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仁俊看看左右,中文系男生少,他们这个班的男生连最后一排都没站满。听见摄影师喊出"预备"的时候儿,他很想笑,但又觉得没甚麽可乐的,自己一笑特傻,可是严肃的表情从没做过,这麽犹豫的瞬间,听见了快门的声音。摄影师说再来一张,龚仁俊没听见,估计还眨眼睛了。下来的时候,龚仁俊觉得有意思,也许毕业照上每个人都是笑容满面踌躇满志,只有自己是迷惑徘徊。这也好,个性嘛。
去系上领了证书,打开看看,四年的努力就浓缩在这麽一个小破红本儿上,值得麽?龚仁俊抚摸着那几个烫金的字,并没有觉得脸红心跳颤抖哽咽之类。耸耸肩去取了租的学士服换上,提着数码相机满校园乱走。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毕业生,到处都是黑乎乎的学士袍,只有领口红蓝的边儿显示出不同科别,其他都是模糊的。
龚仁俊站在广场上,看着毕业生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突然想起大一的时候儿还和林可很有兴趣的看看,之后搬走了,也就再不见了。龚仁俊耸耸肩,大学,就是这样了,一张白纸上胡乱的涂抹过甚麽,比抽象派野兽,比野兽派抽象。也许毫无美感,但却无比真实。
有外系的女生请他帮忙照集体照,如果是以前,他大概会趁机搭讪,但是今天不知道为甚麽意兴阑珊。照完了女生也帮他拍,看了看,嘴角挂着心不在焉的微笑。
太阳大起来,一切无所遁型。龚仁俊想起以前看的小说,里面有句话是"太阳底下没有一样是真的",似乎是这样,龚仁俊懒得考证了。但他现在觉得,太阳底下甚麽不是真的呢?只是我们不承认,不敢承认,不愿承认罢了。
1号晚上,龚仁俊准时到了聚餐的地方,男生们坐了一桌。班主任和系领导讲了话,大家起了哄,看起来热闹得很。有一桌女生过来敬酒,其中一个向他打听林可,龚仁俊笑了,说:"我怎麽知道。"
"你怎麽会不知道?你们不是一向形影不离的麽?"
"瞎说,哪里有?"
"...唉,你是不是连我叫甚麽都不知道?"
龚仁俊尴尬的笑笑:"对我来说你的名字远不如你人重要。"
女生呵呵一笑:"你当然不记得,我们就讲过一次话。"
"是麽?那多可惜。"龚仁俊不知为甚麽,以前有女生和他说话,他绝对精神百倍,但是今天,连笑都累。
"大一军事理论课,有一次我和林可在说话,你过来了。"
"哦。"龚仁俊礼貌的听着。
"然后你过来冲我点点头,推推林可说了句甚麽就走了。"女生看着他,有些可爱的眨着眼睛。
龚仁俊有点迷糊,自己以前应该是喜欢这种类型的吧...但是今天为甚麽像在敷衍:"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们。"
"算了吧。"那女生无奈的笑了,"本来我是想托林可找你的..."
"找我?"龚仁俊一愣。
"是啊,我想向你表白的,但是你看都不看我走了,唉。"女生笑笑。
龚仁俊一脸傻了的表情,女生拍拍他肩膀:"你放心,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不会骚扰你的--"
龚仁俊和她碰碰杯:"祝你幸福。"
女生喝了酒,歪头看了他一阵突然说:"你和林可不一样。"
"那当然,我又不是他。"龚仁俊觉得好笑。
"但是你们有一点相同。"
"甚麽?"
"像英国人,礼貌,热情,但是疏离,不容易亲近。"女生挤挤眼睛,走了。
龚仁俊摸摸自己的脸,难怪不会喜欢林可,我们是一种人,同类,朋友。互相取笑,互相打击,互相调侃,互相包庇,互相尊敬,互相熟悉,但是,不会互相喜欢。
喜欢,龚仁俊觉得心里某个角落抽搐了一下,隐隐的疼起来。忙的灌下口酒去,转移注意力。
喝过几轮,大家全都放开了。男生们轮着去敬酒,灌翻班主任和系主任,支书看着不对劲儿借口家里有事儿溜了。剩下一群大孩子无所忌惮,所剩无几的放肆年华就像春天的花,会在一个初夏的雨夜全部凋谢。
女生也喝酒,喝多了就哭。龚仁俊有点儿晕乎,但还不至于把两根手指看成四个。有个男生鼓起勇气过去给一个女生敬酒,大家才知道他暗恋她四年。龚仁俊模糊的在想,记忆中那个男生与她说过的话似乎不到十句。还有两个平时看来不熟的男女抱在一起流泪,没有人知道为甚麽。
呵,青春的名字啊,就是一个人的感伤。
大家都坐乱了,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含糊不清的话语却是发自内心,说的人认真,听的人仔细。但是毫无疑问,没有人会在明天记得。
青春需要遗忘,因为有的记忆太沉重,那些只适合在七老八十的晚上拿出来晒月亮。
如同打哈欠一样,哭泣也会传染。低声的哽咽,啜泣,慢慢加入的人多了。女生的面纸不够,男生高声叫着再来一打啤酒。打碎了不知多少个酒瓶子碗碟子,龚仁俊心里有种钝重的痛感,说不清是心疼要多出的钱,还是心疼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邻桌的一个男生搂着一个女生,女生把脸埋在他的胸前,男生低声的说着甚麽。龚仁俊认出那是系上公认的金童玉女,大一就好上了,大三一个保了本系,一个外推人大,却在大四分手。经历过分分合合,却在各自前途明朗的时候儿选择离开,没人说得清原因,版本各式各样,却没有人去追问。甚麽时候我们学会了礼貌的疏远?不知道...
有人离开了,有人醉倒了,有人哭得面目全非,有人拥抱,有人握手。龚仁俊喝了更多,头脑却更清晰了。他在检讨自己的大学生涯,上课,逃课,down论文,考试作弊,泡mm,失恋,打游戏,租房,打工,答辩,学士服,毕业照,找工作...似乎一个大学生该经历的他都经历过了。却又是那麽不甘心,为甚麽?
看着最后一个醉鬼由室友送回,龚仁俊摇摇晃晃的去结帐,没有忘记要了发票来刮奖。
银色的锡纸剥落了,下面是红色的"thank you",龚仁俊笑了。
他走出门去,对着有些冷清的大街喊了一声,然后把手放进裤子口袋里,微笑着往前走。
再见了,我的大学。再见了,我的同学。再见了,我的...
我的甚麽呢?
龚仁俊看着路灯昏黄的光,一时想不起来该回哪里去。
宿舍?租的房子?
在这个夏天的北京,龚仁俊想回家。拿出手机来,找到了家里的电话,却迟迟没有拨出去,最后按了取消。不由自主的按下一串号码,才反映过来,是一个几个月没有联系的人的号码。
他说过不会换号,说过会等他到毕业。他今天毕业了,那麽,这个号码过期了麽?
龚仁俊自嘲的笑笑,他想起那个女生说的话,他是个骨子里很疏离的人。林可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们相处愉快。但是那个人呢?是从骨子里散发出热情来的,这股热情会不会伤害了自己,而他的疏离又会不会伤害了他呢?
龚仁俊觉得心沉静下来,像天空此时的颜色。那麽那麽的深,又是那麽那麽的远。林可今天没有来,大概是太忙吧。龚仁俊想起大一的时候儿憧憬美好的大学时光,结果两手空空。只有背包里那个不轻不重的毕业证,那个不死不活的学位证。
不是所谓的失去以后才后悔。
他想起他的同事和生意伙伴,那些人不听流行音乐不打电动游戏,张口闭口全是李斯特巴赫金,受过高等专业教育,却比一般人更饮食男女。他们体面光鲜优雅礼貌,但眼神游离飘忽。满脑子股票基金和精虫,抽烟的牌子和衣服品味一样重要,仿佛矿泉水里那个小小的气泡会要了他们的老命。
龚仁俊骂了一句shit,然后大笑起来。
自己以后也会成为其中一员麽?
鬼知道!
龚仁俊拿出手机,没有犹豫拨通了那个号码,却在身后听到了熟悉的音乐声。他愕然的回过头去,在后一个路灯下看见了满脸微笑的一个人。
那人却没有把手机拿出来,只是自信满满的笑着把它挂断。
龚仁俊把手机放回口袋里,露出笑来。
"你不是应该飞奔过来抱住我麽?"那人笑呵呵的。
"为甚麽不是你飞奔过来抱住我?"龚仁俊吸吸鼻子。
"因为,每一次都是我跑向你。我希望有一次是你...是你跑过来。"那人张开了手臂。
龚仁俊大笑起来:"但是这次不一样。"
"是麽?有甚麽不一样?"
"这次...是我站在这里等你跑过来。"
第七十五章
有时候儿喜欢只是一种心情。如同喜欢春天看不见的花香,如同喜欢夏天听不到的凉风,如同喜欢秋天摸不到的月光,如同喜欢冬天带不走的热气。
有时候儿喜欢只是一种趋势。如同看到电影院刚巧上映的大片,如同听到唱片行现时打出的CD,如同见到专卖店当季出售的新款,如同闻到小吃店今天推出的新口味。
有时候儿喜欢只是一种感觉。如同想念小学温柔美丽的国文老师但却不会想去看她,如同回忆初中艰涩深奥的世界名著但却不会想去买一本,如同追思高中苗条清纯的前排女生但却想不起她的名字。
喜欢是一种安全范围内的放纵,喜欢是一种克制表象下的热情,喜欢是一种欲擒故纵把戏下的欲迎还就。喜欢不需要负责任,喜欢可以随时改变,喜欢是个千变万化的女郎,今天是穿着牛仔裤旅游鞋跟你梦想环游世界,明天是提着LV的皮包想把世界买进家来。
喜欢如果是布达拉宫的话,爱就是后面的雪山。
龚仁俊把头埋在胡乐胸前的时候儿,如是想。
"你在想甚麽?"
"西藏。"
胡乐大笑:"我和西藏唯一的联系是国籍相同。"
"不是,你们都有一种热情。"龚仁俊抬起头来,"总是在某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刻跳进心里来。"
胡乐捏捏他的脸:"你喝醉了吧?"
龚仁俊叹口气:"还好你想到的不是西藏旅游的经营规划,我们一个读中文,将来当酸儒;另一个念管理,日后是..."
"就因为这个你才把我想到西藏?"胡乐哭笑不得。
"联想,联想--"龚仁俊揪着他的耳朵,"你的初中语文过关了麽?"
胡乐认真思考了一阵:"无论我如何发散思维,还是看不出怎麽联想的。"
龚仁俊叹口气,放弃讨论这个问题:"你为甚麽在这里?"
"我来通知你,今天是最后一天。"胡乐叹口气。
龚仁俊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新的手机卡:"如果我没打电话给你呢?"
胡乐看着他:"你已经打了。"
"我是问你如果没打怎麽样?"
"可事实上你打了。"
龚仁俊看着他:"别和我争论。"
"好吧,你喝酒了,我不和醉鬼计较。"胡乐耸耸肩,"如果你没打..."
"你也就不会再联系我。"龚仁俊叹口气。
"你把更没创意的那句说出来听听?"胡乐笑了。
"你就不会再记得有过我这麽个人。"龚仁俊哀叹一声。
胡乐摸摸他的脸:"再努力一下,说句更颓废的。"
"你就会谈恋爱结婚生小孩当爸爸当爷爷当祖父--"龚仁俊揪着他的衣领,"是不是?"
胡乐搂住他:"你说的那叫绝望,完全的主观臆断,我保留上诉的权利。"
龚仁俊哼了一声:"那你说啊,如果我没打你怎样?"
胡乐抬头看着天空:"你没打啊...我会来告诉你新的号码,这个新号码在你结婚前都不会变。"
"如果我结婚了呢?"
"再换新号码...到你死之前都不变。"
龚仁俊哭笑不得:"我要死了呢?"
"那也就不需要新号码了。"胡乐叹口气,"我会把你的号码拿过来用。"
"靠!凭甚麽我比你先死?"
"如果我死了你才发现其实喜欢我,那种痛苦太难受了...但是反过来,我已经习惯喜欢你而得不到你。"胡乐低下头来微笑。
龚仁俊有那么一瞬间的飘忽,随即脚踏实地:"说得真好,可惜我没有奥斯卡小金人颁给你。"
胡乐叹口气:"人工菌,你到底怎麽想的,给个痛快吧。"
龚仁俊不由往后一缩:"我..."
胡乐的声音浮在头顶上,像此刻吹过的风:"龚仁俊,你是喜欢我的,但是你害怕。我不怪你,因为在你面前,我不可能有尊严这种东西。"
"喂,不要把我说成坏人。"龚仁俊抗议。
胡乐低下头来吻住了他:"我在林可那里,你要不要来?"
龚仁俊一愣:"甚麽?"
"我作他的助理,他希望看到你。"胡乐拉着他走到街边,看有没有记程车经过。
"我已经有工作了。"龚仁俊看着车子停在他们身边。
"就那点儿钱,你真打算依靠阳光、空气和水分过活麽?"胡乐把他推进后座,自己跟了进来,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址。
"我挺好的。"龚仁俊尤自嘴硬。
"小王八也挺想你的。"胡乐看看他的脸。
"有林可在,他不会怎麽样。"
"林可也有事儿啊。"胡乐耸耸肩,"我这个助理的日常工作就是订机票和酒店。"
"原来助理这块肥肉落你小子的狼嘴里啦?"龚仁俊看他一眼,"那你陪着不就完了?"
"我不刚说麽,我是林可的助理。"胡乐嘿嘿一笑,"这是我找的最轻闲的工作,就是坐飞机累人。"
"那跟我有甚麽关系?"龚仁俊把身子缩了缩,离他远一点。
"小王八都有这个勇气,我比林可还大度。"胡乐摇摇头,"我们到底差了点儿甚麽?"
"差点儿距离。"龚仁俊摇着头。
"你的意思是,我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胡乐瞪大眼睛,"我们已经分开了几个月好不好?"
"可是我没有那种传说中的相思入骨牵肠挂肚魂不守舍。"龚仁俊耸耸肩。
胡乐想给他一掌:"那你有甚麽?"
"我忙的根本没功夫去想这些。"龚仁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胡乐拉住他:"明天去辞职,林可那里需要我们。"
"啊?"龚仁俊一愣。
"反正你现在的工作也是市场开拓。"胡乐小声道,"林可在拓展北京的市场,你不可能没兴趣。"
"我真的没兴趣。"
"那套房子林可说算是员工福利,免费给你住了。"胡乐眨眨眼睛,握紧些他的手,"月薪3000。"
龚仁俊心里一动,胡乐又握紧些:"每个月报销手机费、交通费。"
龚仁俊眼睛睁大了些,胡乐再握紧些:"还有提成。"
龚仁俊反手握住他:"成交!"
胡乐笑起来:"那麽,明天上班!"
"不行,我学校还没办好呢。"龚仁俊苦着脸。
"我给你办。"胡乐笑笑。
龚仁俊头脑一热,那句"你真好"差点儿冲口而出,连忙忍住,觉得身上都出虚汗了:"为甚麽啊?"
"我是奉林可之命来的,你就是此次工作的目标。"胡乐一脸严肃。
"啊?"龚仁俊瞪大眼睛。
"我好歹也是专业人士好不好?"胡乐呵呵一笑,"你的能力放在那里,我们又不是瞎子。你是很好的合作伙伴,虽然有点儿缺乏主见..."假装没有看见龚仁俊的白眼,"不过指出方向,你能做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