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在找元淳?你是他的朋友?"夏初笑容满面地抱着书,盯着赵修问。
赵修隔着墨镜,看着眼前的小女生,仰着头,一脸的不知世故,自己虽然不喜欢人怕,但真遇到个不怕自己的人出现,又觉得有些奇怪。赵修看了一会儿道:"你认识元淳?"
夏初点点头,道:"你是元淳的什么人?"
元淳交女朋友了?赵修这么想着,也不禁替元淳高兴,这表示他把那个让他眼睛变盲的姑娘给忘了。于是也笑了笑,道:"我是他表哥,找他有点家事。"
夏初惊讶了一下,道:"真的?长得一点都不象呢。"虽然这么说着,但还是信了,转身给赵修带路道:"元淳应该在图书馆呢,我带你过去。"
赵修挺喜欢这个单纯爱笑的小姑娘,一路与夏初闲话纪远之就过去了。
纪远之见到赵修与夏初一起出现,非常吃惊。自己差不多把赵修这个人都要忘记了,这样突然出现找自己,不知道有什么事。礼貌地谢过夏初,与赵修一起出了学校。
"赵哥怎么找到我的?"纪远之问。
"你小子搬家怎么谁都不说?对你爸妈有意见,对赵哥我也有意见吗?我还是听你以前的邻居说,朱老板曾经找过你,还留了名片。我顺着他那条藤才摸到你这个傻瓜,你小子还想搞人间蒸发咋的?"
"你找过朱则安了?"纪远之更惊讶,竟然是朱则安告诉的赵修。
赵修点头,道:"朱老板人挺客气,听说我是你表哥,很热情地亲自送我来。"
"他人呢?"纪远之下意识地四处瞄了瞄,没看着什么熟悉的人。
"咱兄弟谈事,他当然不会跟着,送到地儿,就走了。"
纪远之点点头,问道:"赵哥突然找我什么事?"
说到这个,赵修收起了笑,停了一下,才慢慢说道:"小宁病了,你去看看他吧。"
小宁?纪远之脑子里出现的就是那个温柔的男声和每个晚上那一大海碗的菜盖饭。自己后来眼睛好了之后,他一直在顾店,只上医院来看过自己一次,自己对他的长相倒是记不太清楚了。只有一个温柔苍白的印象。只是,他跟元淳什么关系呢?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应该知道,根本不会特地说明。可自己实则一无所知,不知从何问起,也一直没想来要问。现在他病了,这个大黑头赵修为什么特地来找自己去看他呢?
赵修见纪远之低头不吭气,心里又气又苦,压抑了半天情绪,才道:"小淳,你差不多够了啊!都长这么大了还不明事非吗?你老爸做的事,你非赖在小宁头上,小宁都忍了,你丫吃了别人那么久的饭,眼睛好了,就不认人了?!"
纪远之被赵修越说越糊涂,可眼见着赵修是生气了。赵修生气的样子配着他那张横脸,有点吓人,也不敢再多问。点了头,道:"哪个医院?"
"安远。"赵修说着,打了辆的士,把纪远之往里一塞,扬长而去。
赵修在车上大致地说了说小宁的病情。说简单点就是中期肝癌,还有救,但小宁自己求生意识不强,医生也很为难。所以,赵修才找了纪远之,希望能劝解一下。
劝解?纪远之皱眉,自己对小宁一无所知,不知道症结所在,如何劝解?
到了医院,一进病房,就看到一个人躺在上面,瘦得跟张纸片一样,显得头特别大,眼睛凹在里面,挺吓人。见他们进来,眼睛亮了一下,还用力地笑了笑,口气依旧温和:"小淳,你来了。"
这笑容并不好看,但无比脆弱。纪远之虽然在医学院呆了一学期,但真的见到一个对自己抱着温情的人露出这样的表情,还是忍不住有些心酸。这声音如此熟悉,自己那黑暗中的几个月,每天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安全的,温柔的。可如今,命运却给了这个温柔的人冷酷的一击。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分分秒秒地等待死亡。
纪远之心头一软,慢慢走过去,握住小宁的手,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跟这个并不熟悉的病人说些什么,道:"我来了,你还好吧?"
小宁笑了笑,点头。道:"我没事,有赵哥一直照顾我。现在你又来看我,我很好。"
这种情形,纪远之根本说不出什么话。只能陪着小宁回忆回忆从前照顾自己的日子。无论说什么,小宁都很欢喜,拉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松开,直到体力不支,睡去。
纪远之与赵修静静走出病房。半天沉默。纪远之道:"赵哥,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自从我盲了之后,我以前的好多事都想不起来了。所以......"
赵修没想到听到的是这句话,很惊讶,抬头看着纪远之。
"所以,我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了,也不知道你今天骂我的事情是怎么回事,你愿意跟我讲讲吗?"
赵修消化了一会儿纪远之的话,联想起纪远之这些日子以来的行为,才算慢慢有些相信。与纪远之就坐在街心的小花园的长椅上,开始讲元淳短短的一生。
简单来说,小宁应该叫元宁。是元淳的爸爸在结婚前一段荒唐事的结果。后来元淳的妈妈知道了元宁的存在,开始了长达两年半的婚姻末期综合症。直到一年前,父母离婚,又各自结婚,留下了元淳一个人,都不要他。他已经十八岁,法律上确实也可以独立了。
但元淳一直认为自己的家四分五裂是元宁的错,对元宁要不不理不睬,要不恶言相向。自己也开始喝酒打架,突然在青春期末尾开始了青春期的叛逆,只是这次的叛逆没人管他,只有元宁还理他,但理他也没得什么好结果就是了。
元宁的身世比较孤单。很小,母亲过世留了他一人,后来知道有个弟弟,就有欢喜,对弟弟百般容忍。弟弟一直不认他,他也无所谓,只要自己在心里认这个弟弟就行了。所以,才会在元淳盲了之后,很乐意地照顾他。
这次,元宁在长期夜生活,酒精,还有精神抑郁的各种冲击下,终于病倒了。赵修希望纪远之这个弟弟能够尽释前嫌,让元宁真正体会一下亲人的感觉。
又一个大哥?又一个爱弟弟的大哥?纪远之叹口气,只能点头。
第 31 章
赵修有个车队,专门跑长途运输。没有时间天天照顾小宁,所以照顾的事情就交给了纪远之。
生老病死,纪远之早已看淡,并不是非常在意结果。虽然对小宁心存亲切,但对于照顾病人一则没有经验,二则也没什么耐心。于是,被他七拐八拐,拐来了纪远之在学校唯一认识的女生--心好外加好奇的夏初。
夏初跟着纪远之来到病房,见到小宁的时候愣住,半晌才道:"元淳,你哥真......好看。"
好看?!纪远之突然对于女性这种生物产生了一种荒谬感。看看小宁靠在床上,皮包骨头,病怏怏的模样,哪一点可以称得上好看了?这女人瞎了吗?暗自翻了个白眼,慢慢走过去,坐在床边,对小宁道:"哥,我来了。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这位是......你的女朋友?"小宁笑着问道。
"不是,不是。"说这话的不是纪远之,而是跟在后面一直没说话的夏初。只见她走向前,拉了椅子坐在小宁身旁,盯着小宁看,道:"我只是元淳的普通同学,我叫夏初,不知道大哥怎么称呼?"
纪远之更晕,知道这女孩子直白,却没想到直白成这样。真有些后悔拐她来了,恐怕不是照顾病人,而是骚扰病人了。
小宁也愣了一下,看了一眼纪远之。还是笑眯眯地说道:"夏初?名字很好听。我叫元宁。"
之后的场面,都是夏初跑前跑后地照顾元宁,纪远之基本没插上什么话。找了个机会溜到外面,点支烟吞云吐雾。
看着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愁眉深锁。医院很安静,偶尔传出的声音,不是怒喝,就是悲泣。阳光照在外面的草坪上,格外耀眼。纪远之坐在阶梯上叹息,真是美丽的地狱。
直等到夏初忙完,才道了别,一腹心事地与夏初一起离开。看着夏初的甜蜜模样,纪远之无奈地摇摇头,也许这世间真有所谓的缘份。自己管不了那么许多。自己只管做好一个弟弟的本份就是了。
剩下的事情就是有钱好办事了。
回到家,难得的,朱则安稳坐在沙发里,显见是在等着纪远之。
"我哥病了。"纪远之一屁股坐倒在朱则安的旁边,靠在朱则安身上,知道他在等自己解释赵修的事,就懒洋洋地说道。
"纪敬之?"g
"元淳的哥。"纪远之看了朱则安一眼,道:"那个酒吧老板,你应该见过。"
朱则安想到那个酒吧,想到第一次与纪远之的见面,想到第一次与纪远之做爱。想起了一切,却对酒吧老板一无印象。那一天所有的事都只是为了自己与纪远之相遇做背景,谁会记得背景?朱则安摇摇头,心中一阵甜蜜,侧过头来,亲了亲纪远之,道:"你有什么打算?"
"最普通的想法,出钱出力。感情的事情,不是我想付出就有的,实在对不住他了。"纪远之叹子气,闭眼靠在朱则安肩头,放松。
朱则安拍拍他的手,道:"你别想那么多了,我来吧,明天把他转到特护病房去,再找两个专家会诊,尽尽人力的事,我可以帮上忙。"
纪远之眼睛都没睁,道:"不必了。我去找大哥。小宁这病是无底洞,一时半会儿的好不了。你那点小钱还是留着防老吧。"
听到这话,朱则安拍着纪远之的手僵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养着你防老不成吗?难道你觉得我老了以后得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谁知道呢?说不定我比你死得早,你就白养我了。"纪远之感觉疲惫,声音懒懒慢慢。
小宁住的是重病病房,那里的大部分病人都做着死亡的准备。于是,有太多让人疲惫的画面。表情冷漠的护士,神情麻木的家属,还有形形色色的病人,没有一个是快乐的。痛苦,愤怒,可怜,不甘,甚至怨毒,这些所有所有的负面情绪扑面而来,纪远之第一次怀疑自己,真的能做好一名医生吗?
自己确实不害怕死亡。但感情上还不足够坚韧,能够抵抗那么多的灰暗情绪的宣泄。自己离真正的冷漠还远得很。这样容易受别人情绪影响的人,又怎么能做好一个外科医生呢?
纪远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自疑自伤。
"纪远之,你到底怎么啦?"
"哦,"纪远之睁开眼,坐直身子,道:"没事,只是有些累了。走,去吃饭吧。"
见纪远之不想说,朱则安有些受伤。虽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密,但情人之间,这样明显的拒绝就有些伤人了,更何况是接二连三的拒绝。自己在纪远之心目中到底只是个外人吧?不要自己的钱,也不要自己的安慰,纪远之,你到底要怎样?!朱则安瞪了纪远之半天,纪远之无知无觉,自顾自地走到玄关换鞋,边换还边说:"今天我们去外面吃吧,没力气再做饭吃饭了。"
穿好鞋等了半天,也没见朱则安有动静,本来就郁闷的心情更加不耐烦起来。道:"操,你丫磨叽什么呢?我快饿死了。"
说到了饿死,朱则安又心生些不忍,一切等吃饱了饭再说吧。与纪远之一前一后地出了门,吃饭也吃得沉默。纪远之想自己的心事,自己的未来,自己的真相,根本想不到为什么今天如此沉默。朱则安则是一肚子的怨气,见纪远之出来还是如此,自己又怎么可能在外面对他说什么?也咽下气,不说话,只吃饭。
终于,二人在一个食不下咽,一个气饱了的情况下,回到了家。
回到家,纪远之还是闷不吭声,进屋,开始做一天的功课。虽然对自己的未来还不明了,但眼下的事还是要做好。打开书,打开电脑,一门心思地开始学习。
朱则安瞪了看书看得认真的纪远之一会儿,越想越觉得自己活得窝囊。爱一个人爱到没了自己,却什么结果都没有,太不值当。虽然朱则安平日里看起来不是个横性子的人,但也就是遇到了纪远之,爱了就一切都想给他好的,才一味地温柔体贴,可如今发现,没用,怎么样对他好都没用。这想着想着就想远了,朱则安的横劲儿也跟着这些个想法出来了。
重重地走到纪远之面前,怀着怒气狠狠地给了他脑袋一掌,把书一把拿开,道:"你TMD过来,我要跟你谈谈。"
纪远之本来就是个少爷脾气,今天又是郁闷当头,朱则安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只是增加了他的厌烦。但因着是朱则安,还是把烦燥的情绪按了按,皱着眉,转头,道:"我今天没什么心情谈。下次吧。"
第 32 章
生活脆弱不堪,危机四伏。无论怎样甜蜜,都经不起愤怒的轻轻一击。崩溃好象既是纠缠不清的主题曲,也是宿命的片尾曲。
人以为自己随着年纪的增加,就会成熟起来。其实,怎么可能成熟?人又不是果实。人永远都是个孩子,只是从裸体穿上了衣服,本质上永不会变。
现在,纪远之和朱则安就象两个孩子一样,各自受了委屈,都在等着对方来哄。可是,大人在哪儿呢?一坐一立两个愤怒的灵魂以平静的外表对峙着。没有人愿意妥协。
是夜,黑暗中,躺在床上的朱则安疲惫不堪。什么都没谈成,自己与纪远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到底是谁把自己包得太紧?是谁用一层一层文明的壳冷硬地对待对方?沟通如此困难,甚至连吵架都不能。怎么会相爱的?怎么会爱到愿意为这个爱去死的?爱情多么不可理解,来源诡异,来势汹汹。爱情,是自己对自己的一种妥协,是无奈之下的选择。选择了爱情就意味着放弃了一部分自己。
何其无辜,被欲望左右。朱则安闭上眼睛。仔细想想,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站到第三方的角度想想今天的事情,朱则安只有苦笑。自己会计较这些事情,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而且,事情的起源与自己的生活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突然发展到这一步,还真是荒谬。
朱则安爬起来,吞了片安眠药,在黑暗中躺下。睡吧,睡吧。不去想纪远之现在在哪儿,不去想纪远之现在在做什么,不去想纪远之现在有没有想着自己,不去想纪远之会不会后悔。不去想。因为,要让自己不后悔,只能不去想。只要再想一秒钟,自己就会忍不住,放下自尊,给纪远之打电话,求他回来。不可以,再也不可以了。为了这所谓的爱,自己太累了。在心里嘟哝着,朱则安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纪远之在哪儿呢?拿着酒,一身颓败地坐在纪敬之对面,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把小宁的事情说了,纪敬之虽然不喜欢纪远之有另外一个大哥与自己分享弟弟,但这种事情并不小气。钱的事情落实下来了,后续的事情纪敬之也答应了。纪远之心中放下一块重石,却依旧沉重。
晚上自己回去的时候还是一片甜蜜,怎么会过了几个小时,自己就一个人流落到大哥这里来了呢?朱则安为什么生气?为什么突然自己对一切都无法忍受?离开,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自己知道。成熟的人,这种时候应该学会与爱人分享心情,应该学会倾诉。
可是,无能啊。越是郁闷孤单的时候越是无法言语。从小大哥就要优秀得多,自己躲在阴影里,人微言轻,哪怕是呐喊,得到的也是一个礼貌又不耐的微笑,真正发言内容,从没人在意,没人愿意倾听。什么时候起,突然知道了这一切,突然学会了沉默,然后让这沉默深入骨髓,无从摆脱。
人们只愿意听到自己愿意听到的内容。有用的,快乐的内容。谁耐烦听别人无关紧要的并不快乐的私密心情?关闭了心门,再没向谁敞开过,也没有谁来敲过门。齐侑也没有。幸好,爱情与理解无关。十年的情感纠缠,自己了解齐侑的身体,了解齐侑的生活习惯,了解齐侑的品位,似乎了解一切,到了最后,才发现,一切只是做梦,了解却无法理解。齐侑与自己有多象,一样闭着心门,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