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那不是三条活生生的人命,而仅仅是成就法宝武器的材料。
何相知听着不太舒服,但也没说什么。
也许是特殊时代环境使然,又或者对面的青衣书生本就是冷血之人,但都与她无关,她没有任何立场多言置喙。
阿卿看出了何相知内心所想,意识到如今很可能是一个和平年代,感慨之余有些欣慰。
“世间大道千千万,木偶傀儡术修行到极致,也能羽化登仙。”他说道,“只是怨念渐深,心魔越盛,便免不了陨落的一日。”
“相较之下,剑之一途虽然艰难,却更为纯粹,若能道心坚定,信念不移,自然诸邪不侵,即便沾染因果业报也无碍前行。”
何相知扬眉,觉得对方像是意有所指。
“那这座仙府是怎么回事?”她问。
阿卿说道:“此府是我成仙后生活的地方,我因反噬而身死,仅有一缕神魂留于府中。”
“我本想毁灭三个牌位,却力有不逮,陷入沉睡。直到不久前重新苏醒,可神魂已然接近溃散,直到此刻才勉强与你交谈上。”
“府中设置重重试炼关卡,皆因我确实有一件想要交给后世有缘人的宝物,只是未曾预料会反被他们利用,给你制造那样的麻烦。”
何相知没想到事情发展到现在,居然还真有宝物的戏份:“别告诉我是那个巨人……”
阿卿摇了摇头:“那是有心者在推波助澜,将魔气与魂灵执念融合的产物,并非我愿为之。”
何相知:“那是谁?”
阿卿:“我不清楚,他的气息有点熟悉,像是我以前认识的某个人,只是我的记性已经很不好了,一时难以想起来那人的身份。”
他话音一顿,定定望向何相知:“无论是谁,他给我的感觉都很不好。而且这不好的预感也与你有关——还记得我方才所说的吗?你可能活不久了。”
何相知:“……”
兜兜转转,终于又回到了这个话题上,唯一的问题是再次听见对方如此断言,她的心情实在算不上愉快。
自己才修行几十年,从来无病无灾,哪怕和被狂蟒巨妖咬断了腿,也能很快爬起来活蹦乱跳——凭什么说她活不久了?
“能解释一下这是何意吗?”
阿卿:“仙人可以感知天地法则构成与万物运行规律,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到因果宿命。只是这就如同隔雾望山,并不十分准确,更难以获知全貌……”
何相知感觉此仙讲话的调调颇有几分民间神棍的气质,忍不住打断道:“简而言之?”
“简而言之,我也没法说清楚。”
“……”
也许是何相知的脸上写满了无语,阿卿难得有些尴尬,但又立刻正色道:“倘若你从此止步修行,也许能够逃过一劫。”
何相知直截了当:“不可能。”
阿卿笑了起来:“我觉得也是。”
他从虚空之中取出一物,放到了桌上。
“那么便请收下此物,在关键时刻,它也许会发挥出乎意料的作用。”
何相知打量了几眼,将信将疑道:“这就是宝物?”未免太平平无奇,看起来就像一颗从灶房里捡到的豆子。
“不,这是我的一点小小馈赠,感谢你在我生命中的最后时刻陪我说上些话。”
“至于另一件真正的宝物,也一并托付于你,希望道友能善用之……”
阿卿声音渐低,身形也在淡去,很快消失于空中。
与此同时,周围的环境也渐渐化作流光,凝聚成了一座小巧而精致的宫殿,仅伴有七彩霞光环绕屋檐,仙气飘飘且富丽堂皇。
何相知眨眨眼。
随着轻微的碰撞声响,平平无奇的豆子落到了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而缩小版的仙府依然悬浮在何相知的面前,散发着阵阵耀眼的光芒,似乎在等待她伸出双手满怀喜悦接过。
何相知没接。
她甚至视若无睹,开始找起了自己的剑,随后便发现那把暗红色的杀剑正好好被自己握在手中,发出规律而又轻缓的嗡嗡声响。
有种餍足的情绪从剑身传来。
何相知不是很懂,直到她看见了巨人一分为二的身躯——还有那道一路延伸到视野尽头的巨大裂痕,以及空中残留的凌厉剑意。
她神色微惘,隐约明白了什么,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至那边的仙府苦等无果,感到委屈极了,也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通体暗淡无光。
这动静终于引起了何相知的注意。
她突然想起来,阿卿还送了自己东西,倘若那豆子不是宝物……那便是这件?
她若有所思,小心翼翼用剑尖戳了戳宫殿的一角。
这玩意儿一颤,随即迸发出更为华丽的辉光,隐约中竟似有钟鼓齐鸣,激动非常,仿佛在说——收下我收下我收下我!
何相知:“……”
至于数百米外的白玉,先前受那道仿佛毁天灭地的剑光波及,身上的仙品防御法宝几近碎裂,人也是直接晕了过去。
如今才将将转醒,甫一抬头,便瞧见何相知拎起某样流光溢彩的东西——她从那东西感受到了一丝仙意,很可能是高品阶的法宝!
白玉挣扎着想要起来,可全身上下的骨头却像是被碾过般传来剧痛。
她动弹不能,只能远远干看着,一时气急攻心,结果又晕了过去。
*****
仙府消失不见,那道无形结界也散去了。
何相知与阿卿在神识空间进行了一番对话,然而现实之中只过去了数息时间。
太衍仙门的掌门白尧是先赶到的。
他一眼发现了昏迷不醒的白玉,眼底闪过惊怒之色,脸色更是黑得可怕。
直到确认白玉呼吸尚在,给她服用最高品级的续命丹并过渡真元助其修复后,白尧的神色才稍稍和缓。
然后他注意到了何相知。
原本缓和的眼神顿时又变得有些阴沉:“……是你?”
第二十九章
白尧自然认得何相知。
实际上那些各大门派的高层, 哪怕没有见过何相知的样子,也曾经听说过这个名字。
三十年前,她是与柳扶鹤齐名的天之骄子,以史无前例的惊人速度成功筑基, 甚至还是最凶险的临战筑基, 震惊了整个修仙界。
就在大家以为她会继续创下最快结丹的记录时,何相知却泯然众人, 直到柳扶鹤从金丹到了元婴, 她却依然还停留在筑基期。
于是曾经的天才渐渐变成了笑柄, 再渐渐无人问津。
只不过在白尧眼中,何相知不仅仅是一个陨落的天才,更是一个可能影响柳扶鹤道心的麻烦存在, 否则他当年也不会要求自己的徒儿同对方撇清界限。
如今突然在这里见到何相知, 边上还躺着昏迷不醒的白玉,他的心情显然好不到哪里去。
“此处究竟发生了何事?”白尧严厉道,“一五一十告诉我,半分不能隐瞒!”
何相知一看见白尧那张脸就想起某些不愉快的记忆,但毕竟是太衍仙门的掌门, 她还是意思意思行了一礼:“掌门好。”
白尧沉声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