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决定袖手旁观,如今又为他求情做什么,做你的影子吧。」不再多言,他袖袍一摆,又出门去。
是日,澄远直至深夜才返,在房里小憩了一会儿,收拾简便行囊,他踏出与昂非共同生活十数载的卧室,回头巡礼,倒也未有太多留念,物是死的,人是活的。
悄悄现身床榻,那伤病得意识模糊之人犹在喃喃梦呓,眼角不时溢出清泪,澄远百感交集,却更为坚定心中的打算。自昂非逝后,自己缅怀痛苦,俗事无心打理,有一个人陪伴在身边,确实寥慰,但也……仅止于此,他不算有好好活,他没有认真思考未来的事情,赖着有人给他张罗饭食,只想消磨时间、等待死亡……间接导致了那场弥天大错,而现在,该是一切回归正轨的时候了。
将手按着司律额上,气劲徐徐导入,留一股真气在他体内,随即缓步离开。
将包袱扎系马背牢靠,门前不知何时又多一人,是枭,今天二度现身。
「我……不做影子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澄远宣示,鹰目直勾勾对视,左眼顿时迸出璀璨光辉。
居住在原沙巴偏西北的居民都知道一个亘久传说──在人神共居的远古时期,大漠里全能的天神曾经召唤各个游牧民族,在地辰之日举办狩猎大祭,拣出了人子之中最勇猛的勇士,此人名唤库禾,他凭己身之力,在时限之内,越过流沙险狱,射下大雕、击毙大狼,天神赞叹万分,典他为第一勇士,赐黄金之眼,世代相传,据说此神奇之眼,只要开目一扫,地底下的金银财宝,一览无遗。
也就因为如此,沙巴人一向对金眼者崇敬万分,但不知何时,又有一种传言,即关于黄金之眼的世袭方式,是在拥有此眼之人死后,由继承人挖出眼睛,吞食入腹,如此后人亦能拥有此天赋神能。各种说法虚虚实实,谁也弄不清楚真相。
澄远掌管帝国事务,要深入民间,自然也听说过这传言,他当时斥之为无稽之谈,谁料枭正是。
「你做不做影子关我什么事。」嗤然,踩蹬上马。「不过……」他掐了语尾。「……耐心不错,能沈得住气这么久,确实不容易。」宅邸一举一动都逃不出枭的掌握,贼人入侵不得,可反过来说,枭的一举一动,也没瞒过澄远眼睛。
到底是自己的儿,而且他还是……唉……
就算气恨,也下不了手,真是恼人,算了,眼不见为净。
「希望下次你已改口,枭。」马儿在喷气,蹬着铁蹄,蓄势待发。
「你要去哪,什么时候回来?」代司律问,也为自己问。枭从第一眼见到司澄远,就猜他不透,尤其在关键时候,看似好懂,实然却总是更为莫测高深,出乎意料。
「西域,跟着朋友商队一起前往。」他看着日落之处,悠悠浅笑道:「纵使不说,我也明白,昂非一生都为他的蓝眼耿耿于怀,始终不喜外人拿他瞳色做文章,或多看几眼,我曾对他谈过大海彼岸有其他瞳色人种的事情,绿眼睛、紫眼睛、红眼睛、琥珀眼睛,他不信,以前俗事缠身,总没法身体力行,如今,我要带他看看,用我的眼、用我的腿,证明给他瞧瞧,省得他以后又驳我夸大其词。」异国景色,昂非会喜欢的吧。
「那要好久。」迢迢长路,艰辛凶险。
「我还有四十九年半,怕什么。」不在欧洲的尽头刻上自己和昂非大名,誓不回头!「律儿丢给你烦恼了,除了不要弄死他之外,随便怎样都行。驾!」用力一夹马腹,驰骋而去,他没有迷惘,背影潇洒。
枭目送他走,自此数十年,帝国将无司澄远。
(117)
「真的要走?」他再次确认,虽然期望他回心转意,但知不可能。
「怎敢对陛下诳语。」
「朕真舍不得你。」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今朝一别,还会有再见之日。」
「是啊,朕的臣子是雄鹰,世界之大,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朕在这里,你有一天倦鸟归巢,记得帝国大门永远为你而敞开。」昊悍想起结君臣之义时的那三条件、三提问,虽然已非人臣,但雄鹰就是雄鹰,哪里会变呢。
「澄远记住了,也祝福重逢之期,陛下已经心想事成。」
「咳咳……朕努力。」
「你俩悄悄地说些什么。」
「没什么,不过临行闲语,时辰差不多了,就此辞过吧,我回去打理后就上路了,你们也别来送行,一国国君和一国宰相两人孤身在外,很危险的。」不知是谁危险就是了。
「嗯,万事珍重,一路小心。」
***
澄远离开后又过一旬,白相衔命造访沙相府,来势汹汹,古契天大的胆也不敢拦他,长空步入室内,除了司律,竟还见枭站在角落,不禁一愣,月禽部众何时改性了,光天化日之下也现身?不理,眼色一使,领着的御医趋前给司律号脉。
「大人,沙相大人虽受重创,但似有高人为他疏活血脉,内伤已无大碍,只需注意后续调养即可。」御医诚实报告。
「那他怎还是半死不活的模样。」脸色发青、印堂发黑,潮红盗汗。
「沙相大人这是心病,又犯了风邪,心体交迫,方促使小小病症如此严重。」生病中因为心情因素而导致病上加病的例子不是没有,只是没看过这么厉害的。
「真是的。」长空摇摇头,瞥见盥洗架上顶着一盆水,取来当场就往床头浇去,司律鼻口进水,倏地呛醒,还不清楚状况,就给长空跩在地上,拖拉到后院。
「看看你什么死样子,你对的起昂非么!」他挽袖狠狠往司律脸上掴一雷霆巨掌,打得他半面红肿,眼冒金星,跌倒在地。气没消,又往另一边甩了一次,打醒你这个不孝子。
「昂非是怎么培育你的,澄远是怎么教导你的,你是怎样回报他们的!?」长空揪扯司律衣领让他对着昂非火化的地方,要他看个清楚!
「我……我对不起御爹……我对不起远爹……」朦胧中御爹好像还躺在那里,司律泪如雨下,一千万个愧对,一千万个羞愤欲死。
「你的确对不起他们。」长空冷声教训,他也是自小看司律长大,昂非不在,更容不得他如此任性妄为!司律与澄远之间出了什么事,他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司律的所作所为非常辜负疼爱他的长辈!
「陛下器重你,委与要职,你心里有没有把这事搁在心上。没有!无假旷职,窝在床上只记得自己难过、自己如何如何,有没有想过自己是什么身份?没有!身为一国之相,背负者什么样的重担,你严肃看待过了么?没有!你一点责任感都没有!」长空举脚往他膝后一踹,司律重跪在混有碎石的地上,裤袍染血。
「你哪里配做司家的孩子!成年了,做了沙相,还是没走出大人的庇护,你不再是个孩子了,你懂不懂!?已经不是那一个只需考虑这个宅里的人事物的小鬼,不再是那个做错事,只要歉声对不起,求爹爹原谅的孩子了,你心里可能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可实则还是那么幼稚,那么任性,那么无知!」
「你以为澄远和昂非同声要你做官是为了什么?他们要你走出家门是为了什么?是要你成材成人啊!!!」长空气结,恨铁不成钢。
「你告诉我,你做过什么,你实实在在的做了什么是自己能够负起责任的?没有澄远帮你扛、没有昂非帮你档、没有陛下为你作保,你是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一个泼皮猴子四处闯祸,回头让人为你擦屁股么!对不起有什么用,市井无赖也常这么说啊!」
他小时候在家里顽皮,有昂非在管,在外头胡闹,人皆看澄远面子,缄口不提,为一国相后,公器私用,竟拿个人的恩怨作为施政基础,理由还提得关冕堂皇,振振有词,若真不屑官职,当初就不要接手,既然身在其位,就要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能力再高,智慧再好,瞻前不顾后,开头不收尾,还是兔崽子!
「司律,思虑。你真的有三思后行么?」大殿那次也一样,一个火气,脑袋就没用了,竟然无视朝廷礼法,动起拳脚,若非陛下有意护短,他脖子有比刀子硬?
司律脸色青白,摇摇欲坠……
「……你要真觉得自己不对,尹叔拜托你,拿出点样子来,不要让疼你的人蒙羞,昂非栽培你花了多少心血,不要告诉尹叔你不知道。」长空气到哽咽,回头抹去夺框而出的泪水,想起好友伤心,看见他儿子如此更是痛心。
「尹叔……律儿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错事……律儿没脸见御爹……也没脸再见远爹……」他是鬼迷心窍才会干下那种事情,怎么会错得这么离谱!!!
「你没脸见也要见,做错了事本来就要承担,怎么承担你自己想,你若敢夹着尾巴逃走,尹叔第一个不饶你!」长空看他痛憾非常,心知这件事必然不简单,能让司律后悔至此,无法承受,甚至自残自虐,耻于面对,于是想想又道:
「尹叔跟你御爹相知一场,辈份也相当,今日僭代挚友之灵,替他罚你。你要牢牢记住,只有小孩子的责任可以单纯用处罚抵销,希望这次……是你最后一次当孩子。」长空唤古契请出家法,那是一根直径约二寸粗的木棍,是昂非以前跟他从帝国刑堂上借来威吓小司律用的,实心粗硬,就算再魁梧的彪形大汉也挨不过半百,事实上在司府的岁月,它的功能仅止于装饰。
「你说,你犯下的错误,应罚几棍。」不在这一关解决,司律后半生完了,不论是什么滔天大罪,他想昂非断不会希望自小疼爱的孩子,就这么毁于一旦。
他颤颤地望着蓝天,好像看着的就是御昂非,猛地三叩首,脑袋重重砸在地上。「御爹在上,律儿……愿受百棍。」悔恨的泪水湿润了土壤,这片土里还有御爹的骨灰么,如果还有,能不能传达他的愧歉……御爹……
「好,一百棍,你咬牙领受吧。」此刻仁慈反而残忍,长空狠下心肠,使出全劲往司律裸背上杖击,下下都未留情!
「一」、「二」、「三」、「四」、、、
病中的他哪里能挨得住,不到三十,已然昏了过去。
「泼水。」长空额际遍布细小汗珠,极其专注,深怕一个闪神,把人给打死了。
「大人……这……」古契看不下去了,律主子整片背部条条裂痕,血肉模糊的,真的还要继续?
「我说泼水!」长空大声斥喝。
「……是……」哗啦啦冰水泼下,浇醒司律,古契实在不忍,干脆不看。
「二十九」、「三十」、「三十一」、、、
途中司律不晓得昏去几次,次次又再度被弄醒,他怀着深深赎罪忏悔意念,领受酷罚,等打完一百脊杖,司律周遭的土地已经全被鲜红浸透,下唇也咬得血烂,就像个破布娃娃。
枭沉默的从头看到尾,撇开一眼都没有,待百棍落完,他立刻以干净大巾包裹住伤痕累累的身体,抱起失去意识的司律,火奔回房,那里有早已经准备好的医疗器具,还有一个被威胁留下的可怜御医。
「他醒来后告诉他,伤好了就回工作岗位。」长空劲力瞬发,徒手折了那只刑棍,这玩意……以后都不再需要了。
(118)
痛彻骨髓,似火焚身,司律赤裸的趴在床上,这是为了避免给受伤的敏感肌肤多馀的负担,长发拨在身侧,露出像是被上百条炙蛇盘据的背部,还不时纠结着放肆狰狞吐信,从白布后渗出微微血丝。
他足足躺了二个月,伤未痊愈,一能下床,就咬牙撑起身子,直奔夏漱阁,处理沙相应过目的公文,他不能靠椅,歹全日坐得直挺,一天下来莫说背痛,连腰骨也若散架一般,但他忍着,没有怨言。
「大人,你休息一下吧,这些我来就行了。」劭阳先前若对司律有好感,多半是因为他乃尊敬之人儿子的缘故,如今却不得不为他的坚韧由衷另眼相看,连带的语气也恭敬许多。
「不要紧,劭辅相,把甲区的档案调来给我。」他快速翻阅卷宗,手上的朱砂笔也不断顺序圈点,表情严肃,态度专注,与过往劭阳印象中那个天真灿烂的阳光少年大相迳庭。
事实上,他几乎要以为是二个人。
「是。」无奈的取资料给他,夏漱阁是沙相办公的地方,前任沙相因是匆促离职,个人留存的物品皆未取走,架上册册堆叠的都是司澄远为帝国未来拟定的大政方针,最近新沙相夙夜匪懈的埋头研读,据其所知,至少有半月都夜宿官厅了。
不回家没关系么?劭阳问不出口。
「律相。」长空跨进门槛。
「尹相?有什么事么?」司律抬头。
「高丽使明日造访帝国,陛下预备国宴招待,你要列席,知道吧。」既高兴他越来越有顶天立地的样子,却也暗暗失落,那个可爱的小律儿一去不复返,天下为人父母者,是不是都是这种心情?
「早朝时不是提过了,我有听到,我会准时出席的。」司律以为他是怕自己糊涂忘记,才专程跑来提醒。
「不是那个问题,是你这个样子不能看,国宴上使节就坐在咫尺之处,你想外使观察帝国沙相竟然衣袍凌皱,还微散异味,是何观感?」夏漱阁不是客栈,没店小二也没下仆使唤,入夜后只存侍卫巡逻,朝廷配给的官服一式三套,可供替换,但也要清洗熨平,才干净整洁,宫里又没有让官员盥洗的地方,光靠擦拭身体一、二日还好,久了,那门面如何,明眼人一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