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的双手,是否也沾满血迹,就像蝎儿的回忆。
走出迦煌家的废墟时,整个世界突然安静得像一场浩大而灰白的梦,不可触碰,不能惊扰,除了呼呼风声日日夜夜呼啸过流泪的荒原。
心中渐渐压抑得连呼吸都要费好大的力,我仰起脸,看见安晟孤独行走的背影,突然觉得这样手牵着手,却依然无法给他任何温暖,即使这样深爱,却依然不曾为爱改变什么。
为什么会猛然觉得不曾拥有过,为什么会觉得他的世界,永远不属于我。。。
脚下慢了一步,安晟回过头来,神色关切:"子溅,不舒服?"
我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怎么会被悲伤冲昏头脑,怀疑起我们的爱呢?
我跟上去,紧紧抱住他的手臂,走在苍茫古道上。
我悲伤,这个人怕是比我悲伤千万倍的,我要坚强,不让他为我担心才行!
心稍微放宽,不远处的白马正安静地垂着头。
我最后一次回头,想把这一切记在心里,仰头只见一个人正立在高高的石柱顶端。
风声猎猎,他的殷红衣衫被风吹起,衣袂轻盈地翻飞于苍茫天空下,那抹殷红格外突兀,大片的灰白背景,一袭红衣如血,沿着石柱就要慢慢流淌下来。
我惊叫出声:"安晟!!是他--"
那双凝视我的眼睛!
安晟收住脚,嘴角蓦地抽动了一下,像是早已预料般却没有回过身来。
背对着那个人,低沉的声音回荡在莫大的荒原:"东方云,你终于肯出现了..."
那个人静默着,如瀑的长发用红色绸缎松松系了发尾,飘荡在风中。
拢在衣袖中的双手突然张开,腾空跃起,飘然飞过身下的残垣断壁,向我们飞来。
红色的披风鼓满了风,向后飘散着。
美丽得不似人间的生灵。
他就那样翩然落在三米之外,双手重新拢进宽大的袖袍之中。乌黑的长发荡了荡,侧在颈边,印出一张绝世无双的精致容颜!
眉如远山,双瞳剪水。莹白的脸泛着一丝疲惫,流露出一种病态的美;双唇如同点着绛色的胭脂,摄人心魂地抿紧,散发着极致的妖艳!
然后安晟缓缓转过身来,望着那身殷红衣衫的人,声音冷得不带任何感情:"东方云,你不留在宫里,跟踪我们作甚!"
东方云款款走近,一阵淡淡冷艳的梅花香扑面而来。
"你```你是`````!"闻到那熟悉的冷香,我惊得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在地。安晟扶住我,我却从那人身上移不开视线。
他深深地凝望着我,恬静得像是穿越了我的灵魂,望着遥远的曾经。
我至今还记得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那声音如同九天传来的天籁。
遥远,清冽,寒冷,深情。
他对我说:"```青儿,小心。"
青儿,小心。
第四十一章.朱砂
北风呼啸,卷起荒原上的白草枯叶,那些苍白的草絮纷纷扬扬飘散着,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雪。
东方云望着我,走近了些。
安晟只手将我拉到身后,保护起来。
我突然间心潮翻涌,好多莫名的感情突然一齐冲击而来,一世间心中复杂的,什么情绪都有,有悲伤也有幸福,有恐惧也有愤怒,面对着东方云,我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身体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心里像被突然扎进一把刀,痛得几乎要站不住脚。
明明什么不认识这个人,为什么会这样?!!
慌乱之下,我紧紧捂住了胸口,眼里竟然流出了眼泪!
我胡乱地抹着,鼻腔竟也是无比酸涩,身体不受控制般,泪水止不住地坠落着。
安晟回过身来,见了我的样子,瞳孔忽地放大了。
东方云见了我,冷冷地一声叹息,语气却是比我还心酸了百倍:"青儿,你会心痛的,我就知道。"
安晟搂了我在怀里,抽出"墨雪"直指东方云:"既然你来寻死,我成全你。"
东方云没有理会他,只转身背对着我们,然后侧脸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百花齐放,绚烂美丽。
只听他珠玉般的声音轻轻叹道:"迦煌家的遗址好生壮观啊,晟弟。"
晟弟?
安晟脸上浮起冷霜:"我们从来就不是兄弟,既然你已知道我的身份,就不要再这样叫我!"
东方云望着我,双手依旧是拢在袖子里,微笑得美艳无双:"生为宫主独子,我是否应该管教一下我不听话的义弟呢?"
他在询问我?义弟?
东方云是东方落华的儿子,安晟是东方落华的义子,东方云是安晟的义兄...竟然是这样!
我冲到安晟面前张开双手护住安晟,大声喊道:"东方云!我不绝准你伤了安晟!"
安晟一把将我拖回身后,转回脸来温和地说:"傻瓜,怎么会认为我会比他弱呢?"
东方云绝美的容颜上尽是哀伤,突然又是一阵无法自制的心痛袭来,我望着东方云,只觉得那殷红几乎要灼伤了我的眼睛,血一直流到心里来。
他垂了眼,羽扇般的睫毛遮住了那潭深水,隐约有水波荡漾。再抬起头时,他面如春花,竟是极单纯地微笑着看着我:"好吧,青儿说不伤,便不伤了。"
安晟已经有些怒意,他从来不在人前表露自己内心感情的,可是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个东方云,随意几句话便能让安晟失去冷静。
我内心浮起一丝恐惧,紧紧地抱住安晟。
安晟冷漠地望着东方云的笑脸,哼了一声:"我不想让仇人之子的血流在迦煌家的墓地,你回东方老贼那里去,告诉他,下次见面,就是他的死期。"
东方云摇摇头,拢在袖子里的手抬起,捋了一丝被风吹得遮了眼睛的长发温文地别到耳后,然后不带感情地冷笑道:"父亲大人的事,一向与我无关。你与他的恩怨,也与我无关,这世上,我只关心一人。。。。"说着,一双漂亮的星眸扫过我,又望向我身后的幽幽苍穹,眼神飘渺而孤寂。
我已经不能再看着他,否则一定会掉眼泪。我把脸埋在安晟的胸口,不敢出声。
安晟沉默了一会,收了剑:"你果真还是这冰冷的性情,既然这一切你都不打算插手,为何还要纠缠我们。"
东方云眼角轻挑:"晟弟,你说呢?"
安晟冷哼一声,牵着我转身就走,解了束缚白马的绳子,抱我上马,白马一声长长的嘶吼划破长风。
东方云没有追来,也没有动作,只拢着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幽幽地自言自语:"你不要怪我在你危难之时都不曾出手相救,我现在还不能现身。。。父亲大人也离开宫了,他不出现,我不能出现的。但是他若伤你,我必定出手阻拦。"
我听得一头雾水,他是在对我说么?
安晟俯视着东方云问道:"他何时离开?"
东方云仰起脸,明媚一笑:"父亲大人在青儿离开后不久便出宫了,晟弟,你会替我好好保护青儿的,对么。"
安晟掉转马头,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我是为我自己。"
东方云没有理会,依旧是平静冷淡的语气:"那么````我便回宫去了。晟弟,青儿,我们不久后,在霜华宫再会。"
声音已经渐远,我心中满是复杂的情绪,不安,焦躁.
终于回过头,仍见他站在原地,拢了双手,端庄而华美地站立在一片灰白色遗迹中,那双眸子深深望着我,不曾改变,直到我再也望不见他,依旧感受到身后沉甸甸的目光,是他欲言又止的悲伤。
我有些失落地靠回安晟的胸口,问道:"安晟,你早就知道他在跟踪我们,是吗?"
安晟沉默了会,回答说:"不是。那日你说,有带着香气的红衣人,出现在你房间,我才怀疑是他。"
我心中一沉,是了,那些都不是幻觉。
那些暗处的凝望,那个冰冷的,眼角下的吻,都不是假的...
我继续问:"那此次,你也是故意引他来这里的?"
安晟摇摇头:"子溅,我真心想带你来迦煌家的遗址,我想让家人看看,他们的子孙爱着的人是什么样子。而我知道,我若带你来,东方云必定会知道我的身份,所以原本想拿他的血祭祖先亡灵。可是他没有杀念,我便不下杀手。"
我点点头,拉下披风的帽檐,风有些凉,流过泪的脸刺得很痛。
安晟问我:"子溅,你不问关于他的事么。。。他对你。。。"
我把他抱得更紧:"安晟,我不想知道。我爱你。"
我,不敢听到那些能让我泪流满面的曾经,那些是属于介子溅的,我只要安晟就足够。
安晟没有说话,我知道彼此的心贴得更近了。。。
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轻轻抬手抚上自己的右眼,那里一颗朱砂痣总是红得妩媚妖艳.
我问安晟:"你可知道我眼下的朱砂痣是怎么来的?"
安晟没有想到我会问这个,想了很久:"记不太清楚了,那里以前````似乎是个伤口,时间久了,最后长成了颗泪痣。"
哦,原来那里,曾经是个伤口。。。。
第四十二章.台城
自从那日遇见东方云,我心中像是有些什么正在缓缓复苏。而理智压制着我,不管怎样的过去,那都不属于我。我一直懂得,不该知道的事情,是不能去挖掘的。可是一想起那双仿佛没有焦距的琥珀色眼睛,心仍会酸涩,像是一种本能。
安晟开始变得忧心忡忡,入冬以来龙腾山庄也终日不见方溟与蝎儿的影子,我想问,可是我知道安晟一定是遇到了难题,时机成熟时,他一定会告诉我的。
整天的沉闷气氛挥散不去,我倒像个超脱世外的闲人。天空也是压抑着,终于在前些日子里,落下一场雪来,此时山上的雪还残留着,未曾化去。
我抱着暖炉对着手直哈气,山庄地势高,寒气竟如此之甚。紧闭了门窗,依然觉得有刺骨的寒风肆略。明明是刚吃过早饭,却困得让人直打哈欠,我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等着睡意来袭。
约摸一柱香的工夫,响起了敲门声,我弹了起来,挪过去开门。
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定睛一看,惊叫起来:"哈!玉涟!"
摘了披风的帽子,一双桃花眼眯成温暖的弧度:"子溅~"
我一把拖他进来:"死玉涟!这些天跑哪里去了,都不陪我玩!安晟他们也整天不见人,你们搞什么嘛!"
玉涟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轻笑道:"安晟一直忙着和几大分派的人商议霜华宫内部的机密事宜,我前几日去处理了一下风家剩下的财产和土地,你乖乖呆在屋里不要冻着,我这不回来陪你了么。"
我扔了暖炉,拖了张椅子坐到他身边:"现在下雪啊!好无聊的,怎么办?"
玉涟摸摸下巴,望望窗纸,假意叹道:"呀!数九寒冬最适合练武了!一运功浑身都会冒汗,功力精进很快的!要不````"说着抛了个媚眼过来。
我翻了他一眼:"不去!打死也不去!"
玉涟挑了眉毛凑过来:"不去练功,也不愿出去?"
我推了他一把:"不出去!冻死人了!"虽不是冰天雪地,可是北风呼啸倒是真的,衣服这么轻飘飘,披了厚厚的披风也觉得冷。
玉涟站了起来,抱住手臂调笑说:"唉!本来还想带你去城里逛逛,台城冬月里的糕点真是很诱人啊!可惜你‘死也不出去',那我就去找山庄里的美人们去了````"说着作势要带上披风后的帽子,向门口走去。
我一听到"糕点"二字,口水立刻飚了出来。啊啊```脑海里立即浮现出玉涟带我逛街吃过的香喷喷现烤现卖的水晶杏仁豆沙糕、淋了糖汁的琥珀核桃仁、飘着蛋花的蜂蜜枸杞银耳酒酿````玉涟这小子,没的说,带我吃的东西全是吃一次永生难忘的美食!
话说要想抓住一个男人,先抓住他的胃!玉涟啊玉涟```我怀疑你的动机啊`````
"去不去?最后一次。"玉涟笑得无比奸诈,与那一身纯洁的白衣素带形成鲜明对比,原来根本就是来勾引我的!我望望门外灰白的天素裹的地还有树枝上不断飘飞散落的残雪一阵纠结之后,脚底抹油般冲进里屋裹了披风长褂围领又冲了出来,谄媚地像条摇着尾巴的小狗:"我们走吧!"
玉涟早预料到我的反应,爽朗一笑大步跨出门去。
山庄间的小径蜿蜒盘旋,只能两人行的灰白方条石路横亘在雾雪之间,湿湿滑滑,九转十八弯。越往上越是陡峭危险,往下去却平坦起来。上山容易下山难,一路下来额头已微微冒汗。住在山庄也有数月,我竟是没有亲自踏过这狭窄石道,不曾走出过山庄一步。
山庄出口高耸着朱红色木质大门,上面的铜钉暗沉着一种岁月凋零的棕黄色,左边小道那头是马厮,我束手掩了帽檐张望着,回头间一路走过的石道半数湮没在山间的雾气里,只隐约地见着平时居住的高楼华堂,海市蜃楼一样的飘渺起来。
此番回首,这些日子仿佛不曾在这里住过样的陌生。
后来,我伏在霜华宫凌霄阁的白玉雕花栏杆上俯视着脚下八百里凌云道,常常恍惚着觉得自己又回到与安晟玉涟居住在龙腾山庄的时光。而我走过的这些经历,回首起来是否也如这漫长的石阶,越往前,越被记忆的雾气湮灭得浓烈。
低了头,山脚下不似山上寒冷,冬日一场雪早已化得不见痕迹,只有阴暗角落处还残留着些灰白印记,提醒着冬季是真真切切地降临。
玉涟拍拍枣红色高头大马,那灵性的马低了头去蹭他的一张俊脸,玉涟远远地牵起缰绳对我微笑着,那笑容我永远都会记得,温暖如拂面的和煦春风,纯净得像不食人间烟火。
"子溅,你还没骑过我的马呢。"他轻盈地转身跨上马背.
马儿慢慢走到我面前,他在马背上弯下身来,然后向我伸出手。掌心向上,拇指食指自然地张开,食指略向下,其余三指微微并拢着,那是一种邀请的姿势,也是挽留。那样的手势,真诚而恳切。
他眼中含着浅笑,长长的鬓角飘在唇边,我有过一瞬间的错觉,他要走了。
心下忽地一紧,我紧紧握了他的手,跨上马背。他另只手搂过我的腰,稳稳地接住我,让我侧坐在他的前方。一样的位置,却是决不一样的感受。我回头,是玉涟的胸口,虽然不是宽阔深沉,却温暖如初。坐在安晟的马上,眼前的道路是风雨兼程,是纷繁复杂,是多少坎坷也会勇往直前。可是顺着玉涟的视线望向前方,那里少了世间的怨愤仇恨,单纯没有失落与挣扎,那里是一片宁静。
就如此刻的他,单纯得只剩下一抹笑意。
龙腾山庄地处台城郊区,离台城半个时辰的脚力。
玉涟递了些碎银给旅馆的小二,让他代为保管马匹,随后牵着我的手融入拥挤人群之中。
台城位于两江交汇之处,水运交通极其发达,两岸码头船舶络绎不绝,不时有货郎搬运着大箱大袋来往南北江面之上。有水的地方就有灵气,有灵气的城自是钟灵毓秀,蕴涵风情,空气是雪后的凉湿味道,青石桥上有温婉的女子撑了薄纱的扇娴静地走着。穿过城市的河流静静流淌着,水面上商船、花船荡漾如飘萍。绕过码头,深入到街景里,两边如京城般热闹繁华。
玉涟回过头看着我道:"这里是我的故乡了,先带你去找好吃的!"说罢牵了我大步走上前去。
绸缎店内数个富态的商人正交谈得春风满面,首饰店的老板娘正热情地将一柄珠花簪上柜台边女客的云髻上。一边的面馆里团帽的老师傅高扬起手中的长勺,滚热的浓汤滴滴不漏地灌入精致的小碗,小二搭了手巾熟练地捧了盘穿梭在客人之间。
我只顾着四处张望,握了手,空空如也,玉涟去哪里了?到处望去都是陌生的轮廓,我转身搜寻着,抬眼间熟悉的身影已然跃入眼帘,玉涟开心地捧了一热气腾腾的纸袋,熏得他的轮廓有些模糊,我立即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