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惜羽见其他二人皆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知道他们的心境起了变化。当初自己也是花了很长的时候才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他才会在陈睿平确定了自己的身体没有大碍之后,急欲赶来山庄,打算探望熟人之后就去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
“好了,我们都别在这里站着了。惜羽,闻玗,你们是刚刚赶回来的,先坐下歇歇吧。我还有很多话想问你们呐!”连庭秋看来看两人略带尘土的衣衫,体贴地提议道。
三人分别落座之后,已有下人奉上了温热的茶水。连庭秋最想知道的就是燕惜羽这几年的遭遇,于是燕惜羽便把在客栈中告诉伯赏闻玗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虽然伯赏闻玗已经听过了一次,但是这一回他仍感到了隐隐的心痛。他总觉得燕惜羽并没有将全部的事实都说出来。起码,他就从没听说过有人因为解毒而伤了胃的。也不知在那段日子里,燕惜羽为此吃了多少的苦。
连庭秋听完之后,皱眉沉思了很久。这几年他对毒物的了解可谓是与日俱增,但却仍是没在任何的药书上见过具有“凝血丹”那种毒性的东西,更别提是解药了。所以他很想知道陈睿平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替燕惜羽解毒的。只是,关于此事燕惜羽自己也说不清,连庭秋也只得作罢。
等燕惜羽说完之后,伯赏闻玗便告诉两人,他这次在京城内找到了贺无行,并将他杀了。伯赏闻玗并没有将整个过程都说出来,因为他知道燕惜羽太多善良,最不喜欢听这样残忍的事情。
不过即便伯赏闻玗只是三言两语地带过此事,燕惜羽的脸色仍是变了变。其实燕惜羽并没有像伯赏闻玗担心的那样,在可怜贺无行。燕惜羽只是想到了,就是因为这人的出现才令得自己过上了最为痛苦的两年时光。一思及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所承受的那些折磨,燕惜羽就觉得心中憋闷不已。
所以他为了转移话题,就有些迟疑地问道:“庄主,你不是说隽遥也住在山庄里嘛,怎么不见他过来?如果他不方便在过来这里的话,我能过去‘涧水阁’找他吗?”
听见燕惜羽的要求,连庭秋似乎很是吃惊,他睁大了眼睛看着伯赏闻玗,问道:“闻玗,你,怎么你没告诉惜羽吗?”
燕惜羽见连庭秋如此问话便是一愣,听他的口气似乎伯赏闻玗隐瞒了自己什么事,而且还是和隽遥有关的。再看伯赏闻玗,果见对方的脸上有着不安和为难。而且当他发现自己在看他时,伯赏闻玗竟然躲开了自己的目光,就好像是不敢与自己对视。
连庭秋见了伯赏闻玗的反应,就知道他什么也没说。难怪燕惜羽还能如此平静地和他们交谈这么久。想到伯赏闻玗这么做的用意,连庭秋自己也是忍不住暗中叹了口气。如果可以,他也不愿将事实说出。可惜的是,这种事是不可能瞒多久的。
燕惜羽见两人的神情都古怪异常,心中便升腾起了不好的预感。他轻轻吞咽了一下,问道:“庭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是不是隽遥他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连庭秋见了燕惜羽脸上的忧色,紧紧抿了抿薄唇,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后,这才缓缓开口道:“惜羽,反正这件事你迟早会知道,所以我想,还是在你见到隽遥之前告诉你实情比较好。只是,你要答应我,听完之后莫要着急,好吗?”
连庭秋的话将燕惜羽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半空中。他已经猜到,在隽遥的身上定是发生了什么他预想不到的事,而且十之八九不是好事。
见燕惜羽轻轻点头,连庭秋低下了眼帘,道:“惜羽,你走的那天早上隽遥便找来了。当他和闻玗赶去鹰山里找你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你被老虎吃了。结果隽遥当场就昏了过去。后来他连着昏睡了四五天,等他醒来之后,我们就发现,发现隽遥他,他疯了!”
60 哀哀难解心中结
听了连庭秋说的最后那句话,燕惜羽面部的表情即刻变得僵硬如石,视线直愣愣地凝固在连庭秋的脸上,眼神中尽是怀疑和不信。伯赏闻玗和连庭秋见了他的目定口呆,都不忍心再对他说些什么。
虽然知道这是种自欺欺人的奢望,但是他们两人都期待燕惜羽能够平心静气地接受这一事实。而这种时刻,除了等待燕惜羽自己想通之外,谁也帮不上忙。
可是出乎伯赏闻玗和连庭秋预料的是,就在他们觉得仿佛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之际,突然间,一个轻快的笑声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紧接着,其余二人皆是轻蹙眉宇,看着忍俊不已的燕惜羽微微摇着头道:“庭秋,没想到你我多时不见,你竟变得如此记仇了。你若是想要令我惊惶失措,以此来回敬当年我的不告而别的话,我能理解。毕竟当年我不该不坚信你到底。只是,这个内容挑得不好,可信度太低,能不能换个别的来说?不然你可能要失望了。”
说完这些,燕惜羽仍是面呈欢颜。也不知是不是他真就觉得连庭秋的话逗趣,燕惜羽的眼中竟闪动着隐隐的水光。而对面那二人的表情却和他的截然相反,全都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独自一人无声浅笑。连庭秋的右手甚至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因为伯赏闻玗和连庭秋的沉默不语,使得燕惜羽脸上的笑容渐渐开始变得古怪。终于他逐渐将上翘的嘴角收了回来,换上了一脸的惨白。接着伯赏闻玗和连庭秋都发现,燕惜羽的呼吸变得急促粗重,到最后连嘴唇都轻颤了起来。
“惜羽!”伯赏闻玗见燕惜羽脸上的神情越来越苦不堪言,实在是不忍心再看下去,便出声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只等他叫出了燕惜羽的名字,对方就像是被他惊醒了一般,呼的一声站起身来,向着“麒麟阁”的院门跑去。
伯赏闻玗和连庭秋见状,慌忙起身追了出去。还没等燕惜羽奔到院门口,这两人就赶到了他的身侧。伯赏闻玗一把抓住了燕惜羽的胳膊,在他耳边沉声道:“我带你过去,这样比较快!”说着,便伸手搂住了燕惜羽的腰。
原本当伯赏闻玗抓住自己手臂的时候,燕惜羽还以为他想要阻止自己,于是便下意识地打算挣扎。可当伯赏闻玗饱含力度的那句话传入
耳朵时,燕惜羽身上的动作便顿了一息。
他飞快地侧首看了看紧贴着自己的伯赏闻玗,轻轻道了声:“谢谢!”然后任由伯赏闻玗带着他三纵两跃地来到了“涧水阁”的大门口。
泥黄色的围墙中两扇朱红色的大门紧紧闭合,伯赏闻玗他们三人站在这道门口已经有一盏茶的功夫了。燕惜羽几次抬手想要敲门,可都在即将触碰到木门的那一瞬间缩了回来。
一旁陪伴着他的伯赏闻玗和连庭秋不约而同地没有出声催促。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燕惜羽的身后,任凭料峭的朔风吹乱了各自的袍摆和发丝。
当木扉上的门环被扣响之后,一阵沉稳而有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隐约从院子里传了出来。门闩被抽开,木轴不自觉地发出了“吱轧”的摩擦声,在四周沉寂静谧的氛围中听着有些刺耳。
等到燕惜羽看清了开门之人,禁不住瞠目结舌地站在了门口,一瞬间竟忘记了刚才急欲见到隽遥的冲动。他真没想到竟会在“涧水阁”内看见这人。
虽只是两年未见,但是对方却已经苍老了很多。他不光鬓角花白了一片,原本净面无须的脸上也留着一把稀稀拉拉的乱胡茬子,显然是没怎么打理过。而那人向来挺直的腰背也痀偻了起来。若说他是个年近六旬的老者,怕是没什么人会反对。
而最让燕惜羽惊愕的就是那人左边那个空荡荡的衣袖。一阵冷风吹过,没有依靠的袖筒随即胡乱摇摆,如同一个巨大的手掌,腾然扼住了燕惜羽的脖子,让他觉得呼吸不畅,意识混乱。
从和伯赏闻玗重逢算起,这人是燕惜羽所见过的庄内熟人中变化最大的一位。若不是对方的一声惊呼:“燕公子?你,你还活着?”让燕惜羽发现这人的声音还是和记忆中的一般无二。那么,燕惜羽绝对不敢轻易相信,眼前这个看着如此落魄之人竟会是当年意气风发的“风衍山庄”五大楼主之首——车冉。
“车楼主,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燕惜羽失神地望着那个空无一物的袖筒,心中隐约觉得这应该和自己当年的出走有着莫大的关联。
若此事真是如他所想,那么当年自己的意气之举究竟还连累了多少人?自己的那次奇遇是不是所有关心自己的人,用不同的代价从老天爷手里交换回来的?还是像他原先设想的那般,仅仅是因为上苍心生垂怜,以此来弥补当初自己所受的那些苦难?
随着背脊的了冷汗剧增,燕惜羽已经不敢再往深处细究。一直以来,他都认为,当年的洒脱离去是自己所做过的最为合情合理的决定,也是最替所有人着想的安排。却不料,今日里耳听目睹的一桩桩意外都令得燕惜羽不得不怀疑——当年,他或许真是做错了。
“咣当”的一声巨响把原先都处于震惊的燕惜羽和车冉吓了一大跳,只听得有人大叫了一声“燕大哥!”,尔后便从院中冲了出来。对方三步并成两步地奔到了院门口,也顾不得对伯赏闻玗和连庭秋行礼,一下子抓住了燕惜羽的胳膊,热泪盈眶地说道:“燕大哥,燕大哥,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没死,我就知道!”
燕惜羽本想对着那人崭露出几分的笑颜,也算是对得起对方的惦念之情。可是现在他心中堆满了担忧和悔恨,即便是有一些重逢的喜悦却也被立刻掩埋到了最低层。所以燕惜羽只能尽力控制住自己莫要流露出太多的萧瑟之意,点点头道:“嗯,四顷,别哭,我没死。你好像长高了不少!”
情绪激动的四顷听燕惜羽这么一说,连忙反手摸了把眼泪,然后仿佛是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用力拽着燕惜羽往院中快步走去。他一边急行,一边还慌忙不迭地说道:“快,燕大哥,你快跟我来。公子因为想你已经变得不正常了,就连连总管都说没法治。若是他看见你回来了,说不定病就会好了。”
从敲开大门的那一刻起,燕惜羽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能够坦然地面对将会在“涧水阁”中见到的一切。可是车冉判若两人的变化像是一击当头闷棍,又令得燕惜羽突生怯意。
身不由己地跟着四顷奔走,燕惜羽的心中矛盾不已。他一方面很想尽快见到隽遥,所以主动加快了速度,而另一方面他又害怕见到隽遥,以至于喊停的话语不断在舌尖上打滚,几次脱口而出,却在张嘴的那一瞬功败垂成。
好在“涧水阁”并不是很大,正当燕惜羽仍在踌躇不定之时,他已经被四顷拖到了百木萧条的后花园。原本应是枯枝荒草的季节里,一棵不高的紫玉兰竟然一反规律地展蕊吐芳。
在那紫绿相间的花树下,一个青衣男子手持一管翠竹洞箫,正在观赏树枝上的娇蕊。那张如玉似雪的脸颊上带着健康的粉红,浓密的睫毛下一双晶亮的双眸神采奕奕。初冬时分的金黄色阳光投射在他的鼻尖上,闪出了淡淡的亮色。而在他的脸上,燕惜羽看见了这世间最为温柔的笑容……
不由自主地被那抹笑容所迷惑,燕惜羽想要立刻靠上前去。可是他的左脚刚提起来,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伯赏闻玗便眼明手快地抓住了他,并附在他的耳边细若蚊蝇地说道:“惜羽,别过去。他已经不是你所熟悉的隽遥了。”
“放开我!”燕惜羽见到了朝思暮想之人近在眼前,而且与自己记忆中的样子毫无分别,当即便下意识地忘记了先前连庭秋所述之事,自然也就不愿再受到约束。所以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声说到:“你胡说,伯赏闻玗,你在骗我。他不是好好的吗?他哪里疯了?让我过去!”
可是就在燕惜羽反抗得最厉害的时候,突然听见身边的连庭秋惊呼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燕惜羽就觉得眼前青影一晃,顿时左脸下半部分火辣辣地痛成了一片,而也就是在相同的一息之际,燕惜羽觉得自己被人用力拉了一把,使得他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步履踉跄地倒进了一个温暖宽阔的胸膛中。
等到燕惜羽定睛看清楚眼前发生的状况时,伯赏闻玗的右手小臂上正架着隽遥的左掌。隽遥冷着一张俊脸,怒目横眉地瞪着伯赏闻玗。而伯赏闻玗见到燕惜羽的半边脸孔已经变成了赤红色,不由气上心头。
他一边护着胸前的燕惜羽,一边怒容可掬地与隽遥对峙而立,并厉声叱责道:“隽遥,他又没有得罪你,你怎么能随便打人?”
听见伯赏闻玗这么说,燕惜羽顿时呆若泥塑。不用问他也能猜测到刚才那个瞬息之间发生的事情——在自己和伯赏闻玗拉扯之际,隽遥以奇快的身形赶到了这里,然后给了自己一巴掌。而伯赏闻玗则是将自己往后带了一下,让隽遥的手掌只有一半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燕惜羽从挨到巴掌的那部分皮肉所透出的疼痛程度来估计,若不是伯赏闻玗的及时相救,怕是他现在整个左脸都会红肿起来。一想到这份疼痛竟是来自于那个驻扎在自己心头之人,燕惜羽的胸口便像是被狠狠地刺上了一刀般楚恻不堪,以至于连手脚也飞速地失去了温度。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打自己?是在怨恨自己当初的不信任?还是在惩罚自己的不辞而别?燕惜羽带着满腹的疑惑和万般的酸哀看向了眼前那个神情冷漠之人。
“哼,这还用问吗,你们的声音太大了!阿羽昨晚睡得不好,现在正在房中补眠。若是他被你们吵醒了,莫说是打人,就是杀了你们几个,我也不会心慈手软!”
冷情的话语比那畅月的北风更加凛冽,轻而易举便带走了燕惜羽仅存的体温。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熟悉的容颜,却不其然在那人的眼中见到了陌生的落落寡情。即使当初在“春情欢”,他们之间还是主仆的关系,燕惜羽也没见过隽遥对自己露出过如此寒薄之色。似乎此刻在隽遥的眼中,自己尚不如蝼蚁草芥。
伯赏闻玗敏锐地感觉到紧贴着自己的背脊正在轻微颤抖,便忍不住收紧了手臂,想要将自身的力量传递给对方,让他能支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