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歌喉清脆婉转,苏云非听得入神,眼神迷离起来--当时年少春衫薄,如今却被深情误。
又有一前一后两声响箭升空,苏云非蓦地回神,碧姬正好唱完最后一句:"这一对蓬莱小友,谪向人间作好逑。"
神祜佑,天辐辏,问仙郎仙女,几世同修?
苏云非静静望着门外,第二道封锁,又被冲开了啊。那又怎样呢?
他又将卫双往怀里带了带,伸手拨来流苏,低头凝视这朝思暮想的容颜。
卫双平静着一张脸,所有的心潮暗涌通通藏起。
碧姬却是脸色惨白,她坐在上首,正好看到卫双仰起的侧脸--柔和清秀,嘴角微翘,正是自己魂牵梦绕的那人啊。
素芫上门请她时,她只是半信半疑,如今已是万念俱灭。
她无比痛恨起自己娇怯怯的女儿身来。
那双眼睛,不再是温柔含笑,那张脸庞,不再是神采飞扬。
果真是他。
怎生救他?
碧姬茫然无措,却已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她来不及多想,向苏云非福了福,楚楚道:"公子江南翘楚,夫人......瑶池无双,真是佳偶天成,羡煞旁人。碧姬不才,愿再献一曲,祝公子夫人琴瑟永好,鸾凤偕鸣。"众人目光一时都放在她身上,她稳稳神,抬手紧了紧鬓发,顾视流盼间,风致嫣然。
苏云非颇具意味地看了看她,淡淡道:"既蒙歌仙垂爱,敢不拜领。"他的眼睛平静冷漠,仿佛一切都已被他看透,让人无所遁形。
深深吸了一口气,碧姬拨了拨弦,起了个熟悉的调子,拣了首贺喜的曲子唱了起来。时间一点点流逝,众人沉浸在婉转柔媚的歌声中,不时地轻声评议,苏云非脸上仍是淡淡的,卫双整个人遮在绛纱珠玉中,更觉柔弱无依。
碧姬的心蓦地疼了疼,千回百转,种种滋味,一时尽上心头,偏偏只是想不出什么主意,只盼着时间慢些,慢些,再慢些。
这一曲终究唱罢,余韵袅袅,碧姬捧了一杯酒,走到苏云非面前,笑道:"碧姬体弱,不能久留,还请公子赏个薄面,满饮三杯。"
苏云非漠然接过,道了声多谢,仰头一饮而尽。碧姬又笑吟吟地执起酒壶,又满斟了两杯。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样优雅自然,那样......舒缓动人。
苏云非又都饮了,眼里有了笑意,转身携了卫双的手向前走了两步,面向高堂站定。苏夫人仍是双目微闭,司仪无奈地笑了笑,张口便待唱礼。
碧姬心中一沉,突然下定了决心。
她是个简简单单的女子,简简单单地喜欢一个人,简简单单地等待一个人,也简简单单地,想救一个人。
"苏公子......"她鼓起了勇气。
苏云非转身,温柔地道:"碧姬姑娘还有什么事么?"
碧姬一鼓作气,咬了咬嘴唇,不顾一切地开了口:"碧姬恳请公子,不要娶这位......这位姑娘。"她已有泪痕在闪,众人恍然大悟,想来是要上演二女争夫记了。顿时议论纷纷,"苏大少一时俊彦,碧姬姑娘琴歌双绝,也难怪......""人不风流枉少年,想当年老夫也曾经纵意花丛......"
苏云非笑意更浓,微微一用力,卫双整个人都偎在了他怀中。他玩味地看着碧姬羞红的面庞,又看了看众人暧昧的神色,现出一付了然的神情,不无遗憾地道:"承蒙歌仙抬爱,只是我这位如夫人极为善妒,又兼驭夫有术,姑娘若想进我苏家门,却是不行。"
碧姬气的发颤,已有客人到她身边大献殷勤,盛情相邀,个个昂首挺胸,好让歌仙得知,这杭州城绝不只苏云非一个金龟婿。
苏云非嘴角撇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司仪清了清嗓子:"吉时已到......"
卫双咬着唇,狠狠地掐住手心--心中仿佛要燃烧,却只能用冰雪掩盖,让它慢慢熄灭。
苏云非眉眼舒展,拜堂,虽只是一个痴念,终究能证明,卫双属于自己,而不是外面浴血苦战的那个人。他紧紧牵着卫双的手,就待要拜下去,忽然"砰"地一声,似是什么坠地的声音,苏云非回头,只见那具琵琶残破地躺在堂中,碧姬毫无惧色,坚决地道:"你绝不能娶他!"她声音清亮,铿锵如金石。
苏云非皱了皱眉,冷冷道:"姑娘到底有何见教?"
碧姬冲到他面前,一把将卫双拉了过来,镇定地直视:"你若要强娶,只有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她仰着头,只觉自己手心汗津津的,而握住的另一只手却是冰凉冰凉,毫无生气。她心中一疼,只恨自己无能--纵是无能,亦不愿见他独自承受。
众人哗然,苏云非歉意地向他们笑了笑,随即淡淡道:"我与如霜两情相悦,姑娘莫要无理取闹。"
射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更加暧昧,碧姬语塞--她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苏夫人脸色已经不能再难看了,瞪了苏云非一眼,径自退入后堂。
高亢凌厉的响箭声又呼啸传来,这次,是三声。苏云非挑了挑眉,打量着碧姬:"你倒有勇气的很,我虽不愿背上薄待女子的恶名,但也饶你不得,你无一技防身,就不怕我杀了你么?"
卫双的心猛地一跳,嗓子发紧,仿佛就要窒息,只听碧姬道:"死则死矣,只是不能眼看人欺负了他!"
苏云非衣袖微动,碧姬身子一晃,摇摇欲坠,两个仆妇幽灵一般飘了过来,将她扶了下去。
卫双并未做声,碧姬只是个小女子,接下来的血腥,或者残忍,不需要她参与进来。苏云非贴近了他,悄声道:"你放心,我不会杀她--没想到你竟有如此红颜知己。"
卫双仍是低眉顺眼,心中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一直告诉自己要冷静,要理智,小心翼翼,委屈求全,如今的结果也算差强人意。自己再忍一忍,静寻就该到了。那些等着墙倒的人,也都该到了。
只是,若是再忍,平白辜负了碧姬情深。
他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拨开了流苏,眼眸中是张扬不尽的桀骜。
府外隐隐有喊杀之声,卫双一笑,已经挥开了苏云非的手,轻轻道:"我现在才明白,小洛若知我如此,会杀了我。"
他缓缓道:"大哥,是不是要找两个人押着我跪拜?"
"是不是要把膝盖打断?"
他脸上有了笑意,声音柔如春风。
苏云非静静地看着他,眼底寒如幽潭,却仍淡淡道:"既如此,双弟不如陪我去看场戏。"他含笑扫视诸人:"对不住了,大家自便。"
众人瞠目结舌,卫双挣不脱的手,踉跄着跟在苏云非后面。
死战长街素衣血
冷风肃肃,迈出喜堂,隐隐听得刀剑作响,喊杀声愈发近了,空中飘着淡淡的血腥气。
揽月阁,苏府最高处。
卫双极目远眺,长街全然在望。崔巍门向来衣白,苏家皆青衫,两色交织,已渐渐接近街口。两旁的店铺早已闭门,街上空无一人,空气仿佛凝滞,冷厉,肃杀,令人难安的恐惧。卫双手心冒汗,紧张地看着远处。距离还远,哪个白衣是他?
苏云非悠闲地倚在栏边,拎起了一壶酒,柔声道:"双弟既不爱与我拜堂,不知可还满意把酒长街?"
白衣、青衫,且战且前,崔巍门弟子虽擅暗器毒药,但一则从进城战至苏府,已经用的差不多了;二则战况激烈,往往只能真刀实枪地接下来。攻势出现了疲态,然而他们仍是个个奋勇向前。苏家手下却缓了起来,有意无意地将他们往长街中间引去--此处最宜设伏。
卫双勉强笑道:"若是你们拼得两败俱伤,沈岚风定然纠集人马前来拣便宜。"
苏云非轻飘飘地道:"我等了崔静寻五天,若再是两败之局,我真可以去死了。"
卫双喉咙发干,一颗心也悬了起来:"长街--到底有什么埋伏?"
苏云非云淡风清地道:"不过是几支箭--我毕竟不是官兵,凑集这些已经不错了。"他看着卫双惊恐忧虑的眼神,叹道:"崔静寻是个痴人。"
他怜悯地微笑:"小双,你虽聪明,却太过天真,只有崔静寻才会陪你发疯。"他轻轻搂住卫双的肩,轻笑道:"你没见别人都在望风?谢瑜......不也没过来?"他摇头--只伤元气,不动根基,苏家迟早会东山再起。萧珏实在是个聪明人,摆出了一付要帮崔巍门的样子,却没出一个人一份力,又硬生生地挨了谢瑜一剑,谢瑜内疚还来不及,哪还会再疑他?
卫双定了定心神,冷笑道:"你前些日子不也惶恐的很?可惜天下庸才太多。"
苏云非也不分辩,松开了他,只是悠闲地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品着。
卫双垂眼:"这一局还未结束。"c
苏云非微笑:"可是已有了结局......双弟,你方才在喜堂说了几个字?"
远处的刀剑声更加清冷,卫双死死地盯着前方,不停地有人倒下,又有人站起扑上,以命搏命。似乎有血滴在自己眼前,模糊了视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哥,你要怎样才能放过他们?"明知是句蠢话,偏偏还是说出了口。
苏云非道:"养虎为患的道理,我还是懂得的。况且,我放过他们,谁又来放过我呢?成王败寇,这原本没什么好说。"
卫双无力地叹了口气:"你撤下这些人,官面上、商面上,崔巍门对苏家退避三舍。"苏云非淡淡道:"你倒能当得了崔静寻的家。只可惜我已经下了死令,绝不容崔巍门有人生还。"
卫双静默,突然轻轻地笑了:"我不信崔巍门会如此无能,杀人一万,自损三千,大哥难道不顾惜你这些属下么?开个条件罢。"
苏云非深深地看着他:"若不醒掌天下权,岂敢醉卧美人膝?双弟,算计崔巍门,有几分缘故是因你,到了眼前,却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事情了--若不除崔巍,苏家还怎么震慑群雄?"他轻轻抚着卫双的面庞,怅惘道:"我终究是个俗人。"
他容貌俊气,但并不是极好,而如今红衣玉带,脸上笼着一种寂寞哀绝的伤悲,整个人立刻空灵飘逸起来,卫双竟没有去躲他的手,脑海中不知怎么冒出了两个字:惊艳。
一时间心神恍惚,那夜的旖旎浮上心头。卫双心中一热,转瞬又望向那些浴血厮杀的崔巍门弟子,喃喃道:"你从来都不是以感情为重的--只是,若我死了呢?"他不知从何处踌躇一把匕首,抵在自己心口,慢慢展开笑颜:"他若死了,我绝不独活。你挡得我一次,挡得千次百次么。"
苏云非抬起一只手,又垂了下来,柔声道:"双弟,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何苦效这女儿之态?"卫双冷笑一声,只是咬着牙看着,衣裳厚重,看不到他伤口,只见衣襟慢慢浸透,卫双脸色越发黯淡。
苏云非别过脸,淡淡道:"你明知我舍不得你......何以待他如此之厚,待我如许之薄?"
卫双脸上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金戈之声犹在耳旁,遥遥的,仿佛看到那个豪气干云,与自己携手登高的身影。
他慢慢道:"你果然终究是俗人。"
苏云非神色微动,突然欺身上前,伸手点了几处大穴护住他心口,卫双抬眼看去,他眼神却是漠然无波,平平道:"你不如杀了我。"
卫双呆呆看着他,惨然道:"成王败寇,我有何颜面向你求情--我也知道这样不入流--只是,人心难测,我实在太过自负,你积威深重,静寻孤木难支......。"只要苏家气势不堕,这杭州一地,谁敢擢他锋芒?他脑海中一片空白,这时才觉察心口刺痛。
百死莫赎。
自己除了有些小聪明,此外一无是处。
苏云非突然道:"你不用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他倒决绝。"话中居然有几分赞赏之意。
卫双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崔巍门只留了数十人断后拼杀,竟开始缓缓退去。只余一人含笑而立,激战已久,他却仍旧是白衣不染尘。
苏府的埋伏出其不意,又狠辣密集,崔巍门一时不察,便着了道,几乎个个都带了伤,更丢下了几具尸体。然而崔巍子弟毕竟训练有素,瞬间穿插至青衫人中。他们剑法诡谲,又互相支援,更有轻功好的,瞅着空子向屋顶袭去,有人倒下,就有人立刻补上。虽频落下风,但也勉强支撑了。
崔静寻心中甚为镇定。
此次前来,一为重震崔巍声威,一为搭救卫双。众人惧苏家之心已深,畏缩不前,崔巍门庆尽全力,连闯三关,如今折戟长街,自是虽败犹荣。
而救小双,是自己一人的事,岂敢累他人丧命?
他迅速做了几个手势,叶梧一咬牙,打了个呼哨,招呼大家迅速离去。
剑气纵横,崔静寻微微一笑,纵身跃上房顶,凝视着不远处的那雍容府第。环视着围上来的诸人,崔静寻轻轻一弹长剑,悠悠道:"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剑光如雪,更衬得他白衣翩翩,风姿绝俗。
苏云非叹了叹:"崔巍门走的是奇诡莫测的路子,崔静寻已尽得真传,可惜......"
卫双冷冷道:"可惜双拳难敌白手。"
苏云非似笑非笑:"看来双弟感动的很,只可惜他回天乏术。"
卫双头昏了昏,晕沉沉地看着崔静寻举步维艰。
长街杀气凛然。c
崔静寻提了长剑,一步步走过来,慢慢踏上阁楼。
脚步声沉重凝滞,留下步步血痕。
卫双虚弱地靠在栏上,苏云非仍是举着酒杯,静静地看着他。
崔静寻眼波流转,却不看卫双,含笑向苏云非道:"新样罗衣,苏兄风采更胜往昔。"
苏云非淡淡道:"怎及你血染素袍新。"
两人温和以对,言语有致,仿佛旧友。
多情总被无情弃
卫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崔静寻,苏云非也不着恼,只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崔静寻提着长剑,轻轻擦去脸上的血痕,仍是面容平静,淡淡道:"苏兄可愿与我一战?"
苏云非自顾饮了一杯酒,抬头看了一眼崔静寻,忽然笑道:"眉目传情可解相思,两位原来更胜一筹。"
崔静寻仍是不看卫双,轻笑道:"崔巍门三百儿郎,死伤太半,苏兄高明。"眼神里隐隐有股子煞气。
苏云非一笑:"哪里哪里,崔兄千里奔袭,既可搏人欢心,又能坏我产业,树立威名--江湖自此该以崔兄马首是瞻了罢。"他瞟了瞟卫双,轻描淡写地道:"若不是心虚,怎会看都不看双弟一眼?"
本来双方两利的事情,待站在小双面前,却不知如何辩解。罢了,只要问心无愧,别的也顾不上了。崔静寻微微一笑,神情自若地道:"苏兄一味避战,莫不是怕了崔巍名头?"
苏云非哂道:"胜之不武。"
崔静寻横起长剑,淡淡道:"苏兄就如此看不起人么?我若胜了,还请苏兄放过小双。"
苏云非轻笑:"崔兄莫要说笑,我瞧你连剑都拿不稳了罢。"
崔静寻踏前一步,宝剑轻鸣,剑气冷冽。
秋深风凉,两人面容平和,目光相接处却是冷如冰霜。
长剑斜斜刺来,苏云非酒杯一扔,已侧身躲过,仍笑道:"崔兄还有什么后着,一并使出来罢。"他衣袖轻动,拂过崔静寻周身大穴。
崔静寻微笑道:"苏兄说笑了,静寻孤身一人,后继无力,又能翻起什么风浪来?只盼苏兄垂怜,放我和小双一条声路罢了。"两人口中不停,手下招数也未慢下去,衣衫翩飞,苏云非从容悠闲,举重若轻,而崔静寻就如海上孤舟,摇摇欲坠,他衣上的血色渐渐沉了下去,暗成了凝重的褐。
卫双突然出言--他虽然功力尽失,但自幼追随邵希尧和凤重楼,眼光极为独到,他曼声轻语,莫不暗含节拍:"大哥莫要看低了沈岚风......静寻,我信你。"